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跃进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387)
当代文化研究对比较文学的挑战与彼此的互补
黎跃进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387)
当代文化研究成为人文学科学术研究的焦点。人文学科之一的比较文学从组织机构、研究对象到研究方法受到文化研究的深刻影响;从而引发学界对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关系的讨论:有新的“比较文学危机”论,也有“比较文学发展机遇”论,实际上文化研究和比较文学各有各的研究范畴,是两个有交叉但不重合的研究领域,文化研究不可能取代比较文学,在学科形态、研究宗旨和研究对象诸多层面,文化研究和比较文学有一种深层内在的契合,二者不是非此即彼的尖锐对立,更多的是彼此互补互动。
当代文化研究;比较文学;关系;影响;挑战;互补
当代文化研究的蓬勃发展,对文学研究和比较文学研究产生强烈的冲击和巨大的影响,文化研究的某些精神倾向、方法和视角深深地渗透到比较文学研究中。国内有论者称之为比较文学“面对文化研究的挑战”或者“文化转向”。①英国学者戴维·钱尼也曾以“文化转向”来描述当代学术研究变化的普遍趋势,认为20世纪后半叶,文化成为人文科学学术研究的焦点,并且处于核心位置,文化研究作为最有效的学术资源,促使人们重新理解当代社会生活。②文化研究以其实践性品格、政治化倾向和非精英化追求与比较文学研究之间有所砥砺,但二者更有深层的契合。
当代文化研究对比较文学的影响和渗透是全方位的,从组织机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到具体的研究选题都有文化研究的深刻印痕。
第一,最近20多年来,国际和国内的比较文学研讨会大多以文化研究方面的问题为主题。国际比较文学学会第12届年会的主题是“文学的时间和空间”(1987年,慕尼黑);第13届的主题是“文学的幻象”(1990年,东京);第14届的主题是“在多元文化与多语种社会中的文学”(1994年,加拿大);第15届的主题是“作为文化记忆的文学”(1997年,荷兰莱顿);第16届的主题是“多元文化主义时代的传递与超越”(2000年,南非);第17届大会的主题是“‘在边缘’:文学与文化中的边缘、前沿与创新”(2004年,香港);第18届大会虽然主题是“跨越二元对立:比较文学的断裂和置位”(2007年,里约热内卢),好像与文化无关,但其名下的与文化相关的分会主题依然引人注目,如“正在形成的身份:多元文化主义、混血、杂交”、“民族主义与性:性别、阶级与权力关系”等;第19届的大会主题是“扩大比较文学的边界”(2010年,首尔),但6个议题内容涉及“比较文学的全球化:新理论与新实践”、“超文本时代的文学定位”、“不同传统中的自然、技术和人文学科”、“冲突与他者的书写”、“翻译差异与连结世界”和“比较范式变化中的亚洲”等,这些议题内容不仅涉及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内涵,更包含了与时代发展相契合的前沿文化课题。
每次先于国际年会一年召开的中国比较文学年会,跟踪世界比较文学的热点并调整自身发展的路向,也是十分积极的。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三次年会讨论主题基本都与国际学会年会中心议题相衔接。如第4届的“文学与文化”议题下的“中外文学中的形象学”、“中国文学与外来文化的关系”、“文学与其它文化表现形式”、“跨文化视野中的翻译研究”、“世界文化语境中的中国电影”、“少数民族文学与文化比较”、“中西诗学对话专题”7个专题,直接紧扣了“在多元文化与多语种社会中的文学”国际年会主题。第5届的“文学与文化对话的‘距离’”,与第6届的“‘全球化’和比较文学学科的文化立场问题”、“文学现象与文化背景的关系问题”、“比较诗学与中国文论的‘话语’重建问题”的中心议题,也都是与上述国际比较文学年会所关注的热点问题密切联系。90年代中后期,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在年会间歇期还举办了几个小型的国际比较文学研讨会,比较文学的文化研究走向更为突出。比如:1993年的“独角兽与龙——在寻找中西文化普遍性中误读”(北大比较所),1995年的“文化对话与文化误读”(北大比较所),1996年的“文化的差异与共存”(南大比较所),1997年的“未来十年中国与欧洲最关切的问题”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北大比较所)与“第三世界视角中的全球文学意识”(苏大比较所),1998年的“经济全球化与文化多元化”(北大比较所小型圆桌会议)。上述一系列小型国际会议在中国的召开说明学术上的积极努力是显而易见的。
