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玲
卑微的处境有如黑暗,正可启示上天的光明。
——梭罗《湖滨散记》
卖了五头牛
艾尔加有一双明亮澄净的眼睛,像个初进城的乡下人,粗壮的手臂,腼腆的笑容。有时他下工后在厂区里散步,总有几只老狗陪同。丽亚说他是“动物情人”,即便是两人来台湾后难能一起逛街,他也每每在宠物店留连不去。
这个动物情人来自田原遍野、林木蓊郁的菲律宾吕宋岛农村,熟悉空气中的牛屎味与牧草根部的清香。田里有粮,平原上可以放牧,但村子里多的是吃不饱的人,很多农地都废耕了,一如台湾。离乡前,他细数自己拥有的二十五只山羊、三只牛、五只猪,还有二十几只小猪呢,好大一笔家当,悉数交托哥哥代为照顾。那些小猪仔,到现在,早就成熟卖掉一半了。
艾尔加用破碎的英语向我勾勒了一个梦想:他卖了五头牛支付昂贵的仲介费,预计飘洋过海打拼三年后,返乡可以买更多的牛羊,扩大牧场规模,以因应菲律宾加入WT0后汹汹来袭的廉价欧美冷冻肉品。
我不禁想起卖牛奶的女孩。她旋着舞步在大街上做白日梦,头顶上一桶鲜奶摇摇欲坠。卖了奶可以买小鸡,小鸡长大了可以生雞蛋,鸡蛋可以源源不绝,带来美丽的华服与财富……摇摇欲坠的牛奶桶,翩翩起舞的梦想家。我们宛如预知结局的读者,掩着嘴不敢惊呼出声,但眼看着她就要跌倒了、跌破肌肤了……忍不住闭上眼睛天真祈愿:让她美梦成真吧!
但故事从来不曾如愿。
丽亚笑说:“他卖了五头牡牛,期待回菲律宾时有更多的牛。但工作两年后回到菲律宾,连一头牛也不剩了!”
这个农村长大的男孩在一九九九年来到台湾的冲床厂工作,从农作生活一下子掉落黑手劳动的重复、单调、昏天暗地。工厂没有太多加班机会,每月只能领基本工资,扣掉仲介费、膳宿费、所得税、劳健保费……所剩无几。两年后回家,除了经验,没有经济上的具体积累。五头牛再没能买回来,遑论扩充。
他的牛奶桶碎裂一地。
“真的,我现在只有羊和猪,没有牛了。”老实的艾尔加说,“这次再来台湾,好舍不得卖羊啊。”
他的英文不如丽亚流利,每个问题都要思考良久,回答得太扼要而难免失焦。丽亚便不时帮他衍释成比较有转折的思考与推论,像个贴身秘书兼翻译。
丽亚也住吕宋岛——这个菲律宾主要的劳力输出地,资讯相对丰富,流通迅速。城里的年轻人无不跃跃欲试,离开,再离开,到海外闯天下,像个成年礼。有人开了眼界又回乡,有人离去了就不再返回,当然也有身残了,一无所有地落魄归来的。丽亚的家乡距离首都马尼拉只需一班公车,她的父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起菲律宾的第一批海外移工,曾远赴日本、沙特阿拉伯在建筑工地干活;她的母亲也是职业妇女,离家在城市的职业介绍中心工作,家中六个小孩都由祖父母一手带大。
也许是为了弥补亲子疏远的遗憾吧,丽亚九岁时,父亲曾接了三个孩子到沙特阿拉伯同住两年,说是要让孩子们提早经验国际化,开眼界、见世面。如今回想,父亲对孩子们的迁移投资,其实是很大一笔金钱负担,背后也许隐藏着定居移民的试探吧?沙国当地人民的生活不见得比菲律宾优渥,但海外移工接了家人来住就不免出手阔绰些,而小丽亚当时只觉得平白得到一个长长的假期,注册念书似乎只是附带的作业,远离熟悉的环境,就是玩。
“爸爸还租了吉普车载我们去玩咧!”二十年后丽亚也步上父亲的后尘,远离家乡到海外工作,她这样对照着回忆:“他可能也没有赚很多钱吧?但我们那时就像观光客一样神气!”
像观光客就好。没有人想长留下来。父亲上了年纪后,也被这个非循环利用的移工滤网给筛汰出局了。
在菲律宾,输出移工政策实施三十年来,海外移工占了全菲律宾人口的十分之一,总数将近八百万人,像是年轻人向上爬升的必修学分。家境富有的不必出去,太穷的却几乎动弹不得,集中在中等或中下收入的家庭里,牵亲挂戚就有一大票出国工作的经验。丽亚的大哥后来也随着父亲远征沙国,一连工作了六年才返国。二哥以观光签证进入韩国,那时韩国尚未正式开放引进移工,数十万的海外黑工匍匐在工地、工厂里超时劳动,扛住夕阳产业不致掉落,但整个韩国社会睁一只眼闭一只限,继续享用移工带来的廉价便利,却无视于他们非法身份的困境重重。大姐嫁给在菲律宾工作的英国工程师,以婚姻移民的身份随丈夫迁移各国。二姐与妹妹都比丽亚更早来台,也担任看护工。
正因为家里的人来去迁移,四散分飞,丽亚很早就到城里独自生活。她半工半读养活自己,大学时主修护理,领有专业护士执照。毕业那年,她曾经随着姐姐移居香港半年,以三个月观光签证再延签三个月的方式打工,白天在医院工作,晚上担任保姆,这是地下工,不必付仲介费,住姐姐家又省下膳食费,每个月累计可以有台币六万多元的收入——那可能是她有生以来最富裕的时光了,她得以汇钱返乡买了一小块地,打算盖一幢自己的房子。
“我有了地,但没有盖房子的钱。”丽亚说,“在香港,中国内地的黑工太多了,我们绝对竞争不了的。还是回家吧!”
