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杨
比起她悲惨的后半生,我宁愿回顾她凄凉的前半生。可是掐指一算,可怜的她来到人世也只有三十九年,不足一位长寿者的半生。虽然她红透了中国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天空,又能如何?依然是无奈地离去,扔下了两个儿子和永远无法疏解的恨。
说起来,周璇是出身名门的,往上追溯竟是苏东坡的后人,父亲是大学教授,一家八位兄弟姊妹。可是,幸福的生活只持续到她3岁,3岁时她被抽大烟的舅舅拐卖,从此再未见过家人,直到临死时,她抓着别人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命苦,一直没再见过亲生父母……”
被辗转过继两家后,周璇由姓苏改了姓王,最终在北京东路一家周姓人家落了户,叫周小红。因为生活艰苦,十岁的周小红被养父卖到了妓院,幸好养母搭救,才免掉了她更为苦难的一生。
十二岁时,明月歌舞团的琴师章锦文偶然去周璇养母帮佣的家里做客,见一位少女正站在留声机旁唱歌,歌声淳朴清脆,眉眼清秀可爱。他回去便向当时的明月歌舞团的团长、素有“中国流行音乐的奠基人”之称的黎锦晖推荐。黎初次见到的周璇,实在是个可怜的小女孩儿,形容枯瘦,连普通话都不会说,怯生生的,一张嘴满口的宁波上海话,问得多了甚至拖起了哭腔。虽说周璇脸型很好,眉眼很精致,但毕竟是个小女孩儿,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试试吧,黎锦晖收下了年仅十二岁的周璇,从此改变了这个本名叫苏璞的女孩子的命运。
周璇很刻苦,那些跟她同台演出过的师友们都记得,她努力学习普通话,琴房没人的时候,她偷偷练琴、练唱。她一上台,那双并不大的眼睛便晶莹光亮,充满了灵气。特别是她那副金嗓子,本身便已是天成,稍加调教马上绽放出更为夺人的光彩。
周璇红了。十四岁时,她便在上海歌星评选活动中,仅位居于老牌歌星白虹之后(相差五十多票),名列第二。白先勇回忆那时的上海,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人人嘴里哼唱的都是周璇的歌。那首《五月的风》传遍了黄浦江畔,那歌声实在令人陶醉。
如何说得清周璇之于当时上海的意义呢?拿片酬来说吧,周璇的片酬是以黄金来计的。每部片子里,唱一首插曲便是二两黄金,而有人计算过,周璇的电影,每部至少有五首歌要唱。那么不计片酬,光是演唱电影插曲,一部戏便有至少一斤黄金。再说片酬,每年光是舊片的版税,周璇就能收到两千万旧币,一部新片的片酬最少也要两千块大洋,比同时代的女明星要高出数倍。
似乎美丽的女子往往少谋略,但周璇是个特例。1941年,《上海日报》评选电影皇后,周璇当然是不二人选。但谁都没有想到,面对这巨大的荣誉,周璇表现出一个超凡女性的气量。她发表启事说:“见某报主办之1941年电影皇后选举揭晓广告内,附列贱名,璇性情淡泊,不尚荣利……对于影后名称,绝难接受,并祈勿将影后二字,涉及贱名……”由此可见周璇的低调和大气。她不做影后,影后便无人敢当,这顶桂冠从此封存。
周璇开智早,恋爱自然也早。她的三段恋情,都给香港和上海的小报记者创造了巨大的创作机会,而她自己却被这一段段爱情消磨。1949年,周璇怀着八个月的身孕从香港回到上海。她以为可以躲避香港恶劣的舆论环境,可没想到,上海的环境依然是非常复杂的。周璇被指为“太在乎片酬的旧时代的演员”,被管理和调教。此时大儿子降生了,坊间又为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开始热烈地讨论和质问。在周璇给香港友人的信中,她说:“要大哭一场才好……”
大致是1951年,有人传言:周璇疯了。在拍摄《和平鸽》的时候,因为一场验血寻亲的戏刺激到周璇。她顿时失声痛哭,言语不能自持。在我看来,这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周璇长期压抑的精神。
好吧,就此打住,我再也不想触及她最后的那六年——与自己的两个儿子隔离,一人住进了疗养院。亲生母亲和妹妹闻讯赶来,也只能站在铁门外痛哭而不得近前。
最后一次见到周璇,音乐家陈刚回忆说:“她脸色不好,浮肿,很憔悴。”在陈歌辛家里,她又唱起那首脍炙人口的《天涯歌女》,脸上的表情却是那么自卑、怯懦,那种被动的样子,似乎是不唱也不行,唱了也心碎,与那个风华绝代的周璇判若两人。
一个弱女子,尽管她天资过人、智慧超群,尽管她自强自立、不甘命运摆布,却因为她真情真性、善良单纯,最终做了世俗的牺牲品。在最美丽的时候,她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