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汉学家吴其昱的寒山诗英译本研究

2012-03-20 10:01胡安江周晓琳
外国语文 2012年5期
关键词:寒山吴氏原诗

胡安江 周晓琳

(四川外语学院 研究生部,重庆 400031;四川外语学院 后勤集团,重庆 400031)

从20世纪50年代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1889~1966)首开寒山译诗先河以来,寒山诗在英国尽管有多位汉学家和译者附会诠译,但也许是因为英国文化规范与文学传统自身难以逾越的保守特性,以及寒山诗俚俗的一面与英国学院派诗人所追求的精雕细刻、广征博引的学院派诗风存在诸多分歧,甚至也许学院派从未真正地将寒山所代表的民间诗人及其诗歌纳人严肃的研究对象之故,寒山诗在英国的命运就像是在英国主流诗歌的星空里零星点缀的几点星火而已。(胡安江,2009:63)然而,也许令那些学院派们始料不及的是,这点点星火在欧洲其他国家竟成燎原之势。首当其冲的便是与英国一海毗邻的法国。事实上,法国寒山诗的翻译与研究是以法籍华人学者、敦煌学以及俗文学研究专家吴其昱1957年在《通报》(T’oung Pao)上用英文发表的寒山研究专论《寒山研究》(A Study of Han Shan)为标志的,它代表了当时寒山和寒山诗研究的最高学术成就。

1.选译原则

在《寒山研究》的“致谢”部分,吴其昱感谢了法兰西学院的戴密微教授、剑桥大学的龙彼得(Piet Van Der Loon)先生和蒲立本教授、阿瑟·韦利博士、哈佛大学的杨联陞教授以及伦敦大学的威廉·赛门(William L.Simon)教授。很显然,吴其昱的这篇研究专论受益于上述学者的指点与建议。从这个名单中,我们也大致可以推断,吴氏在写作和翻译的过程中,曾参考了阿瑟·韦利的寒山诗译本。此外,作者还感谢了众多在日语和英语方面帮助过自己的人士,其中甚至包括澳大利亚汉学家傅乐山(J.D.Frodsham)等汉学研究名家。

事实上,《寒山研究》的正文除引论(Introductory Remarks)外,共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题为《寒山身世初考》(An Attempt at the Identification of Han-shan);第二部分翻译了有关的各种轶闻以及闾丘胤序(序末颂诗未译),辑为《寒山传略》(The Legends);第三部分为《诗选》(Selected Poems)。在第三部分,译者选译了49首寒山诗和1首拾得诗。此外,文章另有四篇附录:(1)《智岩生平大事一览表》;(2)《地名考:始丰与唐兴》;(3)《寒山诗版本考》;(4)《〈后集续高僧传〉真伪辨》。关于寒山,吴其昱依据寒山诗中提供的某些信息,为读者勾勒了这样一个诗人形象:

很明显,寒山出生于一个殷实之家,年轻时家住长安和洛阳,曾为官为将。值中年之时,因厌于家庭生活,即离家做了一名释僧。后去往天台山,在那里一住就是30年。生活简单而朴素,甚而遭遇贫穷,但却怡然自得。常常静坐冥思,否则即与国清寺的朋友丰干和拾得坐而论“道”。其诗用俗语写成,意欲劝服“迷惘”的普通百姓像他一般崇信佛教。偶有流露对于家庭、妻儿、父母和兄弟的殷殷深情;时常思考些生与死的问题,但并不笃信所谓的长生不老之秘方;其人甚喜读《大般涅槃经》和《老子》。(Wu Chi-yu,1957:409)

可以看出,吴其昱眼中的寒山其实就是一个兼通儒、释、道三教思想的世俗诗人的形象。他曾经为官为仕,抛绝红尘后又一度为僧为隐,甘于贫穷,乐于写诗。这样依据寒山诗内证来解读诗人身世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吴其昱49首寒山诗的选译原则。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吴氏于300余首寒山诗中所选译的几乎全为寒山诗中的通俗诗作。因而,他的译诗最大限度地体现了寒山作为“儒生”的一面。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以这样的“前理解”为切入点,同时在深入细致地考证了寒山的各种传说及生平传略之后,大胆提出了寒山原型可能就是道宣《续高僧传》中的释僧智岩(577-654)的假说,并认为《寒山子诗集》序中提到的那位台州刺史闾丘胤大约于公元623年末或624年初在天台山拜谒过后者。(Wu Chi-yu,1957:411)