她在护照过期前毫不眷恋地回到菲律宾。但香港经历倒成为她笔下一则有趣的小品文,发表在热门的交友杂志上,同期刊出作者通讯与相片。杂志飘洋过海来到台北中山北路菲律宾商店的挂架上。
艾尔加周日离开桃园的冲床厂,和同事们共同搭车到中山北路。他穿着洁净的衬衫与皮鞋,驻足在商店前看菲语的拳击节目,顺手买了一本当期杂志。回厂后,他在熄灯的宿舍里亮着手机的夜光,耐心按下一则则简讯给远方不相识的女孩,像服役的男生特别爱写信,渴望回音。
丽亚回音了,两个人隔海长传半年简讯才见面。初识时,丽亚在亲戚开的小诊所当护士,艾尔加则刚从台湾返回乡下种田、养牧,海外工作经验像是通关密语,远方的记忆拉近现实的距离。一年后,丽亚离开城市搬到乡下与艾尔加同住,二〇〇三年春天,大女儿出生了。
“我们都喜欢农村生活,自在、简单,不必有太多钱。”丽亚看着女儿的相片,扬起一丝笑意:“我想要养六个、八个孩子,他说太多了,怕不能好好教育小孩。我说,越多越好,我不怕!”
艾尔加敦厚、实在,父母留下的大片土地,足以承载无限生养的梦想。但农村是这样穷,活着,无以发展。
有时候,丽亚会到农安街口的金万万商场剪头发。那里的美容院总是同时兼做很多营生,小小三坪大的空间里,只容三张椅,门外又放了几张板凳,让等待的人坐着闲聊。店里不接水,所以剪发但不洗发。费用约三百元台币,不见得比大同区巷子口的台湾人家庭理发便宜,但就是能沟通,听得懂她要这样那样,且氛围自在,不必剪个头还要紧张被人评比。
有时候,她善用这两个钟头,连弥撒也不参加了,就直接去汇款、上网。金万万有个网咖,十六台电脑挤得水泄不通,一小时五十元,对她来说,尚称划算。一回她经过台湾人的网咖,发现一小时只要三十元,空间宽敞舒适得多,但多是青少年在打线上游戏,她虽然只是找资料、发电邮,终究觉得格格不入,过其门而不入。在金万万的网咖里,人人都挤着使用视讯通话,但这可得先约好海那边的家人们全都挤到城里的另一家网咖,才能擅用一个小时轮流讲话,价钱比电话便宜,情绪也比电话直接,只是需要条件。
像她这样,有雇主接送的人,多半只能在日常衣着上稍作修正,没法子像珍妮或班亚她们,一到中山北路就换上性感上衣,且脸上扑了粉,刷了眼线,整个人焕然一新,可以逛街、聊天,可以去跳舞。丽亚暗暗羡慕那些有机会每七天就变装一次的同侪,但实在说不出口要休假。毕竟张老板真的待她不错。
这是丽亚在台湾的第一份工作。从春天到冬天,她工作十个月,一百零一岁的阿嬷终于累了,某个清晨一口痰不及抽出,就再也无法呼吸。
阿嬷丧礼结束没多久,仲介要带丽亚到就业服务中心,车子却径自驶向中正机场,说是老板娘交待,阿嬷过世了就直接送丽亚回家。丽亚大惊失色,抵抗着不愿办理出境手续,紧急打电话向张老板求救。经张老板厉声喝斥仲介违法后,丽亚才得以原车返回台北等待转换雇主。到最后,丽亚还是卷入这对夫妻的关系拉锯战,进退无由自主。
等了两周,丽亚被另一对夫妻挑中,当天就随车向东迁移,来到一抬头就看见台北一〇一大楼的信义计划区。如此庞然大物,靠近了,反而见不到顶,高处多在云层里。
堆叠向上的杯子,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
赌
丽亚总算亲身靠近台北一〇一了。这是她来台的第二份工作,就在信义计划区这高级地段高级住宅高级家具之中。但她经常吃不饱。
她居住在信义区少见的独栋洋房里,三层楼的大坪数房子,全归她一人打扫。她要照顾一个老人、伺候两夫妻的作息,还有一岁多及五个月大的两名稚子要管。丽亚被聘雇的名义是看护工,但老人其实身体尚好,除了偶尔须陪同去医院拿药,大抵上她主要的工作还是帮佣与保姆,身兼家庭看护工、打扫工、煮饭工、烫衣工。每天早上六时起床,回房睡觉时都半夜一点了。
之前她和一百零一岁的阿嬷同住,如今与两个孩子共睡一房。阿嬷半夜要喂食,五个月大的孩子半夜也要喂奶。丽亚白天推着婴儿车出门买菜、回家洗衣扫地、煮全家人的三餐。两个孩子一个吃奶、一个开始吃副食品;老人牙齿掉光了不方便咀嚼;老板是生意人,应酬回家还要再煮一顿宵夜……三餐不只是三餐,分开来都得特别处理。
她花了很大的气力在煮饭、喂奶上,但用餐时不得与雇主同桌,惟有雇主家人都吃饱了,剩菜剩饭收拾好移到洗衣间里,那才是她的饭厅。在一个衣食丰厚的人家,挪至洗衣间的饭菜却总是不足,她至今提及仍不免浮现挨饿的神情。
可我想,真正不得饱足的,是作为一个人的自尊吧?有洗衣机,但老板娘很多細软的衣服要求她手洗,且全家人的衣服和丽亚的,不得一起洗。我听过很多外佣都有“主仆衣物分开洗”的经验,有的主动,有的被动;主动的世故老道,被动的难免受伤。有人私下这样说:“他们像是怕我有病一样不敢混在一起,我也怕他们不干净呀。分开洗才好!”
这当然是维护自尊的自圆其说。分开洗哪里是大问题呢?劳雇间各自保持界限本来就是常态(不要再说“我们就像是一家人”了吧)。问题在于,这个从上而下的指令背后的潜台词是:你就是低一等的,我们连衣服都不敢和你的混在一起洗!
