张恨水40年代讽刺小说的艺术特色

2012-04-18 04:26:40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12年2期
关键词:张恨水小说

刘 栋

(集美大学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张恨水40年代讽刺小说的艺术特色

刘 栋

(集美大学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张恨水20世纪40年代的讽刺小说,全面展现抗战时期国统区的混乱状况,揭示社会的阴暗面,剖析国民的劣根性,巧妙运用白描手法和诙谐幽默的笔调,具有较强的社会意义和独特的审美价值。

张恨水;40年代;讽刺小说;白描

20世纪40年代,张恨水创作了《八十一梦》、《魍魉世界》、《纸醉金迷》、《五子登科》等社会讽刺小说。这些讽刺小说体现出了较高的艺术水准,不仅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同时也得到新文学界的肯定,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时至今日,这些作品依旧具有很强的可读性,近年来还被翻拍成影视作品,其艺术魅力可见一斑。

张恨水这一时期的讽刺小说之所以能够体现出较高的艺术水准,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内容的真实。鲁迅曾强调讽刺艺术最基本的属性就是真实,他认为:“非写实决不能成为所谓‘讽刺’。”[1]在重庆生活期间,张恨水见证了国统区社会的混乱和国民党政府的腐败,经历了平民百姓的艰难和痛苦,切实的人生体验丰富了他的创作。他在小说中对当时的社会现状进行了全景式的扫描,揭露了社会上林林总总的弊端,刻画了乱世中形形色色的人物。

《魍魉世界》用真实的笔墨描绘抗战时期的重庆。黑暗混乱,鬼蜮横行,民不聊生。博士满心生意经,教员弃文跑运输,医生改行作买卖。周围者无不投机钻营,唯利是图,大发国难之财。此与传统价值观大相径庭的混沌世态,被称为“魍魉世界”绝不为过。《纸醉金迷》全面而深入地描绘了国统区投机成风、经济混乱的社会灾难。人们迷失在倒卖黄金、炒作债券的金融漩涡,官员贪污,商人投机,女人做拆白党,整个社会为了金钱而陷入疯狂。这些基于社会现实的文字,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甚至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的无能一如既往,官僚的腐败变本加厉,这种状况在国民党接收沦陷区的过程中愈演愈烈。“接收”这个词的意义已经转变为“抢劫或掠夺”。[2]《五子登科》便是一部以此为题材的讽刺佳作,反映了抗战胜利后,国民党负责沦陷区接收工作的专员勾结汉奸监守自盗,中饱私囊,在短短的三五个月里,便捞到金子、车子、房子、票子、女子,来了个“五子登科”。这部小说与张恨水抗战胜利前的作品相比,讽刺力度进一步加强,文风上对作家早年继承的清末谴责小说有所回归,带有更加强烈的批判性和谴责性。

集中显示张恨水小说讽刺艺术的《八十一梦》,不同于《魍魉世界》、《纸醉金迷》、《五子登科》,它是用由真入幻、以幻证真的艺术手法,来包容充分的现实批判意识和犀利的社会针砭锋芒。《八十一梦》由一系列短篇构成,虽有八十一梦之名,实则除了《楔子》和《尾声》,只有14个梦,这是由于这部书的批判锋芒为国民党政府所顾忌,因此对作者进行威胁,施加压力而未能写齐。即便如此,张恨水仍在《楔子》中调侃道,因稿子上面沾了油腥,才被老鼠切齿磨勘所致。尽管是“梦”,而且这些“梦”极尽荒诞变幻、腾挪跌宕之能事,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些“梦”是对社会现实的曲折反映,是对政治时事的影射暗示,是对人心不古的悲愤哀叹。在“梦”中,我们跟随着作者穿越古今,漫步天堂,时而在钟馗帐下听令,时而化身为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可无论身在何处,所见到的都是社会的黑暗混乱,政治的腐败无望,道德的堕落沦丧。《天堂之游》中身居要职、负责看守南天门的警察署督办猪八戒竟以权谋私,走私洋货,囤积居奇;西天各佛创办的慈善组织“普渡堂”,不但在无底洞开矿,还办有庵庙灯油输送委员会,以慈善之名,行敛财之事; 《上下古今》中对二十四史中的亡国君臣一一采访,借古人之口谈兴亡之道。《狗头国一瞥》中狗头国的风俗是经商人才能做官,做了官更好经商。《我是孙悟空》中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却不敌通天大仙戴满黄金钻石戒指的巨掌,把钱可通天的世道拟喻得惊心动魄。这种种“梦”中奇闻,看似荒诞不经、离奇古怪,实际上却是真实存在的社会现实,这些平时大家已经习以为常的现象被作者用艺术的手法加以凸显,便产生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一直以来,“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3]被视为是讽刺艺术的上乘境界,张恨水40年代的讽刺小说也力求达到这样的高度。他在小说中巧妙地运用了白描手法,以最朴实的文字准确、鲜明、生动地把被讽刺的对象的丑恶形象真切地勾勒出来,塑造出众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艺术形象。