对于寒山诗,吴其昱在考查了寒山诗对当时释家典故及佛门术语的使用情况后,指出:寒山佛理诗中近一半的术语均引自七世纪中叶以前最为盛行的《大般涅槃经》。吴同时认为:“诗人(寒山)对《大般涅槃经》和道教有着浓厚兴趣,这二者对于六朝后期(即公元六世纪)的南中国佛教有着重要的影响。因此,我们推断这些诗应该是不晚于公元七世纪中叶的一位深受佛教浸淫的南方僧人所作。”(Wu Chi-yu,1957:403)基于这样的考证结果,在吴所译的寒山诗中,也有少量诗作是用来展现诗人作为“释僧”的身份。

据考,吴选译的这49首寒山诗歌绝大部分是由说理和议论的通俗诗所组成,其中包括五言诗47首、七言诗(《自从到此天地境》)1首(第38首)、三言诗(《我居山》)1首(第49首)。主题也多以表现衰老、悲苦、烦愁、怀旧、励志、酒肉、钱财、生死、婚姻、女人等“仕儒”生活的题材为主;而表现诗人“释僧”身份和“隐士”生活的诗作约有15首左右。

很显然,这样的选译标准一方面符合吴其昱对于寒山其人的考证和定位,当然,鉴于吴在文章的“致谢”部分曾感谢过阿瑟·韦利,因此,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断,吴当时对于寒山身世的考证结论亦有部分原因是受韦利译序中的陈述之影响。事实上,吴氏所勾勒的寒山“家底殷实”、“为官为仕”、“抛妻弃子”、“为释为隐”、“幽居天台”的这些人生经历也赫然见于韦利的译序之中。当然,还有一种同时并存的可能性,吴这样的选译标准是受当时法国汉学界的主流学术话语对于“俗文学”研究的兴趣所致。我们注意到,当时法国汉学界对于寒山的前辈诗人王梵志的研究就多集中表现其“通俗诗人”的文学身份。例如戴密微教授的《禅宗:<敦煌俗文学作品(王梵志2)> 》(L’ecole du Tch’an Texts de litérature,Vulgaire de Touen-houang(Wang Fan-tcheⅡ,1958)以及《王梵志诗研究》(Etude de I’oeuvre Poétique Wang le Zélateur,1959)。也正是基于对唐代“通俗诗人”的研究,吴其昱所选译的一首拾得诗也系通俗诗作:《少年学书剑》。

2.“充分性”的缺席

如果从传统翻译研究所主张的“对等”与“等值”观出发,某些读者也许会立刻心生反感,并强烈质疑吴其昱寒山译诗中某些背离所谓“忠实”与“准确”翻译原则的地方。在这部分读者看来,吴氏的这种“忤逆”至少体现在如下的这些“不当”翻译行为之中。

2.1 过分自由的散体译

按常理来说,用自由体来译寒山诗是不错的,因为寒山诗总体上不太注重平仄、对仗和韵脚这些诗律因素。但吴其昱译诗着力于意义传达而疏于再现原诗诗境的这一翻译处理方式,无疑让这部分读者恼怒不已。因为在他们看来,吴译不仅语言结构松散,而且诗歌节奏混乱不堪,韵脚基本上无从谈起。如吴译的第5首:

城中娥眉女,珠珮珂珊珊。鹦鹉花前弄,琵琶月下弹。

长歌三月响,短舞万人看。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

The girdle ornaments of the beautiful girls in the town

Give forth their tinkling sounds.

The parrot with his raucous voice is heard among the flowers,

The guitar is strummed under the moon.

A lengthy ballad takes three months to recite.

A short dance attracts thousands of men.

Alas!it is not always so,

The lotus flower cannot endure the cold.

就节奏而言,译诗基本上无章法可循。此外,原诗中“珠珮珂珊珊”本是个“主题——评论”型(Topic—Comment)的语法结构,可在译文中却被译者和第一句拼凑在一起,而且以动词起首。这实在是让想看到所谓“诗性”语言的读者失望。同时,原诗中为历代诗家所称道的那两句工整的对仗(“鹦鹉花前弄,琵琶月下弹。长歌三月响,短舞万人看。”)也译得平淡无奇,无论在形式还是内容方面都差强人意。

2.2 不伦不类的译意

与韦利不同的是,尽管二人都用散体译诗,但韦利的译诗以直译为主,而吴译则主要采用了译意的方式。例如:

第1首:寄语钟鼎家,虚名定无益。

Please tell the ruling families

That vanity is without recompense.