分桌吃饭也是家有外佣的常态,有时雇主也好意拉开距离,以免彼此不自在;而很多外佣也真不习惯与雇主同桌,共同吃饭却好似不在场,更尴尬。之前在张家,老板娘煮好晚饭等全家人上三楼用餐,同时会为丽亚先预留一份食物,等大家吃完了,丽亚可以上桌吃饭,再帮忙善后洗碗。现在,她得等大大小小的雇主们都吃完了,收拾清洗完毕,再把部分菜肴拨到专属她的小盘碟里,从擦净的餐桌上,撤退到洗衣间的小板凳上吃。这里,潜台词已经是明台词了:走开,你不配!
老板娘常骂人,使用很重的字眼。丽亚不曾被人这样言语糟蹋过,夜里哭泣不能眠。对面的外佣告诉她,这家人已换过五个外劳,没一个超过两个月的,劝她逃走,别再撑了。她打电话哭诉,艾尔加说:“别做了,回家吧!”
可她有她的梦想,想测试未来有多少可能。她当初付了七万元仲介费来台,工作十个月每个月被仲介超扣八千元,根本还没开始存钱。且这时艾尔加才刚来台湾工作,好不容易两个人脚踩在同一块土地上,就这样离开,她如何也不甘心。
然后,事情发生了。
那一天,她分别洗好了老板一家人的衣服和自己的,晾上阳台后,老板娘回家看见她的名牌套装与丽亚的T恤交错地晾在一起,竟尔当场破口大骂。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老是听不进,你是猪啊?”老板娘音阶高八度地连声责备:“我这件衣服好贵,这样晾在一起,会被你毁掉……”
丽亚默默地拿下自己未干的衣服。
老板娘还在骂,说的是中文,她没听懂,但语气里的尖酸与不屑她是懂的。
丽亚说我很抱歉,手不停,再收下另一件自己的长裤。
还在骂:“你怎么这么笨?什么事都做不好!”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丽亚捏紧自己的衣服,湿漉漉的,像在哭。
“笨死了,教都教不会!你怎么不去死!”
“你不能这样!”丽亚全身都在发抖,她一字一句用力说:“你再这样咆哮,只要再一次,我就……”
没有了,没有后续台词,我就能怎么样呢?除了辞职。下人对主子还有什么筹码呛声?
可以不辞职吗?丽亚向仲介询问可否转换雇主。仲介说她能撑两个月算不错了,要转换雇主?没问题。当天就带她到仲介公司的宿舍,等待转换作业。
她没料到这么幸运。除非关厂,或被照顾者死亡,换老板几乎是天方夜谭。丽亚也曾动念逃跑,但怎么算都不划算,她的移工生涯才刚开始,逃跑留了记录就不能再来台湾,未来申请到其他地区也会受影响。没想到可以换老板,还亏她忍耐这么久!
她简直是雀跃地整理行李。老板娘什么话也没说。仲介临时调派了一个逃跑外劳去帮忙老板娘照顾两个小孩。一切都很顺利。
住进仲介公司当天,她无意间听见仲介讲电话,说的是汉语,但她敏感地知道说的是她。遣返马尼拉的班机就在次日早晨……所以,等不及她的请辞,老板已经顺势辞掉她了!而她还沾沾自喜争取到转换雇主的机会,却不知牌都在别人手上,她只有任凭宰割的份。
哪里还有赌一把的条件啊?根本没有转换!
打从把老公、孩子留在家乡,独自飘洋过海找出路,丽亚就是个赌徒了。她一点一滴磨淬出来的果决与胆识,足以对抗最险恶的处境。这个雇主她只服务了五十四天,第二个月的薪水还没拿到,仲介说等换了老板再付,但她知道她非得放弃不可了。她佯作没事地说要出门买卫生棉,只拿了钱包就走出仲介公司,搭上计程车再也不回头。
车抵火车站,她镇定地打电话给第一个雇主张老板,向这个待她友善的老先生借了两千元,搭车到台中寻求一名逃跑多时的朋友协助,开始她的无证生涯,在台湾,更边缘、更地下化地存活下去。
当丽亚坐上南下台中的火车时,在中坜纺织厂工作的艾尔加,正扛起沉重的布料值大夜班。他的手机没开,不知道他与丽亚的身份,已一夕间分割成合法、非法的两个世界。
没有人是非法的
但丽亚逃跑后,两三天后就有工作了,也是看护老人。在台湾特殊的外劳政策下,很多仲介的手上都有几个逃跑外劳可以临时抵用,只要合法外劳尚未来台,就拿非法外劳填补空窗期。这份地下工作的薪水有二万二,丽亚竭尽心力,但愿延长聘雇时间。但这一个月的临时看护,最后一毛钱也没拿到。
逃跑外劳如何申诉?要谁来主持公道呢?公权力恰是那只捉捕逃跑外劳的铁腕!
