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欢
(西华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西方中心论”这一错误的历史观念长期以来严重影响了人们对中国历史的正确认识。从20世纪初开始,中国史学基本呈现一种中国史在西方的状态,其实质是用西方的模式来笼罩中国的经验,用西方的观点来加工中国的材料,用西方的话语来描述和归纳中国的思想和历史的特征,用西方的程序来对中国的历史重新编码。这种“西方中心论”的观点没有事实根据,强行把中国纳入西方历史的序列,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使中国历史失去了本来面目,也绝不可能对我们民族的历史进行科学的总结。
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叶以后,人们开始真正关注战后世界史的巨大变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在西方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总结出来的发展规律虽适合于西方的历史与现实,但未必适合于非西方世界。由于东西方文化的差异,西方对东方的研究存在着某些扭曲历史真相的地方。因此,史观上的突破成为了必然。以柯文(Paul A. Cohen)为代表的美国汉学家们和他们的东方弟子们发起了让中国史重返中国,复兴本土文化的思潮。他们试图摆脱“西方中心论”的影响,努力建立一种“中国中心观”的研究取向。“中国中心观”虽突出强调中国历史的主体性,但又容易忽视现代世界发展的客观趋势和中国社会的具体历史发展实际。
在以全球化为特征的新时期,全球本土化或本土全球化已成为不可阻挡之势。但在这个非西方仍然是“他者”的时代,西方话语也越来越多地影响和渗透着中国历史研究。中国史学应该如何审视全球化浪潮中自身的处境和选择?如何在西方话语中找到缺口以实现对自身的重新定向?这已成为史学工作者当下关注和亟待解决的问题。全球化进程促使当代中国史学应适应时代的变化发展而转型,较之以往,史学工作者在历史观和方法论上也应有新的变化。
史学家长期坚持不懈地致力于摒除历史研究中的西方中心主义传统,反对用欧洲历史或其他任何民族的历史作为模式来匡正、臧否中国历史,主张通过本民族历史的深入研究,发展出一套真正反映中国历史本相的研究体系。在美国科学家柯文的“中国中心观”提出之后,更多学者开始思考“非中心问题”。国内美国现代中国学的开创者侯且岸教授指出,在中国研究和亚洲研究中,并不是说建立起“中国中心观”或“亚洲中心观”以后,就把问题全部解决了。事实上,建立起这样的观点和取向仅仅是迈出第一步,还必须把中国研究、亚洲研究放到世界史发展的进程中加以考察,既要看到世界历史发展的共性,也要看到各地区发展的特殊性。在这样的历史考察中,没有谁是中心的问题。[1]这一研究成果使后来的国内中国史研究者能够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学习到很多在固定范式的规范下无从思考的问题。因此,西方中心主义的摒弃并不意味着可代之以其他中心主义,我们要避免任何一种“中心观”。推进当代历史研究不仅在于集中批判“欧洲中心论”,而且“还必须在其他方面付出同样巨大的努力去克服民族和种族的局限性”,“抛弃中心和边缘的观念,不论这个中心是位于欧洲还是位于中国”[2]。我们必须培养一种“非中心的意识”,而且也只有在普遍问题的研究上培养起多元化的观点,才能对历史上诸多可能性的问题提出新见解。[3]也只有这样,才能正确处理西方主流史学和中国史学的关系,克服中心与边缘的二元对立,克服狭隘的民族、种族主义的历史局限。
在全球化的今天,世界经济一体化的趋势已日益明显,但文化的一体化是绝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文化的多样性恰恰是我们这个世界生命力之所在。也正是因为人类历史本身具有的不平衡、多元化、多线条、多种模式的特点决定了历史研究的多样性。历史研究要能揭示人类历史发展的多样性和个性化,展示世界各民族文化的特性和魅力,消解西方文化的霸权主义,形成公正合理的人类共同价值体系。当然,纷繁复杂的历史,毕竟是有规律可循的,否则历史学就失去了它作为一门科学存在的资格。我们首先应该承认历史发展有规律可循,否则就会最终陷入不可知论。需求普遍主义的结构,是西方新史学甚至社会科学发展的最新成果。