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婉、悲音、悲情、清艳——王闿运词学思想新探*

2012-04-08 00:52袁志成
关键词:词选词体词学

袁志成

(1.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2.湖南城市学院 文学院,湖南 益阳 413000)

凄婉、悲音、悲情、清艳
——王闿运词学思想新探*

袁志成1,2

(1.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2.湖南城市学院 文学院,湖南 益阳 413000)

作为一代经学大师、文坛巨匠,王闿运词学思想亦于常州词派独占坛坫之时另辟蹊径,以五代北宋词学为宗,选词尤为推崇五代李煜、宋代李清照等凄婉、悲音、悲情的词作,评词常以“清艳”为准的,回归五代词体观念。闿运词学思想的出现,可以唤起更多词人重新审视词体,跳出常州词派的束缚,回归词体发展初期。

王闿运;凄婉;悲音;悲情;清艳;词学思想

王闿运乃湖湘文坛巨匠,先后主讲成都尊经书院、长沙思贤讲舍以及衡阳船山书院。其中船山书院的改制可窥王壬秋对晚清湖湘教育由传统到现代过渡的态度[1]。其词学思想已引起学界关注,认为王闿运词学回归“词乃小道”,语言绮靡,追求词趣等。杨雨认为:“在‘倚声之学,国朝为盛’的清代词坛,王闿运既非词坛大家,亦无心以‘词坛大家’为目标,只是以学人身份适性为词。一方面他始终坚持了词为‘小道’的观念,另一方面这种‘小道’观在不同时期又有不同的内涵:早年以经世致用为己任,认为作词是‘大雅不为’;中年以后方认识到词之妙处在于‘微感人心,曲通物性’,其体擅言诗之所不能言之情志。他所倡之‘小道可观’正是在坚持诗词体性殊分的基础上对词的缘情本色认知,反对片面崇比兴寄托以至‘锤幽凿险’的词坛风气,坚持自然溢露之真情才能使词臻于‘不可言说’的‘上上’境界。”[2]该文基本把握王闿运词学思想,但有些细节注意不够,如杨文认为:“王闿运认为作词是‘大雅不为’。”其实该话是其好友邓绎对其所言,并不能代表王闿运观点,而杨文中以此搬来作为王闿运早年词学思想。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王闿运词学思想是在“绮语”与“合道”中寻找契合点,刘兴晖认为:“王闿运词承衍孙麟趾‘畅词趣’之说,所编《湘绮楼词选》以词趣为标准选词,采用‘趣’、‘妙’、‘灵’等话语评点词,寻求‘绮语’与‘合道’的契合点,试图阐释和回归‘诗庄词媚’的观念,反映出清末民初对词体审美特质的重新认识。”[3]刘文对王闿运词学思想的渊源阐述清楚,及其回归诗庄词媚的理念亦能成立。另外,闵定庆认为王闿运词学追求有浙常而外、欲张楚军之意[4]。王闿运《张雨珊词序》云:“湘人质实,宜不能词,故先辈遂无词家。近代乃有杨蓬海,与雨珊并驱,闿运不能骖靳。王益吾自负宗工,乃选六家词,王湘而一浙,欲以张楚军。”[5]王先谦辑刻《诗余偶钞六家》的意图并非仅仅因为自己同这六人关系密切,他辑刻六家词的更重要意图在于存人存词。王先谦在序言中说:“昔新安孙默辑王渔洋以次十五家词,自三家、六家递增,阅十四年而后成。先谦此刻犹默意也。”王先谦言已循孙默辑《十五家词》之意,据《四库全书总目》言:“十五家之本定于丁巳,邓汉仪为之序。凡阅十四年,始汇成之。虽标榜声气,尚沿明末积习,而一时倚声佳制,实略备于此,存之可以见国初诸人文采风流之盛。”由此可见,孙默辑刻《十五家词》的意图在于存人存词,以备后世了解当时广陵词坛盛状。王先谦既言“此刻犹默意也”,我们可知他辑刻《诗余偶钞六家》的更重要意图在于存人存词。王闿运认为王先谦此刻有“五湘而一浙,欲以张楚军”,并不代表王闿运亦在词学方面有“张楚军”之意。杨雨亦称:“王闿运在当时词坛是既不被某一宗派所束缚,又无意于另树宗派、独立门户的。”[2]笔者以为,尽管王闿运交游广阔,但其词学思想因其保守文化而与词坛主流相异,回归词体本身,抒妍艳幽怀,选词重悲音悲情与评词以清艳词风为准。

