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军利,祁海文
(1.山东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2.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
自1977年在《文史哲》等杂志发表反思极“左”文艺思潮的学术论文以来,曾繁仁教授已经走过了35年的学思历程。35年间,曾繁仁先生在西方美学、审美教育、文艺美学、生态美学四个领域辛勤耕耘、不懈探索,做出了许多重要的学术贡献,进行了很多具有一定开拓性的学术探索。
曾繁仁是新时期较早开始研究西方美学的学者之一,他1983年出版的《西方美学简论》对古希腊时期的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启蒙主义时期的狄德罗和莱辛、德国古典美学时期的康德、席勒和黑格尔,以及俄国革命民主主义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思想进行了比较系统全面的专题论述,体现了他运用马克思主义思想方法探讨美学问题的自觉性和恰当适中的品格。《简论》虽然篇幅不长,但析理深透、评论中肯,有较高的学术价值,是二十世纪80年代初我国西方美学史研究的重要成果之一。曾繁仁在1990年主编了《现代西方美学思潮》,将他的西方美学研究延伸到对西方现代美学的思考。1992年出版的《西方美学论纲》不仅在《简论》的基础上对西方古典美学做了更全面的探讨,而且增设了“西方现代美学”编,对里普斯、克罗齐、弗洛伊德、荣格、阿恩海姆等的美学思想进行了深入探讨。
曾繁仁很早就确立起从事西方美学研究的价值立场,认为“当代美学的发展既需要继承中国美学传统,也需要借鉴西方美学智慧”,因此,“首先就是要坚持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将一切美学现象都放到一定的社会历史中进行实事求是的分析评价。而且应该从中国的具体国情出发,坚持批判地继承与洋为中用的方针。西方美学有其特殊的思想智慧,对于建设发展当代中国美学意义重大”。从这一价值立场出发,曾繁仁对于古希腊美学、德国古典美学和西方现代美学给予了充分的重视。在他看来,西方古代美学是以感性与理性的矛盾关系作为基本理论出发点和发展线索的,从古希腊罗马的感性与理性的朦胧统一,发展到启蒙主义时期的二分对立,再到德国古典美学实现了唯心主义的统一,但是只是到马克思那里才在唯物实践论的基础上完成了真正的统一。因此,通过对西方古典美学的研究,可以“更好地理解和把握马克思主义美学”。而西方现代美学则由于西方现代经济、科技的先进性和社会发展的“现代性”而呈现出局限与前瞻、腐朽与进步并存的特点,“借鉴西方现代美学成为我国现代美学发展的重要的不可缺少的方面”①。也正是基于这一价值立场,曾繁仁对西方美学的重要问题提出了迥异于前人的独到见解。他既坚持社会存在对于社会意识的决定作用,同时又重视社会意识的相对独立性,一反那种政治反动、思想唯心其美学思想必然腐朽的立论,坚持对西方美学家进行实事求是的评价。他对康德美论与艺术论、黑格尔的艺术典型论、艺术类型说等的探讨②,都曾在学术界产生较大反响。他关于以古希腊罗马美学为代表的西方古代“和谐美”、关于德国古典美学的核心在“自由”等的看法,关于康德与黑格尔的美学史地位的辨析、关于容格“原型论”美学的探究③,也都发前人之所未发,引人深思和关注。
2001年以来,曾繁仁对西方美学的思考愈加深化。一方面,他仍结合当代美学发展不断反思着西方美学的传统命题,如2007年对康德著名的“判断优先于快感”命题的重新阐释,2010年对鲍姆嘉滕“感性教育”命题的重评、提出“走出德国古典美学”的看法④等;另一方面,他对西方美学的思考,尤其是对西方现代美学意义的反思已经成为他的当代审美教育、文艺美学、生态美学研究的思想资源和智慧支撑之一。如他在美育研究领域提出并探讨西方现代美学的“美育转向”问题时就包括对康德、席勒以后叔本华、尼采的“人生艺术化”、“生存状态诗意化”、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艺术生产力”、杜威的“艺术生活化”以及晚近法国学者福柯的“生存美学”等的考察⑤,他所提出的“生态存在论美学”更得益于海德格尔的“家园意识”、“天地神人四方游戏”说、“诗意栖居”观、胡塞尔以来的现象学研究方法,以及西方现代生态哲学、生态伦理学、环境美学研究。就这一意义来说,曾繁仁的西方美学研究可以说是他整个美学研究的重要理论支持和智慧来源之一。
