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星
(武汉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2)
自《诗经·月出》的作者以来,中国历代的诗人都不乏恋月、咏月、拜月的情结。有学者指出:“月亮是中国艺术精神的体现,月亮是中国文化的原始意象。当西方文化热恋着日神阿波罗时,我们的民族更钟情于朗朗明月。”[1]从“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的乡愁到“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寒山)的坦荡情怀,从“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杜牧)的浪漫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的飘逸,一轮明月,包容下中国文人多么丰富的情感——钟情静思、崇尚坦荡、渴望浪漫、怡然自乐……
“在中国文化里,月亮最基本的象征意义是母亲与女性。”[2]月亮的宁静、圆润、清澈、美丽,与女性的美德正好相合:“女性……性格多偏于阴柔、涵蓄、内向、爱好平和安静”。另一方面,“中国哲学、伦理学、养生学等多以‘静’为根,以‘守静’‘入静’为修炼手段和追求的目标”,“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创作中,阴柔之美多于阳刚之美”,都足以表明:“中国文化具有阴性特征”。[3]虽然,在历史上,在现实中,中国文化也常常显示出了刚健、灼热、率性的另一面。 尤其是在革命的年代,那刚健、灼热、率性的气质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从那首《东方红》的著名民歌到艾青的诗歌《太阳》《向太阳》,从吴强的长篇小说《红日》到浩然的长篇小说《艳阳天》,“太阳”常常成为革命、热情、理想的象征。一直到了思想解放的新时期,文艺家们才换了一种眼光打量太阳。白桦的诗《阳光,谁也不能垄断》发出了思想解放的呐喊;流沙河的长诗《太阳》写出太阳在宇宙中其实是一颗普通的恒星的事实,也充满了思想解放的宽广气质;姜文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生动刻画出“文革”中那一代无聊少年的空虚灵魂,少年的空虚与革命年代的狂热形成了耐人寻味的对比;陆天明的长篇小说《桑那高地的太阳》写纯洁理想的幻灭,阎连科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写农民在绝望中的抗争以及那抗争的最终幻灭,都异曲同工地写出了当代人的悲凉情怀。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一批写月亮的作品再次将古典的宁静氛围带入了当代文坛。我感兴趣的是:当代诗人、作家写月亮,写出了怎样的新意?
当代诗人中,余光中也许是最钟情于写月亮的一位。他不止一次写过《中秋月》《中元月》,还写过《桂子山问月》《满月下》《月色有异》《银咒》《绝色》……在他的月亮诗中,有乡愁的咏叹,但那咏叹已经有了当代游子难回故乡的痛感——例如《中秋月》中的那轮冷月:“一面古镜,古人不照照今人∕一轮满月,故国不满满香港”,已为故国的统一梦不圆而伤感;更兼“天线纵横割碎了月光”,道出了诗人对现代化使得当代人的怀旧梦也再难圆满的愁思。最后那句“何日重圆,八万万人共婵娟?∕仰青天,问一面破镜”,则寄托了诗人盼望祖国统一的梦想。另一首《中秋》,劈头便问:“为什么圆晶晶的中秋月∕要一刀挥成了残缺?”“刀锋过处,落我们在两旁∕中间是南海千年的风浪”!这当代的“天问”,谁能回答?连政治家们也无从回答!“从此夜长,梦恐怕会更多”,又有多少人在梦醒以后“白昼惊短”,只好从“梦的起站”再到“终站”!再看《中元月》:“水银的月光浸满我一床∕是童年派来寻我的吗?∕为了遗失的什麽东西?∕我却是怎麽也想不起”。这是怎样的恍惚和怅惘?这是怎样的诗情与联想?“更可惊的,看哪,是月光∕竟透我而过,不留影子∕我听见童年在外面叫我∕树影婆娑,我推窗而应∕一阵风将我挟起∕飘飘然向着那一镜鬼月∕一路吹了过去”——这样的诗句很自然使人想起“我欲乘风归去”的名句,但这里已经不是士大夫的飘逸,而是渴望回到童年寻失落的梦的淡淡忧伤。还有另一首《中元夜──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我捞李白的月亮∕月亮是幻,水中月是幻中幻,何况∕今夕是中元,人和鬼一样可怜”,幽幽中,忽然产生了穿越“另一度空间”的奇思:“今夕,回不回去?∕彼岸魂挤,此岸魂挤∕回去的路上魂魄在游行∕而水,在桥下流着,泪,在桥上流”,这里的感伤显然不同于回到童年的恍惚,而是对生死的沉思——此岸与彼岸一样,生者与亡灵都在拥挤,哪里再去寻找古人的浪漫?而到了《桂子山问月》中,诗人又有了士大夫的情怀——
应是高贵的秋之魂魄
一缕缥缈,来附我凡身
夜深独步在桂子山头
究竟是清醒呢,还是梦游?
