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的故事》中意象的主题学解读

赵 莉，陈 昕

(东北林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哈尔滨150040)

《动物园的故事》中意象的主题学解读

赵 莉，陈 昕

(东北林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哈尔滨150040)

在剧作家爱德华·阿尔比的《动物园的故事》中，“动物园”字眼屡次出现，却意义晦涩，主人公杰利与彼得，其语言行为以及社会关系均渗透着动物化因素。许多评论者运用的异化理论从物质层面给出了答案。而依据存在主义观点，这一意象反映出后进化论时代人类意识层面的焦虑——神性的泯灭、人性的降低，以及人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和否定。“动物园”即指退化了的人类社会。从主题学视角看，类似意象还先后出现于多部美国戏剧中，传承并表达了对人类共同焦虑的人文关注以及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反思。

主题学;意象;动物园;人生困境

爱德华·阿尔比(Edward Albee，1928—)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剧坛崛起的成就斐然的剧作家，获得三次普利策奖、两次托尼戏剧奖。1958年，他创作的《动物园的故事》(The Zoo Story)由于批判犀利，形式与剧情荒诞遭到纽约各大剧院的拒绝。几经周折，此剧转战柏林的席勒剧院，从此开始了他创作与声名的鼎盛期［1］。

《动物园的故事》这出独幕剧结构精练。某夏日周六午后的纽约中央公园，出版公司行政主管彼得坐在长椅上看书，流浪汉杰利走近搭讪。彼得将他视为干扰者敷衍回避，而杰利则不厌其烦地累述他生活的颓废与无所事事，并不断刺探彼得的隐私，刺激彼德与他发生冲突，然后强行将刀塞给彼德，并扑上刀尖身亡。全剧表达戏谑，情节怪诞，感情激烈，寓意深邃，自诞生之日起就引发了来自不同视角的许多阐释。本文从主题学角度出发，对“动物园”这一戏剧题材母题的源流进行梳理。

一、“异化”抑或“存在”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首次论述异化概念，而当代西方社会中工人阶级的生产生活条件已经有了极大的甚至是根本性的改善，但这一切并不意味着异化劳动的彻底根除。“虽然劳动者和生产资料的分离状况已经有了重大的缓解，虽然工人在劳动过程中的受奴役地位已经有了实质性的改变，但另一种异化现象——另一种物对人的统治形式——却普遍蔓延开来，严重毒化了整个社会。”许多学者亦从异化角度分析。从剧作产生的背景与作家的创作观念上看，阿尔比亲历了西方现代社会所面临的精神危机，经受过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想的洗礼，其创作主要来自存在主义的影响。存在主义的主要代表萨特说过，他从卢卡契的《历史和阶级意识》中的异化观得益不浅，他还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热心传播者”。但萨特本人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他也没有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异化思想，存在主义主要是一种关于“人的存在”的哲学。萨特在他的《存在与虚无》中曾这样说过:“自为和自在是由一种综合的联系结合起来的，这种联系不是别的，就是自为本身。”萨特以“存在先于本质”为出发点，力图证明人的意识是“绝对自由”的，但这种唯心主义的观点否定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否定了人的主观意识还具有改变客观存在的能力，而只剩下受客观存在(自在)任意摆布的(自为的)虚无化”［2］。那么，在当代光怪陆离的西方社会里就根本谈不上人的本质和人的价值了。由于荒诞派戏剧对异化的体现主要是以存在主义的“荒诞哲学”作为思想基础的，所以，从根本上说与马克思主义的异化思想有着本质区别。

这里重点不是根究其理论渊源，而是挖掘社会现象背后的形成原因。马克思的异化思想无疑从物质，即社会层面给出了答案。而依据存在主义观点，人类意识层面的焦虑源于达尔文的进化论。物种起源学说摧毁了各种唯心的神造论和物种不变论，它强调动物和人类之间心理机能的边续性。这无疑是对人的自尊的沉重打击:神性的泯灭，人类尊严的缺失，动物本性的复炽，导致人性的降低，人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和否定;进而催生出放弃责任、戏耍人生的人生哲学。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认为，文学的本质就在于表现集体潜意识。无论是萨特还是阿尔比，他们都在反思人的境地，打碎乐观主义的迷梦，展现悲剧人生的真实状态，同时也试图为人类寻求新的生存途径。