她的第二份地下工作在养护中心,整整工作了八个月。一样的喂食、拍背、换药、处理排泄物,一名看护就要同时照顾十几个老人。工作量虽重,但省去家务劳动与众多雇主的关系处理,还是一份稳当得多的工作。那家养护中心,像她这样的非法外劳共有六名,每天轮班十二个小时,全年无休。补充性的工作多半临时、短期,流动带来更大的开销。每转换一个工作就得付仲介费六千元,一次买断。
来台一年后,这可是第一次,丽亚的工资实实在在直接付到她手上了,不必东扣西扣,每个月有一万八千元的实领薪资。她珍惜这好不容易拿到的薪水,离梦想更近一点了。
养护中心尽管人手有限,毕竟得以换手,可以请假。那是她来到台湾后,第一次拥有假日。她搭车到中坜探望艾尔加,两个人约在火车站附近的廉价小旅店见面。可以外宿,可以在一起,他乡异地的幸福时光。
那年冬天,丽亚怀孕了。
初期,她吃不下、睡不好,成天只想吐。不少人都劝她拿掉。在台湾,堕胎是合法的,不像在菲律宾,天主教不允许堕胎,怀胎而不产像是一个罪。艾尔加劝她回家,但丽亚不肯,她要小孩,也要工作。六个月后,一切孕象稳定下来,她满心喜悦等待孩子的降生,同时盘算着,孩子由合法老公带回菲律宾,她留下来继续工作,直到被警察捉到再說。
二〇〇六年二月到四月间,她在彰化照顾一位失忆老人。老先生身体健康,只是需要人陪伴,以免走失了回不了家。老人的儿子每天会来探视,是个客气有礼的人,不会“顺便”要求丽亚到他自己的家里打扫。丽亚有自己的房间,每天多是陪伴与简单的家务,与老人一起用餐,一起看电视,一起散步,一起购物。老人清醒时,还会和丽亚鸡同鸭讲地聊天,吃到喜欢的食物时,也不忘向丽亚竖起大姆指。台湾许多老人的生命最终一程,都是由像丽亚这样的看护,终日陪伴走向尽头的。
那大概是丽亚在台湾最轻松的一段时间了,安定、自在、有隐私与尊严。但三个月后,雇主聘用的合法外劳来了,她只能再度失业。
与艾尔加同在台湾,带给丽亚很大的勇气与支持力量,觉得比较不孤单,可以电话联络、诉苦,也可以见面、共宿,两个人一起打拼,也因此感到一点安慰。她原本想搬到艾尔加的侄女在新竹的住处待产,侄女嫁给台湾人,殷勤地邀她同住,彼此有个照应,但丽亚到了之后才知那是个农村大家庭,亲戚邻里人来人往,要是外籍新娘又带了个大肚子的姑嫂来,更引人侧目。
丽亚担心带来麻烦,当机立断就拎着行李只身来到台北。
她来TIWA(编者注:台湾国际劳工协会,全称为:TaiwanInternationalWorkers' Association)的那天,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她胆子大,行事果决,要求很简单:“你们有庇护中心吗?只要一天就好,明天我会自己租房子。”
事发突然,我帮忙询问庇护中心的菲籍社工员,同乡人总是比较好说话,也稍能安抚丽亚的不安吧,我这样想。但原先承诺可代为安排的社工员,等我带着丽亚前去时,又迟疑了。
“非法的,很麻烦耶。”她打量着大肚子的丽亚,用英语说。
“她下个月就要生了。”我急着强调。
“那就赶快自首回菲律宾生呀。”
“超过八个月不能搭飞机了,只住一天可以吗?”
“……”她开始说塔加洛语,一句句询问丽亚。
我忙着打电话给其他庇护中心,四处沟通、找路。丽亚与菲籍社工员的对谈渐趋凝重,我原本以为使用母语较令人安心,但只见社工员话说得多,而丽亚神色黯然,终至不发一语。
“还好吗?”我一开口,她的眼眶就红了。
我赶紧找个借口离开。一下楼,丽亚泪涌不止。同乡来的社工员不断责怪丽亚逃跑是不对的、不应该的,怀了孩子就该回乡待产,已经非法还待在台湾,造成麻烦,也连累很多人,菲律宾人的形象就是被她这样的人毁了!
“我也是,想了很久才做的决定,不是冲动。”她的泪一直流下来,“你可以不帮我,但不该这样责备我。我没有犯错,没有害人,你不应该像罪犯一样对待我。”
两年后,丽亚仍记得庇护中心的菲籍社工员。一次周日从教堂做完弥撒来到TIWA,丽亚红扑着脸,气喘吁吁对我说:“我又看见她了!但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你还生气吗?”
“她也许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丽亚沉思了半晌,平静地说:“但我不会忘记,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曾经那样对待我!”
一千只手
七月盛暑,空气中浮动着燥热的灰尘与闷气。
真闷。中午十二时,纺织机仍隆隆作响,但第二班的人已经来换手了。艾尔加刚轮完十二小时的大夜班,如常地累与饥,但他心里惦记着要赶去台北,身体仍紧绷着。工厂的机器全年无休,扛丝线、布料、搬运都是耗体力的工作,腰酸背痛是常态。同厂的本地工人会教他们使用一种药酒,但他一闻米酒的味道就受不了,像马尿。想到把马的排泄物涂在身上,艾尔加就止不住要笑,这些奇怪又热心,很笨又装聪明的台湾人!
艾尔加一个月有六天假,几十个外劳轮班休,一两个月才有机会轮到周日放假,得以上教堂、采买食物、看朋友。但这个月赶出货,所有的休假都停止了,他上个月才和同事调班,累积了连续三天的例假到医院陪产,现在更没敢再麻烦别人,只好趁着周日下午有限的时间,赶去台北看丽亚。
打卡签退,艾尔加拿了便当匆匆赶回宿舍,从床下摸出一瓶深褐色虾酱,搅拌到饭里。在菲律宾,没有人把菜、肉、饭的味道都搅和着包进同一个餐盒里,吃饭时混杂的气味经常让人食不下咽。丽亚买了一瓶虾酱给他,让更腥臊的气味盖住菜肉混杂的味道,才勉强得以下饭。他快速吞咽,不忘先把切片的黑豆干拨到一旁。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便当里十之八九都要配上没滋味的豆渣、豆条、豆片,有土味,吃起来总觉得自己是山羊。他想到山羊,嘴角漾起一丝微笑。有时下班时早已入夜,艾尔加特别喜欢到厂区边的小摊买一碗大肠面线,花十五块钱馈赠自己一顿美食,安抚经常吃冷便当的胃。大肠面线是他在台湾少数的惊喜:内脏可以这样煮、这样香又有嚼劲,真令他对猪仔刮目相看!