梦游云梦的大泽,不信此身
真在九州的丹田,三国的焦点
偏又月色无边,桂影满院
怎么甘心就此入梦呢?
西顾荆州,唉,关羽已失守
东眺赤壁,坡公正夜游
听,大江浩荡隐隐在过境
正弹着三峡,鼓着洞庭
……
黄鹤楼等黄鹤要几时才归来
而我,汉水是第几滴浪花呢?
大江是第几个浪头?
问顶上的半轮,清辉悠悠
这里,诗人又是如此的激情澎湃、思接千载!是悠久的荆楚文化鼓起了诗人的豪情,豪情冲天时,就有了自己在历史长河中的飘逸之思——那是可能与那些历史英雄比肩的自许。这样的自许,有几分狂,但绝不同于唯我独尊的轻狂。因为遥想当年、与千古风流人物心心相印而延续了历史的豪情,也因为心如明月、与万里河山共同呼吸而赋有了民族的浩荡英气。
余光中无疑是当代最优秀的汉语诗人之一。从他热衷写月亮就可以看出他对古代诗歌精神的自觉继承。同时,他又为月亮意象注入了丰富的当代感:从思乡到对祖国统一的向往,从穿越今昔的意识流到批判现代化的立场……在他的笔下,月亮散发出悲凉、伤感也豪放的悠悠寒光。
顾城曾经参加过1976年的“四五运动”,并在运动被镇压以后不久写过一首《白昼的月亮》——他曾经以此诗作为他一本诗集的题目,可见他对此诗的重视。全诗如下——
白昼的月亮呵——
像冰山的心脏,
静静飘浮在蓝天的海洋上。
温暖的天海之水,
抚平了你的裂痕,
洗去了你的悲凉……
但却永远不能溶解
你心中的冰冻,
那是比水晶更纯的哀伤。
白昼的月亮呵——
像一片巨大的珠蚌,
悄悄地沉浸在云朵的浅滩旁。
富庶的风潮之波,
送来了朝霞的异彩,
送来了霓虹的奇光……
但却永远无法代替
你心头的星珠,
那是比钻石更美的希望。
我愿作一枚白昼的月亮,
不求眩目的荣华,
不淆世俗的潮浪。
终生忠于——
一月八日的悲恸,
四月五日的向往……都说顾城是“童话诗人”,其实不尽然。顾城写过好些记录下自己的“文革”记忆的诗篇,如针砭“文革”荒唐的《眨眼》、凭吊重庆“红卫兵之墓”的《永别了,墓地》、表现对于政治运动恐怖体验的《“运动”》等。文学史上可曾有这样的“童话诗人”?一面写下了《生命幻想曲》那样梦幻般唯美、逍遥的“童话诗”,一面将沉思的目光频频投向怎么也忘不了的“文革”。
《白昼的月亮》的独特在于:还很少有人这样写过月亮——因为“朝霞”、“白昼”的出现而不再圆满、不再明亮的月亮。这样的月亮是残月,可诗人却把它写得那么美好,表现出非常复杂的情感——那残月象征“一月八日的悲恸”、“四月五日的向往”,象征着那悲恸和向往的被挤压。然而,诗人却一直注视着那残月,带着“比水晶更纯的哀伤”。可叹的是,时代已经进入了思想解放、人欲横流的新时期,诗人却固执地将一颗敏感的心放逐到“四五运动”的伤感记忆中;由此可见诗人对于历史的缅怀,对于理想的忠诚。同时,《白昼的月亮》的伤感以及对今天的拒绝的情绪也使人明显可以感到顾城与余光中在忧患襟怀上的悠然相通。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可今人的心境已变。
贾平凹有一篇创作谈——《山石、明月和美中的我》,其中写道:“山石和明月一直影响着我的生活,在我舞笔弄墨挤在文学这个小道上后,它们又在左右了我的创作。”“当我欣赏学习国画、戏曲的妙处的时候,我就忘却不了我的山石和明月了。夜里我在山地上行走,明月总是陪伴着我,我上山,它也上山,我下沟,它也下沟。山石是坚实的,山中的云是空虚的,坚实和空虚的结合,使山更加雄壮;山石是庄重的,山中的水是灵活的,庄重和灵活的结合,使山更加丰富,明月照在山巅,山巅去愚顽而生灵气,明月照在山沟,山沟空白而包涵了内容。这个时候,我便又想起了我的创作,悟出了许许多多不可言传的意会。”[4]中国的文学和艺术,是很讲究虚实相生、于有限中表现无限的。贾平凹的散文、小说,常常能够写出空灵的气韵来,与传统文化对他的熏陶有关,也与明月给他的顿悟有关吧。