曾繁仁是新时期较早对美育问题进行系统研究的美学家,对美育学科建设的规划、现代意义的揭示、现代发展的思考等问题做出了重要贡献。他1985年出版的《美育十讲》,运用社会学、心理学、系统科学等方法对美育的本质、任务、作用、学科属性、实施途径、研究方法等问题做了系统论述,是当时国内鲜见的美育理论专著。他所提出的美育的本质是“情感教育”,美育的目的“在于培养人们的审美力”⑥、培养“生活的艺术家”⑦等重要观点至今仍深受学界关注。1985年发表的《试论美育的本质》更被多次引用和介绍。曾繁仁的美育研究,源于他作为美学学者对于美学、文艺学对于造就人的健康审美力的意义的重视和作为教育工作者对审美力在人的培养和完美人格塑造中重要作用的深切关怀。
二十世纪90年代以后,曾繁仁的美育研究主要在四个方面展开:第一,美育的学科建设。曾繁仁在2000年提出了“美育学”的概念,指出“美育学的基本范畴或者说逻辑起点是审美力”,因此美育学科建设应该“以审美力这一范畴为基点生发开去,建立美育学的理论体系”⑧。同时,他对美育理论体系建构的时代性、科学性给予了更多关注,提出:“应根据新的时代要求建设新的美育理论体系,吸收当代教育学、美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各个学科的研究成果,使之具有强烈的时代性与现实性。只有深入认识美育的现代意义,并由此出发建立具有时代特点的美育理论体系,才能采取更有力的实施审美教育的措施,使美育在新的时代发挥出新的作用”⑨。他在这方面做了很多探索,其中最受人瞩目的是借鉴当代脑科学发展成果、美国学者加德纳的“多元智能”理论、戈尔曼的“情商”理论探讨美育学科的“普泛化、实践化与科学化”⑩,对美育在素质教育、人才培养方面的重要作用也做了很多重要论述;第二,对美育的现代意义和当代发展的探讨。世纪之交,面对知识经济、全球化、后现代、大众文化等时代问题,中国社会经济、文化、教育以及文艺、美学观念都存在着如何转向的问题。曾繁仁感应着时代发展的呼唤,很早就提出审美教育如何走向21世纪的课题。他通过对西方现代美学发展的考察,在国内学界首次提出了“美育转向”问题,指出“20世纪西方现代美学由古典形态的对美的抽象思考转为对美与人生关系的探索、由哲学美学转到人生美学”(11),而对于当代中国社会发展、文化建设、人性追求来说,美育的现代意义尤为显著:它已经“走到社会与学科前沿”,成为“中国与西方当代学术与社会热点”,具有沟通理性与感性、德育与智育、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的“不可替代”的“综合中介”作用。因此,曾繁仁反复强调,中国当代美育使命在于:在马克思主义人学理论指导下,“通过美育着重培养人的具有超越性的审美的态度,并使之成为学会审美的生存的一代新人”,培养以审美的态度对待自然、社会、他人与自身的“生活的艺术家”(12);第三,对中西传统美育思想资源的借鉴与融通。“美育”来源于西方,但是中国传统文艺、美学思想中本就包含着非常丰富、值得珍视的美育思想资源。他认为,“中国古代美学就是人生美学,实际上就是美育”(13)。借助于中国传统美育思想智慧的启发,曾繁仁修正了他关于美育本质的“情感教育论”,提出了更具综合性的“中和美育论”,指出“美育的地位和作用应从其‘中和美育论’本质派生出来。从‘中和美育论’出发,美育在各育中的地位和作用应是一种‘综合’、‘中介’、‘协调’的地位和作用”,因此,“美育的本质是通过培养协调和谐的情感,进而塑造协调和谐的人格,达到人与自然和社会和协调和谐”(14)。不仅如此,曾繁仁还根据他对中西现代美学的“美育转向”的认识,提出以审美教育作为当代中西美学交流与对话的出发点和切入点,“有了这样的出发点与切入点,中西美学的交流与对话就超越了学科本身的意义,而同新世纪人的素质的提高紧密相连,同人类的解放紧密相连”(15);第四,现当代中西艺术教育的比较研究。曾繁仁很早就意识到,美学、美育研究的真正意义是落实到对人的培养之上,美育研究不应该只停留在坐而论道式的理论探讨。2009年出版的《现代中西高校公共艺术教育比较研究》一书,不仅详细梳理、比较了现代中西艺术教育基本观念,而且用相当大的篇幅对中国清华大学、日本东京大学、美国哈佛大学、英国伯明翰大学的艺术教育进行专题研究。而且,这些研究都是在学者们的亲身考察所获得的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完成的。这对于改变国内美育研究重理论轻实践倾向、将美育研究引向实践、充分发挥当代美育的人文精神和“综合中介”作用,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对文艺美学基本理论的研究是曾繁仁学术事业的起点。