第3首:学文兼学武,学武兼学文。

Having studied liberal arts and military science,

I studied military science and liberal arts.

第1首中的这两句被译者演绎为“请告诉那些权力世家,虚华是没有报偿的”。实际上,中国文化里的“钟鼎之家”本指“钟鸣鼎食之家”(古代富贵人家),而“虚名定无益”也自然不是吴氏这种“晦涩”的诠释方式。译者的这种“简单草率”型的翻译行为,肯定会再次被前面所提到的这部分读者诟病。因为这样的处理似乎不仅在准确度上说不过去,就是原诗中的中国文化色彩也仿佛消失殆尽。而第3首诗中的“文”与“武”,在某些读者看来,也被译者“错误地”附会成了西方的学科分类:“liberal arts(人文科学)”和“military science(军事学)”。在他们看来,中国文化中的“文”实指“儒家经典”,而“武”大致应为“拳脚射御”之术。译者用西方的概念来衍附,似乎有“不伦不类”之嫌。第5首诗中的“琵琶”在译文中成了“吉他”(guitar);第17首中的“黄泉”成了“地狱”(Hell)。另外,第9首诗中的“移向东岱居”的处理也让追求“准确”与“对等”的读者大失所望。因为“东岱”本指“东岳泰山”,相传是治鬼之地,而译者却将其译为“the Mountain of Death”。这样的译法在某些读者看来,并未真正传达出原诗中重要的文化负载意义。

3.“可接受性”的在场

实际上,作为一位知名的俗文学研究专家,再加之有作者“致谢”里感谢的那些学者在考据和语言方面的点拨,出现上述的诠释方式,自然与吴氏的中文理解和英文表达没有多大关系。因此,我们只能就其既有的翻译成品来反证他的翻译目的、翻译策略以及预设读者群。这里不妨借用翻译规范论的相关视角来考察吴氏的翻译行为。

在翻译规范的理论框架中,以色列学者吉迪恩·图里(Gedion Toury)区分了三类翻译规范:初始规范 (initial norms)、预备规范(preliminary norms)和操作规范 (operational norms)。“初始规范”是译者在进行实际翻译活动之前带有价值判断意义的一种取舍原则:要么以原文为归依,遵照源语规范;要么遵循目标语文化中活跃的译语规范;由此便衍生出评判译文的两套标准:充分性(adequacy)与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Toury,1996:56-59)前者尽量忠实于原文的语言系统(linguistic system),具体表现为以色列学者佐哈尔(Itama Even-Zohar)所谓的“充分翻译”(adequate translation)。而后者则表现为迁就目标读者的可接受性,并因此可能牺牲原文在语言系统方面的某些特点。

显而易见,吴氏译本更多强调的是原诗基本意义的传达,而且可以推定的是,吴所设定的目标读者是不太了解中国古文化的英语世界的非专业人士。于是,“可接受性”就成为其译本的关注焦点和翻译过程中的取舍标准。因为,使用译入语文化语境中读者们熟悉的那些语汇,也许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让某些不太情愿或者说害怕接触中国古典诗歌的人士在心里萌生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亲近感。陌生的也许是诗人所描绘的异域世界的人间情态,而熟悉的则是译者为他们量身定做的语言表达规范。

因此,我们可以说,吴氏不仅考虑了前述的“初始规范”,即对翻译策略的选择,同时还考虑了所谓的“期待规范”,即目标读者对译作的期待。按照芬兰学者彻斯特曼(Andre Chesterman)的说法,“期待规范”可能包括读者对文本类型、篇章结构、文体、语域、语法的相似度、文本特征的统计分布、语词的搭配与选择等诸多方面的期待。这种期待一方面是由译入语文化中的主流翻译传统所致,一方面则受到目标语中互文文本的影响。同时,还可能受到经济和意识形态因素的影响,也可能受到文化语境内和不同文化之间的权力关系的影响。(Chesterman,1997:64)因为像寒山诗这类的诗歌在当时的整个读者群中仍然是陌生与异样的,因此采用上述翻译策略,无疑就多了几分“文学启蒙”的味道,而这也许是早期汉学家们深信这是他们义不容辞的学术责任。也许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寒山诗在汉学研究重镇的法国才得以成就后来显赫的文学名声。事实上,吴氏译本在下述两个方面均显示出对于读者“期待规范”的充分考虑。