一 填词以凄婉为宗

闿运词学思想主要集中于《张雨珊词序》与《湘绮楼词选序》。且看其《湘绮楼词选序》云:

往者,孙月坡工填词,为陈希唐师,同在南昌与邓辛眉日相唱和。余弱冠,方抗意汉魏诗文,未屑屑也,亦实不解其佳处。及还长沙,闻李伯元及希唐并殉国守,独对所题《燕子图》,吟想悲凄,始自作小令。长慢虽不能工,于月坡所言门径,固识之矣。[6]

王闿运少不习倚声,颇有不屑之意。后与孙麟趾交,词学思想多受其影响。孙麟趾,字清瑞,号月坡,江苏长洲人,有《词径》、《清七家词选》、《绝妙好词》等。月坡论词时与戈载相左,杜文澜称:“初,戈顺卿论词吴中,众皆翕服。独长洲孙月坡茂才麟趾与龃龉。长洲宋铭之茂才云:‘窃谓守戈氏之界,可以峻词体;游孙氏之宇,可以畅词趣。二者皆是,不可执一,愿与同侪通两家之驿,可乎?同人韪之。”[7]王闿运于南昌与李仁元、陈景雍交。李仁元(1826—1853),字资斋,河南济源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历江西乐平知县,及太平军进犯,仁元力战而死。有《静观斋诗钞》。闿运有《李仁元传》。陈景雍,字熙堂,号希唐,河南商丘人,陈维崧后世。道光己酉举人,咸丰二年壬子进士,咸丰四年被太平军杀害。有《春影楼诗稿》。受学于孙麟趾,有诗《呈月坡师》云:“我佛全其体,吾儒重于用。”闿运有《陈景雍传》。及李、陈二人殉国,闿运“吟想悲凄”,始填词,且主以小令。这对王闿运的词学思想与填词实践皆有深刻影响。闿运自言“于月坡所言门径,固始识矣”。然而,好友邓绎之父邓七丈寄书来诫:

而辛眉先德邓七丈寄声来戒,言作词幽怨,非富贵寿考征,且《大雅》不为。邓丈意以箴其子,托意于我耳。自此方乡学多所未闻见,亦不睱寻摘矣。[6]

邓七丈所言“作词幽怨”可以有两重理解:其一,作词之人易生幽怨之情;其二,作词须抒幽怨之怀。邓七丈且言”《大雅》不为。“《大雅》”,《诗经》重要组成部分,多是西周王室贵族作品,主要歌颂周王室先祖、武王、宣王等历史功绩。后来,“《大雅》”亦泛指德高而有才之人。此本规劝好友邓绎,闿运显然受其影响。王闿运一直以儒学大师、经学大家为努力方向,故于邓氏所言感触颇深,习词遂罢。及至知天命之年,闿运课子教徒之需而偶习小词:

及至成都,年垂五十,粗识文学之津,与及门诸子谈艺,间及填词。稍稍为之,则阑入北宋,非复前孙氏宗旨。然箧中故无词本,仅有卅年前,孙曼青所赠《绝妙好词》,朱竹垞窃得者。其词有规格,不入苏、黄粗鄙之音,犹孙说也。[6]

闿运重新习词,并未严守月坡所言,时常以北宋为宗。然身边仅有《绝妙好词》,醇雅清空,与孙氏所言相通。闿运词学思想随时事而逐渐转变:

又十余年,杨氏妇兄妹学诗之功甚笃,然未秀发。余闲为女妇言,亦知有小词否。靡靡之音,自能开发心思,为学者所不废也。《周官》、《教礼》不屏野舞缦乐,人心既正,要必有闲情逸致,游思别趣,如徒端坐正襟,茅塞其心,以为诚正,此迂儒枯禅之所为,岂知道哉!学者患不灵,不患不蠢,荡佚之衷,又不待学。[6]

闿运以前认为填幽怨之词,靡靡之音,无益于经世致用。至六十余岁,闿运自有新的理解,“靡靡之音,自能开发心思”。为此,闿运特举《周官》、《教礼》亦不摒弃民间舞蹈与杂乐以证其观点。对于其词学观念之转变,其有《论先后异趣之由》答之曰:“刻板太过,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律己绳人,皆贵宽广。”[5]及晚年主讲船山书院,闿运于《词综》所批甚多:

既坐东洲,日短得长,六时中更无所为。爰取《词综》览之,所选乃无可观。姑就其本,更加点定。余睱又自录精华名篇,以示诸从学诗文者,俾知小道可观,致远不泥之道。[6]

王闿运认为朱彝尊《词综》无可观之。因此,为示诸生,特编纂词选以张其词学小道观。其《张雨珊词序》亦云:

词盛于宋。南渡至今,苏、杭濡染其风,吴中犹有北宋遗响,越中则纯乎南音。数百年来,浙人词为正宗,天下莫胜也。至清朝二百馀年,共推成容若、吴穀人,成则北人,几夺浙席矣。朱竹垞亦浙人,而尤自信其词,既选《词综》,又作诗话。其词稿率多点易,再三斟酌,自以为尽善。然观其所选,汗漫如黄茅白苇,其所作乃如嚼蜡,浙词之末者也,未为浙派也。[5]

清初词坛三家纳兰性德、陈维崧、朱彝尊填词各具特色。而王闿运却独尊纳兰性德与吴穀人,不提及阳羡词人陈维崧以及浙西词派鼻祖之朱彝尊,颇耐人寻味。且议朱竹垞所选《词综》齐一单调,枯燥无味。闿运之所以推尊成容若,与其词风凄婉感人、愁情满纸密不可分。陈维崧言:“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顾贞观亦称:“容若词,一种凄惋处,令人不能卒读。”[8]

二 选词重悲音悲情

王闿运选词不以《词综》为仿,亦不以《词选》为旨,而是另辟蹊径,崇尚悲音悲情。陈乃乾《清名家词》中评王闿运曰:“一时奉为经师,实则以文章见胜,有《湘绮楼词选》,取舍不同于人,所作亦能自名一家。”[9]其《湘绮楼词选》分前编、本编和续编,以本编为核心。《湘绮楼词选》三编,共选词人55家,词作76首,其中以姜夔、苏轼为最,每人5首。王闿运选词之所以会出现姜夔、苏轼两家词风不同的词作为最的现象,缘于其对词分二派的认同:“曰苏辛,曰姜吴,其近似者各以是准之,盖豪迈旖旎之殊耳。”[10]从王氏选词与词评来看,王闿运以经学大儒的身份对词体的认识有回归五代花间词风意识,尤为强调词作之悲音悲情。前面已述王闿运始填词之契机缘于好友之死给其造成悲凄情绪而无法释怀,故寄之于词。因此,闿运对悲音悲情之词另眼相待。其实,与词体相配之燕乐,其吟唱似哭,颇令人凄婉。《通典》卷142:“自宣武已后,始爱胡声,洎于迁都,屈茨琵琶,五弦、箜篌、胡直、胡鼓、铜拔、打沙罗、胡舞、铿锵镗镗,洪心骇耳;抚筝新靡绝丽,歌音全似吟哭,听之者无不凄怆。”晚唐五代花间词体成熟之时亦染其习。晚唐五代政局动荡,故其词亦哀思幽怨。《礼记·乐记》云: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

《旧唐书·音乐志》云:“陈将亡也,为《玉树后庭花》;齐将亡也,而为《伴侣曲》,行路闻之,莫不悲泣,所谓亡国之音也。”闿运以此为选词标准,多选哀感顽艳之作。如评翁孟寅《烛影摇红》(楼倚春城)云:“健字入妙,无限伤心,却不作态。”评余桂英《小桃红》(芳草连天)云:“此桃花依旧者,更深悲慨。”评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云:“是张浚、秦桧一班人。亡国之音,不为讽刺。”

又如邓剡《南楼令》云:

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叶声寒,飞透窗纱。懊恨西风催世换,更随我,落天涯。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说兴亡、燕入谁家。只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

邓剡,字光荐,号中斋,江西庐陵人,宋末元初人,曾参与文天祥抗元斗争。王闿运评该词曰:“亡国不死,仍有羁愁。一语写尽黄梨洲、王船山一辈人。”