二、《动物园的故事》意象探析

主题学中的意象，指的是某一民族中具有特定意义的文学形象或文化形象。关于意象的探索，突现了一对多(即一种意象体现多种题旨)的文学现象，强化了意象与题材、主题、文体、个人心态和时代思潮的关系［3］。《动物园的故事》对现代人的生存境遇进行了深层的人文关注，“动物园”这一意象即喻指退化了的人类社会。

1.动物园

在这部独幕剧中，动物园这一隐喻性的意象出现频繁。尽管杰利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一直在看书的彼得说，“让我告诉你一些事，”“一些关于动物园的事。”杰利接下去的叙述却跟动物园毫不相干，取而代之的是社会阶级划分这一莫名其妙且概念模糊的话题。当杰利重提动物园时，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的住宅区，那小得可怜的房间，那些行为怪僻、家境贫困的街坊邻居等等。“杰利:……所有的动物都在那儿，所有的人都在那儿。”第三次提到动物园后，他絮絮叨叨地谈及一位终日哭泣的少女、丑陋无比的女房东和她那条可恶的狗。“我为什么去动物园。我去那儿是为了更深入了解人和动物共同生存的方式，动物和动物以及动物和人的共同生存的方式。由于所有的生物都用栅栏彼此隔开，动物之间绝大部分是相互隔开的，人和动物也总是隔开的，我这样的考察可能是不够典型的。”动物园里的栅栏与杰瑞的公寓里的墙壁都是实实在在的封闭，无论是空间还是心灵都阻隔开来。杰利曾把自己的房间称为The old pigeon hole bit(破旧的小鸽子笼)。大至社会，小至他的住宅楼都是“动物园”，其中的一切人、事、物都是动物［4］。

2.女房东与狗

剧中的杰利无法和人交流，就试图与狗“沟通”，但动物对他“不感兴趣”。“我的意思是:大多数时候……动物对我漠不关心……就像人一样(他微微笑了一下)。”社会人情冷落、世态炎凉的事实，是人类感情生活的真实写照。对这一人不如动物的怪事，杰利进行了无情的嘲笑。为吸引狗的注意力，他先后买了六个牛肉饼，可他的牛肉饼并没有得到狗的理解，因此毒药也没有毒死狗，最后他只和狗“达成了妥协”，更确切地说，是种合同——他们之间没有爱，也没有恨。这种陌路般的关系正是杰利力图挣脱的状态，却是他以及人类始终无法摆脱的空虚与孤独。又或者，不被狗理睬的牛肉饼也在隐喻作家不被剧院认可的剧本。

女房东被赋予了明显的动物性。“她忘了她那莫名其妙的淫欲，眼睛第一次大睁着，看上去就像狗的眼睛。”将女房东的眼睛比作狗的眼睛，维妙维肖地刻画了她那丑陋、贪婪的嘴脸，表达了他对她的无比厌恶，也暗示了这位时而对他进行性骚扰的女房东的兽性。剧作家不时将人和动物相提并论。杰利在叙说他对女房东和狗的厌恶时有这么一句台词:“她和她的狗为我的住处看大门。”把人畜合谋、狼狈为奸的鬼把戏表达得淋漓尽致，而且反映了人的贬值。

3.杰利与彼得

杰利与彼得也逃脱不了动物的范畴。杰利无父无母，丧失了家庭，只有姑母将其抚养长大，寄住在纽约市西区的一个极糟的下层公寓，过着荒诞不经的生活。“我有什么呢?”一个本不该有的轻便电炉，一个用钥匙开的开罐器，一个没有锁的保险箱……都似是而非，互相矛盾。两个空相片框，没有一个人值得他思念，是社会关系丧失(无社会性)的标志，也带来责任的丧失。对于杰利来说，他的生活环境、周围的人群等，都是外在的东西。看似病态的杰利实是少数的觉醒着并还有痛觉与失落感的人，在其渴望沟通与交流的情感中，得到的不是对自己的肯定，而是接连的否定，绝望是必然结果。