他迅速冲了澡,换下的T恤、运动裤匆匆塞进床底的塑胶面盆,累积了三天的衣服等晚上回来再洗吧。把相关证件都带齐了,出门搭车时,都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阳光正炙。艾尔加疾步走到厂区口搭车。热与尘,灰白的尘沙有气无力地在烈日下浮动。周日下午除了几个打赤膊的工人在頂楼晾晒衣服,几乎没有人烟,宛如大漠。
中坜工业区原开发自大片荒地绿野,水泥丛林般的厂房设立三十余年来已显疲态,一如台湾下滑的经济指标。每年都有旧厂关、新厂入,关的倒比入的多,可外劳的人数还是节节上升。厂里的外劳都轮十二小时的二班制,这周白日,下周黑夜,生理时序每七天就要颠倒一次,往往要到交接班走出工厂大门后,才恍然知晓究竟是夜半还是正午,重返人世。
艾尔加行走在四百家工厂之间,无尽的水泥墙面、柏油道路,货车不时驶过,卷起柴油黑烟。他经过一棵发育不良的榕树,见它被水泥地禁锢得根部纠结,紧绷着红砖略微松动。奇怪啊,他这样想,台湾人把鬼树种在工厂旁,不是很晦气吗?榕树枝干真要放肆生长会形成庞大的暗影,无数的须根一一倒吊着,夜晚看来尤其吓人,是孩子们的午夜梦魇。在菲律宾,人们都说这是鬼树,一般就长在野外、墓地。
假日的工业区,也很像墓地。
这是周日的正午时分,休假的早已外出,工作的、补眠的,全在屋内,他一个人的身形被正午的烈日曝晒成一个小黑点。
小黑点停滞五分钟后,叠上另一个摇晃驶近的黑巴士,离去。
车进中坜火车站,窗外气温又上升了一些,高楼百货,拥挤不堪的都市。没有树。艾尔加一拉开车门,举目尽是菲律宾人,耳中听闻全是菲律宾塔加洛语。放假的外劳在火车站集结,从劳雇关系解脱出来成为消费者,胆子也大了,身体也轻盈了。艾尔加原本凝重的表情不禁也愉悦、轻松了起来。他寻思着帮丽亚买罐巧克力粉,要先走到邻近长江路买呢,还是转车到台北中山北路再买;中坜的菲律宾商店价钱便宜些,但他担心错过这班直达车,又要等上半个钟头。
正迟疑着,手机传来丽亚的简讯:快来!
他于是放弃采买的念头。他的个性温厚,但遇事举棋不定,生命中几个重大转折似乎总是丽亚风风火火就催人上路,她果决又大胆,对未来的想象随时可以变动。他顺着她走,逆境或顺流都很难说,但也觉得滋味无穷。再忍耐一下,再撑着点,攀越这个那个山头,就是平野无边。
果然丽亚是对的。才不到三分钟巴士就来了,艾尔加直接坐到最后一排座位的车窗边,陆续上车的几乎都是菲律宾人。很多工业区的女孩子,周日都摇身一变充满魅力,细肩带、贴身背心、大耳环、银色尖脚鞋,长发放到肩头,身上是浓郁的香水味,不时哄笑着飞眼看人,整部巴士都是笑语与刺激。艾尔加放心地倚着车窗,陷入摇晃的睡眠,窗外是飞逝而去的高速公路亚热带山色,梦里是家乡的人声与剪影,延伸又拉长,像一千只手,远远近近拉扯推挤,似召唤,也仿若挥别。
他模模糊糊想起,昨晚打电话回家,女儿已经会开口叫爸爸了。
艾尔加准时在车抵台北晴光市场时睁眼醒来。依然是塔加洛语的人声顶沸。才四点不到,有些人已经赶着回雇主家做饭,在车站依依不舍道别;又有人疾行间大声讲着手机,与远方的家人争执海运回乡的礼物分配……他仿佛置身马尼拉的小市集。
一千只手轻抚着他安心靠岸。
逆着骚动的人潮,艾尔加先到汇兑中心查看兑换率。菲币还在下跌中,这对海外工人是利多消息,手上微薄的台币要汇回家才能改头换面神气起来。但他现在手头上根本没有现金,已经三个月没汇钱回家了。他走到Bing-Go超商买了卫生纸、巧克力粉,又顺手拿了两罐芒果凤梨汁,在店口挑了一盒沙拉。他穿过三三两两在红砖道上聊天、闲坐的人群,走进圣多福教堂。这是两场弥撒间隔的休息时段,冷气迎面吹来,艾尔加匆匆向教堂前方淡蓝壁面上悬挂的大型十字架点了点头,甚至抽不出手画个十字,就直接穿越教堂来到后门的巷子,拎着大包小包径自拐入菲律宾餐店旁的窄楼梯,走上二楼。
客厅里灯没亮,斜对角是丽亚的房间,她微微敞开的房门,侧着身就看见艾尔加走来的身影。
房间里闷热异常,她煮了一锅鸡汤,油浮在汤面,大热天看了就烦腻,但不吃肉不行,否则奶汁分泌不足。初生两周的孩子已然安睡,新买的电扇转着散不完的热气,孩子黄褐色的发梢都因汗湿贴紧额头。
楼下是周日才营业的菲律宾自助餐馆,卡拉0K的欢唱声不时飘上二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美国流行歌曲,永远在宣誓爱你、抱住你、不让你离开。丽亚在这里租房子已经有两个月了,狭小的客厅大半堆放着餐馆老板的杂物,木板隔间的左邻右舍住的都是菲律宾侨民。之所以落脚中山北路,为的是采买及交通都便利,且这一带菲律宾人多,隐藏在此,比较不引人注目。矛盾的是,也正是因为菲律宾人太多,旧识新交人多嘴杂,丽亚于是很少出门,尽可能不引起注目地隐身在此,需要买什么用品再请艾尔加带来。
“幸好你来了,”丽亚露出开怀的笑,“天气太热了,汤喝不下。我想出去买果汁又不敢。”
“晚上十二点要上工,我只能待一下子。”艾尔加放下食物,摸摸孩子的脸,“证件都带来了。明天去办护照,要小心。”
隔壁的房门重重打开,两个室友正激烈地争吵,他们交错使用塔加洛语和闽南语,似乎是谁向谁的老板打了小报告之类的争执。两个人的声音愈来愈大,暴烈的语句一触即发,丽亚无奈地拿了小毛巾捂住孩子的双耳。
“下个月可以回家吗?”
“我有七天的特休假,老板同意我回家一趟。但我没有钱。”艾尔加苦恼地皱起眉头,“没有钱,怎么好意思回家?”