第二,纯比较文学研究萎缩,相关机构纷纷更名与“文化研究”挂钩。文化研究影响比较文学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在一些大学里,比较文学系科不是被其他系科兼并就是改名为文化研究系科,原先属于比较文学的领地大大缩小了,比较文学又面临新的学科危机。”①王宁:《比较文学与当代文化批评》,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1页。西方不少英文系削减传统的文学课程,增加文化研究课程,如女性研究、种族研究、传媒研究、身份研究等,它们原来是长期被排斥在传统的文学研究之外的“边缘话语”。曾在学术界非常活跃的比较文学系或研究中心改名为比较文学和文化研究系或研究中心。在中国,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也于1994年更名为“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2001年北京语言文化大学的比较文学研究所也同样更名。
第三,比较文学研究的“泛文化”化现象。美国学者乔纳森·卡勒认为比较文学界确实出现了漫无边际的“泛文化”倾向:除了跨文化、跨文明语境的文学之比较研究外,还涉及文学以外的哲学、精神分析学、政治学、医学等话语。作为一门学科,比较文学的领地变得越来越狭窄,许多原有的领地被文化研究所占领。不仅是比较文学,整个文学研究都在文化研究侵蚀下显得不景气。“文化研究的兴盛同文学的衰落构成一种数学上的反比关系。文学的地盘越来越窄了,作家和文学批评家的讲坛下没什么听众了,今天的文学连同它以前的一长串历史正在逐渐蒙上尘土……以文学为代表的文字文化显然不受时代的宠爱,文字文化的缓慢节奏、乏味形态、深度考虑和意指效果,令生产者和消费者都感到他是一种费力的劳作,这个时代所嘲弄的正是种种费劲形式,它在鼓励另一些更直接、更清晰、更简化的视觉形式,文化研究正试图对后者作出解释。如果说,文学研究试图解决文学问题,尽管其手段不一,但它只是在对文学说话,而文化研究则妄图解决它的同时代问题,它兑现时代的一切发言。现时代有着惊人的丰富性,它提供了层出不穷的景观,并以一种巨大的差异性并置在一起,这就为文化研究提供了无限的机会。就此而言,文化研究雄心勃勃,它是一个无限庞大而又永不枯竭的新型学术机器。”②汪民安:《文化研究的使命》,《中外文化与文论》(4),四川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6页。但比较文学学者广博的多学科知识和对前沿理论的敏锐感觉,再加上他们训练有素的写作能力,使得他们很容易越界进入一些跨学科的新领域并发出独特的声音。一大批比较文学学者今天并不是在研究文学,而是在从比较的视角研究其他学科的论题,比如传媒研究、性别研究、影视研究、少数族裔研究等。在当今的比较文学青年学者中,以影视和大众文化为题撰写博士论文者,不仅在西方学界不足为奇,在中国比较文学界也频频出现。
文化研究对比较文学的影响与渗透,使得比较文学的发展和前途面临挑战和危机,引发了学界对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关系的一场大讨论。有学者惊叹:比较文学将被文化研究取代,比较文学正面临着生存的危机;也有学者认为,文化研究对比较文学的挑战,是比较文学获取新发展的机遇。