3.1 增益与解释

这一点一般被视为学者型翻译的普遍特征。但某些读者也许会质疑:如果在诗之正文中加入这些阐释性或者原诗中本来没有的评论性语言的话,那么原诗的诗意行将焉附呢?同时,在他们看来,文学翻译,尤其是诗歌翻译的过程中,如果把本来很含蓄的地方捅破给读者看,实际上也就主观地剥夺了读者想像与神游的权利了。而且,他们还会质询译诗中大量插入的解释性成分对原诗形式的损害。

如果从这些说法来看的话,吴译中不乏这样的实例(黑体为笔者所加)。譬如:

第5首:鹦鹉花前弄,琵琶月下弹。

The parrot with his raucous voice is heard among the flowers,

The guitar is strummed under the moon.

第11首:罗袖盛梅子,金篦挑笋芽。

They put plums in their long,wide sleeves of fine silk,

They dig out bamboo-shoots with a fine-toothed comb of gold.

第12首:惯居幽隐处,乍向国清中。

I used to live in an out-of-the-way corner,

And visit the monks of the Kuo-chi’ing Monastery.

第12首:寻究无源水,源穷水不穷。

Inquiring into the Way(Tao)is like looking for water without a source,

There may be no source but the water is everywhere.

第13首:但看北邙山,个是蓬莱岛。

Take one look at the cemetery of Mont Pei-mang,

Is it a fairy land like the Isle of P’eng-lai?

第15首: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Nothing can really compare with my frame of mind,

What more can I say?

第18首:访觅汉时人,能无一个在。

Should we seek survivors of the Han dynasty。

Could there be one,a single soul,still in existence?

第34首:养女畏太多,已生须训诱。

I think that too many girls are born,

But as they are begotten,they should be well cultivated.

第40首:或嫌袴太窄,或说衫少长。

My trousers,they say,are too narrow,

Or my robe a little too long.

可以想像,这部分读者还能列出更多的例子来反对吴氏的翻译行为。但我们却应该看到译者在译诗过程中始终贯彻与秉守的一个翻译原则:以自己心目中的预期读者以及这部分读者的“期待规范”为中心。之所以采取这样的处理方式,是因为译者笃信有怎样的读者,就需要有与之趣味相契的译文。就如同有译者将英国著名讽刺文学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的《格列佛游记》(Gulliver’s Travels,1726)这部政治讽喻作品重构成儿童经典读物一样。上面所列举到的增益与解释的例子,其实正好反映了译者对于“翻译目的”以及“预期读者”的忠诚。从翻译规范的角度来审视,它们恰好反映了译者对于“初始规范”与“期待规范”的始终坚守和充分考虑。显然,译者对于那些没有机会接触原文或者不谙中文的目标读者能否很好地把握原文的意髓有所顾虑。因此,在翻译过程中便不惜气力加入这些解释性成分。对于预设读者群而言,同时就寒山诗的流布与传播而言,这样的翻译行为实际上并不应该遭受那些严苛的指责与批评。

3.2 第一人称的叙事策略

从译文中大量加入的第一人称可以看出,译者是将这些诗作当成寒山的自叙诗来看待的。这样的处理无可厚非,因为寒山诗中本来就有这样的暗示。而且,目标读者一般也乐于这样理解文学文本。不过,译者的步伐似乎迈得更大。在某些明确提及非第一人称的地方,译者也同样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事策略。譬如:

第7首:妾在邯郸住,歌声亦抑扬。

I live at Han-t’an,

My voice is melodious.

第10首:闻道愁难遣,斯言谓不真。

昨朝曾趁却,今日又缠身。

It is said that anxiety is not easy to drive away,

But somebody has said that this is not true.

It was successfully driven away yesterday,

But it came again to burden us this morning.

第48首:沙门不持戒,道士不服药。

I am a monk without formal discipline,

And a Taoist without taking drugs for longevity.