在现实生活中，杰利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如吃、喝、性、居住等行为时才感觉到个体存在;在运用人的机能，如创造、交往、劳动、信仰时，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杰利说:“我不太与人讲话，除了说‘给我来杯啤酒’，或者‘哪里是厕所’，或者‘电影啥时开始’，要不就是‘小子，把你手拿开’，要知道，就这些。”这一切都反映了在高度发达的社会中人只剩下动物机能与物欲的困境［5］。再者，剧中杰利的叙述逻辑混乱、文不对题，违反了Grice交际准则，打破了语言的交际功能，这无疑在说明这个世界是毫无意义、次序混乱的。语言本来是人与人相互联系，沟通思想感情的“桥梁”，但这座“桥梁”反而使人与人之间产生了厌恶，丧失其社会功能，这与动物间的爪牙相交有何不同呢?

而仿佛是正常者的彼得却彻底地卷入了社会机器的高速运转中。他身处中产阶级，有妻子、女儿，甚至学人言的鹦鹉，但没有一样是他真心想要的。在家无话语权，一人躲在公园看书，而面临杰利强行与其交流的疯狂行为时，他又极其恐惧，一味拒绝。在出版部门工作的他认为“我们通过出版知道一切”，彼得没有生机，没有自己的观点和声音，也毫无自我判断能力。似乎物质的满足即为一切，但精神的沟通已成虚无。在这样的麻木状态中，他对生活的不满和不得意在杰利的逼问下无可隐藏:人的肉体感觉和精神感觉被割裂了，人的感觉被纯占有的物欲所统治了。

有产者彼得和流浪汉杰利之间思想感情始终不能沟通，以至于杰利认为人与人是永远不能相互理解的，人和动物有着“共同生存的方式”，“所有生物都用栅栏彼此隔开”，只有死亡才是人的共同归宿。目睹杰利的死亡，彼得发出了狼、狗般的哀号，与剧名遥相呼应，形象逼真地突出了主题意象。

三、美国戏剧中动物意象探源

实际上在阿尔比之前的诸多戏剧家都思考并深刻揭露了人的动物性，是人的潜意识中对人的本性和人类社会性质的质疑。人类动物化形象描写，最早见于文艺作品的是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有关人类由黄金时代、白银时代再到青铜时代、黑铁时代的传说，古罗马奥维德的长篇叙诗《变形记》、文艺复兴时期法国拉伯雷所著的《巨人传》、莎士比亚的戏剧、以及18世纪英国斯威夫特所著的《格列弗游记》中这类描写尤为具体生动。现代西方文艺表现得更为突出，如卡夫卡的《变形记》、萨特的《苍蝇》和《禁闭》等［2］49。

美国戏剧家奥尼尔的《毛猿》中，杨克一群人是现代工业文明的受害者，他们被压抑在钢铁的锅炉舱内，丧失了活生生的人性，身上只残留下原始本能和野性力量。与富商女儿的遭遇使强健的杨克对自身的身份和现状产生了怀疑。他试图重新肯定自我，却发现存在的虚无和荒诞，从乐观自信走向困惑痛苦，绝望乃至毁灭。

威廉姆斯的《玻璃动物园》，题目本身暗示:工业社会中，脆弱的人们已经难以保持人作为人的本质，仅为满足本能欲望的动物。在大萧条时期的温格菲尔德一家就像在动物园中一样，没有自由，没有选择的权利，彼此不能够相互理解。首先已经在人的本质上发生了异化;他们不能进行自己向往的创造性劳动，被外在的工作控制，并且不能摆脱动物式的本能需求。作者对父子关系、夫妻关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物化都作了分析，与《动物园的故事》异曲同工。

