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瑾
这是2011年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周末,延安高架上的车流似乎像一个永远扯不完的线圈。陈伍胜颇为感慨地说:“做一个企业家,真是太不容易了。”
时近正午,冬日的煦暖阳光斜射进来。西装革履的陈伍胜拎着公文包走出办公室。他的写字楼位于上海核心交通要道——延安路高架旁边,远处,一江之隔的“东方明珠”清晰可见。
楼下停着他的红色敞篷宾利,一辆能在上海街头赚足眼球的超级小跑。他把我们让进车里,发动了引擎。这辆宾利在黄浦区略显破旧的街巷中熟练地穿行着,就像一只轻盈的红狐。陈伍胜说:“我喜欢开车,开车就像驾驭一家企业,需要高超的判断力、决策力和综合的驾驭能力。”
十多年前,陈伍性还是温州乐清的一个小企业主,那时候,为了让自己和家^不再贫穷,成了他辛苦打拼的最朴素的理由。“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周末也在东奔西忙,午餐在会议桌上啃汉堡,贴上床马上就能睡着,什么欲望都没有了!如同佛家。”2010年,他入选CCTV年度十大经济人物,获进理由之一,是他靠一己之力,跟美国对手们打了几场漂亮的官司,而且都赢了。
这是2011年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周末,延安高架上的车流似乎像一个永远扯不完的线圈。如今已将公司年产值做到数亿元的陈伍胜颇为感慨地说:“做一个企业家,真是太不容易了。”
艰难的创业
上世纪80年代初,陈伍胜是乐清县乡镇企业局的一名公务员,日常工作就是跟乡镇企业打交道。看着来来往往的创业者、企业家们,再看看自己,平平稳稳地过着日子,每月几十块工资,他不禁自问:这些人都能做好,我怎么会做不好呢?虽然是在这么个小县城里,但看到的东西不见得比别人少,智商、经验、能力各方面也都还可以,为什么非要困死在这个铁饭碗里呢?
1988年下海,第二年就赚了十来万,并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说老实话,当时并没有想到以后要做多大的事业,就是一个念头:赚钱。赚钱提高家庭的生活质量。连有一辆菲亚特,都是奢侈的想法。”
有一段时间,温州在国人心目中的形象很糟。以至于当陈伍胜从上海某科研所拿到一个新产品准备投产的时候,科研人员死活不同意,理由是“温州倒段冒产品的太多”,甚至连浙江省内都不行。无奈之下,他只得把厂开在了安徽。然而,随着又一个新产品的研发成功,陈伍胜发现了问题。
“乐清的柳市是全国五金电器的中心,全国人都到这里来采购,这里是按照市场规律来配套的,比如做塑料件的、五金配件的,你只要给他们订单,只要付钱,什么都能做好。而安徽远离这样的产业集群,什么都要靠自己去采购、营销。”于是,他果断地把厂搬到了乐清。没想到几年后他正是在此打造起了“通领帝国”。
2003年,美国政府开始强制推行一种接地故障漏电保护装置(GFCI),并要求每两年更换一次,这也就意味着市场上每年都会有30亿美元的大蛋糕。而这种装置,全球仅5家企业生产,美国4家,还要一家在中国乐清。获悉这个消息的时候,陈伍胜在上海,他很快完成了对国内这家企业的收购,并创建了通领科技集团。2004年1月,“通领”的产品初次进入美国市场,仅用6个月的时间,就抢占了全美12%-15%的市场份额。原因很简单,美国人的GFCI一个卖8美元,而质量更好的通领科技产品,只需不到3美元。这些订单,原本是美国四家行业巨头盘子里的奶酪,陈伍性说,“所以他们跟我打官司啊!”