译者在第7首中加入第一人称“I”来译“妾”。显然他是站在“妾”本人的立场而采用了这一叙事角度,其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让读者“亲历”其人生遭遇。在第10首“今日又缠身”句中,译者同样加入了第一人称“us”。对于第48首,学界一般认为是诗人寒山用之来讽喻佛道中人的一首诗,但译者同样以寒山本人的叙事口吻来进行呈现。

关于翻译过程中的人称选择,英国汉学家葛瑞汉曾有过这样的困惑:“在李商隐某些表现妇女的诗中,究竟是应该用‘我’(即从妇人自身的观点来看)还是‘她’(即从诗人的眼光去看),这是一个无法回答而且让人费尽思量的问题。”(Graham,1965:22-23)而在吴其昱的寒山译诗中,译者大量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策略无疑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它使得译文变得生动而富有感染力,同时诗之内容以及诗人寒山的诗歌情怀与生存状态也许更能在预期读者中获得共鸣。尽管就源本和传统意义的翻译标准而言,译本的语言表述并不是很准确,但从赢得读者与阅读市场以及从所谓的“传意规范”的角度来看,这样的翻译处理又是无可非议的。

事实上,吴其昱本人并没有在任何场合提及他译寒山诗时所遵循的翻译原则。因此,他的译诗是以“准确”为第一要义还是以读者的“阅读需要”为最终旨归,我们就仅能依据其翻译成品所表现出的特点来进行大胆的推测了。如果从图里所谓的“初始规范”来看的话,吴其昱显然选择了遵循目标语文化中活跃的译语规范,因此其译文更多强调的便是翻译文本在目标读者中的“可接受性”问题。众所周知,“文本旅行至一个陌生地后,当地译者总会以本土的主流意识形态和诗学传统作为译介异域文化的起点和参照项。”(胡安江,2005:64)由于要迁就目标读者既有的语言规范,因此在翻译过程中就不可避免地要牺牲原诗在语言系统方面的某些特点。

当然,从翻译成品来看,我们还可以推知吴其昱所预设的目标读者也许除了一般普通读者而外,更多的还是宗教界的读者群体,因此尽管在译文语言表达的完整性与准确度上有所抱憾,但“禅(诗)僧”寒山的宗教思想以及寒山诗中闪现的宗教理念在这部分读者中间却是可以被轻松体验到的,因而诗人的人格魅力与宗教情怀以及他的诗歌理想也总是可以被理解和触摸到的。就所谓的“传意规范”而言,吴译本显然实现了“优化情境所需的以及所有有关各方之间的交流与沟通”的翻译目的。

4.文本理解与翻译表达方面的缺憾

客观地说,任何一个翻译文本都可能会出现某些不尽人意的地方。韦利译本如此,吴其昱译本当然也无从避免。例如在语义的准确把握方面,吴氏也许就疏于考订。例如:

第7首:赖我安居处,此曲旧来长。

Come to the place where I live fortunately in comfort,

For this old ballad is very long.

第14首: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

Once I sat down before the Icy Cliff,

Thirty years have passed during my stay.

第16首:寄语明月楼,莫贮双飞燕。

Please do not let mating swallows make their nest

Under the roof of houses especially when the moon is clear and round.

第17首:黄泉前后人,少壮须努力。

All men must end up in Hell.

Have a good time while you are young!

第44首:伸脚树下眠,可怜无烦恼。

Streatching out its legs when it lies down under the tree.

How blissful it the poor creature!

第7首原诗本意是说“我的歌声之所以悠扬动听,是因为在我住的地方,这个曲子本来就很有来历”。可译者却衍演为“来我安居处,此旧曲太长”。第14首中的“一向寒山坐”被译成了“曾面寒山坐”。第16首中的“明月楼”本喻指相思之情,“双飞燕”则喻指伉俪情深,然而此番意境在吴的译文中却变成了“不要让交欢的燕子屋顶筑巢 /尤其是皓月当空之时”。此外,第17首诗本是用来勉励年轻人奋进的,然而在译者笔下却变成了怂恿年轻人及时行乐的一种论调了:“人都会死的,趁年轻好好玩吧”;第44首中的“可怜”也非译者笔下的“poor(可怜)”,其真正的意义却是“可爱”(lovely or lovable)。

