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文化性别色彩辨析

2012-04-12 02:31程勇真
河南社会科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陶器圆形文化

程勇真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圆文化性别色彩辨析

程勇真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圆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内容。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进行考察,圆与女性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文化联系。作为一个社会性属概念,圆是女性的空间象征符号,是远古时期大母神“子宫崇拜”的结果。圆文化浓厚的性别文化色彩直接影响了中国哲学上的圆道观以及圆美意识,且渗透在了传统文化的各个层面。

圆文化;女性色彩;圆道观;圆美意识

P.E.威尔赖特在其著作《隐喻与现实》中指出:“在伟大的原型性象征中,最富于哲学意义的也许就是圆圈及其最常见的意指性具象——轮子。从最初有记载的时代起,圆圈就被普遍认为是最完美的形象。”[1]

作为“有意味的形式”,“圆”在中国文化的特定视域中,是一个能指特别丰富的文化代码,它蕴涵着圆满、圆照、圆通、圆活等基本思想意涵。以“圆”为美,即具有深刻的“圆美意识”,是中国人特定的审美文化心理结构。这种审美心理结构经过时间的积淀,在后世发展为一种独特的圆文化,从而与西方“方以智”的文化有所差异。清张英在《聪训斋语》中曾曰:“天体至圆,万物做到极精妙者,无有不圆。圣人之至德,古今之至文、法帖,以及一艺一术,必极圆而后登峰造极。”由此看,以“圆”作为人生和艺术的基本审美准则,是中国文化的根本特质,也是中国圆文化的核心要义。

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圆文化已经渗透在中国文化的各个层面,成为中国文化发生发展的内在因子。但如果我们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看,“圆”基本上是一个社会性属概念,具有浓重的性别文化色彩,与女性生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今天,我们就尝试着从性别文化的维度,对圆文化内蕴的性别色彩展开分析。

作为一个哲学范畴,“圆”最早出现在先秦时期。据有关研究者考证,中国最早的圆形崇拜与人们对天空的基本认知有关。“初民对‘圆’的亲和源于对天的崇拜……这种对‘天’的崇拜导致了对作为‘天’之运行的‘圆’的亲和”[2]。时人认为,天的形状及其运行轨迹都是圆的,因此在圆与天空之间建立了一种紧密的文化关系。当然,这种说法并非没有道理。中国社会自殷商以来,便有尊“天帝”的文化传统。“天的思想在古时候是和政治不能分离的,所取的路径和政治上的路线也刚好是一样”[3]。在古代,“天”不仅是一种完美的道德范式,而且具有浓重的政治意识形态色彩,它是统治者用来进行统治的有效宗教手段。既然崇天,自然也就崇拜天体之圆。许慎《说文解字》释“圆”曰:“圜全也从口员声。”释“圜”则云:“天体也从口声。”许慎认为“圆”与“圜”义通,“圜”主要指天体而言,圆当然亦如是。由此看,“圆”的原始意涵主要指天体之圆,表面上看仿佛没错。

但根据文化人类学的观点,圆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物理符号,而是一个性别符码。作为女性的符号是指,圆是原始时代大母神崇拜的文化意象。以研究大母神闻名的德国学者诺伊曼曾经说:“在其全部现象学中,女性基本特征表现为大圆,大圆就是并且包含了宇宙万有。其正面和负面形态的范围上天入地,广阔无比。”[4]英国学者卡纳也曾进行过类似表述,他说,圆“可能代表太阳,也可能是原始的玄牝的符号”。但作为后者,圆是“母亲、女人及地母的象征”[5]。在古巴比伦的护身符上,有整个圆形世界被掌握在长翼女性怪兽爪中的记载。即使在我国西藏的生命之轮图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死亡女怪、女巫斯林莫抱着大圆的图景。而19世纪或更早以前的印度关于世界母神的想象也是充满启示意义的。在其文化想象中,“宇宙女性被视为一位美丽的、光彩照人的女孩,她的体态仿佛是在打开风格独具的、代表世界之轮的内部结构”[4]。