从1977年起,他就从反思“十年动乱”的极“左”文艺思潮入手探讨文艺与政治、文艺与阶级斗争、艺术典型的本质、形象思维、审美心理等问题,力图清理“左”的思潮的影响,树立正确的文艺美学观念。此后长期从事西方美学研究,使曾繁仁深化了对文艺美学基本问题的认识。新时期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日趋深化、消费文化的流行、现代传媒的勃兴、大众文化和文化产业的兴起,传统文学艺术受到巨大冲击,文艺的界线愈加模糊,文艺美学面临着“转型”的新的课题。曾繁仁始终坚持将社会文化转型与文艺美学学科建设结合起来思考,2004年,他指出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当代文艺美学存在着“以西方古典形态的主客二分思维模式和僵化教条理论模式误解马克思恩格斯基本理论的现象”(16),在新形势下,文艺美学学科要实现自觉转型,突破主客二分的传统认识论,代之以现代形态的有机整体哲学,发掘马克思主义唯物实践哲学的当代存在论思想内涵,以重新阐释的实践哲学指导文艺美学学科建设。2007年,他提出了当代美学、文艺学的人文学科回归问题,指出当代中国学术界将美学与文艺学定位为“社会科学的学科”是受西方古典主客二分思维模式影响的本质主义失误,美学与文艺学应该回归到其人文学科的本性,在马克思主义人学理论指导下,转向对人性、人的生态状态的关注,以人与对象世界的审美关系、人的鲜活的艺术审美活动和审美经验为研究对象(17)。2008年出版的《新时期文艺学史论》一书,在总结新时期以来西方文论影响下的中国当代文艺学与美学建设的成败得失基础上,明确提出了中国当代文艺学与美学应由认识论向存在论转型的看法,这一转型具体表现为“由文艺的机械反映论到审美反映论,由单纯的认识论文艺观到审美存在论文艺观,由人类中心的主体性文艺观到生态整体的生态审美观”(18)。“构建和谐社会与人的自由发展最重要的就是应以审美的态度对待社会、他人、自然与人自身。这不仅将审美提高到了本体的高度,而且将审美教育也提高到当代美学和文艺学学科建设的中心地位,将培养‘学会审美地生存’的一代新人作为美学与文艺学学科建设的重要任务之一”。
2000年以来,曾繁仁先后发表了《中国文艺美学学科的产生及其发展》、《社会文化转型与文艺学研究》、《试论文艺美学学科建设》、《回顾与反思——文艺美学30年》等论文,详细阐述了文艺美学的发展历程、现实意义、学科定位、研究对象、基本范畴等重要问题。曾繁仁将文艺美学定位为具有明显建构性、交叉性、跨学科性和开放性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新兴学科。2008年,曾繁仁以上述研究所形成的基本观念为基础主持编写了普通高等学校“十五”规划教材《文艺美学教程》。《教程》明确提出将艺术的审美经验作为文艺美学的研究对象,主张采取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审美经验现象学研究方法,构建以艺术的审美经验为理论出发点和核心范畴的文艺美学理论体系。这标志着我国文艺美学研究由文艺的审美本质到审美活动再到文艺的审美经验的重大转型,从而更加贴近审美实际与中国古代美学传统。同时,曾繁仁也着重指出,文艺美学在功能定位上“不能再仅仅局限于纯粹的审美,而应在审美的前提下弘扬一种新的人文精神”(19)。
作为新兴学科,文艺美学还在不断发展之中。但是,曾繁仁对文艺美学的学科定位、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学科发展等重要问题的界定,以及对其人文学科本性的强调,都无疑具有理论开拓性和奠基性。以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成立为标志,作为中心主任的曾繁仁实际上已经站到了文艺美学学科建设和学术发展的前沿。
生态美学研究可以说是曾繁仁对新世纪中国美学的最重要的学术贡献。他从2001年起接触生态美学,此时上距中国学者最早提出“生态美学”概念的1994年已过去7年时间了,7年间生态美学研究论著出现不少,但总的说来影响有限。从2002年起至今,曾繁仁的生态美学研究论文大多是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文史哲》等重要学术杂志上刊发的,其中《生态美学:后现代语境下的生态存在论审美观》、《当代生态文明视野中的生态美学观》发表后被国内相关论著全文转载多次。这无疑扩大了生态美学的影响、奠定了生态美学在当代中国美学学科谱系中的重要地位。可以说,曾繁仁对生态美学研究的介入,在一定的程度上促使生态美学研究逐步走向成熟,使之发展壮大并迅速成为中国美学在新世纪强有力的生长点之一。2010年,生态美学以及其他生态文化研究被《光明日报》、《学术月刊》列为当年十大“学术热点”之一。
