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永超
(四川外语学院 继 续教育学院,重庆 400031)
近来有学者指出,目前中国公开出版物、媒体报道乃至政府文件中,不经翻译、直接将外来语嵌入中文使用的现象愈来愈多,如果不加以制止,将有蔓延的趋势,其后果是对自己的语言尊重不够,汉语不再是单独能够表情达意的语言体系,只懂汉语不懂英语的人看不懂写不了,只懂英语不懂汉语的人同样看不懂写不了(应妮、张希文,2010)。为了支持这种观点,国家广电总局向央视下发通知,要求主持人在口播、记者采访和字幕中,不能再使用 CBA、NBA、GDP、WTO、CPI、F1 等外语缩略词(acronym),改用原中文译文全称;而有关专家对此表示,这样做有助于维护汉语的纯洁性。笔者认为,尽管这种做法主观上为了尊重中国文化,保持汉语的纯洁性,净化汉语言环境,但是通过行政指令的形式限制英语缩略语的使用,没有看到语言的杂合性内在特征,违背了语言发展的规律,也脱离了语言交际要求简练的客观实际,因而客观上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
汉语直接借用英语缩略语是一种杂合现象,是语言发展的一种常态。杂合对应的英文词汇是hybridity,由hybrid转化而来。hybrid一词最早用于生物学,指不同类别的动物或植物的混合物,常常翻译成“杂交”或“杂种”。根据韩子满的研究,在语言学中,hybrid主要有两个概念。一个是hybrid word,指“由历史上源自不同语言的成分构成的单词”。比如:amoral一词。a是否定前缀,来源于希腊语,其余部分来自于拉丁语(韩子满,2005:4)。类似的例子很多,比如外国媒体生造出“TAIKONGNAUT”这样带标准拼音的新词——把汉字“太空”的拼音和西方语言中“宇航员”一词的词根嫁接而成,因为生动贴切,很快流传开来。另一类hybrid language,在词汇中含有大量外来词的语言,如洋泾浜英语、克里奥尔语。(韩子满,2005:4)尽管汉语里的外来词数量无法和克里奥尔语相比,但是外来词的量还是非常大的,并且随着全球化背景下跨文化交际的深入,会有越来越多的外来词进入汉语,让汉语杂合化(hybridization)。杂合化有三种方式(完全的意译,由于音义都属于汉语系统,故不属于杂合范畴):第一是直接音译,比如菲林(film)、乌托邦(Utopia);第二是音译加义标,也就是在借音之外增添一个汉语固有的字作为义标,比如尼姑(尼表音nun,姑为义标)、蛋挞(挞表音tart,蛋为义标)。在这种形式中,音译的部分对目的语受众而言常常是一个陌生的抽象符号,加上义标可以传达部分意义;第三是音形兼借,在借入读音的同时把词的书写形式一起借入,比如OK、Bye-Bye。这一类数量最多的表现形式是直接把缩略语借过来运用到汉语中,也就是英文缩略语和汉语的杂合。这种杂合形式顺应了时代发展的特征,是反映现今开放的文化世界的一种语言符号。这种词汇的杂合,可以丰富目的语的词汇体系,也能发挥杂合优势(hybrid vigor)。比如,NBA这个缩略语已经为全世界篮球迷熟悉,并成为篮球迷交流的一种符号。如果转换成全称“美国职业篮球联赛”,共八个汉字,显然不够简练,有违新闻文体要求简练的原则。而且NBA这个缩略语沿用多年,已经为广大球迷所熟悉。生活中的这种英语缩略语还有很多,普通读者也乐于接受。再如,IC卡(integrated circuit card)是我们非常熟悉的杂合短语,如果把全称翻译出来,则成了“集成电路卡”——一个让一般读者比较陌生的专业词汇,这样处理会阻碍我们的日常交流。真正有问题的是CBA这样的表达,因为这个词不是通名,是效仿NBA生造出来的一个词,外国读者能够知道这个名称所指的肯定很少,除非要加上全称(Chinese Basketball Association)。对于中国读者而言,这个符号则可以不存在,因为中国人之间交流肯定说中文,而不是用这个仿制的洋名。因此,中国篮球迷交流中完全可以不用这个词,而换成“中国职业篮球联赛”,或简称“中篮赛”,只有在需要对外宣传时可以用上CBA这个缩略语。
我们日常生活常用的英语缩略语有很多,比如ATM、ADSL、BBS、CATV、CEO、CD-Rom、CA 和 CPU(王瑾、黄国文,2006)。如果这些词都不能用缩写,日常会话中便会出现大量的专业名词,每个人仿佛成了满口专业术语的专家。同样,汉语词汇也通过音译的方式进入其他语言。现在,我们可以经常在好莱坞电影中听到“炒面”、“炒饭”之类的拼音词汇。著名动画片《功夫熊猫》(Kongfu Panda)里的对白加入了大量的中国词汇的元素,master wugui(乌龟真人)、shifu(师傅)、kungfu(功夫)、tailang(太狼)等等。这些杂合语言形式的出现,并没有引起西方观众的反感,反而成为一种新鲜元素而被广泛接受。除了借用汉语拼音,英文还直接将其他外来语的音和形同时借过来,比如法语force majeure(不可抗力)、希腊语fiesta(庆祝活动)、意大利语 bravo(精彩的)、德语Kernel(内核)、希腊语Carpe Diem(及时行乐)、拉丁语 bona fide(千真万确的)。这些例子说明,词汇的杂合是一种语言发展的趋势,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人为取缔,否则就违背了语言发展的客观规律。
