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冰
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古老的中国进入亡国危险与创业机遇并存的时代。而两江交汇、雄踞华中的武汉,与上海滩一样,成为冒险家与投机者的乐园。在风云变幻的时势中,不仅改变着自己的命运,也改变着周边的世界。汉口的地产大王刘歆生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刘歆生家三代赤贫,他能成为一代巨富,源自他不屈从命运的性格。40岁以前,他几乎事事不顺。张之洞主政两湖后,大兴洋务运动,刘氏成为洋行买办,迅速积累了大量资本。不久,趁汉水泛滥,“划船计价”,他迅速而便宜地买下大片湖荒地,并通过高明的“资本运营”,将荒滩变成黄金之地。就这样,昔日的鸭童刘歆生摇身一变,与上海的哈同、天津的高星桥一起,成为当时中国三位地产大王。
芝 麻
19世纪末,洋行买办可不简单,那是典型的上流社会成员。
鸦片战争后,通商口岸日益增多,洋行也尾随外国军队登陆中国。每打开一个口岸,随之就会扎进一堆洋行。汉口开埠后,因为三江交汇,交通便利,洋商争相拥入。洋商对中国行情不熟,必须雇请能了解他们语言的中国人为其中介,“买办”应运而生。
一开始,买办也就是帮洋人办事的下人,在当时有自己生意的人看来其地位是很低下的。但随着洋商势力越来越大,清政府也怕了洋人,买办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刘歆生加入立兴洋行时,买办已经成为一个很让人羡慕的职业。
刘歆生进入刚刚成立的立兴洋行,这是一家法商洋行。
三年过去了,刘歆生独到的眼光,法商雄厚的资本,加上他手下团队热情细心的服务,让立兴洋行的出口业务风生水起,他个人的投资也是红红火火,丰厚的收入使之完成了最初的资本积累。
人一走运,财神不请自到。看到立兴洋行生意红火,刘歆生手头又有一大批优质客户。1902年秋,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主动找上门来,邀请刘歆生担当该行买办。
从此,刘歆生一边在立兴洋行办事,一边在东方汇理银行里兼职。慢慢地,他对银行的收蓄借贷业务熟悉了许多,学会如何借钱生钱、杠杆投资等现代金融运作手段。
不久,刘歆生认定,以钱赚钱虽然有一定的风险,但是赚钱发财却来得快,这比个人一步一步慢慢滚动积累可是快多了,于是,他产生了自己办钱庄的想法。在积累了相当的资金之后,刘歆生在汉口自办了一家钱庄——阜新钱庄。他利用在法国东方汇理银行兼职的便利,借来低息贷款,再以较高的利率贷给别人。这种借鸡下蛋的办法,让本来就对办实业有很多经验教训的他,拥有更多认准客户、精准放贷的能力和牟利空间。
此后,刘歆生借助于钱庄和洋行的融资之便,投资经营了许多工商企业,如刘万顺牛皮行、东方转运公司、机器榨油厂、炭山湾煤矿及江西铜矿等,皆应市场需求而生,成为其利润之源。
但决定刘歆生财富命运的关键一战,是一笔芝麻生意。因此,不少人都说,刘真正掘得的第一桶金带着白芝麻的香味。
当年,刘歆生的父亲刘作如在汉口谋生时,曾收留一位名叫刘长陆的河南籍落魄青年为养子。后来,刘长陆经人介绍到轮船上打杂,历经辗转竟然当上了上海立兴洋行的买办。这位义兄,不仅是刘歆生买办生涯的引路人,更是他后来跃居华中首富最重要的贵人之一。
当时欧洲人很喜欢吃中国的芝麻油,当得知上海各大洋行准备大量收购白芝麻时,刘长陆便将此消息及时告知刘歆生,以期大赚一笔。刘歆生觉得里面大有可为,当即利用所有渠道,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金,在襄樊等白芝麻产区设立专门的门店,大量收购白芝麻,别人还没有搞清行情,他的收购任务就已基本完成。然后用小船运到汉口,再转到大船运往上海,这一转两转之间,不到一年就赚到了50万两银子。难怪事后有人说,刘歆生运到上海的是满船芝麻,运回汉口的是半船白银元。从此,刘歆生的资本便日益雄厚起来。
对比日后资本运作的各种大手笔,芝麻收购战对刘歆生还不过是牛刀小试。但仅此一役,他的经营手法已经十分明显:一是视野开阔,消息灵通;二是善抓良机,敢于冒险。
划 船
芝麻收购一战成名后,刘歆生跻身武汉三镇富人阶层。但如果论绝对的资本实力,此时的他应该是大款群中的小老弟,还排不上号。