“你不是有储蓄金的户头吗?”
“印章和账本都在仲介那里。他说要做满三年才能领。”
“怎么办?”
“不知道。我已经对他发誓我不会逃走,放完假一定会回来……”
匡当!隔壁已经打起来了。
两个男人愈吵愈烈,不一会儿,警察上门来了。猜想是附近有人报警,担心出事。但平常台湾人打老婆、小孩,也没人报警。似乎是在这外邦人聚集区,所有的风吹草动都格外叫人紧张,一举一动都仿如藏着地雷,听不懂的语言,想象无限扩大。
警察来了,完全没有预警。丽亚根本来不及关上门,只本能地匆匆抱起孩子。两名员警一到,逐一要查室内所有人的身份证。争执中的菲律宾侨民边掏出居留证,边大声争辩:“哎哟,没什么事啦!”像是立时变成好兄弟,一致对外。
警察盯着艾尔加,他慌张地掏出居留证、护照,这都是为了孩子办證件才刚向仲介要来的,他多此一举地用中文向警察解释:“我是去年来台湾的,你看……”
他笨拙地有意拖延时间。但警察越过他,看向丽亚:“你的居留证呢?”
丽亚冷静地说:“等一下,我到楼下跟老板娘拿。”
她抱着孩子,穿上拖鞋就走下楼梯,像一个称职的保姆。艾尔加也跟着起身,尾随下楼。
幸好警察没跟上来。
幸好。丽亚躲到餐馆的小厨房里,浑身发抖。孩子醒了,圆黑的眼睛尚无法集中视线地飘动张望,不知为什么这样高兴地绽开一朵无牙的笑,发红发皱的小脸尚不知害怕。
警察在二楼继续问笔录,没再探询她的去向。丽亚从厨房的门缝中,看见警察没事般戴上安全帽就骑机车走了,全身遂像虚脱般几乎站不住脚。
距离被警察临检前两个月,我第一次接到丽亚的电话。她说话不啰唆,英语发音不像一般菲律宾人咬字那么重,听来相对轻松、舒缓些。她的需求也很清楚,不作无谓的陈述。
“我怀孕了,下个月就要生,你知道有什么安全的医院吗?”她直截了当地说。
外劳怀孕不稀奇,但拖到临盆待产的很罕见。虽说二〇〇一年起妊娠检查就不列入外劳体检项目,但真实的劳雇关系中,多数外劳当然不可能在台湾顺利待产、生子,否则,厂工真要适用两个月有薪产假吗?家佣难道还让主子倒过来帮她坐月子不成?一验出怀孕,多半都不必再问,外劳会自行找医院人工流产,口耳相传的地下管道很多。
三十六万年轻气盛、身强体壮的外劳,来到台湾,竟好似无性的一群。台北市公娼未废之前,还有老板带着一车子外劳到归绥街解决性欲;没有合法娼妓后,这问题就好似隐身了。看不见最好,反正外劳居留年限三年一轮,很快,台湾上下都蒙了眼只管劳动不管人,只见劳动力不见劳动者的性及其他作为人的基本需求。
怀孕生子的外劳,约莫是逸出正常劳雇关系了。
“所以,”我平静地追问,“你是逃跑外劳吗?”
“是。”她稍作踟蹰,还是忍不住解释,“老板要送我走,我没有办法。”
“我知道。”我尽可能轻声细语,“孩子的爸爸呢?”
“他是我的先生,在桃园工作,”她很快回应,“他是合法的。”
又有谁,是非法的呢?
没有罪行,没有受害人,不过是走出一个不适任的工作,不过是逾期居留,但法令的锐尺一刀切,合法非法成为地上地下的两造。
“你想自首吗?”
“不想。我不想让我的小孩在收容所出生,而且我还想继续工作。”
“孩子生下来怎么办?”
“我先生可以带回菲律宾,我留在台湾工作。”
“没有健保,生产一定要自费哦。”我提醒。
“我知道。”丽亚娓娓道来,“我在广播里听见TIWA抗议外劳政策,我想你们了解外劳的真实处境。也许,也许你会愿意帮我问问看有没有比较便宜、安全的医院。”
我帮她打了一圈电话。桃园县是外劳最多的县市,署立医院有专供外劳健检的医疗补助。但逃跑外劳的生产费用呢?嗯……没有健保给付,算便宜一点,还是要一万多。又是否会往上通报逃逸外劳?当然会,这是公营机构。再循着菲律宾周报上的诊所查询,自费生产要三万多元。那么就一定会往上通报逃逸外劳了?不会,医院只管母子安全。会开出生证明吗?当然。妈妈没有证件呢?有没有同行的、有证件的人?爸爸是合法的。那就没问题了!
隔没几天,丽亚就出现在中山北路了。她穿着宽松的七分裤和水蓝色棉质上衣,肚子又圆又沉,鼻尖上冒着小小的汗珠,中长发绑成马尾,还掮着一只轻便的行李袋。除了掩不住的倦意,她看来泰然自若。
后来,丽亚自己在邻近菲律宾餐馆的楼上租屋待产,月租四千五百元。白天她有时路经TIWA闲坐,说是房间没冷气,太热了,一定要出来走走。她聪明主动,不久就帮自助餐老板娘照顾小孩以抵部分租金,大着肚子工作,直至生产。
一个身份非法的孕妇,勇敢筹划、评估利害、安置自己。我们打听各大小医院的产检行情,从三百五十元到一千元都有,最后她选择在万华一带生产,打电话回菲律宾要妈妈把之前的过期护照寄来,再加上艾尔加的居留证,孩子总算在一个“合法的”环境与认定下出生。
孩子取名安德瑞,六月底出生。但艾尔加需要钱。他来台湾工作已满一年,法定七天的年休假正好把安德瑞带回家乡请母亲照顾,但丽亚的生产、租屋、坐月子,已花光两个人的积蓄。
回家怎么能不带钱呢?
