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世洪
(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
《三个世界》(沈家煊2008)一文“通过对一个语篇引入话题时两个句式选用情况的考察”,而断言“确实存在三个并行的世界:物理世界、心理世界、语言世界”。基于这一观点,该文从话语实例的微观研究入手,在语言世界内进一步阐述了“行域”、“知域”和“言域”这三个世界的并行关系和引申关系。我们发现,该文洞察日常语言的微妙,从细微处去发现大道理的研究方法,既符合西方语言哲学的研究旨趣,又带有中国哲学关于“心、意、知、行”研究的精神。
受《三个世界》的启发,可采用语言哲学对日常语言问题进行“充分分析”的“概念考察”方法,结合对沈家煊关于“三个世界”的思考,来探讨三个具体的语言问题:第一,“覃某假装摇头说‘不知道’”这样的自然语句的存在理据是什么?即,怎样从“三个世界”的观点来解释这样的句子?第二,“没有长度的棍子”这类表达式为什么说得出来却想象不出来?第三,为什么疯子能说出语法正确的句子却构建不出连贯的话语?
虽然三个世界的提法(即物理世界、心理世界和语言世界)早已有之,但沈家煊赋予了它们新的概念内容。沈家煊用“天地、人心和言语”来概括三个世界,并指出“客观时间距离”属于物理世界,“心理达及的距离”属于心理世界,“话题接续的距离”属于语言世界。沈家煊(2008)说:“心理达及的距离是以客观时间为基础的,而且通常跟客观时间的距离相一致,但是并不总是一致,在不一致的情形下还得以心理达及的距离为准”。这话虽然来自于对具体语篇分析后所做的总结,但从中引申出来的道理却颇具哲学渊源。
从《三个世界》一文看,“天地、人心和言语”所代表的三个世界不仅并行,而且心理世界不可或缺,是物理世界和语言世界的中介,“语言世界不是直接对应于物理世界”。这既强调了心理世界的重要性,又强调了三个世界的并行。
如果忽略心理世界的中介作用而单纯谈论语言世界与物理世界的关系,那么势必会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如“金山不存在”①、“独角兽”、“飞马”等这样的表达式,在哲学上颇费思量,以致成了语言哲学中的重要问题。如果撇开心理世界来讨论“金山不存在”这一悖论性问题,就要声称作为命题主词的“金山”在逻辑上应该是实存物,即金山无论在肯定命题里还是在否定命题里都应该存在。然而,物理世界并没有金山存在,于是,“金山存在”或者“金山不存在”都成了悖论。在逻辑上,“金山”是非存物,而如果用非存物作逻辑主词,那么得到的命题就等于说“(某)非存物存在”或者“(某)非存物不存在”,这样一来便出现了逻辑矛盾。
为破解这类悖论性问题,罗素采用了“描述语理论(摹状词理论)”②(陈嘉映2003:124-25)。在罗素看来,“金山”并非纯粹单一的逻辑主词,而是描述语。这样,“金山”以及“飞马”、“独角兽”等表达式问题便得到了解决。罗素的解决方法固然有他的道理,然而,他的描述语理论沿袭的仍然是逻辑原子主义的思想,把“金山”化解为“金”与“山”,称“金山”不是普通的逻辑主词,而是描述语。这种解决方法仍然是把语言世界和物理世界对应起来寻求语词与现实的关系。物理世界里没有金山,但有“金”和“山”,二者结合就成了语言世界的“金山”。问题是“金”和“山”是怎么结合在一块的呢?认知语言学,尤其是隐喻学认为,金山一词的得来是概念整合的结果,是隐喻的词汇化。从《三个世界》看,金山反映的是三个世界的并行,语言世界的金山并不是直接对应于物理世界,而是心理世界的产物,即“金山”不存在于物理世界中,而存在于“心理世界”里。把沈家煊的话引申开去,“心理达及的距离”不一定要受客观世界的限制。客观世界不存在的,并不等于心理世界不存在。从这一观点出发,我们发现“天地、人心和语言”三者关系的问题恰恰契合了古今中外哲学上的老问题。