腰包逐渐鼓起来之后,刘歆生并没有小富即安,而是像猎犬一样,时刻捕捉着新的更大的商机。在当时很封闭的中国内地,洋行买办最大的优势就是:有多少金钱都换不到的信息。
一次,刘歆生参加各家洋行高管的聚会。席间,有洋人在谈话中随意提到,汉口今后将往租界东北方向发展。刘歆生留了个心眼,记住了这句话。
20世纪初,汉口市区仅限于今天中山大道的硚口至一元路与长江、汉水之间的狭长地带。当时张公堤未修,汉口堡未拆,城墙外为护城河,护城河外为一片湖地,名曰淡湖。城墙内是坑洼不平的土凼,市区之外更是些低洼之地,一到夏天涨水便成泽国。这些不毛之地很少有人去注意,非常荒凉,人称“六渡桥是陷人坑,水塔外叫鬼摸头”。
1861年汉口开埠,但从汉口开埠直至张之洞督鄂前夕,武汉竟然未创办过一家官办企业,也未兴办过一所近代学堂。而正是张之洞的到来,才让一切发生历史性的大变革。作为本地人,刘歆生认为,这一切并非历史厚此薄彼,而是主政者使然。
既然认定张大帅是个有大局观又能做大事的人,那么,随着经济的繁荣,汉口市区的拓展势在必行。而如果发展方向如洋人们所言的话,传说中的张公修堤计划,完全可能是真的。那么,提前一步下手,将脚下这块不毛之地买下来,就意味着掌控了未来汉口发展最主要的土地储备,这是一个想起来就让人兴奋得情不自禁要发狂的超级大投资,也是一个空前巨大的政经大赌博。
恰在此时,张之洞想到了变卖汉口市区外的土地,一是使这片多灾之地有人管理,二是可得到一大笔钱以解他实业建造之急。
商机就此来临。在很多人都懵然无知时,刘歆生下定决心,把经营钱庄和运销白芝麻获得的大量钱财转向投资地皮,开始了自己一生最巨大的一笔押宝似的投资。那一年,夏天雨水特别多,护城河外是一片汪洋。为了便于给土地估价,刘歆生决定以划桨来丈量土地。
从丹水池起,刘歆生在所购土地的四角立上旗杆,在旗杆之间划船,每划一桨插根竹竿,一直到舵落口,回头数竹竿数量来计算地价,每桨仅300铜钱。这就是人们传诵的刘歆生用桨量地“划船计价”的故事。
几年之内,他收购了上自舵落口,下至丹水池,西至江岸,南至租界,方圆60平方公里之内的湖荡地,几乎囊括了汉口市区当时可能发展的全部土地的四分之一。
1904年8月,为防后湖水患,张之洞真的决定修建防洪大堤坝。这一工程浩大,需要筹集80多万两银子。官府只能拨银30万两,余款需向社会募捐,汉口巨商富贾虽多,集资却不到位。刘歆生知道后,一个人就出了50万两,也就是说,修筑这条全长34里的后湖官堤——张公堤,刘歆生的捐款居然占了一大半。
1905年,张公堤筑成后,堤内的湖地不再受水害而成了良田,而此时很多人才明白过來,刘歆生当年为何可劲往水里扔钱。
这时,汉口地方当局将堤内土地划分为礼、乐、射、御、书、数六大地段,并分段清查登记,编制成鱼鳞图册,按册印发“板契”营业,废除原有的红面老契。因为捐款在先,虽然这片土地大幅升值,但刘歆生还是很顺利地拿到地契,产权也有了保障。
从此,刘歆生成为全武汉最大的地主,而张公堤的建成则打开了他黄土变金的阀门。
跑 马
1905年仲春的一天下午,客人们三三两两散去,游兴未尽的刘歆生听说西商跑马场有场非同寻常的赛事,便令仆役驾起弹簧皮轮马车载他去消停消停,希望乘兴玩一把。
这家跑马场是英国人1902年建的,其中大片地皮就收购自刘歆生手中。马场主持单位西商赛马体育会(通称西商跑马场),吸收在武汉居住的高级外侨为会员,成为一个高档次的社交场所。但这里歧视中国人,平时到处都有“禁止华人入内”的牌示。中国人作为客人被邀请的,仅有蒋介石、宋子文与张学良等五六人,而且中国人不准从正门进去,只能走侧门。
刘歆生平时忙于商务,还从未来过这里,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只是想当然地以为只要有钱就能进。
不料,车到跑马场门口,被印度红头洋人阻拦。
车夫告诉红头洋人:“车里坐的是刘歆生先生。”
对方一笑,耸耸肩,回答:“刘歆生,我知道,同我一样,给洋人打工……”
坐在驾座旁的管事听他出言不逊,十分愠恼。当时,印度尚未独立,印度人受英国人雇用,在租界当巡捕,当门卫,头缠红包布、手执警棍。这帮人不过是亡国奴,却仗势欺人,常常侮谩中国百姓。
想不到今天这红头阿三居然嘲笑到自己老板头上,管事本要呵斥他一顿,顾虑牵扯到英国人,于是,他压住火说:“这个跑马场还是刘老板出让的地皮呀!”