[4]但是,规律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需要发展。并且,规律性、统一性应该是在多样性的基础上的统一,是“多”中之“一”,不顾各国、各民族具体历史特点的统一,只能导致削足适履的错误。回顾百年史学的历程,我们是付出了代价的。同时,我们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对于史学来说,揭示历史发展的丰富性和多样性与揭示历史发展的同一性和规律性同等重要,把丰富多彩的历史画卷如实地展示在人们面前也是历史研究的主要任务之一。因为没有多样性的统一性是不真实的,没有也不可能有离开偶然性的必然性,否则历史将变得神秘莫测;而没有统一性、必然性的多样性、偶然性,是杂乱无章、没有意义的。多样性的历史研究就是要重建真实的历史,以人类发展的多样性经验解决一体化产生的种种问题,克服文明单一化的倾向。因此,阐述历史发展的统一性必须与反映各民族具体历史特点的多样性结合起来。
重新定向中国史学的关键不是要盲目否定西方的各种理论范畴,而是与这些范畴建立一种新的和独立自主的关系。近代中国落后于西方,其传统学术借助西方的话语系统向现代转换,既是无可奈何的必然,也是历史的进步。因为但凡生命力长久的理论都是上升到具有一定普遍规律经验的结晶。另外,在当下,和传统之间隔着一个现代西方,无论从现实生活的角度还是从学术意义来说,西方曾经设定或正在设定的框架已经成为我们所处世界的一部分,我们不可能彻底摆脱它,只能应对挑战,更为积极地寻求解决之道。当然,此中固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因为西方的范畴、概念,即西方的话语系统,毕竟是从西方的历史场景和具体的历史现象中概括出来的,将之移植到中国,确实难免简单化和方榫圆凿,易于造成在某些学术部门或领域中出现对传统文化的误解误读,因此将之借用来解说中国历史应当慎重。中国学术应当借助西方的现代话语逐渐建立起一个更加符合自己实际的新的话语系统,在转型过程中重新发出自己的声音。但即便是建立起了这样一个新的话语系统,它也不可能是纯粹传统的,必然是中西融合的,而中西文化融合本身也是与时俱进的。我们需要意识到西方的话语系统及西方文化所代表的普遍价值的种种局限与不足,看到它的问题与危机以及西方在应对这些危机时所采用的办法。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保存西方理论中的精华,同时克服其消极影响,不再重蹈覆辙。
我们要重新定向中国史学,还应采用“内部取向”(internal approach)让中国史重返中国,即从中国史出发来寻求中国史自己的基本线索,扎根在中国的历史经验中而不是西方的经验中。“内部取向”是柯文倡导的“中国中心观”的核心概念和方法之一,即“从中国而不是从西方着手来研究中国历史,并尽量采取内部的(即中国的)而不是外部的(即西方的)准绳来决定中国历史哪些现象具有历史重要性。”[5]165具体说来,这种“内部取向”实际上有三种涵义:其一是指研究中国近代史时把注意力集中在中国社会的内部因素而不是外来因素上;其二是指从内部因素出发来研究历史变化产生的根源;其三是说明史家探索历史现象时要采取有别于“局外人”的“局内人”的角度来观察历史,即要“力图对任何特定的非西方社会的历史,从其自身的情况出发,通过自身的观点,加以认识,而不是把它看成西方历史之实际或理论上的延续”。[5]序言6-7中国的历史要想得到合理的、真实的描述就必须要创造出和历史的本来面目相符合的一套话语制度。站在中国自身立场,从中国历史的继承性、中国传统文化的可变性与不变性等方面重新审视西方对中国的影响,从中国自身历史进程的角度观察中西互动的复杂情形,一定可以看到过去所忽视的一些历史面相,发现更多的来自中国社会内部的问题。这是研究范式转换的结果,也已经成为一种颇值得注意的史学研究新潮流,对21世纪中国史学的发展取向有重要的启示意义。[6]