在西方哲学史上,最早在圆形和女性之间建立一种根本的文化联系的,是前苏格拉底时期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毕达哥拉斯学派最早把事物的形式跟性别因素、道德因素联系了起来,并赋予世界的根本原理以性别色彩。例如,他们认为,作为世界始原本质的原理,“有些原理与决定性的形式有关,有些原理则与非决定性的形式有关。前者被判断为‘善的、好的’,后者则为‘恶的、坏的’。这些原理乃对应于一系列二元主义的观念,包括:有限/无限、单数/双数、一元/多元、左/右、男/女、静止/活动、直/曲、光/暗、好/坏、方形/椭圆”[6]。对此,我们如果从性别文化的维度来解读这些关系及模式,不难看出,在这种二元主义模式中,“一种男性方式的偏见正渗透进了前述二元主义中主动的、决定性的一方(形式),而女性则被视为被动的、非决定性的一方(物质)。在这种平行性的二元主义模式中,总是一方驾驭,一方顺从,包括如文化/自然、心灵/肉体、理性/情感、客观/主观、公共领域/私人领域等,在这类对立中前者总是驾驭着后者,而后者总被类喻为女性或阴性的特质”[6]。从这里可以看出,毕达哥拉斯学派在形式与性别之间建立了紧密的联系,他们直接把圆形同女性、方形同男性联系了起来。由此,客观的形式因素在毕达哥拉斯学派那里比较早地获得了性别文化的意涵。

就我国史前时期的陶器和玉器而言,其形象往往被制作为圆形的,而较少方形、棱形等其他形制。这样就外在感性形式上来说,陶器和玉器往往是一个具有一定空间的圆形容器甚或直接就是一个环形或圆形的容器。这种圆形空间性,具有无限包容精神的特点,无疑与女性的本真生命相契合。根据诺伊曼的说法,“女人=身体=容器=世界”是人类远古时代一个普遍的精神信仰。因为女性在本质上就是一个具有无限生命力的大容器,具有巨大的生殖性、包容性。而圆形鼓腹陶器,由于其形制的特点,无形中就和女性生命具有了内在的同一性。我们在无意识或潜意识中,也总是把它视为女性显性的物质文化符号,我们甚或可以直接说,陶器就是女性子宫的文化象喻。对此,学者户晓辉解释道,“陶器是大地母亲子宫的象征,由于原始思维的浑融性和互渗特点,所以在史前人类眼中,它又是动植物及人的子宫的象征,换言之,有容乃大的陶器是一切生命容器的象征物”[7]。这样,陶器由于它特殊的形制——圆形、鼓腹,就和女性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它以自己宽容、温厚、含蓄的品性获得了与女性生命一致的内在风格,默默地言说着女性特殊的审美诉求。虽然有人强调陶器的实用性品格,认为陶器的圆形、深腹,更具有实用功利色彩,而不具有文化审美的象征意义,但我们要说的是,陶器作为女性制作的物质产品,它不仅仅具有物质属性,更具有性别文化的神秘色彩,渗透着女性深沉的审美意识。这一点,主要缘于陶器的制作和修饰主要由女人完成。著名人类学家埃利希·诺伊曼说:“制陶艺术是女性的发明;最早的陶工是一位女人。在一切原始民族中,制陶术均出自女人之手,只是在文化发展的影响下,它才变为男人从事的活动。”[4]根据现代民族志观察,很多土著民族在进行陶器制作时,都赋予了陶器很重要的性别符号意义。“在整个北美、中美和南美,在马来群岛和半岛、美拉尼西亚群岛和新几内亚岛各地,制陶是一种本土行业,而制陶业独揽在女人手中。在尼克巴群岛,只有女人制陶,在安达曼群岛,北岛只由女人制陶……在中亚帕米尔高原,女人制作全部陶器,她们的制陶品以其艺术品位而备受赞赏。在尼尔吉里丘陵地区霍塔斯人中间,陶器专由女人制造;在缅甸也是同样的情形。非洲大部分地区的陶器只有女人制作。……比属刚果博物馆的人种学家们对78个部落的调查中,有67个部落的男人对制陶制造从未染指”[4]。现代民族志的资料显示,制陶是女性的专有工作,男性几乎从不染指。有关专家鉴定,中国仰韶文化时期彩陶上的指纹和甲纹,也“确系几千年前原始社会中女性纤细手指的印痕”。因此,“人们就有理由相信,作为史前绘画重要代表的原始彩陶是出自那位女性之手”[8]。仅就这个意义来讲,陶器本身就蕴藏着性别文化的密码,是一个有着丰富性别语义的审美能指。它不仅是一个实用性的器皿,更潜藏了女性无限的审美文化精神。