1992年,时任美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的伯恩海默(Charles Bernharmer)主持一个10人委员会,专门讨论比较文学的现状,并提出一份题为《跨世纪的比较文学》的报告。报告中指出:“今天,比较的空间存在于通常由不同学科去研究的艺术生产之间;存在于这些学科的各种文化建构之间;存在于西方文化传统和非西方文化传统之间,不管是高雅文化还是大众文化;存在于被殖民民族与殖民者接触之前和之后的文化产品之间;存在于被界定为‘阴’与‘阳’的性别建构或被视为‘异性恋’和‘同性恋’的性取向之间;存在于种族的和民族的意指方式之间;存在于意义的阐释性言说与意义生产和流通的唯物主义辨析之间;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些将文学置于扩展的话语、文化、意识形态、种族和性别等领域中进行语境化处理的方式与以前根据作者、民族、时期和文类来研究文学的老模式判然有别,以至于‘文学’一词再也无法充分地描述我们的文学研究。”①“ The Bemharmer Report,1993: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the Age of the Century”,Charles.Bemharmer ed.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the Age of Multicultumlism,pp.41 -42.因此,报告提出了比较文学研究中心应向文化研究转移的建议,引起美国学术界的一场争论。美国著名文学理论家、时任康奈尔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的乔纳森·卡勒针对伯恩海姆的建议发表了题为《归根到底,比较文学是比较“文学”》的专论,从学科需要稳定和比较文学的开放性特征出发,认为把比较文学扩大为全球文化研究,就会面临其自身的又一次危机,因为“照此发展下去,比较文学的学科范围就会大得无所不包,其研究对象可以包括世界上任何种类的话语和文化产品”②《中国比较文学通讯》1996年第2期,第5页。。他主张比较文学应该以文学研究作为自己的中心,研究方法则可以多姿多彩。
中国国内的学者对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的关系也有不同的看法。国内大多数学者都持肯定态度,对比较文学在文化研究促进下的发展前景比较乐观。如王宁认为:“如同全球化与本土化是无法相互取代的一样,文化研究与文学研究彼此也不存在谁取代谁的问题,倒是在一个全球化的语境下建构一种文学的文化研究也许可以使日益处于困境的文学研究获得新生。我们过去研究文学,只孤立地研究文本,脱离它的语境,这显然是不行的,我们应该从文化的视角来考察文学。比如说研究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的身份问题、人物的种族问题、人物的性格问题,虽然这都是文学研究,但是又都是文化研究的问题,所以文学和文化完全混合在一起。”③王宁:《全球化、文化研究与比较文学》,《世界文学评论》2007年第2期。倡导文学人类学的叶舒宪提出,“因为冷战结束,世界性市场的形成和日渐加速的全球化趋势已经对比较文学学者的自我定位产生了根本性影响。随着文化交往升级和文化对话的空前扩大,一种以多元取代一元、边缘挑战中心为特征的超学科的文化研究正方兴未艾,预示着新世纪人文社会科学新趋势和新格局的到来。我们在此时提出文学人类学的可能性,作为比较文学发展的中远期理论目标。或可借此消解‘无根情结’和方向困惑,使比较文学继续发挥促进文艺学总体变革的先锋作用。”④叶舒宪:《文学与人类学——知识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74页。
但是,另一些学者看到的却是比较文学的危机。刘象愚在《比较文学的危机和挑战》一文中,将“研究目的不是为了说明文学本身,而是要说明不同文化间的联系和冲撞”的比较文学研究倾向称为“比较文学的非文学化和泛文化化”。认为“这种倾向使比较文学丧失了作为文学研究的规定性,进入了比较文化的疆域,导致了比较文化湮没、取代比较文学的严重后果”。同时,他也对这种“泛文化”出现的原因作了深入的分析,认为其哲学背景是后现代的各种思潮,“其中以解构主义思潮对文学和文学研究的消解为最烈”。当强劲的解构主义浪潮将文学的自身本质特征消解殆尽,“文学变成一堆‘漂移的能指’或‘语言的游戏’”之后,文学自身的失落必会令比较文学变成纯语言学、符号学、修辞学的研究,呈现出非文学化的倾向。此外,打破了学科界限却缺乏理论上的有机统一性、将文学文本与非文学文本混为一谈的新历史主义,关注焦点始终停留在文化层面上的女性主义和新马克思主义,也都是令比较文学向比较文化转型的始作俑者。