据此,可以概括出这一观点:三个世界并行,而且三个世界并不总是一致。不一致时,还要以心理世界为准。这观点从沈家煊处引出,而且在柏拉图和维特根斯坦那里都找得到理论支撑。如果站在绝对唯物主义立场,利用客观语义学观,完全可以说,物理世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即客观存在的物理世界对于所有人来说是等同的。如果以此为立足点,以物理世界为准绳,并且认为语言世界直接反映物理世界的话,那么,物理世界与语言世界就应该对应一致。然而,这样的观点在柏拉图和维特根斯坦看来,都站不住脚,因为语言世界与物理世界二者具有重叠关系,绝非完全等同。
在柏拉图的《克拉底鲁篇》中,苏格拉底说,一切事物并非等同地在同一时刻属于所有人,事物并非直接与个人相关(柏拉图2003:61)。这就能说明为什么爱斯基摩人比我们知道更多的雪,四川人的饮食中比起浙江人来有更多的辣。每个人的世界大小并非完全一致,同理,每个人的语言世界和心理世界也并非完全一致。对于事物、人和语言的关系问题,《克拉底鲁篇》中的苏格拉底说,人用言语表达事物,并且总是把事物转来转去,这就会出现不同形式,乃至出现正确与错误(柏拉图2003:92)。对此,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说:“我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世界和生活合一”,“我是我的世界”(Wittgenstein 1999:149-51)。语言是对世界的反映,但语言不直接反映世界,而是通过“人”去反映世界。这样一来,人的相似性和差异性就会在反映过程中体现出来。人们因为相似而聚在一起,因为差异而需要交流。三个世界如此并行。
“天地、人心和语言”作为三个并行世界的观点在中国哲学里特别是王阳明哲学那里颇有根据。王阳明说:“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王守仁1996:8)。即天地、人心和语言并行一体。在王阳明看来,知与行合一。他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陈来2006:89,91)。心、意、知、物之间的关系正是三个世界的并行,其中心即心理世界至为关键。谈到心理世界对于语言世界的关系,汉代扬雄说:“故言,心声也”(扬雄1998:37)。清代刘熙载则明确断言:“言语亦心学也”(刘熙载1978:37)。这一观点能说明一个问题,即在同一地区、同一语言里为什么会出现不同的话语呢?这是由于心理世界的中介不一样。沈家煊关于三个世界并行的观点,不仅颇具理论渊源,而且能够解释引言中所提的三个语言问题。
下面就用三个世界并行的观点,以及语言世界的“行域”、“知域”和“言域”来分析引言中提出的三个问题。它们可缩略成下述三个问题:
利用三个世界并行这一观点可以分析“覃某假装摇头说‘不知道’”这一自然语句的存在理据何在。
《广西商报》2000年2月21日有篇文章写到:“……她用手一摸口袋,发觉钱不见了!她马上推醒身边的覃某追问,覃某假装摇头说‘不知道’……”。梁克非(2000:24)撰文批评这句话说,“摇头怎能假装”,意思是这句话有语病,既然已在摇头了,又怎能是假装呢?于是,不少人把这种句子列为病句③。
如果说这句话是病句,那么由“假装”一词引起的类似的病句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少见。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的语料库里收录了许多这样的句子。如:“假装喝茶”(实际上在喝茶)④,“假装站在那儿吸烟”(肯定站在那儿,也肯定在吸烟),“将手帕拿出来,假装用它来扇凉”(扇的动作实际发生了),“他小心问着,身旁的伦平也开始假装拿出记事本”(记事本确实被拿了出来),等等。把这种自然语句当成病句,原因在于假装一词后面的行为语词指示着实实在在的行为,是真实的,并不虚假。这就出现了逻辑矛盾,这类表达就被归为病句。然而,把这种自然语句列为病句的处理方法并没有揭示问题的本质。套用黑格尔的话说,即便是病句也自有它的存在道理。那么这种句法的存在理据是什么呢?怎样解释其中的道理呢?
