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江涛 [河南大学 开封 475001]
一
庄子,姓庄,名周,字子休。他是春秋战国时期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他继承老子的哲学思想,著书立说,对后世哲学产生深远的影响。在《庄子·至乐》中,记载了庄子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关于哲学论述的片段。原文如下: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药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惬然寝于 巨室,而我噭 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 止也。”
通过描述,我们得知惠子是来悼唁庄子丧妻之痛的。可是却惊奇地发现庄子盘腿而坐,敲打着瓦盆,高声歌唱,仿佛丝毫没有哀伤之意。这种行为的确令人发指,于是惠子愤然责骂庄子说:“你和妻子生活,她年老了,孩子长大了,现在死了,你不哭也就罢了,怎么还敲盆唱歌,这难免太过分了吧!”针对朋友的指责,庄子却振振有词,狡辩道:“不是你说的这样的。她刚死的时候,我当然也悲伤。然而推究其最初本来是未曾有生命,不但未曾有生命,而且本来没有形体;不但没有形体,而且本来无气。在恍懈迷离状态中,变化而有了气,气变而有形体,形体变而有生命。现在又由生而变成死,这就象那春秋冬夏四季交替运行一样。假如有人安稳地睡在大房子里,而我在旁边哭泣不止,自以为这样做是不通达天命,所以停止哭祭。”这是大哲学家庄子的生死观。生与死是个互相转化的、无穷无尽的过程。“出生入死”其实就是“无生无死”。从“气”到“形”再到“生(命)”到“死”,这一过程周而复始,就好似四季更替,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那么还有什么理由为此而做无谓的悲伤呢?不得不承认,庄子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就是要我们遵守客观规律,理解自然界的运行活动原则。这固然有积极的意义,但是读起来似乎不太近人情。根据这一段抽象的哲理性文字叙述,明代市民文学作家冯梦龙编撰了一段更具可读性的故事,情节引人。在《警世通言》第二卷“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故事里,这段故事被人为地演绎了一下。话本故事中的庄周师从老子,深得老师的赏识。“老子知他心下大悟,把《道德》五千字的秘诀,倾囊而授。”[1]12庄子自然也是不负众望,学得了神奇的分身之术。不过,这个潜心钻研道学的大师并非六根清净,也是个人欲旺盛的普通市民一员。他“不绝夫妇之伦,一连娶过三遍妻房”。第一任妻子得病死了,第二任犯了过错被庄子休了,而这第三房“田氏比先前二妻,更有姿色,肌肤若冰雪,绰约似神仙”。[1]12这么个娇妻,庄周对她自然是疼爱有加,相敬如宾。一天,庄子出游路过一座新坟,看到一位年轻妇人手执扇 子猛扇坟冢。庄子好奇询问得知原来这女子夫君临死前交代要妻子待坟干之后才可以改嫁他人。可是新坟一时半会怎么干得了,于是她想扇风助干,好早日脱身另嫁。庄子运用法术帮妇人扇干了新冢,妇人以纨扇相赠谢恩。庄子心中不满,回到家中看着纨扇,心生惆怅,便把自己的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娇妻。妻子听罢,大怒道:“如此薄情之妇,世间少有!”并信誓旦旦许下诺言说:“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这时候的庄周似乎并不相信爱妻能够忠贞不二,小市民的疑心通过言语展露出来。他连声道“难说!难说!”[1]12而田氏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愤愤地指责庄周不够仁义,“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1]12-13,并把纨扇撕得粉碎。此时的庄周,心里面应该是狐疑满腹,很不是滋味。估计他就等着用法术诱妻子就范,好达到羞辱她的目的了。没过几日,庄子病重,临死之前不忘暗示妻子守节。田氏满口答应,庄子方才闭眼。田氏为庄子守灵,到了第七天,来了个风流倜傥的俊俏秀才吊唁。两人共同守灵,一来二去,“日渐情熟,眉来眼去,情不能已,楚王孙只有五分,那田氏到有十分”[1]15。后来,田氏耍个手段,与王孙书生结拜,却不想书生染怪病需生人脑髓医治。田氏焦急中手持利斧,开棺取庄周脑髓,但意外发现庄周复活。田氏恬不知耻,假装温存,被庄子用诗句揭穿其险恶。原来,王孙及其下人等皆是庄周用“分身隐形之法”幻化出来考验妻子的忠贞的。田氏“精神恍惚,自觉无颜,解腰间绣带,悬梁自缢”[1]18。看到妻子已死,庄周“把瓦盆为乐器,鼓之成韵,倚棺而作歌”。最后待一把大火焚化房屋棺木后,便飘然离开,得道成仙去也。