他因此得出结论:“比较文学必须固守文学研究的立场,比较文学的研究当然要跨越民族文学的界限、文化的界限,也可以跨越学科的界限,但不论跨到哪里去,都必须以文学为中心,以文学为本位。换言之,研究者的出发点和指归,必须是文学。在比较文学中,文化研究并非不重要,但它只能作为文学研究的补充和背景,只能居于次要的位置。只有在比较文化中,它才能成为核心。”⑤刘象愚:《比较文学的危机和挑战》,《社会科学战线》1997年第1期。事实上,比较文学不可能涵盖所有的学科,“既然什么研究都是比较文学,那比较文学就什么都不是。”⑥曹顺庆:《是“泛文化”还是“跨文化”》,《社会科学战线》1997年第1期。曹顺庆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正是在国际比较文学研究日益走向文化研究的学术背景下,有学者公开打出了泛文化的旗帜,主张比较文学走向比较文化。……比较文学的‘泛文化’化,必然导致比较文学学科的危机,甚至倒向比较文学学科的消亡。因此我认为:比较文学的‘泛文化’化,是比较文学研究的歧路。”⑦曹顺庆:《“泛文化”:危机与歧路 “跨文化”:转机与坦途》,《中外文化与文论》(2),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50-151页。这样的看法得到了许多学者的认同。张辉认为,比较文学的无边化,对比较文学不利,因为“这不是简单的定义之争。从操作层面上说,它关系到比较文学究竟将把哪些论题纳入自己的学科领域;从认识比较文学独特的存在价值来说,则无疑更需要一种清醒的‘身份认同’。没有这样一个基本的‘边界’,比较文学将随时可能迷失自己,而很可能真的变成一个无所不包而又无所可包的‘空无’”①张辉:《“无边的比较文学”:挑战与超越》,《中国比较文学》2003年第2期。。谢天振在《面对西方比较文学界的大争论》一文中也曾表示,“比较文学向跨学科、跨文化的研究方向发展,这是比较文学学科的本身特点所早已决定了的”,但是,跨学科、跨文化的研究不应抹杀或混淆比较文学作为一门文学研究学科的性质。“比较文学的研究应该以文学文本为其出发点,并且最后仍然归宿到文学(即说明文学现象),而不是如有些学者那样,把文学仅作为其研究的材料,却并不想说明或解决文学问题”。总而言之,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之间的关系,应该定位为“以文化研究深化比较文学,而不是以比较文化取代比较文学”,否则,“必然导致比较文学学科的危机,甚至导向比较文学学科的消亡”。②谢天振:《面对西方比较文学界的大争论》,《社会科学战线》1997年第1期。
有论者运用库恩的“科学哲学”和布尔迪厄的“文化社会学”理论,提出“文化研究的闯入带来了这一学术场域中资源的流动和重新配置,它不可避免地造成象征资本的再分配”,认为当今消费社会和网络电子文化的出现,导致了传统的印刷媒介文化的深刻危机和转变,新的文学现象和其他相关文化实践大量涌现。传统的文学研究理路显然无法应对,文化研究面对新的情境和新的文学或文化事件,文化研究呈现出自己特有的长处和优势。而恪守文学研究的学者仍旧关注语言、文学性、审美功能等传统范畴,他们强烈要求通过厘清文学研究的边界,维护文学研究的传统和规范。文化研究大势已成,文学研究便被“边缘化”了,文学研究的传统命题和知识生产相对说来便被“冷落”了。这样,象征资本便逐渐从传统文学研究转向了文化研究。③周宪:《文化研究:为何并如何?》,《文艺研究》2007年第6期。作为文学研究分支的比较文学,在坚持传统研究思路的学者看来,失去比较文学研究的“文学性”,当然就是面临着新的“危机”。
文化研究和比较文学各有各的研究范畴,是两个有交叉但不重合的研究领域。文化研究不可能取代比较文学,二者是一种契合与互补的关系,文化研究的新理论和新方法,可以改进和充实比较文学研究。
(一)文化研究和比较文学都是跨越学科的开放性研究领域