沈家煊关于三个世界并行的观点可以对这类问题加以充分解释。“覃某假装摇头说‘不知道’”这句话正是物理世界、心理世界和语言世界三者并行的典型例子。如果撇开心理世界,单用语言世界的“假装摇头”去对应物理世界的行为,势必会认为其在物理世界不可能,一旦摇头,那就是真实摇头,不能说是假装摇头。这种分析方法完全是站在客观语义学立场,忽略了说话者主观心理世界的作用。从心理世界的中介作用看,“摇头”是覃某的客观行为,而“假装”是说话者对这种客观行为的心理判断,是对覃某的心理意向的主观判断,而不是对覃某心理行为的客观描述。在句法上,“假装”一词是评价性的,而“摇头”是描述性的或者说事实性的。在语言世界里,评价性语词的使用结果凸显的是心理世界,而描述性语词的使用结果凸显的是物理世界。典型的评价性语词多属于形容词和副词,而有些动词属于“去形容词化动词”(de-adjectival verbs)(McNally & Kennedy 2008:9),它们本身可以作评价性语词使用,汉语的“假装”就是这类动词。“假装”是从“假的”和“装的”两个形容词合成而来。属于心理世界的“假装”与物理世界的“摇头”在客观语义学的视角下出现了不一致,但认知语言学视角强调心理世界对语言世界的作用,因此,“假装摇头”这样的组合仍然可以接受。这正符合沈家煊所说,当客观世界与心理世界之间出现不一致时,就语言的表达而论,还应该以心理世界为准。毕竟,言为心声也。
“覃某假装摇头说‘不知道’”这一语句不仅在物理世界、心理世界和语言世界三者并行观中能得到解释,而且还可以在沈家煊的“行域、知域和言域”里得到更具体的阐释。把这话切分开来看,“覃某假装”属于说话者的知域,即说话者知道覃某能假装,而且可能在假装;“摇头”属于覃某的行域,是在假装意愿支配下的知行合一;“覃某说‘不知道’”则属于言域,是覃某在假装中知言关系的一种体现。
从语法的角度看,“没有长度的棍子”这一表达与“没有航标的河流”、“没有水平的老师”、“没有深度的论文”等结构类似。对于后三者,我们没有理解的困难,但却想象不出“没有长度的棍子”是什么样子。如果从修辞学角度说,“没有长度的棍子”指的是长度不够的短棍子,这话本身不无道理,但与真实不符。物理世界的棍子,只要是棍子,无论其长度多少,都肯定有长度。问题是,为什么说得出“没有长度的棍子”却想象不出这棍子的样子呢?这一表达存在什么问题?又反映了什么问题呢?
从物理世界看,不存在“没有长度的棍子”。在逻辑上,长度属于棍子的本质属性。某物之所以存在是由其本质属性所规定,本质属性不存在,该物也就不存在。从这点看,“没有长度的棍子”之所以区别于前面三个类似的表达,关键在于“航标”对于河流、“水平”对于老师、“深度”对于论文,并不是相应的本质属性。如果我们否定他们的本质属性,比如说“没有河岸的河流”,也同样难以想象。
“没有长度的棍子”反映出的问题及价值是物理世界的界限不等于语言世界的界限,而语言世界的界限反映的是心理世界的界限。心理世界在某点、某个问题上可能会超越物理世界,但无限的宇宙是心理世界无法超越的,即我们想象不出宇宙的无限是什么样子。我们的心理世界以物理世界为基础。金山、独角兽、飞马等在物理世界不存在的东西在心理世界里面却能想象得出来,原因就是这些表达可以分解成实在的物理属性,这些分解出来的属性可以进入心理世界,产生想象,进而组合成类似金山、金马、飞山、飞兽等表达。这说明心理世界的东西与物理世界的东西并非绝对的一一对应关系。即概念系统内发生的概念之间的整合会产生出新的概念,而根据新的概念人们又可能创造出新的事物。这就是人类利用语言突破物理世界的界限而进行创造的源泉之一。科学研究中,从物理世界里先得出假说,然后经过研究再得出实物。现实生活中,属于这种“概念先行、实体后生”的发明创造不胜枚举。三个世界并行的观点就有这方面的现实意义和价值。
心理世界的创造物必须通过语言表述出来,表述不出来的而且又属于心理世界通过概念整合而生成的东西也就很难在物理世界里实现。对各种事物的理解,以及一切发明创造,都要在语言世界里表述出来后,才有可能在物理世界里成为现实。然而,在语言世界里表述出来的东西,还可能在心理世界里想象不出来,更别说在物理世界里找到对应物。“没有长度的棍子”当属此类。它既在物理世界里不可能,又在心理世界里不可能,而仅仅在语言世界里存在。套用沈家煊的话说,物理世界里不可能的东西不等于心理世界不可能,而心理世界不可达及的东西却有可能在语言世界或符号世界里出现。“没有长度的棍子”仅在符号层面上存在,在物理世界不存在,在心理世界里也根本想象不出来。