回家路上,管事先生为东家受辱而愤愤不平:“真他妈欺负人,这是在中国土地上呢!”
刘歆生微微一笑:“走着瞧吧,我们中国人就不会自己修个跑马场?”以他的财力,尤其拥有的地皮,修个跑马场岂非轻而易举的事情?不久,刘歆生故意将自己受气经过通过报纸透露出去。
三楚大地,由于独特人文传统和地域环境,居民既有南方人的慧黠,又有北方人的剽悍,坚忍不拔而敢于抗争。自屈原以来,人们崇尚气节,刘歆生受辱激起公愤。听说要修华商跑马场与洋人较劲,汉正街、六度桥、歆生路的商人纷纷解囊集资。
1908年,由刘歆生等36人发起的华商体育运动会正式成立,并集资购买由义门铁路外地皮33000多平方米(今航空路同济医科大学一带),修建华商跑马场。
开业那天,汉口如同欢度盛大节日,凡是华人都可以随意出进,十分红火,人气旺盛。唯独对洋人有诸多规定,要进只能从侧门进,很让汉口人扬眉吐气。
其实,刘歆生决定修建跑马场也不是赌一时之气。跑马场建成后人气很旺,形成一个新的商圈。此时,老刘便开始出手经营跑马场周围属于他的土地,收益倍增。类似的策划还有很多,对此,刘氏可谓轻车熟路,游刃有余。
危 机
汉口后湖荒地的开发,给刘歆生带来滚滚财富,让他成为武汉地王。
然而,尝到甜头的他,对地产投资开始上瘾,投资热情近乎狂热。在1906年卢(沟桥)汉(口)铁路开通、陇海铁路在建之时,刘歆生制订了一个更为庞大的投资计划,在两路沿线购置了大量土地。铁路修到哪里,他的地皮就买到哪里。贷入的大笔活动资金,又都转变为成片的不动产。这样的思路在当年真是太超前了。
很快,地皮大王刘歆生就变成了负债大王,资金链也越绷越紧。他的处境与今天很多地方“晒地”的情景相仿。本来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的他,这一大胆就背上了500万元的贷款。500万元,在当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足以使整个大汉口经济瘫痪。如果久拖不决,汉口的市面就会被拖死。人们这时候才着急了,一哄而起,群起逼债。在追着屁股的债主面前,刘歆生怎样了结这笔债呢?
眼看市场群情汹汹,当时的湖广总督奏准:由湖北官商名义合借洋例银500万两,订立合同分二十年筹还,所有刘人祥(刘歆生,字人祥)地皮及建筑物,作为全省公产陆续变还欠款。
于是,刘歆生坐落在歆生路南边的接连几幢铺屋及生成里全部房屋的产权,都归了湖北官钱局。坐落在歆生路北边的一连6幢铺面,由中南银行为首,组织丁卯刘票债权团,先集资二十多万两白银,清还第一债权人北京天主教堂的债务后,由该债权团的各债权人自由组成合利联营公司承接这一份产业,来偿还全团债款。欠东通银行的120万两白银,则以现在解放大道东起武汉电池厂,西到协和医院两旁的一片地皮作价清偿。欠东方汇理银行的270万两白银,则以燕马湖一段40平方公里地皮作价200万两白银,其坐落在跑马场附近的一块地皮作价70万两白银,划归东方汇理银行以偿清债款。
成也地皮,败也地皮。虽然如此,但直到刘歆生去世,他占有的地皮仍在汉口各业主之上,依然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汉口地皮大王。
模 范
走出债务危机后,刘歆生开始由圈地走向开发。事实证明,刘歆生不仅能将黄土变成金,还善于按料加工,打造成价值连城的抢手货。
在开发过程中,刘歆生显示出一个一流开发商的高明与精明。在繁华和接近繁华地段,刘歆生投资从宽,租赁从严。在尚待开发地面,刘歆生以较少资金建简易板皮房,或出租地皮,由租赁人自搭临时房屋。而靠租界地区,他先把高楼大厦毛坯树起,一次收取两年租金,装修工程由租户自己负责,并约定几年后将房屋收回;如要继续租用,另行签约。就这样,靠近租界的歆生路,带活刘氏大片商宅区,勾出迄今为止仍算大汉口闹市的轮廓。
