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柳宗元贬永期间的孤独心态与诗文创作

2012-04-08 21:59蒋培君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2年11期
关键词:永州柳宗元

蒋培君

(湖南科技学院 外国语言文学系,湖南 永州 425100)

因参与永贞革新被贬,柳宗元于永贞元年年底到达永州,直至元和十年正月“奉诏赴长安”,在永州生活的时间长达九年多。《江雪》一诗作于其贬永的第二年冬,全诗共四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是一首藏头诗,每一句诗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即为“千万孤独”。我们认为,“千万孤独”这四个字是柳宗元永州时期心态最好写照。在永州,柳宗元曾反复抒写自己的孤独,比如:“寂寞竟何事?徘徊只心知”(《南涧中题》);“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入黄溪闻猿》);“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远弃甘幽独,谁言值故人”(《酬娄秀才将之淮南见赠之什》)等。孤独的意象在其作品中也随处可见,像孤松、孤城、孤山、孤舟、孤茎、孤根等。可以说,孤独是解读柳宗元永州诗文的一把钥匙。关于这一点,前人多有阐述。贺贻孙说:“余观子厚诗似得摩诘之洁,而颇近孤峭。”(《诗筏》)元好问说:“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论诗绝句三十首》)

致使柳宗元深陷孤独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理想破灭,无所作为

柳宗元曾有过“兴尧舜禹孔子之道”,“辅时及物”的美好理想,他也望见过理想实现的曙光。但随着永贞革新的失败,他不仅被远贬永州,而且被贬后朝廷还数次诏命,规定包括他在内的革新派主要人物“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彻底扼杀了他重回长安,一展抱负的希望。在永州,柳宗元担任名为司马员外郎置同正员的虚职,“官外乎常员”,完全无公可办,只能任凭美好年华随水流逝。

(二)群疑当道,故交疏远

柳宗元得志时,朝廷内外的士人争相与其交友,对此,柳宗元曾非常自得。而当他“贬黜其薄,不能塞众人之怒,谤语转移,嚣嚣嗷嗷,渐成怪民。……万罪横生,不如其端”之时(《与肖翰林俛书》),“交游解散,羞与为戚,生平向慕,毁书灭迹”(柳宗元《答问》),昔日的朋友却一个个离他而去,唯恐受到牵连。他到永州后,曾抱着一丝希望给众多故旧大臣写信,乞求援手,结果均石沉大海,杳无信息。

(三)水土不服,命运多舛

唐代时,永州还是蛮荒僻远之地,气候炎热潮湿,风俗文化与长安地区存在很大差别。柳宗元曾用“窜身楚南极,山水穷险艰”来形容他的被贬(《构法华寺西亭》)。他所看到的永州“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与李翰林建成书》)他接触到的永州人“鬼且禨”,“多疾殃”。他听到的永州话像是“鴃舌啅譟”的鸟语。柳宗元初到永州,寄住在龙兴寺,环境简陋荒凉。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住所后,五年中又四次遭受火灾,有一次甚至是仓皇逃出才得以保命。这一切都让柳宗元无法适应。

(四)骨肉凋零,战友亡故

被贬永州之前,柳宗元的父亲、妻子与两个姐姐已相继辞世。被贬永州不到半年,他的母亲就因“有子不令而陷于大,徙播疠土,医巫药膳之不具”而辞世。几年后,女儿和娘也不幸夭折。亲人的离去使柳宗元深感人生的无常与生命的脆弱。同时,柳宗元被贬后不久,革新集团的领头羊王叔文就被赐死,接着与他一起参与革新的同僚王伾、凌准也相继病死于贬所。对于“二王”与凌准的死,柳宗元除了悲痛以外,还真切地体味到了唇亡齿寒,前程莫测的滋味。因而,他说:“我歌诚自恸,非徒为君悲。”(《哭连州凌员外司马》)

(五)健康恶化,没有子息

到永州后不久,柳宗元就“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一、二年后,“痞气犹甚,加以众疾,动作不常。……每闻人大言,则蹶气震怖,抚心按胆,不能自止。”(柳宗元《与杨京兆凭书》)柳家属于名门望族,柳宗元作为独生子却一直没有儿子,而且在永州他以待罪之人的身份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士人之女成婚,因而非常担心没有子息继承香火,无颜面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综上可见,被贬永州对柳宗元的打击是多重的,他陷入孤独确实难以避免。

在永州,柳宗元曾以多种方式排遣孤独,包括游山玩水、礼佛颂经、赋诗作文、下乡近农等,但却始终没能摆脱孤独的困扰。“孤独是创造活动进行的基础”,[1]困守永州的柳宗元在创作时,首先“是给万物赋予灵魂,然后再给这些灵魂赋予孤独”,[2]因而其诗文创作几乎全都打上了孤独的烙印。