又如李煜《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此词作于降宋之后,表现词人亡国离乡的锥心之痛。“别是一般滋味”乃词人亡国前后生活强烈反差的对照,是亡国离乡情绪的自然流露。因此,闿运评曰:“词之妙处,亦别是一般滋味。”又如李煜之《浪淘沙》(帘外雨潺潺)亡国之哀思更为明显。《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一词以平常语写刻骨铭心之亡国情思,故闿运评曰:“常语耳,以初见故佳,再学便滥矣。朱颜本是山河,因归宋不敢言耳。若直说山河改,反浅也。结亦恰到好处。”

又如王沂孙《高阳台·和周草窗寄越中诸友韵》云:

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小帖金泥,不知春在谁家。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说与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春风,几度飞花。

王沂孙,宋末著名遗民词人,其词多抒国恨家仇,靡靡之音哀以思之。故其词受常州词人青睐,周济将之选入《宋四家词选》,《介存斋论词杂著》且云:“中仙最多故国之感,故著力不多,天分高绝,所谓意能尊体也。”该词可谓其集中此类词作之佼佼者,故闿运收入此词,且评曰:“此等伤心语,词家各自出新,实则一意,比较自知文法。”

亡国之音具有强烈的悲剧意味,读者在审美意味上更易产生共鸣。晚清时期,常州词派虽有关注悲音悲情、亡国之音,如张惠言所谓“贤人君子幽约怨诽不能自言之情”、宋翔凤所言:“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11],但多注重词作比兴寄托。悲音悲情乃词体内质的主流,只有以此为词作内容,才能具有“哀感顽艳”之风。业师彭玉平教授总结道:“词的情感内涵当然并非只在悲哀一端,即在词体初步形成的中晚唐时期以及词体大盛的两宋时期,词所表达的情感也是十分丰富而复杂的。但我们同时也必须承认,从词体的本体、本色以及词史发展的实际来看,悲情确乎是词体情感的主流和大端,这也是我们在考量词体内质时,不能不更多地关注悲情的原因所在,而‘哀感顽艳’也只有在词体的体性及词史发展的实际中,才能充分显示出其重要的理论意义。”[12]

三 评词以清艳为准

闿运选词既以悲音悲情为标准,同时亦考虑词之意致灵妙等。如南渡之际女词人李清照词作入选两首,分别是《声声慢》(寻寻觅觅)与《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前者是李清照南渡以后晚年凄苦生活的写照,是典型的悲音悲情之作。李清照本人于《词论》中以曲笔突出词作悲情的思想。后者与悲音悲情相差甚远,然作为李清照早年闺中词代表作,闿运亦选入该词。由此可见,闿运选词宽容,既以悲音悲情极富感染力的词作为选词标准,同时亦考虑词人不同时期的优秀之作。故评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云:“此语若非出女子自写照,则无意致。”评苏轼《蝶恋花》(花褪残红)云:“此则逸思,非文人所宜。”以“意致”、“逸思”评词,显闿运词趣。因此,刘兴晖博士认为:“王闿运将词趣作为‘合道’和‘绮语’之间的契合点:不讳言词之‘绮靡’,以词为闲情逸致、游思别趣的娱乐赏玩之清佐,还原词之‘媚’态;借词体之微直接表达‘不能忘哀乐’的常人之心,也正因此常人之心,则其偏激感宕之辞皆可豁然而解。”[3]刘文试图以词趣解决闿运词学思想中绮语与道统之矛盾关系,方向和角度都是好的。但笔者以为,闿运词学思想中并未有刘文中所言之“道”,闿运词学实乃回归晚唐五代花间词,以有情有韵写风月与身世,以达其清艳之旨。如闿运言:

人各有性情,自得所近而已。但取前人各家之作,反复吟之,自有拍凑会心之处。吟成自审,有不安者斟酌易之,此则辞章之所同也。不言理,不事流,边风月,俯仰身世,此词之所独也。无理而有韵,无事而有情,怡然自乐,快然自足,亦复上接千古,下笼百族,岂小道哉!但不可雕镂字句,强作摇曳,使致纤俗耳。[10]

闿运认为,词与诗相异且独特之处在于“不言理,不事流,边风月,俯仰身世”,有几个层面的意思:其一,词体相对于诗体而言,有其独特之处;其二,填词不以理和事为词体内质;其三,词体内质是风花雪月的同时寓身世之感,从而达到有情有韵而自乐、自足。风月与身世的结合,是闿运词学思想有关词作内容的观点,有关词作风格,闿运亦遥接花间清艳之风。《花间集序》云:

镂玉雕琼,拟化工而回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是以唱《云谣》则金母词清;挹霞醴则穆王心醉。名高《白雪》,声声而自合鸾歌;响遏行云,字字而偏谐凤律。

《花间词序》是《花间集》的理论纲领,这是勿庸质疑的。但是,后人对该序的理解是多样的。笔者以为彭玉平教授于此颇有心得,且论据充分,论证合理,认为《花间集序》是晚唐五代时期词体清艳观念确立的标志,并从词人身份与词体环境的角度加以考量:“西园英哲的独特身份和学养造就了骨子里的清,而南国婵娟的轻歌曼舞又形成了事实上的艳,清和艳就是这样或并行或交融着。”进一步指出清艳之内涵:“词的清艳实际是词人风度的一种体现,风度又是长期涵养的结果。”“清实际上是一种与生俱来、并且需要时时精心维护的精神品格,清者生存于尘世之间,或许外在形式上难免浸染有世俗的痕迹,但内心始终是清气淋漓的本真状态。”[13]王闿运评词颇以清艳为准,如周密《醉落魄·拟二隐》云:

馀寒正怯,金钗影卸东风揭。舞衣丝损愁千褶。一缕杨丝,犹是去年折。临窗拥髻愁难说,花庭一寸燕支雪,春花似旧心情别。待摘玫瑰,飞下粉黄蝶。

闿运偶然以品评词,其《湘绮楼词选》中明白无误的以品评词者二首,周密该词即其中之一。闿运评曰:“此亦偶然得句,而清艳天然,几于化工,亦考上上。”[6]其偶然之句与天然化工等,与闿运前述填词“但不可雕镂字句,强作摇曳,使致纤俗耳”相一致。“清艳”乃闿运品词中之上上,可见其对“清艳”的推崇。

闿运于“清”、“艳”二字并重,既重其清,亦赏其艳。如选周晋《点绛唇》云:

午梦初回,卷帘尽放春愁去。长昼无伴,自对黄鹂语。絮影蘋香,春在无人处。移舟去,未成新句,一研梨花雨。

周晋,字叔明,号啸斋,周密之父。其词清新自然。王闿运评曰:“真景清供。”闿运认为填词不仅需写真景,而且所绘之景给人感觉清新自然,无雕琢痕迹。又如选文及翁《贺新凉》云: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谁人是?千古恨,几时洗。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文及翁,字时学,号本心,官至资政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宋末元初遗民词人。元兵将至,及翁隐居山林。该词一洗铅华,心情沉重。故王闿运评曰:“须得此洗尽绮语柔情,复还清明世界。惜后半不清。”以“清”来衡量该词,可见词人在重悲音悲情的基础上重词风之清。清新自然,要求填词选字多用常语,这是闿运如何实现词风之清的重要手段之一。王闿运评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云:“常语耳,以初见故佳,再学便滥矣。”评孙光宪《思帝乡》(如何,遣情情更多)云:“常语常景,自然丰采。”评姜夔《暗香》、《疏影》云:“此二词最有名。然语高品下,以其贪用典故也。如此起法即不是咏梅矣。”闿运以上所评,既有从正面肯定常语常景给人以自然丰采,也从反面贪用典故而致艰涩之语而显品格低下。又如选张孝祥《念奴娇》(洞庭青草近中秋)评曰:“飘飘有凌云之气,觉东坡水调犹有尘心。”尘心对应世俗,仙气对应清高,闿运此评亦体现其对清之重视。至于闿运赏词风之艳,不外乎词体传唱、语言风格等。闿运自称“学道而好作绮语”,认为“靡靡之音,可开发心思”,故绮语是其赏“艳”的重要方面。如选范成大《眼儿媚·萍乡道中乍晴,卧舆中困甚,小憩柳塘》云:

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破轻裘。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彀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