当今世界,任何一个国家要跻身于世界强国之林,并求得持续的发展与进步,都不能闭关自守,与世界隔绝,都必须要时刻关注和了解世界。从20世纪50年代起,伴随着全球一体化的进程,国际范围内的史学反省活动推动着新的历史观念的形成。在此基础上,东、西方史学逐步从对抗走向对话,开展广泛的交流与合作,学术界出现了一种强调以“全球眼光”审视人类历史的“全球历史观”。这是史学家们对20世纪世界历史变化和史学研究方法进行全面而系统反思的结果。长期以来,中国史学研究中存在着似乎并未引起研究者的充分注意与高度重视的一个误区,即视野狭窄,即抛开世界这个广阔的时空与多重的背景去片面孤立地思考和研究中国历史。在全球化的今天,中国史学的研究尤其应该具有世界的眼光。重新定向中国史学应将中国历史置于世界这个广阔的时空与多重的背景之下进行考察和研究。这不仅有助于深化和丰富我们对中国历史的认识与理解,最大限度地克服和避免狭隘性和局限性;也有益于我们准确地把握和解答中国历史发展嬗变的特殊动因及其规律,以期对整个中国历史做出科学准确的定位以及客观的评价;还有助于中国史研究走向世界,加速推动中国史研究与国际史学接轨,促进和国外同行进行直接对话与交流,消除长期以来在世界史研究中对中国历史的误解与歧视。这是中国史研究真正走向世界的必由之路。因此,对于中国史研究者来说胸中有中国固然重要,但是绝不可眼中无世界。
重新定向中国史学还应采取一种比较的视野,对中外历史发展进行分析、比较,形成全面开放的中国历史研究的新体系。因为通过比较不仅可以找到两者之间的差异,进而寻找双方的交汇点和共同接受的原则,而不必去陈述具体的历史事件或抹杀任何一方的特点;还有助于克服史学研究的片面性、狭隘性,帮助我们开阔视野,启发思路,发现新问题,产生新看法;还有利于增进各民族的相互了解,消除民族的偏见、隔阂。因此,寻找合乎规范的比较标准变得十分重要,这就需要历史学家在关注宏观历史理论的同时,加强对具有个案性区域历史的研究,尤其关注那些被忽视和被曲解的历史,倾听来自不同地方的各种细微的声音。唯有吸纳尽可能多的事实,才能确立客观切实的比较原则。在对中国历史的研究中,已有不少学者摆脱了欧洲中心的前设,坚持双向和相互的比较方法。因为,比较历史研究没有偏执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的历史轨道,可以使我们泯除偏见。[7]“一旦我们把中国从‘欧洲的反面’这个角色解放出来,中国的发展看起来便觉焕然一新……一旦我们看到欧洲的经济和那些我们过去以为与欧洲不同地方的经济其实有许多相同之处,欧洲的历史看起来也会焕然一新。”[8]因此,在世界历史的大背景下研究中国历史,不能只局限于中国本身,需要把中国历史放在世界的整体中加以考察,对中外历史发展进行分析、比较,才能对历史有更加全面的认识,得出客观公正的结论,也才能形成全面开放的中国历史研究新体系。
中国史学要重新定向,发扬本民族的史学特色,就必须要继承传统而又超越传统。继承传统是为了给史学发展以信心,超越传统是为了给个性创造以空间。当然,在传统史学遗产中,有一些已不适用于今日,但重要的是,在这个传统史学中,却蕴含着丰富的智慧和特有的思想,这些智慧不会因时而亡,而那些卓越的思想也不会因时而废,都值得我们史学工作者去认真发掘。只要我们的史学工作者具有这样的信念,中国的传统史学不仅会面貌一新,而且这种创新的民族史学的个性特点,必将在国际史坛上占有一席之地。同时,我们应当以海纳百川的胸怀,借助和吸纳域外的一切优秀史学遗产,积极引进,“洋为中用”,密切中国史学同外国史学的对话,以正确的认识和积极的态度进一步加快融入世界史学潮流和日益频繁的国际史学交流,为发展我们的马克思主义新史学而服务。
[参考文献]
[1] 侯且岸.当代美国的“显学”——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M].杨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149.
[3] 陈君静.美国学界的“非西方中心”史观[J].史学理论研究,2006(4):74-81.
[4] 华勒斯坦.开放社会科学[M].刘锋,译.北京:三联书店,1997.
[5] 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M].林同奇,译.北京:中华书局,1987.
[6] 马敏.二十一世纪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的若干趋势[J].史学月刊,2004(6):8-10.
[7] 王国斌.转变中的中国:历史变迁与欧洲经验的局限[M].李伯重,连玲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
[8] 彭幕兰.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M].史建云,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