曾繁仁的生态美学研究最令人瞩目的是他的“生态存在论美学观”的提出与阐发。“生态存在论美学观”包含着存在论美学和生态美学相统一的重要意蕴,是两者融通和综合而产生的新创见。“当代存在论美学”是曾繁仁在反思当代中国文艺学、美学发展走向时提出的一种新的美学形态。他提出,“当代美学学科建设应在综合比较方法的指导下,以当代存在论美学为基点,对各种美学见解加以综合吸收,在此基础上创建以马克思主义实践观为指导的符合中国国情的当代存在论美学观,实现由认识论到存在论的过渡”(19),“这种美学理论针对当代社会现实,吸收中国实践美学与西方当代生态存在论哲学的有价值成分,对传统存在论美学加以改造。它是一种正在形成的新的美学理论形态”(20)。曾繁仁的当代生态存在论美学的提出受到了西方当代生态存在论哲学的积极启示,同时也继承和弘扬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生态智慧和生态人文精神,并紧密结合中国当代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实际,因而成为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美学形态。其内涵可以概括为五个方面:第一,以社会实践为理论基础,以马克思主义实践观为指导;第二,吸收西方当代生态存在论哲学的理论精华;第三,以积极的建设性态度克服传统存在论的消极面;第四,吸收中国传统美学的生态智慧精华;第五,这是一种极具当代性的人文主义精神,是对人类命运的一种终极关怀态度。
2009年增订版《生态存在论美学》收入曾繁仁2002年至2009年发表的39篇研究论文,分为“生态美学发生论”、“生态美学基本内涵论”、“生态美学资源论”、“生态美学基础论”,这呈现出曾繁仁生态存在论美学研究的总体轮廓和基本理论构架,表明曾繁仁已经开始建构起由研究对象、主要范畴、思想资源、理论基础、现实意义等要素构成的较为完整的生态存在论美学理论体系。
曾繁仁从当代美学发展、转向的角度揭示出生态美学产生与发展的历史必然性,指出生态美学是中国当代美学富有生命力的新的理论形态和新的生长点,其重要意义在于:体现出当代美学由人类中心到生态整体、由主客二分思维模式到有机整体思维模式、由主体性到主体间性、由认识论审美观到存在论审美观、由对自然的轻视到绿色原则的引入、由自然的祛魅到部分复魅、由欧洲中心到中西平等对话等一系列重大转化。这一系列转化的核心在于生态审美观的建构。
与狭义的生态美学不同,曾繁仁提倡一种“广义的生态美学”,强调“广义的生态美学则包括人与自然、社会以及自身的生态审美关系,是一种符合生态规律的存在论美学观”,“它是在后现代语境下,以崭新的生态世界观为指导,以探索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为出发点,涉及人与社会、人与宇宙以及人与自身等多重审美关系,最后落脚到改变人类当下的非美的存在状态,建立起一种符合生态规律的审美的存在状态”(21)。这种意义上的生态美学有其独具的逻辑起点和理论范畴,曾繁仁概括、提炼出生态美学的“生态存在论”、“四方游戏说”、“诗意的栖居”、“家园意识”、“场所意识”、“参与美学”、“生态批评”与“生态美育”八个基本范畴。曾繁仁反复强调,对生态美学的界定应该提到当代存在论的高度,生态美学实际上是一种在新时代经济文化背景下产生的有关人类美好生存的崭新的存在观,是一种人与自然、社会达到动态平衡、和谐一致的处于生态审美状态下的存在观,是一种新时代的审美的人生、“绿色的人生”。生态存在论审美观的提出,意味着对新时期以来影响甚大的实践美学的超越与突破:其一,在哲学基础上即在人与自然这一最根本的哲学关系上,实现了由认识论到存在论、由人类中心主义到生态整体论的突破;其二,在美学研究对象上,由“美学即艺术哲学”到美学必然包含自然生态维度的突破;其三,在对自然美的理解上,由以自然美为“人化的自然”到主张自然美是人与自然平等共生亲和关系的突破;其四,在审美属性上,由提倡非功利的静观美学到强调身心整体介入的“参与美学”的突破;其五,在美学范式上,由传统的讲求比例、对称、整一等的纯粹形式的“和谐美”到更深层次的“家园意识”与“诗意栖居”等生存论的“中和美”的审美范式的突破;其六,在中西美学关系上,由传统的“欧洲中心主义”到中西平等对话的突破;其七,在方法论上,由主客二分对立的工具理性到生态现象学方法的突破。