文化研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独立学科,它既在现有学科之中,但并非受制于某一学科或理论,学科界限也不确定。它本身没有一个界定明确的方法论,也不局限于具体的或界限清晰的研究领域。文化研究借鉴了诸多人文与社会科学理论和方法,如语言学、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政治学和文艺学等。“这种围绕着一个共同的研究对象的不同学科观点的汇集,为一个以新的分析方法为特征的独特的研究领域的发展提供了可能。正是围绕着文化这一主题的不同学科的整合,才构成了文化研究的内容,也构成了它的方法。……文化研究并不是学科海域中的一个小岛,它是一股水流,冲刷着其他学科的海岸,以产生新的变化着的形构。”④[英]阿雷恩·鲍尔德温等:《文化研究导论》,陶东风等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3页。美国学者詹姆逊讲得更直接:“文化研究是一种愿望,探讨这种愿望也许最好从政治和社会角度入手,把它看做是一项促成‘历史大联合’的事业,而不是理论化地将它视为某种新学科的规划图。”⑤[美]詹姆逊:《论“文化研究”》,《詹姆逊文集》第3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
比较文学也是一门开放性的学科。人们常用“开放性”、“宏观性”、“跨界性”、“包容性”、“综合性”、“科际性”来描述比较文学的特征。比较文学发展的历史,就是不断拓展研究领域,在学科范围和研究对象不断争议和调整中发展的历史,甚至和文化研究一样:没有明确的学科界限,没有精确的学科定义。美国著名比较文学家勃洛克认为:“在给比较文学下定义的时候,与其强调它的研究内容或者学科之间的界限,不如强调比较文学家的精神倾向。比较文学主要是一种前景,一种观点,一种坚定的从国际角度从事文学研究的设想。”⑥[美]勃洛克:《比较文学的新动向》,于永昌、廖鸿钧、倪蕊琴编选:《比较文学研究译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96页。他在肯定比较文学可以被看做人文科学中最具活力、最能引起人们兴趣的科目之一的同时,认为给比较文学下定义,其结果是“不妥当”和“得不偿失”。他说:“除了展示一个广阔的前景的必要性,我认为任何给比较文学下精确的细致的定义,把它上升为一种准科学体系或者把比较文学同其他学科分开的企图,都是不妥当的。如果我们想给比较文学下个严密的定义,或者把它归纳在一种科学或文学研究体系里面,我们必将得不偿失。”①[美]勃洛克:《比较文学的新动向》,于永昌、廖鸿钧、倪蕊琴编选:《比较文学研究译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85、197页。
这样两门没有明确边界的学科,在其发展中势必有所交叉,但不是谁替换谁,倒是在各自的发展中可以互相促进。“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之间不必有什么冲突。文化研究产生于把文学分析的技巧应用于其他文化物质的实践。它把文化制品作为文本来阅读,而不是作为摆在那里的物体。反过来,当文学被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实践来研究并将作品与其他话语方式联系起来考虑时,文学研究也会从中获得巨大的好处。一般来说,由于文化研究坚持把文学作为一种与其他表意实践相同的表意实践来研究,坚持考察文学所具有的文化作用,所以文化研究可以强化文学研究,使它成为一种综合的、互为文本的现象。”②王逢振:《文化研究和文学研究的关系》,《天津社会科学》2000年第4期。
(二)在学科旨趣上,文化研究和比较文学都试图跳出文本,指向文化现实和未来发展
文化研究以其当代关怀和实践品格而著称。它发端于文学研究,深感传统文学研究的无力,在经历了一系列文本主义思潮之后,受到马克思批判理论的启示,将文学纳入整体文化的系统中,将其作为一种表征来阐释文化与社会。进而转向对当代文化实践的研究,“文化”的含义也有了新的理解,文化研究奠基者之一斯图亚特·霍尔指出:“文化已经不再是生产与事物的‘坚实世界’的一个装饰性的附属物,不再是物质世界的蛋糕上的酥皮。这个词现在已经与世界一样是‘物质性的’。通过设计、技术以及风格化、‘美学’已经渗透到现代生产的世界,通过市场营销、设计以及风格,‘图像’提供了对于躯体的再现模式与虚构叙述模式,绝大多数的现代消费都建立在这个躯体上。现代文化在其实践与生产方式方面都具有坚实的物质性。商品与技术的物质世界具有深广的文化属性。”③转引自Eduardo de Fuente《社会学与美学》,《欧洲社会理论杂志》2000年5月号。