对“没有长度的棍子”进行语言哲学方面的思考,势必会触及到许多哲学问题,比如:事实的不可能与逻辑的不可能的区别问题,逻辑的可能与语言的可能的区别问题,心理活动是否可以同形象思维(image-thinking)相互分离等这样的具体问题,以及语言与现实的关系问题,思维和语言的关系问题,语言与理性的关系问题等。这正是语言哲学的旨趣所在:具体的语言问题的解释,参照着宏观世界的道理。《三个世界》一文就具有这样的语言哲学意义。
从三个世界并行的观点看,“没有航标的河流”属于客观描述,凸显的是物理世界。“没有水平的老师”和“没有深度的论文”属于评价与判断,凸显的是心理世界,而“没有长度的棍子”仅在语言世界里才有存在的可能。
这个问题的提出源于笔者的生活经验。笔者的伯父是一名后天精神病患者。他总是半夜起来独自胡言乱语。他那“长篇大论”式的讲话里,几乎所有的语句在语法上都正确,但是却并不连贯。这是为什么呢?对于这一问题进行思考,势必会涉及到维特根斯坦和乔姆斯基对于语言(尤其是语法规则)的不同看法。两位大家在语法规则上存在的分歧却可能在沈家煊三个世界并行的观点下得到统一。
疯子的话语现象昭示着语句语法和语篇语法二者的关系问题,同时也引出一个问题:语法究竟是乔姆斯基所认为的那样属于人的“官能”呢?还是维特根斯坦所认为的那样属于使用习惯?
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虽然遭受许多争议甚至反对,但有一个基本立足点却得到了国内外众多学者的认同,这就是人们能用有限的语法规则创造出无限的句子来。面对规则的有限和句子的无限,乔姆斯基从认识论的角度出发,以考察儿童如何获得语言为着眼点,得出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语言官能”和内在的语法规则的结论。这是乔姆斯基普遍语法的核心观点,而且这一观点不仅具有哲学基础而且还有实践依据(Putnam 1971;Pinker 1994,1999;金俊岐、张伟琛2000;程工2001;姚小平2001;Hanna & Harrison 2004;石毓智2005;程芳2007;代天善2007;石定栩2007)。按照乔姆斯基这个观点,语法规则应该属于人的内在特征,遵守语法规则是“语言本能”⑤的要求。
如此看来,疯子尽管胡言乱语,但仍然具有语言本能,也具有遵守语法规则的能力。从乔姆斯基的角度看,疯子之所以能说出语法正确的语句,就在于疯子仍然具有说话的能力。这种解释虽然有理,但潜藏着一个悖论性问题: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观和语言内在说在哲学上根源于康德、笛卡尔和新柏拉图主义(Williams 1993),其核心基础就是语言是理性的反映,语言是理性的化身,“理性等于语言”⑥。这就是说,一个人有理性就意味着他能进行明智地判断而合理行事,那么,疯子的语法正确的语句似乎足以说明疯子仍然有理性,疯子仍然在遵守语法规则。疯子既然能遵守句法规则,为什么疯子不能遵守语篇规则呢?这里的悖论是:疯子能够遵守句法规则,说明疯子有理性,但疯子的疯话不连贯,没有遵守语篇规则,这又反过来说明疯子没有理性。那么,疯子到底是有理性还是没有理性呢?从乔姆斯基那里我们找不到解决这个悖论的方法。
对于疯子的话为什么不连贯这一问题,维特根斯坦的语法观可提供答案。当然,维特根斯坦的语法概念与乔姆斯基的语法概念有着本质差别,不过,对于语言运作的基础而言,两人都把规则看成是语言使用的关键。与乔姆斯基相反,维特根斯坦认为规则并不是内在的,遵守规则也不是本能的要求。他(2003:78-79)说:“语法是语言活动的记录,这种记录必须说明语言的实际协商过程,必须说明一切都不是一个伴随着感觉的问题”,“语言并不是某种先被赋予一种结构,然后又适应现实的东西”。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我们生活的世界在宏观上规定了具体语词和语句的使用方法,从而在一定意义上决定了语法规则,人际间的交流是语法规则的存在基础,对于一个人而言,不存在私有语言及其规则。这么看来,疯子的话尽管语句正确,但由于疯子的话没有进入到人际交流中来,没有进入语言的实际协商活动,也就没有语篇规则可言。可以看出,维特根斯坦关心的不是语言学意义下的语法规则,而是语言的使用如何产生意义,如何形成规则。