曾繁仁的生态美学研究,通过重新阐释马克思主义的哲学生态观和西方现代哲学、美学的生态存在论意蕴来汲取思想智慧,以充实生态美学的丰富理论内涵。他指出,马克思主义唯物实践论包含着浓郁的生态审美意识,完全可以成为建构生态审美观的理论指导;马克思关于“异化”问题的思考及其提出的解决途径,马克思对“美的规律”两个尺度的论述,均对当代生态审美观建构有深刻启示;而恩格斯所创立的辩证唯物主义自然观则直接成为生态审美观的哲学基础。曾繁仁重视阐发西方现代哲学、美学中海德格尔的现象学美学和大卫·雷·格里芬的“后现代”建设性的生态论的存在观的生态存在论美学意蕴。在他看来,海德格尔在哲学观上运用现象学方法构筑了一个“人在世界之中”的生态整体观点,在语言观上对大地与语言的关系的思考构筑了大地是人的生态的根基的重要观点,在审美观上以“艺术是真理的自行置入”观点建立了人与自然平等游戏的家园意识。因此,海德格尔的现象学美学是真正的生态审美观的体现。曾繁仁认为,“美国哲学家大卫·雷·格里芬提出‘生态论的存在观’这种哲学思想。这种‘生态论存在观’实际上就是当代存在论哲学的组成部分,以其为理论基础的生态存在论美学实际上也就是当代存在论美学观的组成部分,而且丰富了当代存在论美学观的内涵”(22)。曾繁仁还提出“人的生态本性”问题,试图解决生态存在论美学观的人性论基础。在他看来,人具有生态本性,表现为人的生态本原性、人的生态环链性、人的生态自觉性。这种生态本性内在构成了人的生态审美本性,表现为人对自然万物蓬勃生态力的审美经验,其内涵包括人对自然本源的亲和性、人与自然须臾不可分的共生性、人对自然生命律动的感受性和人在改造自然中与自然的交融性等。曾繁仁指出,只有从当代生态存在论哲学视角,我们才能充分认识到人所具有的生态本性,并由此产生一种基于人的生态本性的、包含着生态维度与生态存在论审美观的新的人文精神(23)。
曾繁仁对中西传统思想所包含的生态审美智慧进行了广泛的挖掘与阐发,为当代生态美学建设提供了丰富的传统思想资源。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以“天人合一”观念为核心,体现出一种古典的生态存在论思想、生态人文主义观念。道家的“道法自然”观、“万物齐一”论、“天倪”与“天钧”说等思想作为古典生态存在论审美智慧已经达到相当高的理论水平;而以“生生之为易”、“天地之大德曰生”、“保合太和”为核心观念的《周易》更体现出一种典型的、东方式的生态审美智慧;儒家的“和而不同”的“共生”思想、“不违农时”的生态智慧、“仁者乐山,知者乐水”的自然亲和情怀、“仁者爱人”“仁民爱物”和“民胞物与”的生态人文主义观念等都是当代生态美学建设的可资借鉴的珍贵思想资源。曾繁仁对西方传统文化生态审美智慧的考察以《圣经》研究为中心,他从神学存在论的角度探讨了《圣经》以及当代生态神学所包含的生态审美智慧(24)。
2006年以来,曾繁仁运用生态存在论美学观解读了《诗经》、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美国作家梅尔维尔的小说《白鲸》、生态学者亨利·梭罗的《瓦尔登湖》以及中国当代作家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等。这意味着曾繁仁已开始将生态存在论美学研究延伸到生态文学、生态批评领域(25)。同样,对于流行于西方的生态文学、生态批评、生态女性主义,尤其是环境美学,曾繁仁也给予了充分重视(26)。
曾繁仁在面对诸多西方生态哲学与美学资源时,力图从当代中国的实际出发进行批判地继承,特别是对于西方存在论哲学与美学全面否定科技和现代性的倾向,以及生态中心论所力主的“自然全美”观点,均以中国当代的“生态文明”理论为指导进行了必要的分析批判,结合中国实际倡导一种人与自然共生、发展与环保双赢的“和谐论生态观”。
对曾繁仁的美学研究来说,“生态存在论美学观”的提出,既是他的西方美学、审美教育、文艺学和文艺美学研究的必然的逻辑延伸,也是这些理论研究的一次整合、统领和提升。对于中国当代美学发展来说,“生态存在论美学观”的提出也为突破“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的论争所形成的发展僵局提供了新的发展契机和新的理论生长点。
[注释]
①(12)岳友熙:《西方美学、审美教育与生态美学——曾繁仁教授学术访谈》,《甘肃社会科学》2008年第4期。
②参见《康德论美学》(载《文苑纵横谈》(1),山东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康德论艺术》(《外国美学》第2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试论黑格尔的艺术典型论——兼与薛瑞生同志商榷》(《西北大学学报》1982年第2期)、《试论黑格尔的艺术类型说》(《齐鲁学刊》1987年第5期)。
