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喧嚣*——评托马斯·品钦《低地》中弃民的追寻

2012-04-02 13:44唐静静
当代教育理论与实践 2012年12期
关键词:垃圾场垃圾

袁 琼,唐静静

(湖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湘潭411105)

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1937--)是美国著名的后现代小说家。他从不抛头露面,却始终为文学界和公众所关注;他很少与人交往,似乎游离于社会之外,所写的作品却全都面向社会现实、关心人类状况。在美国整个后现代作家当中,品钦享有崇高的文学声望。他被著名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推崇为“依然健在的最伟大的四个美国小说家之一”,并很早就被大家视为美国文坛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品钦的小说晦涩难懂,但又蕴含着丰厚的思想意义,表达了他对于后现代西方社会和人生的深刻洞察和犀利批判。肖恩·史密斯(Shawn Smith)把品钦视为“一流的也是最重要的历史小说家”,因为品钦小说主题的核心都关乎着“现代的重大社会转型”(Shawn Smith,1)。

国外的品钦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目前已呈多样化和理论化格局。国内的研究始于20世纪90年代,目前渐显兴旺之势。尽管国内外的品钦研究已有不俗成就,但是对他的短篇小说却少有专门论述,在国内就更是罕见。从这些早年习作中,均可以找到后来在他那些鸿篇巨制中出现的文学主题,如“选民/弃民”、“追寻”等。

《低地》(Low-lands)是托马斯·品钦早期的习作,于1960年首先发表在《新世界写作》上,1984年收录在由班特姆书局编辑的品钦短篇小说集《慢学者》中。故事开篇短短的一个段落里出现了两个场景。下午5点半,主人翁丹尼斯·弗兰基仍然在戏弄那个垃圾佬。第二天早上9点,弗兰基才刚刚清醒,因为要与垃圾佬喝酒聊天而赖在家里不去上班。无所事事的弗兰基让妻子辛蒂极为不满。在而后的篇章中,曾经的战友皮格,长相奇丑,又破坏了他和辛蒂的蜜月行,让辛蒂痛恨了足足7年,却不请自来。忍无可忍的辛蒂终于将他们三人扫地出门。弗兰基提出到门口已废弃的警察亭暂住被辛蒂拒绝后,决定与垃圾佬同行,从而遁入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中。夜晚同样栖息在这个巨大垃圾场里的吉普赛人开始出来活动,睡得迷迷糊糊的弗兰基听到窗外吉普赛女郎娜瑞莎撩人的情歌似乎是在召唤他,忍不住冲出去,懵懵懂懂地追随她到了她的小屋。最后弗兰基随口承诺要与娜瑞莎待在一起,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承诺是否经得起考验。

《低地》创作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美国历史上动荡不安的非常时期。麦卡锡反共提案通过,联邦调查局开始了对六千万美国公民进行监视。美国长期标榜的“民主”和“自由”成了最大的讽刺。对于社会价值的争论在此时分道扬镳,文学创作在质量和形式上都被打上了时代的烙印。酗酒、毒品和性解放都宣泄着“垮掉的一代”人物的情感,并映射五六十年代的美国社会。他们抛弃常规,抛弃物质繁华,试图挣脱死气沉沉的工业社会的生活模式。他们疯狂、无所顾忌、目空一切,对于美国梦他们嗤之以鼻。他们追寻新的感情,追寻生机勃勃的新生活,并借此对抗物欲横流、缺乏温情的美国社会。品钦敏锐地嗅到了时代的气息,他在为《慢学者》写的序言中也提到了“我们处在一个转折期,——‘后垮掉’文化时期”(Thomas Pynchon,Pxviii),他承认在创作时受到了“垮掉的一代”运动的影响。

