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卫平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海德格尔的语言本质观
朱卫平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传统语言观暗含了对象化的思维,这是现代技术的本质所造成的结果。海德格尔从语言观着手,对这种现代技术的本质进行了批判,提出语言是存在之家,是作为寂静之音的道说。语言自行道说,把世界敞开于天、地、神、人四重整体的宁静之中。道说方式是诗与思,在诗与思的共同乐舞中,以求超越技术之本质无所不在的控制。这其实只是海德格尔绝望的美学寄望,马克思辩证法才是对现代技术本质的彻底批判性力量。
语言本质;存在之家;道说方式;海德格尔
语言在海德格尔后期的思想中占有中心位置。在他对语言本质的思考中,隐藏着他对人之本质存在的关怀与思考。他对传统语言观的批判,对诗歌、艺术的阐释,是为了冲破在技术统治下人的对象化存在状态。笔者旨在通过剖析海德格尔对语言本质的阐述,进一步梳理他对人的本质存在的理解和思考。
既然人之为人的世界不能离开语言而为人所把握,世界只能在语言中呈现,那么,语言如何把握世界?语言观的不同直接影响到对世界的把握和理解。传统的语言观认为,世界不依赖于语言而存在,语言只是作为人的功能,把世界形象地或概念地再现出来。这种语言观暗含了对象化的思维,即人在世界的对面把自身摆出来,从而把世界视为对象和客体。海德格尔认为,这是现代技术的本质所造成的结果,他以“集—置”[1]来命名这种现代技术的本质。“技术”源于古希腊文中的“techne”一词,意思是“让其显现”。由此,从词源上来说,技术本来也是“道说”的一种方式。不过,海德格尔又尖锐地指出,“技术的根子就扎在技艺这种发自人的天性的认知活动与形而上学的结合中”,[2]也就是说,虽然“技术”本来是一种有生命力的呈现世界的道说方式,但由于它扎根于人类的认知活动和形而上学的结合之中,而这种结合导致的就是对象化的思维,把世界看作存在于人对面的对象,人可以对之进行观察、认识和利用,因此,技术必不可免地堕落为技艺、机械、集—置的这种对象化活动之中。
在这种技术的本质中,人作为贯穿自身意图的制造者与世界相对,意志的命令性质把世界的一切都变成制造的材料、原料,因而,“世界作为可制造的对象整体被设定”。[3]“集—置”摆置人,把人置于对象化的操作活动中,促逼人把一切在场者当作技术的持存物来订置、计算、利用,一切都被引入计算性思维之中。因而,说话也被迫响应任何一个在场者的可订置性,从物的可利用性来表象物,如此,说话就成为了信息,而不是道说,“集—置”为自身订置了形式化的语言。作为信息的语言,是对于对象、客体的概念式的反应,但海德格尔强调,语言的本质问题绝不能在这种形式主义中获得解决和清算。反而,人和语言的如此关系,严重地威胁着人的本质。人的本质不是对象化的存在,而是天地神人的共在。因而,道说人的此种存在状态的语言也不能是为技术本质所规定的语言。既然如此,语言应和存在有着怎样的关系?这是海德格尔最关心的问题,也是他的思想源头,而这问题又必然指向另一个问题:语言的本质是什么?