该词写春思旅愁,语言暖软,颇受历代词学家好评。沈际飞《草堂诗馀别集》称:“字字软温,着其气息即醉。”言其情韵相符。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云:“借东风皱水,极力写出春慵,笔意深透,可谓入木三分。”将春慵写得尤为传神。闿运则关注词作之情韵,评曰:“自然移情,不可言说,绮语中仙语也,考上上。”[6]又选冯延巳《谒金门》,评曰:“言情之始,故其来无端。”[6]闿运又从小词吟唱的角度评柳永之《望海潮》,云:“此则宜于红氍上扮演,非文人声口。”所谓红氍,即指词宜红牙拍板,十七八女郎吟唱为佳。因此,闿运一直视词与言志传统的诗文相异,认为词宜宣诗体所不能宣之幽情:“诗文之用,动天地,感鬼神;而词则微感人心,曲通物性,大小颇异,玄妙难论。盖诗词皆乐章,词之旨尤幽,曲易移情也。诗所能言者,词皆能之;诗所不能言者,词独能之。皆所以宣志达情,使人自悟,至其佳处,自有专家。短令长调,各有曲折,作者自知,非可言也。”[14]

结 语

在常州词派刻意微言大义、主张比兴寄托的背景下,闿运从诗词体性上赋予词的特性,可谓与众不同,逆流而上。因此,杨雨教授赞曰:“在词体不断诗化的大潮中,在常州词派刻意从词里寻求微言大义的词学氛围里,湖湘诗坛领袖王闿运以幽人独往来的身姿,站在词学发展的源头,从五代北宋的‘小词’中寻求词心和词美,不可不谓是一种‘逆反’的态度……是清代词坛尊体诗化大潮中难能可贵的、具有文体辨析之独立精神的‘另类’尊体。”[2]闿运词学思想以回归词体本身为要,强调抒写真情幽怀,不仅突显其与常州词派相异之处,而且在选词上注重悲音悲情、重塑花间词体清艳之本色。这种回归是有意义的。晚清常州词派习词重比兴寄托,且追随者越走越远,易流入牵强附会之嫌,导致词体面目全非而消除了诗词界限,最终词体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而闿运词学思想的出现,可以唤起更多词人重新审视词体,回归词体发展初期。受闿运影响,晚清湖湘词坛涌现出的词人群,在词学创作上多以花间为宗,词风冶艳,于晚清词坛独树一帜,为词坛增添了一道独异的风景。

[1] 刘平,章启辉.王闿运改制船山书院探析[J].湖南大学学报(社科版),2007,(5).127-132.

[2] 杨雨.尊体大潮中的“小道”“逆流”——略论王闿运词学“小道”观[J].船山学刊,2010,(1).159-161.

[3] 刘兴晖.论王闿运《湘绮楼词选》“雅趣并擅”的词学观[J].广西大学学报,2009,(4).100-103.

[4] 闵定庆.浙常而外、欲张楚军——论王闿运的词学追求[J].中国韵文学刊,1998,(2).24-33.

[5] 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M].岳麓书社,2008.

[6] 王闿运.湘绮楼词选序.词话丛编[M].中华书局,2005.

[7] 杜文澜.憩园词话.词话丛编[M].中华书局,2005.

[8] 冯金伯.词苑萃编(卷八).词话丛编[M].中华书局,2005.

[9] 陈乃乾.清名家词第十卷[M].上海书店,1982.

[10]张璋等.历代词话续编[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

[11]宋翔凤.乐府馀论.词话丛编[M].中华书局,2005.

[12]彭玉平师.论词之“哀感顽艳”说[J].文学遗产,2011,(4):116-124.

[13]彭玉平师.花间集序与词体清艳观念的确立[J].江海学刊,2009,(2):179-187.

[14]王闿运.论词宗派.历代词话续编[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

Sad,Tragic,Clear and Bright——On Wang Kaiyun’s New Ci-ology Thought

YUANG Zhi-cheng1,2

(1.College of Literature,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31,China;2.College of Literature,Hunan City University,Yiyang 413000,China)

as a generation of the master,a literary master,Wang Kaiyun CI-ology thinking altar goblets of path in Changzhou CI-ology exclusive,on the five generation of Song Ci as the case,lexical selection was particularly admired Li Yu and Li Qingzhao’s sad,tragic,sad words,clear and bright,returned five pronoun body concept.Kai yun’s CI-ology theories appeared,could arouse more people re-examine the word body,jump out Changzhou CI cage,regression CI development initial stage.

Wang Kaiyun;sad;tragic pathos;clear and bright;Ci-ology thought

I207.23

A

1008—1763(2012)02—0099—04

2011-05-1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1YJC751113);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09YBB070)

袁志成(1977—),男,湖南隆回人,湖南城市学院副教授,华南师范大学博士后.研究方向:古典词学与湖湘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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