③参见《论希腊古典“和谐美”与中国古代“中和美”》(《中国文化研究》2001年第4期)、《关于德国古典美学的三个基本命题》(《文史哲》1993年第1期)、《荣格“原型论”美学评析》(《山东大学学报》1995年第4期)。
④参见《是“判断先于快感”?还是“判断与快感相伴”?——新世纪重新阐释康德美学命题的意义》(《文艺争鸣》2007年第11期)、《重评鲍姆嘉滕的“感性教育”思想》(《美育学刊》2010年第5期)、《重审德国古典哲学与美学——在〈文艺理论研究〉创刊三十周年纪念座谈会上的讲话》(《文艺理论研究》2010年第6期)。
⑤参见《西方现代“美育转向”与21世纪中国美育发展》(《学术月刊》2002年第5期)、《现代美育理论》,河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⑥曾繁仁:《美育十讲》,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17、27 页。
⑦曾繁仁:《论美育的现代意义》,《山东大学学报》1999年第3期。
⑧曾繁仁:《走向21世纪的审美教育》,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页。
⑨曾繁仁:《论美育的现代意义》,《山东大学学报》1999年第3期。
⑩参见《探讨美育与脑科学关系,实现美育学科突破》(《福州师专学报》2001年第4期)、《美育与脑科学关系初探》(《文史哲》2001年第4期)、《加德纳的“多元智能”理论与美育》(《山东大学学报》2001年第4期)等。
(11)曾繁仁:《现代美育理论》,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3页。
(13)曾繁仁:《试论当代美育的“中介”功能》,《美学之思》,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92页。
(14)曾繁仁:《走到社会与学科前沿的中国美育》,《文艺研究》2011年第2期。
(15)曾繁仁:《关于中西美学交流与对话的思考》,《文史哲》1996年第1期。
(16)曾繁仁:《当代社会文化转型与文艺学学科建设》,《暨南学报》2004年第2期。
(17)(18)曾繁仁:《新时期西方文论影响下的中国文艺学发展历程》,《文学评论》2007年第3期。
(19)(22)曾繁仁:《试论当代存在论美学》,《文学评论》2003年第3期;
(20)《当代文学的重要任务:集中体现当代存在论美学精神》,曾繁仁《美学之思》,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82页。
(21)曾繁仁:《生态美学:后现代语境下崭新的生态存在论美学观》,《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
(23)参见《试论人的生态本性与生态存在论审美观》(《人文杂志》2005年第3期)、《发现人的生态审美本性与新的生态审美观建设》(《社会科学辑刊》2008年第6期)。
(24)参见《老庄道家古典生态存在论审美观新说》(《文史哲》2003年第6期)、《中国古代“天人合一”思想与当代生态文化建设》(《文史哲》2006年第4期)、《试论〈周易〉“生生为易”之生态审美智慧》(《文学评论》2008年第6期)、《中国古代道家与西方古代基督教生态存在论审美观之比较》(《湖南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6期)
(25)参见《人类掠夺自然的悲剧警示:小说〈白鲸〉重评》(《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试论〈诗经〉中所蕴涵的古典生态存在论审美意识》(《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生态美学视域中的迟子建小说》(《文学评论》2010年第2期)。
(26)参见《论生态美学与环境美学的关系》(《探索与争鸣》2008年第9期)、《西方20世纪环境美学述评》(《社会科学战线》2009年第2期)、《西方现代文学生态批评的产生发展与基本原则》(《烟台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生态女性主义与生态女性文学批评》(《艺术百家》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