海德格尔认为,追问语言的本质,意在让我们在语言上获得一种本真的经验,这意谓:“接受和顺从语言之要求,从而让我们适当地为语言之要求所关涉。”[1]简单地说,即是我们倾听语言,使语言把自身带向语言而达乎词语。语言是人的存在方式,而词语是人把握语言的一种直接的方式。语言在哪里作为语言而达乎词语呢?这是诗人所常遇见的情形,诗人必须把他在语言上取得的经验,诗意地带向语言而用精准的词语表达出来。
诗人斯蒂芬·格奥尔格在《词语》一诗中透露了他在语言上的经验,这是格奥尔格后期的诗作。海德格尔认为这诗是质朴的、几乎可以歌唱的。全诗为:
词语
我把遥远的奇迹或梦想
带到我的疆域边缘
期待着远古女神降临
在她的渊源深处发现名称——
我于是能把它掌握,严密而结实
穿越整个边界,万物欣荣生辉……
一度幸运的漫游,我到达他的领地
带着一颗宝石,它丰富而细腻
她久久地掂量,然后向我昭示:
“如此,在渊源深处一无所有”
那宝石因此逸离我的双手
我的疆域再没有把宝藏赢获……
我于是哀伤的学会了弃绝:
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
诗人把遥远的奇迹或者梦想带到自己的疆域,并用名称命名它们,从而,万物在诗人诗意的词语中“欣荣生辉”。在一次幸运的漫游中,诗人拿着一颗宝石,向命运女神祈求名称,然而命运女神也无法赐予它名称,宝石因此逸离了诗人的双手。这意味着,没有词语的命名,诗人无法把握宝石。这也是整个人类共同的经验,没有词语的命名,人无法把握世界。恰恰是诗人在找不到名称命名宝石之际,对语言取得了一种新的诗意经验,而正是这种诗意经验里有真正值得思考的事情。全诗最核心的句子是最后一句:“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唯有词语才使物作为物而存在,当词语用于表达物时,我们理解了物,于是物“存在”。但词语本身不是一个物,对于词语本身,却找不出词语来表达,“在命运提供出语言来命名和创建存在者,从而使存在者存在,并且作为存在者熠熠生辉之处,是找不到表示词语的词语的。”诗中的“宝石”就是词语,在“渊源深处一无所有”,没有名称可以为“宝石”命名。同样,“存在”也不是物,无论在哪儿也找不到系于另一物身上作为一物的“存在”,词语和“存在”都不是存在着的物中的一员。
词语的使命就是给出一个“存在”,而它本身则是“有”而不“存在”的东西。更准确地说,它不光是“有”的东西,更先于一切是“有”的东西。当然,海德格尔也指出,这个“有”并不是“在山坡上有草莓”的“有”,毋宁说,应该这样表达:它,即词语,给出……这意味着,词语即是给出者,它给出存在,但在词语的本质中,给出者遮蔽着自身。
无论我们如何探问语言的本质,首先都需要语言本身把自己允诺给我们。这样,语言的本质就成为了语言之本质的允诺,也即成为本质的语言了。从而,我们就面临着一种可能的运思经验——语言的本质:本质的语言。在短语“语言的本质”中,“语言”是主词,其存在有待规定。从柏拉图以来,某物的存在即意味着物之为物的所是,也就是此物的本质。此物之本质总是在概念中得到界定,借助于概念,才能把握此物是什么,由此,存在不再是一个在时间中的、持续性的存在,而凝固成了存在者。但在这个运思经验中,“语言的本质”由冒号后的“本质的语言”来命名,只有在“本质的语言”的道说中取得一种经验时,才能把握语言的本质。
与此相反,短语“本质的语言”中的“本质”不再意谓物之为物的所是,它是一个动词,即“本质现身”。语言就是一种“本质现身”,它不是一个凝固的存在者,有持续、逗留的意涵,即在时间中持存,并表达着自己。因此,其意义比单纯的持续、延续更丰富,它意味着“它在场,在持续之际关涉我们,并且为我们开辟道路”。[1]
因此,冒号后的短语就表示:语言归属于本质现身者,是为一切开辟道路的本质现身者所特有的。“开辟道路”意指表达事物本质,使本质呈现,而词语就是语言表达自己的工具。通过分析,似乎可以说,语言的本质就在于它是本质现身的语言,使得一切开辟道路的本质现身者通过说话来开辟道路。那么,本质现身者如何说话呢?更为重要的是,什么是“说话”?这是我们对于语言本质进行沉思的关键所在。为找到一条适当的道路来继续沉思,海德格尔为我们建构了诗与思的哲学理论来剖析语言的本质所在。
在海德格尔的哲学里,诗与思同时绽放出了最瑰丽的光华,他说:“在语言取得的本真经验只可能是运思的经验,而这首先是因为一切伟大的诗的崇高作品始终在一种思想中游动。但是,如果首要的事情是一种在语言上取得的运思经验,那么,这种对诗意经验的强调又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思反过来又是在诗的近邻行其道路。”[1]诗与思相互需要,二者一向以自己的方式处于近邻关系之中。当我们倾听有关词语的诗意经验,并通过运思来追踪这种诗意经验的时候,倾听就已经逗留在诗与思的近邻关系范围中了,并在这种关系中来回运动。海德格尔将运动的道路称之为“地带”,“地带”是有所开放的澄明,是开辟道路的运动。而所谓“道路”,就是让我们通达的东西,即“在伸向我们的本质之际要求它并且因此让它进入它归属之处的那个东西”。道路向沉思允诺自身,让我们通向诗与思之近邻关系的范围内。