他喜欢给他笔下那些清新、纯朴的女孩儿起名为“月”——如他的成名作《满月儿》中的满儿和月儿,《小月前本》中的小月,《废都》中也有一位柳月。他的第一本散文集也题为《月迹》,其中就有《月迹》、《对月》、《月鉴》诸篇是感悟月亮的。《月迹》中有这样的奇思:“它是属于我们的,每个人的。我们就又仰起头来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白光光的,在天空上。我突然觉得,我们有了月亮,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也是我们的了: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对月》中有这样的感悟:“月,夜愈黑,你愈亮,烟火熏不脏你,灰尘也不能污染,你是浩浩天地间的一面高悬的镜子吗?”“你出现在世界,明明白白,光光亮亮。你的存在,你的本身就是说明这个世界,就是在向世人作着启示:万事万物,就是你的形状,一个圆,一个圆的完成啊!”“但愿你在天地间长久,但愿我的事业永存。”
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贾平凹也身不由己地告别了“静虚”的心境,卷入了浮躁的时代大潮?从1993年的《废都》?还是更早,早在1986年写成的《浮躁》中就已经理解了、欣赏了“浮躁”的心态?
韩少功是“新潮小说”的代表作家,也是“寻根文学”的发起人。他打量月光的眼光相当特别。在长篇小说《马桥词典》中,有一节关于“梦婆”(精神病女子)的发现——
英语中的“疯子”一词为 lunatic,源于同根luna,即“月亮”。这么说疯人也就是月人。月亮只能出现在夜间,当然已经接近了梦。……水水的精神病态,确实是每每发生在黄昏到夜晚,这一段时间,常常有油灯或者月光的背景。也许知识和理智需要清晰,不大容易存活于朦胧夜色;也许月光是精神病(梦婆的第一义)和神明(梦婆的第二义)天然的诱因。一个特别喜欢月光的人,一个特别愿意凝视月光或者在月光下独行的人,行止如诗如梦,已经徘徊在凡间俗世的边缘,具有了心智超常的趋向。
这样说来,一切精神病院,应以月光为最大病毒。同理,一切神学院,一切超越科学的绝对信仰和洞悟,都应以月光为最高启示。作家由一个精神病人对月光的恐惧洞悉了病态人生的玄机:在精神病与梦中,存在着难以测度的神秘。这样一来,他也就写出了月光的恐惧意味。这已经明显有别于从来诗人对于月光美好的赞誉了。
在长篇笔记《山南水北》中,作家也写到了自己对乡村月光的偏爱——
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无眠白天与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觉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荫里筛下的满地光班,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床上随着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书里说过的,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
我们在此可以感到作家隐居的惬意。韩少功是“寻根文学”的倡导者和代表人物。他的名篇《爸爸爸》《女女女》深挖了传统文化的劣根。然而,他最终还是回归了传统士大夫的生活方式,就为了享受那份亲近自然、亲近土地、亲近月光的隐士情怀。他在理性上对传统文化劣根性的批判与在情感上对传统士大夫生活方式的认同,令人想起了当年的周作人、林语堂、孙犁。
莫言也是“新潮小说”的代表作家,也是“寻根文学”的一个代表作家。他喜欢写“红月亮”。例如短篇小说《枯河》的开篇——“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厚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种凄艳的红色。”这样的描写为小说涂上了凄惨的底色:那个可怜的少年小虎为了爬上树为书记的女儿折根树叉,因为弄折了书记家的树枝而受到书记老婆的怒骂,进而遭到毒打,并为此送了命。他摔倒在树下时,作家又写到了月光:“月亮颤抖不止,把血水一样的微光淋在他赤裸的背上。”“他求援地盯着孤独的月亮。”可月亮又能怎样!在中篇小说《金发婴儿》中,一个军嫂追求自由爱情的故事也使得其中关于月亮的描写呈现出恐怖的色彩——先是军嫂的婆婆,一个盲人,察觉到了偷情的声音:“她看不到月亮,她感觉到了月亮,她觉得一轮红月亮挂在儿媳妇的脸上,又大又圆。”她的儿子,那个军人孙天球,也在得知了老婆出轨的消息后赶回家。那天,正是一个怪异的月夜——