在《纸醉金迷》中,作者在开篇介绍主人公之一的范宝华时,通过对他外貌的描摹来达到讽刺的目的。他“穿饰的很整齐”,“花点子的薄呢西服”光滑无痕,“像他所梳的头发一样”。尖削的脸上,常带着不自然的笑容。鹰钩鼻子,嘴里右角镶着一粒金牙。这些描写犹如几条墨线,尽传神态,把一个精明市侩的投机商人形象瞬间展现在读者面前。对人物的言行动作进行纯粹客观的描写,也是张恨水的拿手好戏。如在《五子登科》中,描写接收大员金子原初到北平时的情景,对他所遇到的那些沦陷区的汉奸人物未作浓墨重彩的详写,只是通过他们“弯的像一把弓似的”鞠躬动作,便足以将他们身上那种深入骨髓的奴性刻画出来。同样,在《纸醉金迷》中,洪五爷送给魏太太一枚钻石戒指,魏太太如获至宝,回到家里本想仔细观看。当她取出装戒指的小锦盒时,“是带一番笑容的”,可当她发现戒指不见时“不但收了笑容,而且脸色变得苍白。”想到戒指丢失了,“越想越懊悔,抬起右手来,向自己脸上打了一个耳光。”殊不知,“这一下打着她嫩的皮肤上,有点咯人。看手时,那钻石戒指亮晶晶的,戴在右手无名指上。”三言两语便将魏太太被意外之财冲昏头脑,兴奋得神魂颠倒的复杂心境生动的勾勒出来,一个爱慕虚荣、贪恋财物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讽刺的深刻性主要体现在对人物精神世界的严峻剖析上,张恨水的讽刺小说在这方面表现得也相当成功。他常常通过对人物复杂而又充满矛盾的心理状态的描写,来达到讽刺的目的。在《纸醉金迷》中,魏端本和上司一起挪用公款购买黄金储蓄,希望从中牟利,事后内心却陷入挣扎,“人格比黄金哪一样贵重”成为困扰他的问题。一方面他为自己的卑劣行为寻找开脱的理由:“我会挑选人格这条路上走吗?我不那样傻,人格能卖多少钱一斤?这生活的鞭子,时刻的在后面抽打着,没有钞票这日子怎么过?要钱,钱由哪里来?靠薪水吗?靠办公费吗?靠天上掉下馅儿饼来吗?既然如此,只要是挣得到钱,我们什么事都可做,也就什么问题都没有顾忌。”另一方面他又不断地自责:“坏事已经作了,舞弊也已经舞了,不过我作完了之后,回得家来,有点后悔。正如那失身的女人,当时理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把身体让人家糟蹋了,回来之后呢,觉得这究竟是个污点,心里非常的难过。”作者用心去捕捉人物内心纷繁复杂的感受与情绪的变化,再用细腻的笔触对细节加以镂刻,把一个可怜、可悲又可恨的人物形象活灵活现地创造出来。