“近邻关系”意味着居于切近中。“相互面对”标志出这种近邻状态,它不仅仅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且有着深远的渊源。它源起于一种辽远之境,在这种辽远之境中,天、地、神、人得以彼此通达。在“相互面对”中,一切都是彼此敞开的,一方面,一方向另一方展开自身,把自身托与另一方,从而一切都保持其本身;另一方面,一方胜过另一方而为后者的照管者,作为掩蔽者守护另一方。为了体验事物的“相互面对”,必须首先摆脱计算性的表象思维方式,这需要在意识内进行一种颠倒,将计算制造的习惯意识,转变为非习惯意识,保持一个内心世界。也即转化对象化的思维,体验人与世界、与神的共在。这类似于我国古代所言的“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境,我与天地本是不可分割的一体,共同存在,息息相关。这是一种内在的体验,是把自己和整个世界关联起来的通达经验。我国哲学的这种体验,可以帮助理解海德格尔所说的“内心世界”,所不同的是,海德格尔向往的不是天地人三者的一体,而是天地神人四者的一体共在。
为四个世界地带的近邻状态开辟道路,让它们相互通达,并且把它们保持在辽远之境的切近中的,是“切近”本身。“切近”的本质现身为世界四重整体的相互面对开辟道路。诗与思是道说的方式,把诗与思共同带入近邻关系中的切近即是道说。“道说”是语言的本质,它的意思是显示、让……显现,在既澄明着又遮蔽着之际开放、呈现出我们的世界。“澄明着”意指让我们的世界在场显现,“遮蔽着”意指给出者遮蔽自身,即前文所说,词语作为给予者,遮蔽着自身。如此把世界呈示出来,为四重世界的相互面对开辟道路也就是道说的本质存在。因此,可以说,语言绝不单纯是人的一种能力,语言之本质属于那种使四个世界地带相互面对的最本己的东西,人在这个相互面对的地带本真的存在。当我们的运思经验到达这里,就开启了在语言上取得一种本真经验的可能性,进入那个改变我们与语言关系的东西之中。在这种经验中,语言不再仅仅是人的一种功能,语言端呈、充实、保持和庇护四重世界诸地带,语言道说着人的本真存在状态。它是去对象化的、诗意的词语,同时又凝练着我们对四重世界的沉思。这种语言关涉我们,我们作为终有一死者,就是这个四重整体的一部分,我们之所以能说话,是因为我们应和语言。只有道说才赋予我们用“存在”所命名的东西,使我们处于它的可思性的庇护之中。作为世界四重整体的开辟道路者,道说无声无息把一切聚集在相互面对的切近中,这种无声的召唤者的聚集,即是寂静之音,它是本质的语言。
“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在这诗意词语的近邻关系中运思之际,海德格尔道出:词语崩解处,一个“存在”出现。[1]“崩解”意味着词语返回到无声之中,返回到寂静之音中。与被技术本质规定的语言不一样,寂静之音超越了人与世界的对象化状态,为世界四重整体诸地带开辟道路,让诸地带进入它们的切近中,使“存在”得以真正呈现,为人所理解。
语言的本质即道说,语言自行道说,把世界敞开于四重整体的宁静之中,终有一死的人倾听语言的道说,应和语言,使道说达乎词语,这即是把语言(指道说)作为语言(指语言的本质)带向语言(指词语)。就海德格尔来说,这意味着人倾听语言的源始意义,使用这种具有生命力、直透世界本真状态的词语,来表达天地神人的共在。这种共在区别于人与世界的对象化存在,这是人的本质存在,是诗意的栖居。人的诗意栖居离不开语言,人通过语言才能理解世界和人的本质存在,因而,人也只能在语言中才能获得这样一种诗意的共在。这种语言只能是本质的语言,居于大道中的语言本质就在其中自行开辟道路。
为了成为人之所是,也即实现人的本质,人自始就被嵌入语言的本质中,并栖居于语言的道说中。道说是吟唱着的歌,使在场者尽其所有显露出来。颂扬它,也即允许在场者进入其本己的本质中。至此,我们便体验到一种全新的经验,经历着一种与语言关系的转换,这种与语言的新关系取决于命运:我们作为被语言所使用者如何归属于道说。也即本文最初提到的问题,语言与存在应该有怎样的关系?根据海德格尔的理论,为实现与语言的这种新关系,我们要做的准备就是开启一种可能性的经验:一切凝神之思都是诗,而一切诗都是思。