在《欲望号街车》里，布兰奇与斯坦利之间的冲突实际上是动物性争斗，是强者和弱者的生存竞争。新奥尔良天堂区斯坦利和施苔拉居住的小院落是当时美国社会的一个缩影，它就像一座动物园，居住在里面的人们也像群居动物一样，斯坦利可以说是这个生活圈子里居领导地位的动物。相对于米奇的斯文举止，布兰奇说:“他(斯坦利)的一举一动都和动物一样……是的，像猿猴一样，就好像我在人类学的课上看见的图片。几千年已经过去了，然而站在我面前的却是石器时代的幸存者斯坦利·考沃斯基。”在第八场中史特拉曾用猪来形容她丈夫。对布兰奇，斯坦利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对她的排斥。他痛恨布兰奇的虚伪、做作，尤其是当他发现她对施苔拉和米奇造成了影响后，他想尽方法打击她，尽力保卫自己的领地和臣民。最后对布兰奇的强奸是雄性动物显示自己主导地位的手段。当时，布兰奇看到墙上怪影乱舞，原始丛林中的野兽声此起彼伏，这更加突出了人类世界弱肉强食的残酷本质。

四、“动物园”意象所折射的人生困境

在某种意义上荒诞是一种现实主义的表达。“动物园”这一意象在美国戏剧中具有传承性，通过这一频繁出现的意象，剧作家们表达人类共同的焦虑，不断反思人的境地，批判这个退化了的“动物”社会中的悖论与病态。

人类社会物质财富的增长，一方面带来惬意舒适的生活，另一方面也带来了始料不及的精神危机。人们日益服从于生产、盲从于大众，自由、个性逐渐丧失。剧中的彼得是典型的被同化了的代表，他生活在秩序中，回避问题，拒绝改变。但这种统一秩序表象下却是破碎、混乱、空虚、颓废的世界，人们语言荒谬、行为荒唐。各种社会原因造成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现代人人情冷漠疏远，无法与他人沟通，个体越来越孤独。杰利、杨克等作为清醒者尤其痛苦，他们无法麻木糊涂地生活，在高度发达的文明世界中独自做着无望的挣扎，因此对自身的存在意义产生迷惘和绝望。人的自私、肮脏、残忍都表明人尤如动物、甚至不如动物。正如马克思所说，人类不是进化了，而是退化了，人是用自己发明的衣服伪装了比动物还不如的本性。

剧作家的洞察力使诸多看似荒诞的剧作实际映照出了现象背后的真实，一种潜意识下的心灵恐慌，对现代社会机械化的恐惧，对人类社会性丧失的担忧。他们也希望能找到光明的道路，但是却堕入虚无主义的沼泽之中。探索人类本能欲望与社会属性，文化传统与机械科学、人的本质和人的存在之间的矛盾冲突，是人类社会拥有文明以来人类需要面对的哲学母题。

［1］郭继德.美国戏剧选读［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

［2］李焕星.荒诞派戏剧中的异化问题［J］.吉林艺术学院学报，1989，(1):49－52.

［3］吴婉筠.主题学(Thematology).Methodologie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Oct.13，1999 http://www.complit.fju.edu.tw/complit/course/methodology/W.Y.Wu.%20theme.html.

［4］王玲.异化的悲歌——透过语言视角看“动物园的故事”的主题［J］.国外文学，1998，(3):57－58.

［5］张琼.《动物园的故事》中的异化与否定［J］.当代外国文学，2004，(3).

Abstract:In The Zoo Story of playwright Edward Albee，the obscure word“zoo”has occurred once and again;the heroes Peter and Jerry，their speech，behavior and social relationships are all animalized.The theory of alienation employed by many reviewers gives the answer on the material level.But according to the existentialist point of view，the image reflects the human anxiety in the era of post-Darwinism，i.e.the wane of divinity，the fall of humanity，and the human's self-doubt and self-denial.“Zoo”does mean the degenerated human society.View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matology，similar images have appeared in a number of American dramas，inheriting and relating the humanistic concern over human's common anxiety and the reflection on the predicament of modern people.

Key words:thematology;image;zoo;predicament

The Thematical Analysis of the Images in The Zoo Story

ZHAO Li，CHEN X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Northeast Forestry University，Harbin 150040，China)

I106.4

A

1001－7836(2012)09－0120－03

10.3969/j.issn.1001－7836.2012.09.048

2012－01－04

黑龙江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项目《20世纪美国戏剧主题学研究》(11554049)

赵莉(1964－)，女，黑龙江哈尔滨人，教授，硕士生导师，从事英美文学、文学批评理论、文学翻译研究;陈昕(1977－)，女，黑龙江哈尔滨人，讲师，从事英美文学、西方戏剧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