20世纪50年代,美国经济迅速发展,沉沦在繁华都市中的人们热衷于消费,很多人信奉“借钱、花钱、购物、浪费、需求”的消费观。同时,旷工现象普遍,人们把矛头直指所谓的“现代文明”以及机器文明。进入20世纪60年代这种不满日渐明朗公开。小说一开始,虽笔墨不多,品钦却勾勒出典型的属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的人物形象和社会风貌。《低地》的主人翁弗兰基显然就是一个老兵油子,战后,成家立业,在一间律师事务所有着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不错的收入。为了喝酒放纵,弗兰基决定不去上班。他打电话回律师事务所,“找到某人的秘书,‘弗兰基’,他说,‘不。’她开始拒绝。‘晚点’他说,挂上电话……”(Thomas Pynchon,35)简短的对话可以看出,弗兰基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以至于一报上他的名字,律师事务所随便一位秘书都知道他打电话的目的,便直接拒绝。即使遭到拒绝,弗兰基的态度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晚点到”成为他永恒的借口,行的却是拒绝上班的道。弗兰杰的住宅以前是一位部长的房子,室内装饰随处都彰显着中产阶级的虚荣。辛蒂让弗兰基购买了价格不菲的音响,却从来不是用来欣赏音乐的,而成了她放置她那些奢华杯碟的摆设,可那些华贵的鸡尾酒杯碟也不过是满足辛蒂虚荣心的道具,因为她根本不屑于弗兰基的那点葡萄酒品味,更不屑于与和弗兰基共饮葡萄酒的垃圾佬有任何接触。辛蒂甚至直接称垃圾佬洛克·斯夸西奥为某种动物。从辛蒂的态度可以窥见,五六十年代阶级矛盾尖锐的美国社会民权极不充分,中产阶层与下层劳动人民之间有道深深的不可逾越的沟壑。而“垮掉的一代”却对战后美国腐败虚伪深恶痛绝,极力对抗被压抑、恐惧陈腐思想所统治的整个社会,在他们眼里,社会分工和肤色的不同不代表社会地位的高低贵贱,他们反而在与下层劳动人民的接触中能感受到快乐与欣慰。弗兰基曾经被视为出色的海军通信官,却无法与自己的妻子沟通。在他们新婚的头几个月,住在屹立在长岛北岸的大房子里,弗兰基或许还唱着情歌:

我们将像高高立在树上的小鸟一般,

快乐而满足,

俯视着高山和大海。(Thomas Pynchon,37)

可他马上发现了房子下面有一条秘密通道,是房子的前任主人,那位部长大人为了走私和搞风流韵事而挖的,华丽的外表也很难掩饰上流社会的罪恶与肮脏。而他的婚姻生活更让他感到压抑不堪。弗兰基深感“与其说他是树上的小鸟不如说他是地洞的鼹鼠,对此该负责的就是辛蒂而不仅仅只是这所房子。”(Thomas Pynchon,37)在辛蒂称呼垃圾佬为某种动物的时候,弗兰基一再强调“洛克·斯夸西奥不是一只动物,他是一位垃圾工人,他是有爱好的,比如,他喜欢大提琴协奏曲。”(Thomas Pynchon,36)这无疑是对以辛蒂为代表的中产阶层巨大的讽刺,倒是这个身处社会底端的垃圾佬会欣赏他们口中所言的高雅艺术。当弗兰基与垃圾佬品着小酒,倾听着小提琴第六协奏曲时,辛蒂却是在楼上使劲跺脚,制造出撕破这祥和画面的噪音。这附庸风雅之人实则辛蒂之流。

“垮掉的一代”选择走自己的路,一条看似荆棘满布的路,他们是探索与追寻的一代,寻找精神的寄托、信仰的归宿是永恒的主题。他们从冰冷的、吐着工业浓烟的城市出发,离开令人不安庸庸碌碌如虫豸般的现代生活,抛弃主宰一切的金钱和无处不在的赤裸裸的物欲文明,让生命获得流动的自由和无比的活力,期以在没有终点奔波不定的漂泊中、在永无止境的行动追求中让灵魂获得安宁。

“追寻”一直是最古老、最深奥、最受青睐的文学题材之一。在传统作品里,追寻中的英雄们往往天赋神力、披荆斩棘最终取得丰硕的成果。而《低地》中呈现的追寻之旅却颠覆了传统,英雄蜕变成反英雄,庄严神圣让位于戏谑怪诞,终极意义变得无足轻重,这种追寻实际上更是一种“逃亡”。