董事会开了3天,人人都在愤怒、抱怨。陈伍胜说,这是没用的,我们一定要冷静下来。无非两条路:一是退缩。对方当时是起诉“通领”在美国的四个经销商,要求每家赔200万美元。经销商要求陈伍胜承担,否则就不再经销“通领”产品,尽管“通领”可以置身事外,但这么一来对手的目的就达到了。
二是应战,唯有这条路还有生存的希望。而且,当时订单太多了,利润差不多高达50%,工厂每天都在加班。这样的诱惑,陈伍胜怎能舍得放弃?不过,一开始他还是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2004年7月他亲自飞到美国,希望能跟对手之一的“莱伏顿”和解。
知识产权官司的和解,陈伍胜说是国际惯例。这些年来,IBM对微软,三星对苹果,苹果对微软,经常冲突,也不断和解。而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他们都是各个领域的强者,势均力敌,而且诉讼一起,既费钱又花时间,实在没必要。所以,大都倾向于达成和解,重新分配利益,大家扯平。这是市场经济下,大企业之间的博弈游戏,可以借此淘汰一些对手,确保彼此的既得利益以及现有的市场格局。
但陈伍胜说,“通领”跟“莱伏顿”之间的地位非但不对等,简直相差太多了。所以,“菜伏顿”尽管答应和解,条件却非常苛刻,归根结底一句话:滚出美国市场。这是有着强烈民族自尊心的陈伍胜所不能接受的,“这根本不是正常的官司,它是对中国企业的围堵,想用高额的诉讼费和漫长的诉讼过程拖死你,让你倒在美国的法院门口,进不了它们的市场。”
尊严,是打官司的另一个原因。陈伍胜打了个比方:如果一个人每次看到警察就会跑,几次之后,不但警察会怀疑他是小偷,连老百姓也会觉得他有问题,否则好好的跑什么呢?“而我不是小愉。我对自己的技术很有自信,它已经获得了中国和美国的专利证书,你美国人能做到的,我中国人也行。而目我可以比你做得更好。那么我为什么见到警察要跑呢?”
心酸的守业
花钱,是意料之中的。美国律师告诉他,200万美元就能解决问题。而“通领”当时的年利润已经达到五六百万美元,想想也还打得起,所以陈伍胜一咬牙,打。这场官司打下来,的确花了200万美元。可没想到的是,“莱伏顿”和“帕特希姆”这两大公司采取车轮战术,一个输了另一个顶上,死缠烂打。“通领”就此陷入了对手布下的陷阱,官司一个接一个,足足打了6年。“越到后来,我们就越明白,我们根本没有侵权。他们是乱来的。你不战而逃,就是落人口实,就是侵权,你输了,更要退出美国市场。”
转折点发生在2010年9月对“莱伏顿”的官司中。面对“莱伏顿”的起诉,“通领”也在另一个州的法院反诉对方,以攻为守。这是陈伺生的决定。但美国律师当时不同意,并警告说,这是很危险的。陈伍胜坚持自己的决策,“这是《孙子兵法》上的‘围魏救赵,这是中国人的智慧。”事实证明,他对了。而且,当他脱身以后,“莱伏顿”还没有从他自己挑起的诉讼中拔出来。而联邦巡回三院已经颁下了“马克曼命令”,这也是中国企业第一次拿到此命令,这意味着“莱伏顿”再也不能拿这个跟“通领”说事儿了。
6年的官司,耗时耗资,陈伍胜觉得辛苦,更感觉心酸。
他说,自己在国外辛苦打官司,国内同行一部分人坐山观虎斗,另一部分人则搜集“通领”的情报转给老外,“想把我们整下去,然后自己可以在市场上取得
更多份额,甚至取代我们。”而更让他心酸的是孤立无援,“行业组织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给我们支持?”他说,日本和韩国的一些企业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也曾遭遇过美国企业以知识产权为借口的围堵,但是,这两国的行业组织和政府带着各自的企业,到美国的相关部门去游说,最终达成了和解。“但是,我们的行业组织从来没这么做过”。而这场知识产权官司,陈伍胜认为并非“通领”的家事,这是在探索一条突破知识产权官司围堵的有效路径,它是千千万万想走出去的中国企业都要面对的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如此悬殊的条件下,我们跟他们的专利官司犹如蚂蚁对抗大象。而我,哪怕倒下去了,也无怨无悔,就当交了学费。”
此外,中国的金融系统也没有向勇敢迎战、维护企业和国家尊严的“通领”提供支持。似乎在中国人的传统思想里,跟人打官司被人告了,是没脸面的事,于是,“通领”遭遇了信用等级下调,被列入黑名单,“他们根本不看你企业有没有发展,还说‘我们又不是慈善家”。有人甚至直截了当地埋怨陈伍胜,“你打什么官司呀?!”而近期温州地区出现的倒闭潮、跑路潮,更一度让“通领”的境遇雪上加霜。
这次危机的最大受害者是社会诚信,陈伍胜说,本来,“通领”与其上游企业之间有一个月的资金周转期,但此时都来找陈伍胜要钱,而目要现金。但是,“通领”销售出去的产品一般都是90天之后付款。巨大的资金压力,让自信产品过硬的陈伍胜“想想都心酸”。
“这是我们最大的痛苦,泪往肚里流。”陈伍胜说,过去出口劳动密集型企业和产品,中国人挣的是辛苦钱,血汗钱,并且是以资源、土地、环境为代价,8亿件衣服才换一架飞机,这钱是美国人让你挣的,而且它还可以用反倾销和配额制度来限制你。但拥有知识产权的高新技术产品出口,是难以阻挡的,它触及了国际同行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这道墙倒了,他们还能干什么?”