张恨水40年代的讽刺小说,是“含泪的喜剧”。[4]他的小说中充满了诙谐幽默的笔调,但这讽刺中的幽默决不仅是轻松愉快的玩笑,而是在表面诙谐甚至滑稽之下的深沉悲哀。他的小说中,有许多滑稽的情节与夸张的描写令人捧腹大笑,但小人物不幸的、悲惨的命运又不禁让人心生同情。我们能够从小说深刻的喜剧性中看到悲剧性的痕迹,这种通过眼泪发出来的笑声,使他的作品具有了更加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在《纸醉金迷》中,人们为了金子陷入疯狂的境地。在这个畸型社会的挤压下,人们的心理发生了畸变,他们投机、暗算、攀附、阿谀、狡诈、欺骗、阴谋、出卖,追求享受而不择手段,只求捷径而沦丧道德。或者成为官场的爬虫,或者沦为金钱的奴隶,或者成了疯狂的赌徒,上演了一幕幕可笑的闹剧。投机商人范宝华,为了投机获利,煞费苦心,他变卖了所有的资本,全部都用来购买黄金储蓄券,没想到政府一纸令下,让他债台高筑;贪慕虚荣的魏太太,本可以过着平淡、幸福的生活,却因为嗜赌和贪财,最终堕落成交际花;魏端本营私舞弊,东窗事发后,成为替罪羔羊,锒铛入狱,出狱后只能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流落在街头卖艺……书中人物最终纷纷以悲剧收场。难得的是,张恨水不仅让我们看到这些人物的悲剧结局,还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他们是如何在金钱和欲望的诱惑下,一点点地发生蜕变,在形成这悲剧的过程中却又带有强烈的喜剧色彩。

《八十一梦》中的每一个梦都是一出精彩的喜剧,嬉笑怒骂,痛快淋漓,然而,读者在大笑过后,难免会掩卷叹息。《狗头国一瞥》中狗头国的阔人们,如果不用外国货,就会像狗叫般的咳嗽,治疗这种怪病的方法竟是请外国人“捶他的脊梁”。这里把陪都上流社会的洋奴作派依附在《镜花缘》式海外绝域的奇人异事之上,以荒诞的意象勾摄现实的魂魄。 《我在钟馗帐下》中的浑谈国,“有一个习惯,每天要聚拢千百人在一处浑谈一阵。”可笑的是,谈话的人肚子里什么都没有,谈话的时候,“他连自己也不知道谈着什么”,而听得人“脑筋发涨,两目无光,两耳无音,两腿发酸,浑浑然不知身在何所”。当钟馗率众进逼时,老百姓正坐在树荫下高谈阔论,他们面前那座奠基于1840年的凌云大厦,至今依然是一个泥坑。随处可见的会场,变成了“催眠堂”,议台上左面“悬了一面大锣”,右面“支起一面大鼓”,旁边各有一木签,上写:“睡眠者未过半数,禁止使用”。浑谈国国民被困树林后,召开紧急救亡临时大会,并无军事布置,直到两天后神兵进去搜索,但见遍地是饥渴而死的尸首,树枝上还挂着“临渴掘井讨论委员会”的条幅。这里以夸张的、辛辣的笔触,揭露了崇尚空谈、议而不决,不采取切实措施和不注意现实目的的国民性弱点。这些滑稽可笑甚至荒诞的画面,先是让我们感到可笑、可怜,继而感到可悲、可恨。喜剧性与悲剧性在小说中达到了高度的统一,这使张恨水40年代的讽刺小说更加耐人寻味,发人深思,具有了更高的审美价值。

在讽刺小说中,对比是一种常见的讽刺技巧,它是把事物、现象和过程中矛盾的双方安置在一定条件下,使之集中在一个完整的艺术统一体中,形成相辅相成的比照和呼应关系。在张恨水40年代的讽刺小说中,对比手法的运用极为出色,往往能够使讽刺达到最佳的效果。