在这段演绎的话本故事中,为何庄子要用这等卑劣的手段引诱并考验妻子呢?个中缘由我们不得而知,但单就庄子“鼓盆而歌”这种出格的行为,有太多质疑与猜度。明人方以智曾猜想,“庄子一生旷达,必是被老婆逼拶不过,方得脱然,不觉手舞足蹈”[2]101。这里的庄周全然没有了《至乐》中先哲的那分深奥与抽象,反而面目更加丰满,像个离我们更进一步的市民凡人。他的这种近乎变态式的考验更可能是出于人性和本意。嫉妒、担忧、占有,以及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他的忧虑不无道理。如果他早逝,剩在家中的媚眼娇娘又岂能从一而终,终生不嫁。这份对妻子的不信任,对女性的强烈占有欲是人性的通病,是每个凡夫俗子所无法规避的现实缺憾,是天生的性格瑕疵。这恐怕不是简单几句哲学推理能解决的问题。
二
如果说庄周的行为是卑鄙的,那么中世纪意大利小说家薄伽丘笔下的另一个身份地位高人一等的贵族的行径简直可以说是发挥到了极致。在《十日谈》第十天的第十个故事里,薄伽丘讲述了一个愚蠢得叫人生气的侯爵。在萨卢佐(Saluzzo)有一个叫做土蒂耶里(Gualtieri)的侯爵,终日猎鹰取乐,完全没有成家的心思。属下都很着急,纷纷劝说。他虽然应承下来,但似乎一开始就心存疑虑。用他自己的话说,“要想娶一位和自己意气相投的妻子,是何等的难,然而和你性情截然不同的女人,却是比比皆是”[3]433。实际上,土蒂耶里已经相中了一位美丽的农家姑娘。女子的父亲是个穷苦农民,早就巴望能凭借女儿婚姻改变生活,于是爽快地答应了婚事。此时的土蒂耶里似乎仍旧是一位真正的绅士,不停地嘱咐下属要像尊敬他本人一样尊重他的妻子,并要求给妻子准备一场盛大的豪华婚礼。他邀请了所有周边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并专门请来一位身材和新娘相差无几的姑娘,按照她的尺寸为新娘订制华丽的礼服,又为新娘准备了许多珍宝首饰以及一顶光辉四射的王冠。总之,“只要是新娘应该有的,他无不准备得十分周到”[3]434。不过,这场婚姻从一开始,侯爵就表现得疑心重重。在赢取新娘过门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复地要求新娘表态。他“转向格丽雪达,问她,他们结婚以后,她能否做到事事都让他顺心;能否对他百依百顺;另外他又问许多类似这样的问题,她的回答都只是一个字:能。”[3]434-435这段幸福的婚姻伴随着女儿的诞生而出现了波折。原本欣喜若狂的土蒂耶里居然突发奇想,要考验考验妻子的忠心。他先假意说下属对她的卑微出身颇有微词,而贤惠的妻子回答道:“亲爱的爵爷,让您为我心烦意乱,实在是我的错,请不要顾念我。您想怎样做就怎样做,只要能使您摆脱困境,保全您的尊严,我在所不惜。相比之下,您的属下比我重要。我知道,我有今天全靠您抬举,我自己不配享有这份尊荣。”这么谦卑的回答似乎让侯爵很是满意,男人的征服感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于是暂时放弃了对妻子的折磨。好景不长,几天之后,侯爵居然派仆人假意去杀害女儿,以此来检验妻子的态度是否顺从。逆来顺受的妻子面对丈夫这般丧失人性的要求竟然全盘应允,就连将女儿的尸首弃之荒野(只要是丈夫的意思)也不敢反抗。可就连这样的妥协都未能阻挡侯爵下一步的折磨计划。虽然他听说妻子的遵从而感动得流泪,但还是狠着心肠将孩子偷偷送到别处抚养,用骨肉分离的残酷来拷问妻子的忠诚度。虽然干出来这种丧尽天良的蠢事,这位贵族爵爷的刺激似乎还远远没有满足。他异想天开,又把才降生的儿子找借口送走他乡抚养。妻子再次选择了沉默。可是这位贵族的兽性行为远未停止,反而变本加厉,提出要休妻另娶新欢。妻子心碎不已,却仍旧答应了丈夫的非礼要求,并在婚礼现场充当服务员。这名心理变态的丈夫居然让女儿假冒新娘,儿子假冒小舅子来刺激结发老妻。面对即将精神崩溃的妻子,土蒂耶里恬不知耻地询问新娘长相如何,面对这种莫大的侮辱,妻子仍旧坚贞不屈,不离不弃。种种丧失人性的考验结束了,黔驴技穷的土蒂耶里终于道出了实情。他的理由竟是那么的简单与白痴,“格丽雪达,你既是这般贤良,上帝一定会赐福予你的。许多人都说我薄情寡义,没有人性,我其实并非如此。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别有用心。我是想让你明白如何才能做一个贤良的妻子,好使我们能白头到老,共度一生。”[3]438这不算完,冠冕堂皇的理由还在后面,“同时,也让天下的男子明白,什么样的妻子是真正的好妻子。”[3]438多么崇高的借口,如此冠冕堂皇的申辩。可是这丝毫不能掩盖他的险恶用心。他不得不承认,“刚和你成婚的时候,我十分担心你是否能让我满意,所以我三番五次地考验你,这使你受了不少苦。”