汉语使用英文缩略语,可以忠实地传达异域文化的异质性元素,促进跨文化交流,与国际接轨。我们知道,翻译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传异活动,是为了在目的语文化中输入异质成分,促进文化的交流。但是,由于不同语言承载的文化有不同,因此翻译过程中,很多语词在原语文化中存在,在目的语文化中则空缺,没有相应的对等语。这个时候,目的语直接借用外来词也就成为一种必然。同时,使用缩略语符合省力原则(the principle of least effort),意思是人们在说话时总是趋向使用比较省力的表达方式,报章上采用部分缩略语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比如:用CNN比用“美国有线新闻网”简单,用GPRS比用“通用分组无线业务”要方便(王瑾,黄国文,2006:69)。由于缩略语言简意赅,在描述组织结构或其他专用名词的时候,可以促进交流活动快捷有效地进行。叶子南(2003)认为:“简洁一直是语言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如果一切都不厌其烦地用文字解释出来,虽然更接近原文的意思,但文字的干扰就太大了。”基于这个原因,政府工作报告中GDP/GDP频繁使用,在医学上DNA比脱氧核糖核酸更受人欢迎了。
使用缩略语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一种契约,改变这种惯例反而会阻碍交际的有效进行。徐莉娜(2006:63)认为:“符号的社会基础就是它的契约性,契约赋予符号社会性,使之成为便利的人类交际工具。”反过来讲,赋予了契约性的符号,就附加上了一定的稳定性,不会随意变更,否则造成受众理解的偏差,出现多个能指(referent)映射一个所指(reference)的情况,给人们的原本顺畅的交流增加障碍。有论者指出:“很多的缩略语形式,我们都已经知道已经习惯,烂熟在心,使用NBA时并无给观众尤其是球迷和圈内人有何唐突不适之处。有关部门通过行政指令干预英文缩略语的使用,希望藉此能维护汉语的纯洁性,出发点当然可以理解,但是以命令形式强行执行,能不能实现这一美好的出发点尚且难说,对于那些习惯了使用这些缩略词的民众而言,包括习惯了说NBA等缩略词的观众、电视解说员、记者等等,强行将他们脑海里深深记忆的语言移除,迫使之消失,将他们语言中能激发他们兴趣的符号抹杀,他们会作何感想?”(傅振国)事实上,央视屏蔽英语缩略词之后,主持人也经常出现口误,影响新闻播出的质量。现代汉语里夹杂外来缩略符号最多,非数理化课本莫属。如果课本中的缩略语全部转化成汉语全称,会给读者学习增加很多障碍。再者,“将缩略的NBA,翻为美国职业篮球联赛,据说不如译为美利坚合众国联邦职业篮球协会联赛准确,也不如恩比哀古奥。”(潘文国,2008:2)
当代受众有接受缩略语的外语能力。在中国的现行教育制度里,中学大学外语课程是必修的,小学也陆续加入了英文课或其他外语课,甚至在幼儿园也引入了基础英语的学习。这说明我们有外语基础,有接纳异质元素的客观条件。中国外语教育研究中心2004年10月对几千名非英语专业的大学生做的英语学习时间的调查结果:几乎占大学全部时间的有19%;占大部分时间的56%;占正常时间的占16%。不同时段的中国学生花在英语学习上的时间是:小学,25%的时间;中学,三分之一;大学,二分之一;研究生,第一年达一半以上;占很少时间的只有9%(潘文国,2008:2)。这里的数据还只是针对非英语专业的学生,英语专业的学生花在英语学习的时间会更多。这些数据说明,英语的普及程度很高,大学生拥有了一定的外语接受能力。同时,伴随改革开放的大潮,北京奥运会以及世博会在中国的举办,外语的元素不断引入中国,也为外语学习在中国的发展创造了条件。所以,有论者就认为:“这样的教育环境,是无法让我们拒绝英语字母的刺激的。要知道,现在许多老人孩子都会说‘拜拜’和‘OK’了,权力就能一下子让民众闭了嘴、改了口,然后老老实实地说‘再见’、‘中’、‘妥了’之类的口头禅?”(王东风,2003)换句话说,英文缩略语在汉语的交际语境中有充分的接受条件。