(一)孤高

孤独与孤单不同,孤单仅仅是形单影只而已,孤独则是伟人和天才的通病。柳宗元自幼精敏通达,行文作赋负有“奇名”、初入仕途时,他“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韩愈《柳子厚墓志铭》)在永州,柳宗元更显得鹤立鸡群,他曾作寓言《谪龙说》,感慨自己被贬有如龙女“辱尘土中”。永州城河西有一线不高的土山,名曰西山,柳宗元曾这样描写他登山时的所见所感:“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始得西山宴游记》)河东小山上有一座法华寺,柳宗元出资依寺修建了一座西亭。他形容修亭的效果是:“丛莽下颓,万类皆出,旷焉茫焉,天为之益高,地为之加辟,丘陵山谷之峻,江湖池泽之大,咸若有增广之者。”(《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城边潇湘二水会和之处有一小岛,名曰萍岛,柳宗元站在河岸小山上遥望该岛,写道:“高馆轩霞表,危楼临山隈。兹辰始澄霁,纤云尽褰开。”(《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在这些作品中,柳宗元所描写的客观对象虽然全都低矮平凡,但由于有了他自身人格的投射,而显得无比高峻。

(二)孤冷

孤独多与冷清连在一起,孤独的人往往感到全身充满了寒意,柳宗元也是如此。在其诗文中,带“寒”字意象特别多,像寒松、寒烟、寒露、寒光、寒流、寒花、寒英、寒野、寒涧、寒江、寒筱、寒月、寒泉、寒川等,他还往往爱用“青”、“翠”、“阴”、“清”、“幽”等冷色调的词来构造阴冷、凄寒、冷落、荒凉的意境。比如,“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晨诣超师院读禅经》);“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南涧中题》);“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小石潭记》)等。胡应麟曾说:“柳子厚清而峭。”(《诗薮·外编》卷四)蔡绦也说:读柳宗元的诗“似入武库,但觉森严。”(《西溪诗话》)

(三)孤囚

困守孤城,孤立无援,是孤独者常有的生命体验。柳宗元曾反复以“囚”来界定自己贬后的身份。比如:“囚居固其宜,厚羞久已包”(《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冉溪》);“吾缧囚也,逃山林入江海无路,其何以容吾躯乎”(《答问》);“余囚楚、越之交极兮,邈离绝乎中原”(《闵生赋》)等。他同情囚禁待宰的鹧鸪(《放鹧鸪词》),并以“羽翼脱落”,但仍向往万里云天的笼中之鹰自喻(《笼鹰词》)。待罪永州,柳宗元行动范围受到限制,连扶送母亲灵柩回乡安葬也只得请他人代为。他曾这样形容自己在永州的生活:“与囚徒为朋,行则若带索,处则若关桎梏,彳亍而无所趋,拳拘而不能肆。”(《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永州城周边有西山、东山等小山环卫,在柳宗元眼里,那就如同监狱的围墙,所以,他发出了“谁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的感慨(《囚山赋》)。

(四)孤荒

被冷落、被抛弃、被遗忘,在无奈与无聊中荒废自身的生命与才华,这是孤独者常有的生命体验,贬永期间,柳宗元也常有这种体验。他“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始得西山宴游记》),其游记所载的永州山水均处于荒郊野外的幽深隐秘之地。比如:“贾四百,连岁不能售”的钴鉧潭西小丘,“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劳而无用”的小石城山,“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的袁家渴,“曲行纡馀,睨若无穷”的石渠,“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的石涧等。柳宗元诗歌所建构的意境,也大都呈现出荒芜、萧索、凄幽、冷寂之美,比如“黄叶覆溪桥,荒村唯古木”(《秋晓行南谷经荒村》);“壁空残月曙,门掩候秋虫”(《酬娄秀才寓居开元寺秋月夜病中见寄》);“危桥属幽径,缭绕穿疏林”(《苦竹桥》); “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梅雨》)等。

(五)孤傲

越优秀的人越容易感觉孤独,因而孤独常与自傲自负为邻。困居永州时,柳宗元虽然曾一再给故旧大臣写信,乞求援手,但其内心却并没有屈服。他在诗文中刻画了一系列突兀、峭傲、诡异、尖锐、坚硬的山石形象,比如:“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钴鉧潭西小丘记》);“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小石潭记》);“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钴鉧潭记》)等,充分体现他不服软、不合作、不协调的心态。迁居永州五年后,柳宗元心情稍安,便在潇水西岸的—条小溪边筑房居住。他将小溪更名为愚溪,并且将居所周边的景物全都冠以“愚”字,包括愚池、愚堂、愚亭、愚岛、愚岳、愚泉、愚沟等,他自己也以愚公自许。这里的“愚”,也正是其孤傲的心态集中体现。