海德格尔无疑煞费苦心,在对语言本质的层层追问中,他真实关注的是人的本真存在的问题,力图超越的是人对象化的存在状态。在《诗人何为》一文中,它引述了荷尔德林的诗:“在贫困的时代里诗人何为?”[3]上帝的缺席决定了世界处于时代的贫困中,不再有上帝确实地把人和物聚集在他周围,神性的光辉在世界历史中黯然熄灭,人们在技术本质的控制下威胁自己的存在。海德格尔深深感伤于此种情状,不能不追思:何时我们能如此存在,以致我们的存在就是歌唱?在这贫困的时代里,诗人何为?诗人何为的追问里深含着哲人何为的拷问。技艺堕落为机械是历史命运,而如今存在的历史也将达到这样一个轨道:把思带入一种与诗的对话之中。这也是时代的必然。在贫困的时代,诗人和哲人的共同使命是取得语言的本真经验,诗意的追问,思入那四重整体的澄明宁静当中。在诗与思的共同乐舞中,我们似乎超越了技术之本质的无所不在的控制,然而,问题在于仅仅在意识内进行一种颠倒,转换一种与语言的关系,保持着世界整体在场的心灵的内在空间,这能否真的具有战胜技术的力量?抑或这仅仅是带着绝望的美学寄望?
意识为存在所决定,如果人依然生存于被技术所统治的对象化世界之中,这种美学式的意识内的颠倒不会具有普遍性,只有深沉的、有诗意情致的哲人,才能如此奋力超拔出对象化的现实状态,在内心世界体验澄明的宁静,四重整体的共在。因此,问题在于现实社会的实际变革,而不是诗与思共舞的哲人体验。相比于马克思哲学的批判性和实践性,海德格尔的哲学有着自生命源泉处涌发的魅力,却终究缺少力量。事实上,对于现实社会的实际变革,海德格尔持有绝望的态度,甚至他认为,哲学本就无力改变现实,然而,他依然想从绝望中寻找一种希望,实现人之为人的本质存在。越过现实的变革,走向的自然只能是内心世界的转化,即使不具有普遍性,这依然是可寄予希望的路。本质的实现,本来就只能是一直“在路上”。
马克思辩证法并不对技术进行批判,而是直接切入现代社会的根本症结:资本的肆掠。资本深入社会的每个毛孔,统治着现代社会。通过对资本逻辑的解剖和反思,马克思辩证法的批判本性获得了切实的体现和落实,真正成为一种内在于现实生活并推动现实生活跃迁的彻底的批判性力量。
[1]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M].上海:商务印书馆,2004.
[2]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M].北京:三联书店,2007.
[3]海德格尔.林中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Heidegger’s view of language nature
ZHU Wei-ping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The traditional view of language implies objectified thought due to the nature of modern technology.In his critique upon this kind of technology,Heidegger proposes his view of language,i.e.“language is the house of being,” an utterance of the silent.Language refers to itself,exposing the world to the fourfold quietude of heaven,earth,god and man.The means of utterance is poetry and reflection.In the music and dance of the two,we seem to be able to transcend the omnipresent control of technology.However,this is a Heideggerian aesthetic hope out of desperation.Only Marxist dialectics has the ultimate force of critique on the nature of modern technology.
language nature; house of being; means of utterance; Heidegger
B516.54
A
1009-2013(2012)04-0062-04
2012-06-28
朱卫平(1982—),女,湖南邵阳人,博士研究生。
曾凡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