我们处在信息时代,人类文明发展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的交流日益增加,全球融为一体;由此对语言的发展提出了要求。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文化的内容丰富了,也就要求语言也要丰富。其中,语言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词汇,词汇的增加是必然要求。从翻译的角度看,由于文化交流的发展,很多外来文化的词汇进入中国。由于文化有特性的一面,原语文化有的词汇在目的语里经常空缺,译者很难找到对等语。因而保留原语符号和音译往往成为首选的方法。我们知道,如果没有语法,人们可以适当交流,用基础词汇配合肢体语言和其他表意方式。但是缺少了词汇,人们就无法交流,相互隔离。在全球一体化的背景下,词汇的交流融合也就势在必行,杂合现象应运而生。语言的融合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只要有接触就有融合。这是语言发展过程中普遍的东西(language universals),我们不能够简单的用外来词的多少去衡量语言水平的高低,也不能简单的以语言是否纯粹去判断一种语言是否纯洁。国内部分学者对用直译或音译或直接借用外来词的异化方式引进新名词提出异议,认为这是一种语言的殖民化、西化倾向,呼吁要维护汉语的纯洁。这种提法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汉语从佛经翻译就开始变得不纯洁了,漫长的佛经翻译给汉语带来了丰富的词汇,比如“智慧”、“觉悟”,通过这些新词读者能够通过这些词汇获得异域的异质元素。实际上,每一次的翻译高潮都丰富了汉语的词汇,包括宗教、经济、政治、哲学和科学等诸多方面。王东风(2003:4)认为:“拒绝从异族语言中吸取新鲜血液的所谓维护语言纯洁性的观点,无助与改变语言文化地位不平等的现实,也不可能改变因特网时代文化互渗的现实。要改变文化不平等的现象,不是靠拒绝交流、拒绝杂合就能做到的。文化和语言的发展离不开交流,而交流的必然后果就是杂合。杂合会带来变化和发展。就拿语言来说吧,活的语言的基本特点是发展变化。鲁迅当年竭力主张异化翻译,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引进新的表现法。”所以,当今对英语缩略语的借用是一种合理的杂合,旨在引进新的表现法,丰富汉语词汇,完善汉语体系。
如何维护汉语纯洁性,我们可以做好以下三点:首先,保持缩略语的一定比例,区别对待,控制数量。国际上通用的而且已经广为流传的缩略语,继续使用,比如机构名称。国内的单位机构名称,少用或者不用。比如大学名称都有中文的全称和简称,没有必要再用英文缩略语。比如四川外语学院,可以用汉语简称川外,除了外宣,其他情况无需再用SISU。没有必要为了一味追求洋气,把不用外宣的名称仍然翻译成英语,再用缩略语表示。同时,需要对缩略语的使用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态度。有学者指出要区别对待外来语进入汉语的情况,不能搞一刀切:“外来语的使用,有一些确实需要亮红灯。如:‘今天boss让我work overtime了。’这种夹杂毫无必要,不过这只是一种情况而已。另外一些则属绿灯,比如NBA、MP3、MSN、iPod、iPad,大部分人都已经习惯,不妨放行。禁止的话,IT行业受到的冲击可能最大。技术日新月异,新词不断涌现,大部分语言(如德语),我知道都是直接使用英文说法,而不另起炉灶,其实这是有利于国际交流的,而不是妨碍。另外一些是黄灯,需要个人判断,或是根据当时的处境作出选择,如是用WTO还是‘世贸组织’,是用FBI还是‘联邦调查局’。两者皆可,只是电影配音中,说‘FBI,不要动!’(FBI,Freeze!)可能配音演员对口型更容易些。”(南桥,2010)这样辩证看待缩略语的态度是值得我们借鉴的。
其次,禁止网络缩略语入侵标准汉语。2006年9月18日《重庆时报》刊登了一篇中学生的作文例子:“昨晚,我的JJ带着她的青蛙BF到我家来吃饭。饭桌上,JJ的BF一个劲地对我妈妈PMP,说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PLMM。真是好BT呀,7456……”(潘文国,2008:36-37)除了精通网络语言的新新人类,估计没几个人能精确解读以上引文。网络给我们带来各种好处的同时,对语言的发展也有着深远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脑残体、火星文的出现。上面的这段话,标准汉语中杂合了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字母的缩略语。其中PMP、JJ和PLMM都不是英语单词的首字母组成的缩略语结构,而是汉语拼音的首字母。类似的例子非常多。比如:LG不是韩国电器品牌的广告语“life is good”的缩写,而是汉语拼音Lao Gong的首字母结合;RP是Ren Pin(人品),BS是Bi Shi(鄙视)。如果一篇作文充斥的是这样的结构,估计没有几个读者能看懂。这种缩略语的出现,污染了汉语的使用环境。净化汉语、纯洁汉语必须在正式行文中从取缔网络缩略语开始。