正当刘歆生尽情挥洒他的商业才情时,武昌起义爆发,刘歆生的地产生意被迫中断。
南北议和后,1912年1月25日,汉口总商会召开会议,与会人士呼吁当局重建汉口。2月,临时大总统孙中山饬令实业部通告汉口商民重建市区,并责成内务部筹划修复汉口事宜,使“首义之区,变成模范之市”。但无论是南京政府还是湖北军政府,均财政支绌。南北议和后的北京政府也只拨40万两银子作为灾后赈济。武汉地方以款少无济民困,将此款移作平民工厂基金,无从谈复建汉口。到1915年,武汉仅建了几条马路,其他如电车敷设等均未实现。
从这时起,汉口重建的主导力量开始落到民营资本身上。以刘歆生为代表的民间资本,竞相动工,在短短几年间,形成了从六渡桥到江汉路、南京路、大智路、车站路的今中山大道两侧的闹市区和街后腹区的大片横街、里弄。
这场轰轰烈烈的重建运动,一直持续近十年才算告一段落。此间,恰好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列强无暇东顾,中国民族工商业得以发展,汉口也再次开始繁华起来,房屋需求大增。这给刘歆生这样的地产大亨们带来事业上的又一个春天。
作为汉口重建的领军人物,刘歆生发起建立“模范区”,建成了两千多栋房屋。模范区的房屋有一定的标准,茅屋、板房一律不得修建,均须建成甲级砖木结构或质量较好的房子。区内房屋比较整齐,里弄住宅成排兴建,入门设有小庭院,內有堂房和居室,窗户较大,楼上有平台、阳台。临街铺面开阔,为大铺面,开放型。同时,除成排的里弄外,还有一些大楼和别墅。在当时,这些的确是比较新式的建筑。房屋建成后,一律报当局备案。区内设有警察局,专司治安。这较之汉口传统的汉正街老区和棚户区,确实有一番新的面貌。
当然,在模范区大兴土木修建的两千多栋房屋中,除刘歆生外,还有安利英洋行买办蒋沛霖修建了德润里,猪鬃买办周德安修建丰寿里,桐油商周绣山修建云绣里,阜昌洋行买办刘子敬修建辅义里。
到1920年,在刘歆生提供的土地上,修建了丹凤街、华商街、铭新街、吉庆街、泰宁街、保成路、汇通路、雄伟路(南京路)、云樵路(黄石路)、瑞祥路、交易街。这些街道一般为10米—22米宽,铺以碎石。街两旁,高楼铺面鳞次栉比,如江汉路的中国银行、上海商业银行、亨达利钟表店、中美药房、中英药房等。
除了自己建房,刘歆生还通过与合作协议出租地皮,由他人建造的房屋在一定年限后归刘所有。如江汉路扬子袜厂这块地,一个叫陈经余的商人耗用数万两白银修筑楼房,开办“义顺成百货店”,约定三十年期满后归刘所有。这一点,与上海滩的地产大亨哈同的做法如出一辙。
在民国初填土建房热之前,江汉路、六渡桥、大智路一带还有大片是荒湖水塘,地面高低不平,但仅仅十年左右,这儿就取代了昔日的汉正街、黄陂街变成了汉口闹市中心。
在这里,刘歆生拥有的房屋总数,有江汉路街面楼房5栋,交通路毗邻的生成里160栋,伟英里50栋。一些地方,他以儿子的名字来命名,例如伟英里,就是从其长子刘伟雄和次子刘国英名字中各取一字而来;今解放大道前一地段名叫西满路,也是以其子刘西满的名字命名的,他还在那里开办了西满小学。刘在歆生二路(今江汉二路)对面向东处,于英租街附近修筑了一条街道,名为华商街。
一个开发商影响了一个城市的面貌,这在中国现代城市发展史中也不多见,但刘歆生确实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担任民国第二任大总统的黎元洪曾回武汉与当地名流叙旧。据说,杯酒言欢之间,刘歆生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黎说:“都督创建了民国,我则创建了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