品钦对弗兰基这个人物曾有如下评价:“现在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尤其是对女人来说,很多美国男性,甚至是那些看上去西装革履、事业小成的中年男性,虽然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他们的内心还只是小男孩。弗兰基就属于这类人。”(Thomas Pynchon,xix)很明显,品钦创作的弗兰基这个人物是当时男性的缩影。弗兰基在新婚之夜抛下妻子落跑,虽是被皮格诱拐,但已为后来的婚姻生活埋下了祸根。每当与妻子有任何争执,他都难以抵挡逃跑的诱惑。被妻子驱逐,去门前被废弃的警察亭里独处,对他而言绝不是惩罚,而是一种解脱。弗兰基乐得逃离家庭生活的束缚,他常常沉溺于两种状态。其一就是与分析师杰罗尼莫·迪亚斯的聚会。迪亚斯陪弗兰基一起喝酒沉醉,向弗兰基大声朗读一些毫无意义的篇章,忽略任何弗兰基向他倾诉的烦恼的“企图”。这种没有沟通的疯癫状态却是一味良方,把弗兰基从过度依赖理性的生活中剥离了出来。迪亚斯的自我是封闭的,但他大声朗读的只言片语却是开放的,它提醒读者“井然有序的世界已不复存在,人类面对的是一个梦魇世界,语言已经失去了传统的确切意义”。弗兰基乐于在迪亚斯的朗读声中寻求他中产阶级空虚生活的平衡点。沉浸在对海洋的无限遐想则是他摈弃单调生活、重获内心安宁的妙药。他感觉大海是一片绿灰色、一望无际的荒原,可以把人带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每一次离开辛蒂,他都可以在这片世界中毫无负担地自由翱翔。

美国文明有着深深的清教主义烙印。清教教义中关于“选民”、“弃民”的理念被人们广泛接受,“上帝与人类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上帝是全能的、完美的,人类则是罪恶的、虚弱的,卑劣的。但是出于慈善,上帝决定拯救一部分人;而对其他的人,上帝则给予永恒的惩罚。”(史志康)也就是说,“唯有上帝的选民”才能幸运地受到上帝的恩赐,从而得到永久的拯救。“弃民”则将永远遭受煎敖和磨难。在现代社会中,“选民”往往以“优等民族”或“社会精英”自居,他们或位高或权重,对下层的“弃民”排挤、压迫、嗤之以鼻。

弗兰基曾是部队军官,退伍后俨然成为法律和正义的捍卫者,手里握着“选民”号码牌。离家之时,辛蒂让他带上剃须刀,穿上干净衬衣,开着他的大众牌汽车,却被弗兰基断然拒绝,并扬言“我坐洛克的垃圾车去,我还要长成大胡子。”(Thomas Pynchon,44)就这样,弗兰基抛弃了所有代表他中产阶级身份的物质标签,完全蜕变,像一个流浪汉一般沦为弃民,与战友皮格、垃圾佬斯夸西奥同行,开始在城市中穿行,到巨大的垃圾场中游走,虽有些许茫然,却在倾吐内心压抑情感和从各种束缚中得到解放的渴望中开始了全新的追寻之旅。

旅途中充满了黑色幽默。品钦用荒谬的描写来衬托这个荒谬的世界,以犀利幽默的笔触对社会的阴暗面冷嘲热讽。弗兰基一行一路驱车,由北往南,眼前掠过林立的高楼、购物中心和各色小型轻工业工厂,一切如烟云消逝,城市中心的垃圾场向弗兰基敞开了大门。让人寒笑的是,弗兰基与辛蒂屹立在长岛的房子像布满青苔的坟墓,死气沉沉;守门人博林布洛克在垃圾场中的小屋倒像是还带有烟囱的墨西哥庄园,炊烟淼淼、生机勃勃。在垃圾场中心盘旋下降,他们途经一个小坡,这里堆放着废弃的冰箱、自行车、婴儿推车、洗衣机、电视机、坛坛罐罐、火炉、空调等等物品,但凡都市生活需要的,都可以在垃圾场中唾手可得。垃圾越来越多、环境越来越糟糕,如此多的产品和能源转化成不能逆转的东西,这暗示着人类社会正在走向热寂,走向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的灵魂越来越对抗的年代。而在这纷繁的物品中,他们需要的却很简单,仅仅一个床垫就已足够。在垃圾场里,一个床垫对于博林布洛克来说就是“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床。”(Thomas Pynchon,48)皮格揪到一张草垫,也感叹“我觉得再也舒服不过了。”(Thomas Pynchon,48)这诺大的垃圾场竟也让人有几分家的感觉。在令人神往的所谓“选民”们的上流社会,实则虚伪、乏味又封闭,人们忍受着失去了爱,失去了信念,失去了活力的痛苦,忍受着精神上贫乏的痛苦。而被认为是“空白”、“垃圾”的弃民世界表面上看上去迷信、野蛮和无知,实际上却更加淳朴自然,更加和谐,更加有生命力。在这个充斥着流浪汉、吉普赛人的垃圾场倒是存在着神秘又通畅的人与人交流的渠道。