[3]438意识到了妻子的忠心,才算看清了爱人的巨大牺牲与付出,男性的占有欲与征服感油然而生,再次成为了道貌岸然者的力比多,促使他把一直想践踏得粉身碎骨的女人重新从火坑里拉出来,赏赐她珍贵的新生,“结果我发现,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让我感到称心如意。我知道,因为有你,我才可能成为天下最有福气之人。所以,我不能没有你。”[3]438于是乎,原本的恶行再次成为了他手中的王牌,“你知道吗,我所谓的新娘,其实是我们的女儿。看,她长得多像你,和你一样漂亮。还有我们可爱的儿子,他们是我们的一双儿女。”[3]438再看看侯爵大人的善举和仁慈的一面吧,“当年,我并没有处死他们,只是将他们寄养在伯爵家里。”[3]438似乎他的义举是人世间莫大的关怀与恩惠。当然,作为情场的高手和职业的伪君子,土蒂耶里也不忘记动情地表现一下,“格丽雪达,你依然是我的娇妻,永远都是,而且是天下最好的妻子。我爱你,直到永远。”[3]438表演结束了,作为戏剧的收场,薄伽丘营造了一份众望所归的完美结局,侯爵与格丽雪达快慰地共度了一生,并对妻子敬爱至极。这个故事结局的真伪我们无从判别,但从常规来看,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三
对比来看庄周和土蒂耶里对待结发妻子的考验与态度,我们不难看出所谓贵族、高人们的虚伪和卑劣手段。诚如薄伽丘在故事结尾处坦露的心声,贤德与社会地位、身份高低并没有直接的联系。“贫穷困苦的农家所抚育的子女有很多都是贤德之人,而有些纨绔子弟却只配做些粗重的农活,根本没有资格治理疆土。”[3]439的确,庄周和土蒂耶里的诱人就范的做法是令人发指的。“这世间恐怕也就格丽雪达能忍受土蒂耶里那残酷的考验,能坦然面对一次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倘若土蒂耶里的妻子不是格丽雪达,而是另一个女子,当她被休回家,而且是只穿着一身内衣回的家,那她完全可以用美色随便勾引个什么人,替自己搞一套华丽的衣装,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对啊!”[3]439同理,一个迂腐多疑的老书生,自身不能满足壮年妻子的生活诉求,却只是惦记着成天如何防止爱人红杏出墙,并自编自导一出闹剧,实在是有些可悲、可恨、可鄙。这可以理解成为封建社会对女性的压迫与人性的压抑。那个时期是黑暗的社会体制当道,人民的思想尚处在萌动待发的状态。在中世纪的意大利,伴随着文艺复兴的春潮涌动,人文主义思想得到了充分的动员和发展,故此,以文人笔触来抒发崛起的市民阶层的新兴思想成为了可能。针对女性的贬低,似乎在西方社会由来已久。依照圣经所述,早在人类始祖的时代,女性的地位便从属于男性。耶和华用尘土先造了男人始祖亚当,又认为男人独居不好,为他造了个伴侣夏娃,并且是取亚当的一根肋骨造成的夏娃。所以从一开始的诞生,女人便从属于男人。后来,夏娃受到撒旦(巨蛇)的诱惑,使亚当破了戒,于是被赶出了上帝美好的伊甸园。上帝作为惩罚,“又对女人说,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创世记,3:16)这意味着女人对男人的顺从是无条件的,甚至生死等基本人权都归男性主人所把持。这显然是不公平的。对于《三言》作者冯梦龙而言,他创作的时期正处在明朝中后期,资本主义萌芽在沿海部分城市出现,新兴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改变了人们的认知方式和维度,激发了大众,尤其是处于上升阶段的市民阶层的追求欲望。这是一种对人欲的释放,也是一种对朦胧的民主主义的渴求。封建礼教对妇女的压迫在“三从四德”等窒息人性的教条中得以体现。“三从”要求女性“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自己的权利和主张丝毫得不到展示,完全成为了封建男权制度的附庸品。这必然会导致一些进步文人们通过臆想来抒发胸臆,为弱势的群体呐喊助威。因此,从对女性权益的关注这个层面而言,冯梦龙与薄伽丘这一中一西两位跨越国界,穿越时空的文学巨匠在冥冥之中是有所契合的。
[1]冯梦龙.警世通言[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3.
[2]王昕.漫说“三言”“二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BOCCACCIO G.The Decameron [M].New York:Walter J.Black Inc.,1993.
[4]The Holy Bible [Z].Nashville:The Gideons International,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