近年来,政府也在号召国内企业走出去,转变外贸增长方式。“但是,不能像赶羊一样把企业赶出去”。陈伍胜的切身体会是,对手都是百年老店或世界500强,他们是狼,而且是在以逸待劳;而作为进入者的中国民营企业,一方面为国家提供了90%的就业、创造了大量的税收,另一方面却像是现代经济活动中的“三等公民”。“在这种情况下,你让中国民营企业怎么生存?”
爱生活,更爱创造财富
“通领”(General Protecht)这个名字,是陈伍胜自己取的。他在激励自己向美国的百年老店“通用电气”(General Electric)公司看齐,也要打造一个中国的“通用”,不但通用,还要领先。但是,从第一桶金开始,就注定了创业的艰难。
他办第一家电器厂的时候,既没有现代化的办公设备,也雇不起人,所以组织生产、采购、销售都是自己来。有—次到大同矿务局推销产品,由于工作人员平时都在矿上,就约了下班后面谈。那是个冬天,零下20度,从矿务局出来已经晚上7点了,既没有公共汽车,也没出租车,陈伍胜硬是走回了市区。20公里的路,他一边走一边流泪,“我就想,人从生下来到离开这个世界,3万来天,就是这样一个痛苦的过程吗?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多年。而一路走来,他清楚地认识到,钱,是重要的。可以提高生活质量,享受美好人生,而且能体现自己的价值,带来自由。但是,“人生在世,工作是手段,生活是目的。”
于是,从20年前开始,陈伍胜每年都会在春节和国庆假期带家人旅游,即使官司缠身,也照常出行。陈伍胜坦言,为减压,更为了享受。2000年,陈伍胜来到上海,并定居下来。他体会到这里是人才和信息的区域高地,同时也很易居,有黄浦江和苏州河环绕,“依水而建的城市是永远不会消失的”。而且,上海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在知识和能力上的欠缺,于是不断学习。
“6年5场官司,也把我从一个对美国知识产权官司一无所知的中国企业家,变成了一个熟悉专利法的法务人员。”这是陈伍胜在诉讼中的一大收获。他也更加确信,学习,是他会坚持一生的事。
除了享受生活,陈伍胜还有一个赚钱的动力,就是继续做大做强,他说自己的经历让他坚信,任何一个企业,没有创新,就不会进步,而不进则退,退就意味着消失。
“我们之所以受了这么多苦,就是因为我们不够强大,所以,我们还要创造更多的财富,一定要做得更大更强,成为一个巨人,只有这样才能提高抗风险能力,企业才能永久生存。”所以,在打赢第一场官司之后,陈伍胜果断地在美国亚特兰大设立了工厂。亚特兰大,不仅是他的律师团队所在地,也是全球最大五金超市HOMEDEFPOT的老家。
陈伍胜在亚特兰大生活了3年,对HOMEDEFPOT也进行了系统调研,当打赢第一场官司之后,他果断地在HOMEDEFPOT家门口设厂,省掉了原本分流30%利润的中间环节,直接跟HOMEDEFPOT交易,这样美国消费者省钱,他和HOMEDEFPOT都能多赚钱,皆大欢喜。官司胜诉之后,美国的订单翻了好几番,来不及做。于是,“通领”和它的上游供应商都必须扩大产能。为此,整个9月和10月,陈伍胜都在加班、出差,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国庆节也只留了两天陪家人。
近年来,陈伍胜也在试图进军投资领域,他陆续收购了上海两家老牌国企,—家是生产企鹅羊毛衫的友谊有限公司,另—家则是风华圆珠笔厂。究其原因,陈伍胜说,上海是中国近代民族工业的摇篮,很多经典品牌都诞生于此。他想把它们收购下来,重新包装,让它们重新焕发活力,如果不成功的话,至少也可以建一个博物馆,把这些品牌一代代传下去。“这是我的一个梦想。将来有能力的话,还要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