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运秋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530004)
“梁越的《陆荣廷评传》是一部具有开创性的著作”(线装书局2011年出版,以下简称《陆传》),“其中的不少篇章具有颠覆性的力量”。[1]中央民族大学原副校长,博士生导师梁庭望教授在评价梁越的新著时如是说。他的看法是确切的,阅读过《陆荣廷评传》,无不被贯穿其中的超越精神所深深折服打动。这种超越精神的获得既是作者求真意识的客观体现,亦是作者进入自由境界之后全力以赴探求真理、逼近真理的生动显现。
那么,何为自由境界?一般而言,自由包括行为自由、意志自由和精神自由。前者属于外部条件,后两者则表现为心灵的感悟与自觉的追求。对文学创作而言,外部的自由固然重要,它是创作得以自由展开的基本条件,而意志自由,尤其是精神自由却是文学个性独具之关键所在。一个作家只有真正走向精神自由,将自己从心灵的囚禁中解放出来,跳出惯有的历史束缚和偏见,才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拓展自己的思想与精神空间,而对周围的事物及问题作出独立的思考与评判。纵观梁越的《陆传》,可以看出作者力图超越传统史观的片面认识而予陆荣廷这一战功显赫、有大功于国的民国上将军以重新定位审视的努力。正如作者在后记中表示的那样:军阀一词,……在上个世纪初叶,被特指为依附封建势力,勾结帝国主义,利用武装拥兵自重,据地称雄,只图扩张地盘发展个人势力,损国害民的军事头目或军事集团。以此标准查之,陆荣廷一生没有借助过任何外国势力,相反是抗法御边的著名勇士。他誓死维护民主共和,反对帝制的封建倒退。他一生以护国保民、亲民为宗旨,遗爱在民。他政治上也无太大野心,只求保境安民,遑论扩张。可见,与以上的贬义军阀涵义截然不同。准确一点,不如说是一个军人政治家[2]441-442。由此在作者心目中,陆荣廷非但不是史学界所认为的“强盗”、“流寇”、“投机革命”,而是一个战功赫赫、有大功于国的壮乡英雄。“无畏勇士”、“民国伟人”、“南方护法联军最高统帅”和“杰出军人政治家”即是作者对本民族英雄最大的礼赞!将长期以来极左思维下将陆荣廷将军当成“军阀”骂倒的观点全盘颠覆。这种不拘泥于现成既有观点,敢于超越,勇于探索的自由写作精神,使作者最终能够穿越荆棘丛生的史评迷局而逐渐逼近真理、走向真理,而获得前所未有的突破与价值。
梁越的《陆传》是一部融史、评、传于一体的传记力作,它所揭示的真理包含着两层意义:第一层意义即海德格尔所说的“作品把大地本身挪入一个世界的敞开领域中,并使之保持其中。作品让大地成为大地。”[3]30通俗地讲,传记文学的最主要任务之一就是澄清历史真相,还历史以本来面目,把读者带入还原的历史情境中去感受历史,认识历史,以便准确地把握历史。这个过程正如海德格尔所称的“解蔽”。经过“解蔽”,历史才能呈现出“澄明”的境界,从而使作品显现出“真”的诗意。第二层意义就是指作家的评述和议论应该体现出历史的意志,符合历史运行演变的逻辑,反映出历史发展的趋势。为了使《陆传》达到这“澄明”的境界,为了体现历史的意志,梁越作出了长期不懈的努力——掌握丰富翔实而又可靠的史料。这是最为基础的工作,也是极为关键的一步,只有做到极其充分地占有材料,反复核实,才有可能作出准确的判断与预测。从书的尾页近百种参考文献来看,作者在这方面是下了很大功夫的。作者不仅查阅了当时一些重要报刊、名人回忆录、相关的古籍文献、编年史,还就近人所作的相关研究作出分析、核实、综合、归纳,去伪存真,从而使该书所提出的观点,所得出结论皆有来历,显示了作者严谨的治学态度。极为典型的一个例子是关于陆荣廷将军祖籍的考证。按一般的说法,陆荣廷祖上原本是汉人,原籍山东白马,是后来才转化成为壮人。作者对此持怀疑的态度,并经过详细周密的考证,说明陆氏先祖应该是武缘当地从古繁衍下来的土著,祖祖辈辈操“土话”(壮语),和世世代代固守本乡本土的壮人一样,“不知商贾,惟务耕种”。至于为何不肯提及祖先是土著,这除了在汉化过程中慕汉心理外,最根本的原因是与历史上各朝实行的民族压迫和民族歧视政策有关。举证有力,论述缜密,很有说服力。此外,就陆荣廷将军颇有争议的历史表现诸如“关外游勇生涯”、“镇南关之役”、“二次革命”、在护法后期与孙中山政见不同等历史情景,作者也凭借着确凿史料予以学术还原,从根本上推翻了以往史学界之于陆荣廷不够公正、客观的认识,使历史真相得以还原、澄清,同时也给作品增加了极大的可信度。