一团桔黄色的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在无边无际的空中追赶着月亮。那团黄云毛茸茸的,形状像只长毛狮子狗。月亮不时被狮子狗吞没,又不时从它肚子里钻出来。这种残酷的游戏一直延续了两个多小时……如果想象力丰富,完全可以听到狗吞月亮时那种野性的咆哮和月亮匆匆逃跑的喘息,还可以看到幽蓝的狗眼和鲜红的狗舌,狗嘴里的涎水像玻璃纤维一样在空中飘舞。
……
月亮射穿狗肚皮,透出暗淡的黄光,天地万物都变得疯狂神秘。
小说关于紫荆偷情、天球杀死紫荆偷情的结果——金发婴儿的描写,都凸显了人性的疯狂神秘。于是,“红月亮”便成为了疯狂人性、怪异人生的隐喻。
迟子建在中篇小说《原始风景》中也写到了“疯狂的月光”,却与莫言笔下的“疯狂月光”迥然不同,可谓别具一格: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种月光比我故乡的月光更令人销魂。那是怎样的月光呀,美得令人伤心,宁静得使人忧郁。它们喜欢选择夏日的森林或者冬天的冰面来分娩它们的美丽。在上帝赐予人间的四季场景中,月光疯狂,庞大的黑夜被这绝色佳人给诱惑得失去了黑暗的本色。黑暗在它明亮热烈的胴体前被烧炙得漏洞百出,月光就这样透过漏洞丝丝缕缕地垂落人间。
这里有“月是故乡明”的亲切感,更有以美人喻月光的传神妙想(这妙想足以令人想到古代怪异嫦娥的传说)。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月光疯狂”——“疯狂”二字别出心裁地写出了那月光的强大,写出了美到极致给人带来的眩晕感。接下来还有——
我不是一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所以我不愿意相信那种科学地解释自然的说法。我一向认为地球是不动的,因为球体的旋转会使我联想到许多危险,想到悲剧。我宁愿认为我生活在一片宁静的土地上,而月亮住在天堂,它穿过茫茫黑夜以光明普渡众生。我们是上帝抛弃下来的一群美丽的弃婴,经历战争、瘟疫、饥荒,却仍然眷恋月光,为月光而憔悴。
迟子建拒绝接受科学的自然观是有着深厚的民间文化根基的。她成长于东北,那里的萨满教并没有因为唯物主义的教育而消亡,而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继续存活着,直至今日……在民间形成难以估计的精神力量”,[5]而萨满教就认为大地是由大龟或者“鲇鱼姥姥”驮在背上的。这样,迟子建就写出了月亮意象的神秘文化底蕴。
我说过我出生在元宵之夜。阴历十五,是月亮来潮的日子。月光澎湃着,我最初的啼哭可能是因为月光的惊吓。月光从我最初来到人间的时候就笼罩我的哭声,这使我长大以后有了悲伤的时候愿意对着它倾洒泪水,月光是我哭声的惟一知音。
我父亲是我见到的这世界上最热爱月光的人。他不是月光下神情怡然的老人,他是月光下的精神苦役者。他沉重地走完一生时,月光正缤纷着滑向两岸的河流,河床上月光汹涌,仿佛他一生被压抑的激情的一次灿烂的爆炸。月光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让人捕捉的琴弦,它纯粹得使最好的琴手在它面前束手无策。我父亲是一个出色的琴手,他心灵的音乐曾经像一匹旅途的马一样驮着他远行流浪。他出生时月光湿润,而房屋的贫困之气和房屋之外等待他放牧的牛群又过于枯燥,使他站在荒凉的山坡上无法走进那个音乐丛生的世界。