在《八十一梦》中,精彩的对比贯穿始终。有不同场景的对比,如《狗头国一瞥》中写到狗头国最有名的餐馆:“三层楼的洋式门面,相当富丽”,尽管费用高昂,但“大门外最豪华的双座马车一辆接着一辆”,而餐馆厨房后门外却是另外一番景像:“捡骨头的叫花子,乌压压的一片,怕不有好几百人呢”,不远处便是两具尸体,“有一具尸体,用草席盖了半截;另一具赤身露体,皮肤变成灰黑,骨头根根由皮里撑出来。”通过这两幅触目惊心的画面,对上层社会的骄奢和下层民众的凄惨进行了强烈的对比,有力地控诉了贫富差距悬殊的社会现状。有不同人物之间的对比,如《天堂之游》中塑造了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的猪八戒、善财童子等贪官形象和为富不仁、大发国难财的西门庆等奸商形象,同时也塑造了宁可讨食蕨薇也绝不要赃款的子路和处心救世、不肯为了获得四海龙王的赞助而放下尊严的墨翟等寄予了作者理想人格的人物形象,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张恨水还擅于对同一人物前后截然相反的言行进行描写,使讽刺的效果自然浮现出来。《八十一梦》的《号外号外》中,“我”在朋友的介绍下去租房,房东先是把我仔细盘问一番,当我想讨价还价时,他更是“板着面孔”,“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答案只有三个字“没有少!”这一切在“日本军队总崩溃,我军收复南京”的号外出现后突然发生了变化。胜利的消息让“我”高兴不已,而且不再急于租房。这时候那位房东却追了上来,此时的他“放下全副正经面孔,每个细胞里都堆出笑容来”,不但表明“愿减少一些房价”,而且“押佃那简直就不要了”,甚至连“许多木器家伙,都可以借用。”房主在号外出现前后的两种姿态,形成了具有强烈喜剧感的对比。张恨水还常把讽刺对象冠冕堂皇的言论与卑鄙可耻的行为放在一处,在反差巨大的对比中达到深度讽刺的目的。如《魍魉世界》中,被作者加以无情嘲讽的心理学博士西门德在一次演讲中,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高论,他主张“抗战时候,各人应紧守自己的岗位,尤其是知识分子”,只有这样“才不愧是受了教育的人,才不愧是国民中的优秀分子”,可话音未落,他便忘却了知识分子的职责,甘愿沦为一个“高等跑街”。甚至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以赚钱兴办学校为借口,购买汽车和走私货物。作者充分地利用了人物前后矛盾的言行,以此造成读者期待的错位,在极短的时间内,让讽刺的对象“升空,闪光,散发,然后落下。”[5]

当然,张恨水40年代的讽刺小说还有未尽完善之处,他将大部分的创作精力消耗在怎样才能让作品更好地为普通大众所接受的思考当中,而忽视了文学对于现实生存的超越性品格,没有进一步挖掘现实生存表面现象背后那些给生存以决定性影响的精神氛围与幽秘的性灵。但无论怎样,张恨水40年代的讽刺小说已经成为了构成张恨水艺术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理应引起我们更多的关注。

[1]鲁迅.什么是讽刺 [M] //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79.

[2]费正清.剑桥中华民国史 [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843.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M] //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28.

[4]彭吉象.试论悲剧性与喜剧性 [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7):126-131.

[5]波拉德.论讽刺[M].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1.

Keywors:Zhang Henshui;the 1940s;satirical novels;straightforward style

(责任编辑 林 芗)

On the Artistic Features of the 1940s Satirical Novels by Zhang Henshui

LIU Do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Jimei University,Xiamen 361021,China)

The satirical novels by Zhang Henshui in the 1940s comprehensively present the chaos in the areas ruled by Kuomintang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reveal the dark sides of the society then,analyze the deep-rooted bad habits of the countrymen,and subtly adopt straightforward style and humorous tone.All this demonstrates a strong social significance and unique aesthetic value of his novels.

I 206.6

A

1008-889X(2012)02-95-04

2011-05-06

2011-09-26

刘 栋 (1981—),男,吉林镇赉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现当代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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