“仲介每个月都从薪水里抽三千元存在我的户头,说是储蓄金,加起来大概有四万元了,我可以提早领出来吗?”艾尔加拿出厚厚一叠薪资单。
“依法,当然可以。但现实上,不容易。”我尽可能把利害关系分析清楚:硬要向雇主提早讨回存款,当然没问题,但会不会破坏劳雇关系,以后老板或仲介找麻烦?
他的收入现在是全家人惟一的支柱,不容一点风险。
强迫储蓄多半是仲介代雇主执行;要讨钱,主要还是看仲介的态度。不听话的、不好使唤的外劳,都可能在仲介的转译间,决定了雇主是否予以留任。而一旦被解雇遣返,就意味着仲介费血本无归,回到母国还要负债。好仲介不少,坏仲介更是不计其数。偏偏这套制度,让人只能仰赖个别仲介的良心,权利全凭运气,不堪一击。
“仲介是可以沟通的人吗?”
“还好,但他不信任我,觉得我拿了钱就会跑。”艾尔加很无辜地说,“我已经说了……”
“我知道。”我不得不打断他。
强迫储蓄原本就是拿来控制外劳动向的紧箍咒,钱拿走了,如何保证你不逃跑?跑了,雇主的外劳配额就少一个,仲介的佣金也少一份,外劳政策逼使雇主与仲介看守外劳行踪如狱卒之于囚犯。不信任是必然。
因为怕外劳跑,所以使用强迫储蓄留人,同时也把事发后的损失降至最低。很多恶性关厂事件,外劳的强迫储蓄就成了老板的周转金,账面上看得到,但没人检查内里是否还如实存在。等雇主宣布破产,外劳的储蓄金也就一去无回(动辄十数万啊,我不能忘记那些绝望的脸孔)。然后,官方再公开表示强迫储蓄违法,欢迎工人检举。但一检举,外劳就冒着被解雇的风险。官资互相骗来骗去,外劳悬在高空,一步一险。
我看了仲介公司的名字,就这么巧,是我之前处理另一个关厂案交手过的,大抵上就算立场迥异,可也清楚TIWA的非營利性质,对我们有一定的信任与敬重。讨价还价,仲介答应先提取两万元,艾尔加答应一周内返回台湾,我代为签下“绝不逃跑”的切结书——事实上,真逃了又能如何?但TIWA组织者几乎人人都签过这份切结书,仿佛非要有个台湾人背书,外邦人的承诺才具意义。
分明是他的存款、他的账户,但一直到约满离境,从来没有外劳能取得自由使用权。
回家的钱有着落了。丽亚抱着孩子到菲律宾在台办事处申请孩子安德瑞的护照。
“你好大胆啊,菲办不会查你的身份吗?”我看着安德瑞崭新的护照,惊诧不已。
“孩子姓父亲的姓,他们只关心父亲与孩子出生证明的关系要一致。”丽亚怡然微笑,“我是谁也没人问我呀。”
“你不害怕吗?他们毕竟是官方。”
“捉逃跑外劳是台湾警察的责任,菲律宾的官员又没有业绩压力。”
我们都笑起来。真是一语道破。
安德瑞出生四十五天后,艾尔加搭上飞机把孩子送回菲律宾乡下托母亲照顾。丽亚一路陪行到中正机场。目送他们步出海关,她没有哭。她独自回到中山北路,把安德瑞的相片贴在床头,开始找工作。
未来,只能更强壮。
双城记
送艾尔加和安德瑞搭上飞机后,丽亚在天母找到来台后最稳定的一份工作。美籍雇主是来台数十年的咨商人员,太太在美国学校工作,庭院小洋房里住着三岁男孩、一岁多的女孩,还有一只老黄狗。
天母,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起就是中山北路异国风情的延伸。随着外资大量进驻的高阶经理人与那时尚未消失殆尽的驻外人员,往中山北路的尽头聚集,在天母盖起西化的洋房别墅与大楼。路上常见金发白肤的西方人,而路边咖啡厅、酒吧、啤酒屋都别具风味。当然,家聘外佣的比例也很高。
我在邻近荣民总医院的巷弄间行走,寻找丽亚的新雇主家。一路上,见到许多私人疗养院,规模都不大,顶多是两户人家的独栋公寓大小,看来洁净,也安静,来来去去的照护人员多半穿着制服,有的老人坐在窗口,久久没有动静。但这样并不豪华的安养院,大抵上也不算便宜,每个月起码要三万至五万不等的花费。多数家庭,没有这样的条件。
丽亚的新雇主居住在巷子尽头的傍山坡独栋洋房里,要爬上几近一层楼高的阶梯才得以进入庭院。整幢建筑的格局与空间规划都是典型的美式住宅,有地下室、车库、大厨房及佣人房,小庭院足以开场圣诞派对。这也许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哪个西方外交官的住屋吧?老式的气派,建材都是大块石砖,没有时髦的落地玻璃门或流线造型,反而像美国电影里的南方小镇别墅。但这里是台北市,独栋独院起码有二三百坪的占地空间,租金的昂贵可想而知。
清理落叶与门窗的费时耗力,也可想而知。
我与丽亚就坐在门廊前的木椅上聊天。院子里花木扶疏,芬芳幽然。靠近前廊的草坪上,桂花、山茶花丛都与人齐高,单杆多枝地长着绿的叶、白的花,暗香浮动;稍远些的围墙边,随意插枝般一排簇生的樟树、雀榕、桂竹,都有一定年岁了,枝桠挑高伸展,碎叶未经修剪地遮住半边天光;草坪上是耀目的日照,与筛落的叶影。一只黄狗,两个尖叫奔跳的小孩,满院子鸟鸣声,陈旧的儿童游乐设施散落置放。更远些的家庭式游泳池,看来只剩养蚊子的功能了。
我们的谈话不时被金发小男生的动作打断。他一刻也不得闲地跳跃、呼叫、打转、滚动,把仓库里的铁铲子找出来扛着四处走,冲到有围栏的楼梯口做出惊险动作,三番两次作势要跳下小水沟……疲于奔命的,是丽亚。而原先绕着我们打转的小妹妹,若不是被忽然窜出的哥哥套上塑胶衣篮子,就是无预警地被抢走手上的小毛熊,她于是哭哭啼啼地告状像个小倒霉鬼。
“他从来没停止过!”丽亚一会儿跟进跟出拯救小男生于自找的险境,一会儿抢走他手上不知从何处变出来的危险物:“不!这不是玩具!不可以!这会弄伤你的鼻子……”
看来,这小男孩已充分掌握整人的诀窍,且乐此不疲。三岁,永远不知疲倦的恶魔年纪。而丽亚所能施予对他最大的处罚,是终于走进屋内拿出一支不到十五厘米长的木勺子,做出狠下决心的表情。
小男生一见即知是刑具,他苦着脸转身就跑,丽亚提住他的衣领,轻轻打在手背,警告他:“不可以再把妹妹弄哭!”