疯子的话语连贯问题在维特根斯坦那里能够得到消解,但是疯子的语句为何正确这个问题却得不到彻底的解释。对于疯子的话语现象,乔姆斯基和维特根斯坦各自都留下了难以解决的问题。正是针对这一点,可尝试用沈家煊关于三个世界并行的观点,结合维特根斯坦的学生里斯(R.Rhees)的观点,来加以探讨。
三个世界的核心在于并行,在于心理世界起着至关重要的中介作用。疯子虽然有说话能力,但是疯子的心理世界却不能在物理世界和语言世界之间起到正常的中介作用。心理世界的核心是理性,而疯子的理性出现了错乱。正常的理性状态是有机的整体,而疯子的理性的有机整体则出现了分裂。分裂的结果是,疯子的语言虽然在句法上正确,但疯子不能从整体上把握语句与语句之间的使用关系。用里斯的话说,现实生活中话语的使用单位是语句,而不是单词。句内的词性划分和主语、谓语等的区分,属于语言研究而不是语言使用。说出正确的语句并不等于话语表达的恰当,因为所谓的语句正确是针对句内语法而言的,而不是按语句的使用得当与否来衡量的。话语是各种语句形成匹配关系,形成统一体。在里斯看来,话语是语句的统一体,而这统一体是说话者与受话者之间达成“共晓性”(common intelligibility)的统一,而不是语法规则的统一(Rhees 2001:12-13)。从里斯的角度看,不能形成匹配关系的单个语句是没有意义的,有意义的话语是“地道的真实话语”(genuine discourse),而没有意义的语句的胡乱堆砌属于“冒牌的虚假话语”(sham discourse)。疯子的话语就是“冒牌的虚假话语”,所以不能形成连贯。
物理世界、心理世界和语言世界的并行,往往会通过语言体现出来。起中介作用的心理世界以物理世界为基础,以语言世界为体现形式。话语互动的过程是三个世界并行的反映,三个世界会在话语中交叉体现。即便在“覃某假装摇头说‘不知道’”这样的单个语句里,也有并行的三个世界的体现。心理世界可以进行概念整合,而不同概念的整合在语言世界里既可能产生出反映物理世界某物存在的语词,又可产生出在物理世界里找不到而只在心理世界存在的且仍可想象的概念来,如“金山”、“飞马”等;还可能产生出在物理世界和心理世界里都不存在的而且人们根本无法想象的语词,如“没有长度的棍子”,它只能作为单纯的符号而存在。心理世界至关重要,如果心理世界出现错乱,那么语言世界也就会发生混乱。疯子的语句正确,似乎能说明疯子还有残存的理性,但也足可说明疯子已经不再具有理性的整体,即疯子的心理世界发生了分裂,其结果是疯子尽管能说出正确的语句,却构建不出话语的连贯。在疯子那里,三个世界无法正常并行。
附注:
① “(那座)金山不存在”是奥地利哲学家迈农(A.Meinong)提出来的悖论,称为迈农悖论。迈农本人解决这一悖论的办法是承认“金山”在某种意义上存在,但这种存在不是“实存”(exist),而是“虚存”(subsist)(陈嘉映2003:42)。
② 罗素的description theory在汉语里多译为“摹状词理论”,本文采用陈嘉映(2003:124-125)的译名“描述语理论”。描述语比摹状词更贴切,因为“金山”在罗素看来已经不是一个词,而是描述语。
③ 梁克非认为这样的句子是病句。同样,《天津09公务员考试言语练习题(2)》也把该句话列为病句。参见http:∥www.sooxue.com/kspx/gwy/xz/200904/108325.html
④ 这里的例子出自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的语料库。语料库给出的例子较长,本文截取其中的关键部分来描述“假装”一词的句法搭配。
⑤ 这是乔姆斯基的学生Pinker从普遍语法观中发展出来的思想,Pinker(1994,1999)认为语言是一种本能,遵守语法规则是本能的要求。
⑥ 根据Williams(1993:4)的研究,康德的学生黑尔德(Herder)以及康德的同事哈曼(Hamann)在评价康德的学说时说,理性就是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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