孤独是思考的开始。一个人可以通过孤独达到思维的清明,让思考得以延展。[3]由于孤独,柳宗元“求得经、史、诸子数百卷,常侯战悸稍定,时即伏读”(《于李翰林建书》),同时由于被贬后,接触了更为广阔的社会现实,深入了底层百姓的生活,柳宗元关于宇宙、政治、历史、人生等问题思考也显得深刻而富有个性。

(一)对现实人生与政治统治的反思与批判

在《送宁国范明府诗序》、《送薛存义序》、《晋问》等作品中,柳宗元明确提出了“吏为民役”的政治主张,认为统治者不仅要“利民”,致力于为百姓谋福利;更要努力追求“民利”,“所谓民利,民自利者是也。”在柳宗元看来,就如种树要“顺木之天”一样,统治者“养人”也得顺人之欲,遂人之性(《种树郭橐驼传》)。基于此,柳宗元写下了《捕蛇者说》、《田家》等作品,哀民生之艰辛,恨朝政之暴苛,极大地充实与提升了传统民本政治思想。此外,柳宗元反思人性的丑恶与肮脏,揭露贤愚颠倒、任人唯亲的社会现实,写下了《哀溺者文》、《李赤传》、《永某氏之鼠》、《鞭贾》、《骂尸虫文》等作品,均具有强烈的批判性。

(二)对经典文献的辨伪与质疑

由于“读百家书,上下驰骋”,“得知文章利病”,所以,柳宗元开疑辨群书之先河,写下了《非〈国语〉》、《辨列子》、《辨文子》、《辨鬼谷子》、《辨晏子春秋》、《辨亢仓子》、《辨鹖冠子》等一系列作品,从源流、作者、文辞、史实、文义等方面,对诸子学提出了一系列质疑,纠正了典籍中一些芜杂与错误记载,创新了古籍辨伪的思路与方法,在中国辨伪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同时,他深入批判了前人对一些历史现象的唯心主义诠释,其锋芒直指尧舜禹等古代圣君与儒家核心价值观念,因而,具有很高的思想文化价值。

(三)对宇宙本原等重大问题的思考与探索

柳宗元坚持认为,宇宙是由“元气”这一基本物质构成的,明确肯定了世界的物质性。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天人不相预”的哲学命题,在他看来,命数、灾兆、占卜、梦兆等都是靠不住的,帝王“受命不在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王权更替的基本规律在于“德绍者嗣,德怠者夺”(《贞符》),从而彻底否定了“君权神授”、“天人感应”等传统观念。柳宗元认为,历史的发展有其自身特有的规律。“封建制”的出现“非圣人意”,郡县制取代“封建制”乃历史的必然。他“好佛究法”,提出了“统合儒释”的理论主张,其宗教观影响深远。他虽力拒师名,但却致力于教育实践,并且留下了《师友箴》、《答韦中立论师道书》等多篇讨论教育问题的文章,其教育思想也不乏创新之处。此外,柳宗元在伦理、经济、旅游等问题上均有自己独特的思考与看法,值得后人认真总结。

(四)诗文创作上的求变与求新

与韩愈等人一样,柳宗元也提倡“文以明道”,反对“以辞为工”,片面追求辞藻的华丽。但是,柳宗元所讲的“道”,并不仅仅是指儒家道统,他的眼界更为开阔,而且他明确主张文学应“辅时及物”,有助于社会与人民,因而,他的创作既有深度又有广度,现实性很强。从总体上看,柳宗元的诗文沉郁峭拔,风格独具,均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尤其是他将山水游记和寓言小品发展为独立的文学体裁,体现了非凡的创新意识,产生了深远的历史影响。

日本学者箱崎总一在其《论孤独》一著中指出:“凡有所作为的人,他们的一生几乎无一例外地是在孤独中度过。尤其要做具有独创性的工作和研究,或欲在事业上有所建树的话,就非置身于孤独——严酷的孤独不可。”柳宗元就是如此,他的孤独是一种创造者的孤独,孤独没有使他沉沦,反而使他充满了创造的激情与灵感。因为孤独,柳宗元在永州时期写的文章不光种类多、数量多,而且其成就与影响也要远超长安时期和柳州时期。对于柳宗元而言,被贬永州虽是巨大的打击,但是却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与中国思想史上的崇高地位。在永州,孤独严重摧残了柳宗元,但无疑也成就了柳宗元。

[1]海纳特.创造力[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 81.

[2]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M].冯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4.

[3]蒋勋.孤独六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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