文化诗学的代表人物格林布拉特也试图“对文本与文本之间的轴线进行调整,以一种整个文化系统的共时性的文本取代原先自足独立的文学史的那种历史性文本”,“过去以为文学与历史、文本与语境之间的区别是一成不变、毋庸置疑的,而新历史主义之新,则在于它摒弃了这样的看法,它再也不把作家或作品视为与社会或文学背景相对的自足独立的统一体了”④盛宁:《人文困惑:反思——本文后现代主义思潮批判》,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56页。。中国学者也认为:“文化研究则总是针对特殊社会、历史和物质条件来进行理论运作。它的理论总是努力结合现实的社会政治问题。理论只有回到更广泛的物质关怀,并以此来考验它自身话语的社会作用的时候,才能在文化研究中得到廓清和促进。”⑤金元浦:《〈文化研究:理论与实践〉导言》,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页。
从历史发展看,比较文学是基于对传统的文学研究的内倾化现象作出的超越性努力。比较文学产生时最初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将欧洲各国文学进行整体考察,“将它们用一种严密的逻辑武装起来”,“将各民族集团重新活动起来并相互沟通;它假设有一个欧洲整体,这一整体主要组成部分之间确实能够相互发生影响,尤其是靠一些比种族和环境和狭窄决定论更高的形式。”⑥[法]巴登斯贝格:《比较文学:名称与实质》,徐鸿译,干永昌、廖鸿钧:《比较文学研究译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40页。法国学派最初还是欧洲中心主义的视野,随着比较文学在东方的崛起,跨越文化体系的文学沟通热情掀起持续不断的高潮,一种真正的不同文明的对话形成。乐黛云在一个新的高度看到比较文学的目的:“比较文学是一种文学研究。它首先要求研究在不同文化和不同学科中人与人通过文学进行沟通的种种历史、现状和可能。它致力于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和沟通并希望相互怀有真诚的尊重和宽容。文学涉及人类的感情和心灵,较少功利打算,而在不同的文化中有着较多的共同层面,最容易相互沟通和理解。从这个意义上说,比较文学的根本目的就在于促进文化沟通,避免灾难性的文化冲突以至武装冲突,改进人类文化生态和人文环境。”⑦乐黛云:《我的比较文学之路》,《中外文化与文论》(5),四川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在当今文化多元和文化转型的时期,文化研究和比较文学都有着促进人类进步、建设人类新文化的自觉意识。在共同的目标下,“文化研究对文学研究并不像有人所描绘的那么可怕,近几年来的理论争鸣和实践均表明,它非但没有对比较文学和经典文学研究构成大的威胁,反而为前者开辟了一个更为广阔的跨文化和跨学科语境,使研究者的视野大大开阔了,并通过对传统的经典文学研究的挑战来扩大文学研究的范围,通过对日益变得僵化的经典的内容的质疑使得狭窄的经典文学研究领域注入了文化的因素”⑧王宁:《“文化研究”与文学经典研究》,《天津社会科学》1996年第5期。。国内有学者提出“文化研究的比较文学”的概念,认为:“文化研究的比较文学,既是一种全球化与多元意识并重的文化观念,又是具体的人类精神共同性问题交流的场所。确立这样一种基点,文化之间的互动、互补意识比一味追求共识、同一性更为重要。文学的本质问题往往正是文化内层、母体的东西。生与死、爱与恨、战争与灾难、生存环境等等,人的精神体验,人的生命内容和形式,是文学表现、探寻的话题,更是文化的基因和内核。”①杨洪承:《透视世纪之交的中国比较文学文化研究》,《社会科学辑刊》2001年第6期。
(三)在研究对象“通俗化”的取向上,比较文学和文化研究并不形成对立
文化研究把注意力从经典文本转向所有的文化文本,研究和现实生活息息相关的一切指意实践。因为“它关注的不仅是文化的内在价值,更关注文化的外在的社会关系。由此必然将历史上被主流文化忽略的文化形式纳入中心视野,那就是工人阶级的文化形式,进而视之,大众文化形式。在方法上,它一方面涉及一系列有关概念的重新定义,如阶级、意识形态、霸权、语言、主体性等等,一方面在经验的层面上,也更多转向注重实地调查的民族志方法,以及文化实践的文本研究,进而揭示大众如何开拓现成的文化话语,来抵制霸权意识形态的意识控制”②陆扬、王毅著:《文化研究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页。。当代文化研究的对象不仅包括各种通俗文学、文化文本,如电影、电视、广告等视觉文化,还包括畅销书(杂志)、流行音乐、时尚服装、家居艺术、购物广场、城市空间使用等日常生活实践,甚至包括有关艾滋病、生物科技、环境保护和电子信息技术的科技话语。如哈拉维对电脑网络时代出现的电子人、后人类的分析,以及罗斯对新时代技术文化的解读。批判、解构精英主义的文化概念,致力于关注社会中弱势群体的利益,重新审视文化转型期大众弱势群体在不平等社会现实中的地位变迁是文化研究的基本文化取向。