妻子辛蒂对弗兰基冷漠、无视,两人相对无言,7年的婚姻生活也没能孕育新的生命,早已是油尽灯枯,只不过死而未僵。而在这些“弃民”的身上更能寻到“人”的味道,与“选民”相比,他们更懂得关怀,他们的生活更加真实。初到垃圾场,垃圾佬洛克向看门人博林布洛克说明来意,博林布洛克对弗兰基说“妻子有时候就是讨厌鬼”。(Thomas Pynchon,45)这简单男性话语立即化解了弗兰基被扫地出门的尴尬又表达了他对弗兰基的同情和安慰。安顿妥当后,几人把酒言欢,开始讲起了“海洋故事”,其乐融融。但这次弗兰基却避开了“海洋故事”,而随意选择了另一个故事。弗兰基沉浸在自己杜撰的“海洋故事”中,他对现实有一种尚未觉醒的不满,对自己的命运又心存一种模糊的期盼。他害怕一旦他把这些“海洋故事”说出来,那些文明的理性就会立刻强加到他幻想中自由和开放的领地,从而隔断他与海洋之间的独特关系。

入夜,四周一片漆黑,弗兰基听到有女孩的歌声随风丝丝入耳。“满头金发的北美白人,出来吧。通过秘密通道出来,找到我。”(Thomas Pynchon,45)不顾早些时候博林布洛克针对吉普赛人的警告,弗兰基扫除了捕捉吉普赛人的陷阱,独自寻了出去。他隐约觉得吉普赛女郎的歌声包裹着朦胧的鬼使神差般召唤。他的潜意识逐渐被一位仅有三英尺半高的美丽“天使”所唤醒。神秘的吉普赛女郎名叫娜瑞莎,与《威尼斯商人》中波西亚的女佣以及海的女儿同名。《威尼斯商人》中的娜瑞莎嫁给了粗俗的登徒子葛莱西安诺,海的女儿得不到王子的爱化为了泡沫。品钦笔下的娜瑞莎的命运同样被一个男子左右。她引领着弗兰基在黑暗的地底下,在网状的地道中迂回前行,最后到达她温暖的小屋。弗兰基和辛蒂的房子象征着上流社会、选民世界,垃圾场外的小屋则象征着下层社会,而吉普赛女郎的小屋虽与垃圾场外的小屋同属弃民世界,但确是社会的最下层。弗兰基从上层逐渐走到下层,越走越有归属感,最终在最低层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面对着他精神的引领者,弗兰基开始思考为什么自己没有一个孩子的时候便开始考虑他作为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当他把娜瑞莎看作是一个孩子并承诺为她而停留让读者切实地感受到在弃民世界里弗兰基的转变。但随即在小说的结尾,品钦对弗兰基一句话的心里描写“他想他至少是暂时留下”,又让读者看到一个举棋不定、言行不一的弗兰基对于责任的规避。作为精神引领者的娜瑞莎亦命运不明。弗兰基会选择留下或是离开这一忐忑不安的浪漫结局给这篇小说涂上了一层迷人的色彩。

托马斯·品钦在《低地》中所呈现的颠覆传统的追寻之旅,过程却远比结果更重要。在丧失终极意义的后现代社会中,追寻注定无果,但其过程却是人们摒弃令人窒息的都市生活、让生命“保持弹跳”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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