在上述的缺憾之外,译本在涉及名物的翻译时也出现了前后不一致的情况。最典型的就是对于“寒山”一词的翻译,前后竟然出现了四种不同的译法①吴其昱在首句中将“寒山”译成“Icy Cliff”的做法招致了美国学者保罗·卡恩的猛烈抨击,他语带讥诮地说“吴与众不同、标新立异的地方在于他是唯一一人在诗中将“寒山”译成了‘Icy Cliff’的译者”。详见:Paul Kahn.“Han Shan in English”,Renditions,Spring 1986:145.如果纯粹从“寒”与“山”在中国文化语境中的联想意义和内涵意义来看,译成“Cold Mountain”自然比译成“Icy Cliff”要好上很多,因为后者带给人的联想仅仅是物理层面的。然而,也许吴译更多的是想带给读者一种强烈的感情与视觉冲击,其所译“Icy Cliff”实际上更加突出了“寒山”作为诗人隐居地的那种恶劣的自然环境与生存空间,这样一来,读者也许就更能为诗人在如此不济的自然条件下也能寻回恬淡适意的心境心生钦佩了。不过,整个译文中若先后出现四个不同译名的频繁更换,就会让读者感到困惑不解了。:

第6首:欲得安身处,寒山可长保。

If you want a good place to live peacefully,

The Icy Mountain is ideal.

第14首: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

Once I sat down before the Icy Cliff,

Thirty years have passed during my stay.

第31首:寒山有裸虫,身白而头黑。

On the Cold Mountain there is a naked creature,

His body white and his head black..

第39首:时人见寒山,各谓是疯癫。

When people see Han-shan,

They say that he is a madman.

译者对于洛阳城外的“北邙(山)”的处理也有前后不一致。吴在第9首诗“配守北邙宅”的翻译中用了“the northern cemetery”,而在第13首“但看北邙山”中却使用了“the cemetery of Mont Pei-mang”。如果像“黄泉”(译文中出现两次,译者分别使用了“Hell”和“the other world”)这样的文学词汇在翻译处理上可以追求多样化的话,那么对于专有名词的处理,前后统一也许是必要的。

除了专有名词统一的问题外,在某些细节上,译文也令人吃惊地出现了某些也许本不该出现的问题。如第7首译诗“溪阔本藏鱼”(Fish choose a wild stream in which to hide),其中的“wild”显然系“wide”所误。第26首“上为桃李径,下作兰荪渚”(Up there a path that winds around the peach and plum trees/And below an islet blooming with orchids and iris)中“上”(up)与“下”(below)在英语表达中完全不对应。

5.结语

尽管有上述缺憾,但我们在吴译本中却清晰地看到了译者在英语世界推广寒山诗所付出的巨大努力。这从译者始终遵循的“以人(预期读者)为本”的翻译原则就可以轻松洞悉。因为充分考虑了读者的期待规范,因此这个译本在英语世界获得了比较广泛的接受,除了译者本人所预期的读者群体之外,专业人士与俗文学研究者也以该译本作为翻译与研究寒山诗的底本。尽管后者对该译本的“准确性”不以为然,但译本在寒山身世的考据以及寒山诗基本要髓的传递方面所做的杰出工作,却令这部分专业读者不能不另眼相看。

事实也证明,后来的寒山诗研究者与译者永远也无法绕过吴译本而视其不见。甚至,当时四起的批评之声在某种程度上反倒让吴其昱的寒山诗译本得到了更大范围的传布。此外,值得一提的是,该译本在法国这个汉学研究重镇的出现,终于点燃了欧洲对于寒山诗研究与翻译的燎原星火。正是在这样一个话语场与社会文化语境之下,寒山诗在文本旅行的路途上又向经典化殿堂大大迈进了一步,最终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国铸就“金身”,修得“正果”。

[1]Chesterman Andre.From Memes to Norms[C]//Memes of Translation:The Spread of Ideas in Translation Theory.Amsterdam&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97.

[2] Chi-yu,Wu.A Study of Han Shan[J].T’oung Pao,Vol.XLV,1957.

[3]Graham,A.C.Poems of the Late T’ang[Z].Middlesex:Penguin Books,1965.

[4]Kahn,Paul.Han Shan in English[J].Renditions,Spring 1986.

[5]Toury,Gideon.The Nature and Role of Norms in Translation[C]//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Beyond.Amsterdam/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96:56-59.

[6]胡安江.文本旅行与翻译变异——论加里·斯奈德对寒山诗的创造性“误读”[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5(6):63-68.

[7]胡安江.相遇寒山——寒山诗在英国的传布与接受研究[J].英语研究,2009(3):5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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