从表面看,比较文学研究好像是以各民族文学的经典为研究对象。但比较文学是跨文化的文学研究,在研究实践中经典与非经典、高雅与通俗的把握也就往往不是那么简单。英国著名比较文学学者苏珊·巴斯奈特曾说:“如果比较文学在今天想要有任何价值,那就必须把所有种类的文本包括在自己的范围内,必须超越那种认为只有有限的经典、‘高雅’文化文本才能比较研究的观念。因为,当我们追寻文本跨越不同文化的行踪时,‘高雅’文化与‘低俗’文化对立的观点显然就站不住脚了。18世纪为糊口而粗制滥造的一本通俗小说,在某一时刻的某一文化中可能获得很高的地位,一部伟大的史诗进入另一种文化则可能成为儿童故事,一位宗教作家在另一种语言中也可能成为世俗文人。文本在跨越文化时完全可能发生各种各样的形变和质变。”③[英]苏珊·巴斯奈特:《九十年代的比较文学》,刘象愚译,《中外文化与文论》(3),四川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9页。在文学的跨文化交流史上,确实有大量的事实证明:在母文化中是通俗文学文本,在异文化中却产生远远大于“经典”文学的影响。歌德当年读到的是《老生儿》、《好逑传》、《花笺记》、《玉娇梨》这些在中国文学史上不太提及的作品;对美国现代诗影响最大的中国古典诗人是通俗诗人寒山;在中国本土散佚的唐代传奇《游仙窟》却影响日本文学几百年;完全可以推断,再过几十年,金庸小说的异域影响肯定超过中国当代文学的许多经典。
总之,在学科形态、研究宗旨和研究对象诸多层面,文化研究和比较文学有一种深层内在的契合,二者不是非此即彼的尖锐对立,更多的是彼此互补互动。文化研究对比较文学具有强烈的冲击和影响,但是这种冲击并不意味着二者的对立甚至是比较文学的消亡。乔纳森·卡勒在评价文化研究对文学研究的影响时指出:“从来没有过如此之多的关于莎士比亚的论文。人们从任何一个可以想象得出的角度研究莎士比亚。用女权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心理分析学的、历史的、以及解构主义的词汇去解读莎士比亚。”④[美]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李平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1页。文化研究与文学研究归根到底是一种对话和互动关系:文化研究扩大了文学研究的视野,为其提供了更为丰富的研究路径,把全新的、宽泛的研究对象和方法融进了文学研究;而文学研究为文化研究提供了成熟而规范的研究模式和学术态度,以保证文化研究不至于滑向大而无当、空泛漂浮的深渊。我国学者王宁近期甚至提出“一种与文化研究融为一体的‘新的比较文学’学科”,他认为:“我们已经谈论了多年的‘比较文学的危机’问题终于在当今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有了暂时的结论:日趋封闭和研究方法僵化的传统的比较文学学科注定要走向死亡,而在全球化语境下有着跨文化、跨文明和跨学科特征的新的比较文学学科即将诞生。”⑤王宁:《比较文学学科的“死亡”与“再生”》,《思想战线》2005年第4期。
I0-03
A
1003-4145[2012]01-0110-06
2011-09-25
黎跃进,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和东方文学教学与研究。
①参看王宁:《比较文学与当代文化批评》,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0页;王宁:《比较文学与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中国翻译》2009年第5期。
②[英]戴维·钱尼:《文化转向:当代文化史概览》,戴从容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