我曾经在一篇童话作品中抒发过我的一种奇想。我背着一个白色的桦皮篓去冰面上拾月光。冰面上月光浓厚,我用一只小铲子去铲,月光就像奶油那样堆卷在一起,然后
我把它们抬起来装在桦皮篓中,背回去用它
来当柴烧。月光燃烧得无声无息,火焰温存,
它散发的春意持之永恒。你听到这儿也许会
发笑吧,可是我多年以来一直有这样的幻想。
我生于一个月光稠密的地方,它是我的生命
之火。我的脚掌上永远洗刷不掉月光的本色,
我是踏着月光走来的人,月光像良药一样早
已注入我的双脚,这使我在今后的道路上被
荆棘划破脚掌后不至于太痛苦。
月光,永恒的月光。在作家的记忆中,月光是与故乡的美好记忆、童年的浪漫遐想、亡父的伤感人生交织在一起的。既然阳光常常使人间的许多真相原形毕露,那么作家宁可沉浸在朦胧的月光中,让自己的心在浪漫的氛围中自由飘逸,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在穆斯林文化中,月亮有特别的意义。新月是穆斯林文化的主要象征。由于伊斯兰教产生于阿拉伯沙漠,沙漠中的人们对明月自然有了非同寻常的期盼与崇拜。月亮也因此成为宁静、坚忍、欣慰、希望、苍凉的象征。
回族作家张承志在 1985年发表了短篇小说《残月》,描写了穆斯林老人杨三在实现了生活温饱以后心中的波动:“人活得不像人样……心是碎了一半的心。连寺上的弯月也缺着一块。”残月象征着信仰的残缺。有了这样的思考与感慨,才有了作家后来在《金牧场》《心灵史》中对于理想与信仰的呼唤与讴歌。而《心灵史》中就有一节“瞬忽的弦月”,讲述了哲合忍耶教派中汴梁太爷的悲剧故事:他的经名意为“短暂的弦月”,因此被认为不吉,“因为新月转瞬即逝”。他后来也果然因为个性刚强而命运多难——七岁入狱,遭受酷刑,坚贞不屈,落下残疾。只是,他甘之如饴,无怨无悔。他只活了二十五岁。他的故事是一代又一代穆斯林为了捍卫自己内心的信仰而甘愿受苦的一个缩影。他的故事催人感动!
回族作家霍达的名篇《穆斯林的葬礼》也是一部弥漫着感伤气息的小说。小说共十五章,另有“序曲”和“尾声”。值得注意的是,作家以代表穆斯林文化的“月”作为一半以上篇章的题目:从序曲“月梦”经“月冷”、“月清”、“月明”、“月晦”、“月情”、“月恋”、“月落”各章最后到尾声“月魂”,始于“月”也终于“月”,在小说结构上就形成了圆满的意蕴。同时,这一切与“葬礼”的题目互相辉映,又散发出隽永的悲怆光辉。小说中,梁亦清因为劳累过度而殒命,韩子奇为了重振家业而坚忍不拔地习艺,成功后又遭遇国难家仇,最终死于“文革”的浩劫中,还有韩新月刻苦学习,却身患重病,并最终离开人世……这一连串的悲剧故事都是穆斯林艰苦奋斗精神的咏叹调和悲剧命运的缩影。而韩新月的名字显然也寄托了作家的匠心,她为了自己的学业和爱情理想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和不幸病故的结局也在冥冥中画出了一条从“月明”到“月落”的命运轨迹。这样,霍达就成功地在这部描绘穆斯林家族命运变迁的作品中突出了穆斯林文化最显著的意象——新月。小说中关于穆斯林风俗民情的刻画也进一步烘托出浓郁的穆斯林风情。月亮照耀着穆斯林的奋斗历程和悲喜人生,读来耐人回味。
[1] 傅道彬. 晚唐钟声:修订本[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7:58.
[2] 傅道彬. 晚唐钟声:修订本[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7:35.
[3] 刘长林. 中国系统思维[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581-584.
[4] 贾平凹. 山石、明月和美中的我[J]. 钟山,1983(05): 185-186.
[5] 乌丙安. 神秘的萨满世界[M]. 上海: 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89: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