最后,要提高汉语文化的地位,尊重汉字,尊重汉语文化,促进汉字的对外交流。
汉语中保留英语缩略语,也是一种在文化多元化的背景下汉语文化与英语文化的讨论和对话。王宁教授(2002:63)认为:“未来不同文化之间主要是讨论和对话的关系,通过对话达到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了解和共融。实际上,鉴于文化的复杂性和多元性,全球化在文化上的表现并不会导致文化的‘趋同性’,反而在某些方面会促进文化的多元发展走向。”正是借助于NBA、F1这些来自于异域文化的符号,我们逐步了解了美国的篮球文化和全球性的一级方程式赛车运动。但是,我们在吸收外国文化、借鉴外国语言的符号的时候,不能走极端,不能不加控制地盲目吸收,要注意度的把握。毕竟,英语缩略语是强势话语英语的一个部分,代表的是强势文化。我们不能全盘西化,要做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们要理性地鼓励汉语接纳英语缩略语,尽量避免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渗透带来的负面影响,关键点在于要在国际舞台上提高汉语文化的地位,尊重汉语文化,尊重汉字,促进汉字的对外交流。可喜的是,随着我国综合国力的提高,随着孔子学院在多个国家的建立、国际影响力的提高,中国文化在国际上的地位越来越高,增设汉语专业的国外大学越来越多,全世界已形成一种“汉语热”、“孔子热”。也就是说,当我们借鉴作为英语语言一部分的缩略语的时候,英文也在接纳汉语词汇。这种交流是在一种平等互利的基础上进行的,在这样的背景下汉语不会被英语所侵蚀,而是共生共融共存。“强势文化队弱势文化的影响和渗透是事实,但弱势文化也从另一方面对强势文化的霸权进行了消解和反渗透,因而这种双向的影响和渗透便促进了当今这个多元文化共存的新格局。”(王宁,2002:63)
一种语言要永葆青春,必须要开放,和其他语言融合、共生共存。汉语中保留一部分英文规范的缩略语,是汉语开放性的体现。杂合其实就是一种融合,融合的语言才符合全球化的背景,符合语言使用者对异质文化的渴求。只要我们致力于发扬中国文化,提高汉字在全世界文化圈的地位,提高中国的综合国力,外来文化同样可以尊重中国文化,英语和汉语的地位可以平起平坐,汉语可以吸收英文缩略语,英语也可以吸收更多的汉语表达法。这样一来,既实现了汉语的纯洁性,也实现了汉语和英语的融合。总而言之,只要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汉字生命力足够强大,NBA这类缩略语嵌入汉语并不“可怕”,而更显汉语的“可爱”之处。这种容忍和接纳正是文化多元之美的体现。
[1]应妮,张希敏.学者呼吁制止汉英混杂现象,维护汉语纯洁性[N/OL].http://news.sina.com.cn/c/2010-04-15/024620075547.shtml
[2]韩子满.文学翻译杂合研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4.
[3]http://wenku.baidu.com/view/ac206d225901020207409ce 6.html
[4]王瑾,黄国文.“接触语言学视角中的翻译——广州报章翻译现象分析”[J].中国翻译,2006(5).
[5]叶子南.英汉翻译对话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84.
[6]徐莉娜.理据、约定和翻译的关系[J].中国翻译,2006(5).
[7]http://blog.huanqiu.com/?uid-149880-action-viewspace-itemid-599015
[8]傅振国.维护汉语纯洁性关键要靠汉语有本事[N].http://blog.sina.com.cn/s/blog.5941263co100ieg2.html
[9]潘文国.《危机下的中文》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8:2.
[10]http://www.chinadaily.com.cn/hqpl/zggc/2010-04-16/content_168670.html
[11]王东风.翻译研究的后殖民视角[J].中国翻译,2003(4).
[12]南桥.赢得了“汉语保卫战”又如何[N/OL].http://news.sina.com.cn/pl/2010-04-15/084720079171.shtml
[13]王宁.关于翻译理论和翻译研究若干论题的对话[J].中国翻译,2002(6):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