尽管做好这些基础性工作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要下很大的功夫,但这还只是传记文学写作的初步。如果只满足于此,那么所谓的传记文学只不过是史料的收集与汇编,其意义也只限于学术研究的参考价值而已。若要使传记文学升入更高的境界,就必须为其注入生命,使这些死的材料在作家的主观介入下得到独到的关照与阐释,从而获得更为深刻的思想意蕴。作为传记文学,尤其是叱咤风云的关键性历史人物的传记,传主与其他重要人物的描写,重大的历史事件的叙述必须反映出历史的本质。就这一层面而言,笔者以为梁越的《陆传》取得了很大成功。首先,作者准确地抓住了传主总的性格特征。在作者看来,传主陆荣廷脱胎于封建旧营垒,在其身上不可避免地带有旧式军阀的毛病与局限,但他又是一个另类的军阀。诸如出身另类,行事另类,在百姓的口碑中也很另类。作者梁越紧紧抓住传主这一另类而又传奇的一生,将其置于宏阔的历史背景中与各种矛盾的中枢突出他独特的个性以及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不同历史阶段的作用。诸如抗法战争中,陆荣廷坚持“只知有国”,带领关外数千游勇与法寇周旋数十年,使其无法向国境线迈进一步,其勇猛机智,不畏艰险,可堪敬佩;护国反袁运动中先是与袁世凯虚以逶迤,玩弄于股掌之间,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挥师北上,逼窃国大盗一命呜呼。可谓英勇睿智,谋略过人;而在段祺瑞破坏国家法统,国家危殆之际,本想息肩林下的陆荣廷又再次奋起护国,其凛然力量、爱国之心,令人感喟。除此之外,作者还通过一些日常生活细节的描述诸如陆荣廷对岑春煊、苏元春等知遇之恩的惦念,与法军元帅霞飞、孙中山之间亦敌亦友的关系,掌权后修建宁武庄设施简陋的事迹,入木三分地把一个有恩必报、待人坦诚、待己苛简的壮人本色给活脱脱地呈现了出来。其刻画人物的功力可见一斑。
如果说依据翔实可靠的史料,勾勒传主曲折传奇的人生,突出传主及主要历史人物的个性特征是画龙,那么不失时机地议论与评判则无疑是点睛,从而使传与评有机结合起来,使作品成为名副其实的评传。就此而言,梁越《陆传》应是其中之典范。其语言文字不仅流畅、洗练、规范,而且时有“神来之笔”,在某个地方适时地“点”上一笔,便觉得全文生色,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譬如第七章第一节在论述陆荣廷“唯乱是仇”安边思想时,作者写道:纵观陆荣廷在民初的所作所为,无论如何惊天动地,如何不为人所理解,但决不离开一个原则,就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只知有国,不知有党,无内无外,唯乱是仇!在他心目中,“国”就是他不惜牺牲身家性命来为维护的终极目标。……正是由于这个崇高的信念和使命感,使他成为近代史上至今仍被民间传颂的爱国英雄。陆荣廷拥“袁”,是因为袁世凯是合法的国家元首;反“袁”,是因为袁世凯要葬送民国,自己当皇帝,民国将亡于袁氏之手。陆荣廷崇敬、拥护孙中山,是因为孙中山是民国开国元勋,革命领袖;不支持孙中山,是陆与孙政见不同。陆荣廷还有一个最闪光的行为底线,一切以国家和社会稳定、爱护百姓为准则,主政桂省十年,护国、护法两次大规模出兵,平定民军、驱除龙济光等等多次动兵,广西民间竟然波澜不惊,社会生活没有受到影响,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如此巍巍陆公,殁后近百年,竟没有一个后世史家洞悉其心,日月之明竟埋于瓦砾尘土,只有百姓们心知肚明,至今仍对陆公津津乐道,还是老话说得好:公道自在民间;公道自在人心![2]142这一段既是对陆荣廷一生行为准则的高度概括,也是对长期以来史学界之于陆荣廷“草莽”、“强盗”、“投机革命”此类论调极为有力的反驳。从而使一个颇具争议的历史人物在文本精彩而凝练的叙述中得到公正、真实的复活,其亲民、爱民,奉国家至上的本真形象赫然纸上。
另一个令人不禁莞尔而印象深刻的例子是关于陆荣廷护国护法,建立卓绝功勋的评述:此次起兵讨袁护国,先是玩弄袁氏及其在广西的代理人王祖同于股掌之中,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解决袁军犯滇之师,东下压“龙郡王”低首,北上近湘省归义护国阵营,逼窃国大盗一命呜呼,仅几个月就改变了中国近代历史的进程,拯救牺牲了无数烈士才艰难锻造的民国,也算是建立了不世功业大慰平生。[2]209短短数百字即把一个英勇睿智,有胆有识,勇立风头浪尖的英雄本色勾呈出来,可谓精当明了,一语中的,让人不得不佩服作者艺术概括能力之强,文学素养之高,写作技巧之娴熟!这样的精彩论述,精辟见解,在《陆传》中不胜枚举。
总之,梁越的《陆传》是作者进入自由境界之后全力以赴探求真理、逼近真理的生动显现。不敢说他的创作已经进入了真理至善至美的境界,但是他的整个逼近真理的过程则证明了通向真理之途径存在的可能性与现实性,而且他的《陆传》所提供的丰富经验对传记的文学创作来说具有重大的借鉴意义。这种敢于超越,勇于探索的自由写作精神,值得钦佩,值得肯定。
参考文献:
[1]梁庭望.陆荣廷评传序[J].广西民族研究,2011(3).
[2]梁越.勋一位耀武上将军两广巡阅使:陆荣廷评传[M].北京:线装书局,2011.
[3]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兴周,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