一岁的妹妹,样子像个天使般美丽白净,但鼻子红通通的像是被不时揉搓着,大眼睛且时时漾着水,像蓝色的湖面波光潋滟。我初见时笑说:“这个小美人看起来像是随时就要哭了呀。”不料几个钟头下来,我就大抵了解这真是事实:她经常被哥哥弄哭,经常涕泪齐流,咿咿哦哦揉眼睛、搓鼻子,是个从不停止掉眼泪的爱哭包。
她叫丽亚“妈妈”,跟前跟后,挂着眼泪笑,不时在哥哥那里受挫了躲回丽亚的怀抱,要她大力抱着、亲着她。
这个年纪的孩子,需要莫大的体力操劳才得以照料妥当。雇主原先申请了合法外劳,等待期间先后聘用好几个逃跑外劳,但小男生根本是个过动儿,让照顾的人精疲力竭不足以应付而纷纷请辞,丽亚接手后,展现超乎寻常的耐心,和大人小孩都相处融洽,也就留任下来一做就是一年多。
安德瑞在菲律宾农村安住下来时,丽亚就开始照顾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婴,照护她成长就像自己的孩子。她总想象,快三岁的女儿也这样好动停不下来吗?艾尔加偶尔放假来天母过夜,小男生更是兴奋,与还是个大男孩的艾尔加玩闹不休。有时候,她有个错觉,想象这是上天为了安慰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落,特地安排给她的一双子女。
下午二时,丽亚把妹妹抱进卧室,在罩着蚊帐与边栏的婴儿床上,关灯盖被让她睡午觉。妹妹整整哭了半个小时,不停歇。她知道屋外有客人,便饱足地大声哭啼,有耐力地争取到丽亚认输,再把她放出来。
走进屋内,进门处要换穿室内拖鞋,显然是主人来台多年后的入境随俗,防风沙。但客厅还是铺了长毛地毯,墙上且镶有一方壁炉,里面真有木柴余烬,冬天客人来访时的一点长夜情调,平日则鲜少使用。壁炉的上方悬挂着一幅仿梵高星夜的油画,团团卷云旋转光。
客厅再进去,是个开放式的书房与工作间,宽频上网的桌上型电脑。以客厅和工作间为轴心,右侧是三间卧房及浴室,玄关的桌与墙都放置了全家人及亲友的大小合影,欢笑和乐。往左,是厨房、餐厅、仓库、佣人房,格局稍有切割,另有对外的门,出入不必经由客厅。
他们的厨房与饭厅合二为一,明亮宽敞,窗口有绿色的盆栽,流理台桌面干净无渍,竹篮里放置水果与面包。
厨房旁,就是丽亚的房间了。看起来这房间当初建设时,就是特地留给佣人或客人的,位处边缘,一张双人床就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但拥有自己的卫浴,以及与主卧房互不干扰的独立门户。这大概是很多家佣不敢想象的最大享受吧?浴室里,可以放自己的清洁品、保养品,甚至可以自己买张粉色的防雨布挂在淋浴莲蓬头旁。
傍晚时分,丽亚帮孩子们洗好脸、换好衣服,推出双人座婴儿车,两个小人儿依次被绑进座椅,她反身锁好门,推着他们一路穿越天母,走半小时的路程到美国学校,等孩子们的妈妈下班,再和女主人一起走回家。
这一路,不总是平静的。小男生永远不放弃挣扎着要自己行走,妹妹则照例会被莽撞的哥哥或是偷捏,或是捶打而泪眼汪汪。但走出户外,孩子们总不免情绪舒坦许多,遇到好天气,三个人可以停下来等待一只狗横越马路,像是欢送它回家。一回丽亚停在超市买了一罐鲜奶,还来不及坐回推车的小男生兴冲冲地跑过街,惹来警察的注意……
她吓得全身发抖,以为要被临检了。但警察只是说:“不要讓小孩子到处跑,危险。”
也许是天母的外佣太多,根本不足为奇。
抵达美国学校,一辆辆进口轿车等在吞吐学童的校门口,将一个个褐发的、黑发的、金发的孩子们接走。还有好几个像丽亚一样穿着七分裤的菲佣,也在等着接孩子,她们看似随意聚集着,趁有限的时间,快速使用母语交谈。丽亚很少与人交谈,她向来假装是合法身份,闲聊总是担心透露太多讯息而导致危险,她谨慎地避免危险。
女主人也下班了,她是个护士,人长得高大、健壮,个性十分爽快。她们一起推着婴儿车走路回家,沿途聊聊今天孩子们发生了什么事,家里来了什么电话、账单等。回到家里,丽亚再下厨做饭,与全家人共进晚餐。还没八点,这家人就熄灯入睡了。
丽亚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有个二手小电视、大卖场添购的床头音响,墙上挂着家人的相片及十字架、圣母像,自从逃跑后,她就不上教堂了,但每天晚上她祷告,祈求上帝看顾分散四处的家人:她在天母,艾尔加在中坜,大女儿在娘家,小儿子在婆家。这一切,都要忍耐,为了更美好的未来。
一定有更美好的未来。
(选自台湾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我们——移动与劳动的生命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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