通过对陶器与女性之间审美关系的文化解读,我们似乎可以得出结论说,圆形之所以作为女性原则的文化表征,主要源于原始人的女性子宫崇拜,它是原始人通过观察女性母腹和圆形子宫而获得的感性经验的结果。关于此,诺伊曼曾这样表述:“大圆是容纳世界和创造世界的子宫,在大圆中,大母神亲自创造了真实、肉体和物质。”[4]把大圆比作子宫,是人类根据象征逻辑作出的一种文化想象。作为一种文化喻象,这也是人类最古老的元象征之一。的确,大圆作为宇宙万有,它不仅是原始的黑暗,是夜空、大地、冥界和原始海洋,更是有生殖力的子宫,具有无限的生命动力。在《圣杯与剑》一书中,艾斯勒也同样表达了宇宙的类圆形子宫观念。他说:“当我们的祖先开始提出这些永恒的问题——我们在诞生以前来自何处?我们死后去向何方?——时,他们必然注意到生命来自妇女的身体。他们自然而然地把宇宙想象为孕育万物的母亲,万物都来自她的子宫并返回到那里去,就像草木的循环滋生一样。”[9]

由于子宫与圆的内在关系,圆和女性之间终于建构出了一种深沉的文化关系模式。也正是由于女性与圆之间的文化互生性,与男性在生命节奏上呈现为强烈的时间性不同,女性在文化模式中更多地和空间性建立了一种神秘联系。对此,朱莉娅·克里斯蒂娃强调说:“女性总是被当做空间来对待,而且常常意味着沉沉黑夜……反过来男性却总是被当做时间来考虑。”[10]把女性和空间更多地联系在一起,使之成为一种空间叙事,而不是一种时间叙事,这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虽然诺伊曼同时指出,在某种意义上,“原型女性也是时间女神和命运女神”[4],但我们依然不得不承认女性和空间之间存在着更多、更紧密的联系。这一点,为西方女性主义者所深深体认。

由上可知,圆的女性化色彩还是非常明显的。只是后来随着根植于意识的父权制文化的兴起,出于文化自尊,“父权世界企图否认其黑暗的、‘低下的’传统,否认其在原始世界的起源,竭尽全力隐匿其本身乃出自黑暗母神,而且——既正确又错误地——认为,有必要编造一部‘崇高’的家谱,把自己描绘为出身于天空、天神的光辉形象”[4]。自此,男性文化的“崇高”家族谱系才开始更多地和天空,而不是同大地、黑暗母神联系起来。从另一维度讲,男性与天空、男性与圆之间文化关系的建构是父权制文化运作的结果,而并非历史的真实图景。

基于大母神子宫崇拜而来的圆形崇拜意识,对中国后来重要的哲学观念“圆道观”及美学观念“圆美意识”的生成具有重要意义,从而使二者也具有了同样明显的女性文化色彩。

首先就圆道观来说,其作为一个哲学观念发生于西周时期。它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宇宙圆道观和历史圆道观。这种圆道观一方面固然是古人对“天圆地方”、日夜复始、四时循环、生死起灭等自然现实观察的结果,另一方面却也是原始时代大母神子宫崇拜以及由此而来的圆形崇拜的结果,只不过这种圆形崇拜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已经沉淀在了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深层而不为人所知。这种圆道观认为,“宇宙和万物永恒地循着永恒的周而复始的环周运动,一切自然现象和社会人事的发生、发展、消亡,都在环周运动中进行”[11]。宇宙圆道观主要体现在对宇宙卵结构以及循环变化模式的认识上,具体表现在《周易》以及道家思想中。历史圆道观则主要体现在“五德终始说”和“三统说”(具体见顾颉刚《汉代学术史略》)中。

《周易·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明确表达了对阴阳循环的圆道观念的支持。而《易经》六十四卦的设立,本身就是宇宙万物循环变化模式的直接演绎。特别是由此而来的太极图式,更是对圆道观的形象展示。

而道家的“道”,不仅是圆形的,而且具有非常强烈的女性色彩。关于“道”的圆形观,《道德经》第二十五章曰:“有物浑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周行而不殆”一语典型道出了“道”的圆形特征。而老子在《道德经》中多次把道比作“牝”、“谷神”、“水”,强调“道”的“雌柔”特征,都潜在地表达了“道”的女性特征。关于此,樊美筠曾阐述说:“任何学科都有自己的逻辑起点,中国传统美学的逻辑起点就是‘道’。中国传统美学之所以不同于西方古典美学,在起点上是和我国古人对‘道’的认识分不开的。而在我国古人对‘道’的种种认识中,就流露出十分强烈的女性意识。”[12]她甚至进一步分析说,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气”范畴和“和”范畴也具有这种女性意识。

出现于南北朝时期的“圆美”作为评价艺术的主要审美标准,是中国美学史上重要的审美范畴。人们不仅以“圆美”评诗论艺,而且直接以“圆美”作为构建艺术品的基本审美理念。在中国古典艺术中,无论是诗歌、小说还是戏曲、舞蹈、音乐和园林,我们发现它们都内在地崇尚一种“圆美意识”。这种“圆美意识”不仅表现在外在的语言表达上,而且表现在内部的结构营造上以及审美境界的自觉追求上。如在语言叙事上,要求“圆美流转如弹丸”;在情节结构上,不仅强调“起、承、转、合”等技巧的圆转流媚,更强调“始悲终欢,始离终合,始困终亨”的“大团圆”结局。只是需要指出的是,中国文化艺术崇尚的这种圆美意识固然受佛教重圆思想的影响,但它更内在地受建立在女性原则基础上的圆形崇拜观念的影响。

圆形是女性生命的物质表达,圆美是蕴藏了性别密码的审美观念。通过体味圆美,我们能够充分体验到一种与天地同在、与大化俱流的“周行而不殆”的宇宙节奏之美。

“圆者运转不穷,方者止而有分”。圆文化能够使人“应答无方,随机指点,如天籁之流行”,而“方以智”的文化则会阻碍人的圆融生命境界的最终实现,使人困顿蹇涩。因此,在《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一文中,唐君毅等大力呼吁西方人应学习东方人“圆而神”的智慧,从容地去“体会自然生命,观天地之化几”。只是值得注意的是,当我们沉醉于这种圆文化的甘醇时,需注意其内蕴的性别文化秘密。

[1]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229.

[2]闫月珍.对中国古典美学“圆”范畴的文化解读[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4):57—64.

[3]郭沫若.青铜时代[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4][德]埃利希·诺伊曼.大母神——原型分析[M].李以洪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

[5][英]H·卡纳.性崇拜[M].方智弘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

[6]文洁华.美学与性别冲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7]户晓辉.地母之歌——中国彩陶与岩画的生死母题[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

[9][美]理安·艾斯勒.圣杯与剑[M].程志民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

[10]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

[11]刘长林.中国系统思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12]樊美筠.中国传统美学的当代阐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G05

A

1007-905X(2012)08-0081-03

2012-05-20

程勇真(1971— ),女,河南新乡人,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美学研究。

责任编辑 宋淑芳

(E-mail:hnskssf@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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