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寅
(四川外语学院外国语文研究中心)
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我们当尽早走出“纯语言”研究的模式。笔者认为,首当其冲者,语言学家应坚持走与“哲学”紧密结合的道路,这一道理显而易见,毋庸置疑。
说其“显而易见”,是因为语言学自古希腊起就包含在哲学之中,前者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也是近几百年来的事。昔日的哲学家,大多为语言学家,他们常通过分析语言现象入手来探索哲学道理。例如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通过分析西方语言中判断词be[古希腊语为on(t)-]入手,发现了它蕴含着事物的本质特征,从而建立了“毕因论(ontology,又译本体论、存在论、是论、有论)”①常人听到句子“This is a cup.”主要关注的是表语,知道了这个东西是“杯子”;而哲学家则关注判断词(即系动词)“是”,为什么可以将这个东西判断为杯子,巴门尼德认为,确认杯子的本质就隐含在“是”之中。同时,表语可有无穷变化,但必用判断词;判断词本身也可有多种变化形式,如am、is、are、was、were等,它们都是源自不变的be。古希腊哲学主要追问事物的本质,寻求绝对之真,透过繁多的现象追寻到不变的“一”,这个不变的、恒定的本质正好可用判断词be来代表,这就是哲学界常说的“being as being(是之为是)”。古希腊语的系动词为on(t)-,其后接上表示学科的后缀-ology,便有了“ontology”这一术语。学界常将其译为“存在论、本体论、是论、有论”,笔者主张可根据英语being的读音译为“毕因论”,其义为:穷尽事物背后的原因。。
说其“毋庸置疑”,是因为哲学曾号称为一切学科之母,这一观点尽管受到批评,但哲学不断为语言学输送坚实的理论基础,这是事实,因为西方几大主流语言学派都有其对应的哲学基础。钱冠连教授(2009)曾以“西方语言哲学是语言研究的营养钵”为题发表论文,大力倡导外语界同行要认真学习西方语言哲学。季国清教授(1999)更是一语中的:“……更大的遗憾来自于语言学对哲学成果的麻木和冷漠”。其实,只要略加沉思便可得出为何“有人置疑”的答案,是因为他们自己感到哲学抽象、玄奥,实在是太难了,做点语言理论这辈子就够用了,暴露出“畏难”、“怕苦”、“小懂则安”的心态。
由四川外语学院熊沐清教授等发起的“界面研究”,正是对这一现象的深刻反思,为尽早摆脱“纯语言研究”的藩篱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本文主要基于人本精神梳理西方哲学简史及其对语言学的影响。
一部西方哲学的历史就是一部“形而上学”的历史,一部形而上学的历史就是一部“追逐绝对真理”的历史。但是,西方思想中的人本观古来有之,约在三千年前刻在古希腊太阳神庙柱子上的醒世箴言“认识人自己(Know thyself.)”可为史证,只是这一思想经常被掩埋在“形而上”浪潮之中,为求绝对真理不得不将人的主观因素排除在外。我国先哲也早就提出“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天地之间,莫贵于人”、“天地人、唯人参之”等观点,且以其一贯而之。
自从笛卡尔喊出“我思故我在”的口号之后,西方哲人尝试以人为主体的哲学研究范式,建立了近代认识论,从人的经验或理性角度来寻找真理,从而形成了对毕因论过于注重“存在本体”的转向。该学派虽认识到位居“主体性”的人之重要性,但也清醒地认识到,既然是真理,就不能掺杂人的主观因素,这就是著名的“笛卡尔范式”之含义。
20世纪的语言哲学在批判形而上学时发现,假命题多因自然语言不精确所致,尝试以现代形式逻辑为基础建立人工语言来重铸哲学千年老题(Baghramian 1998:xxx)。可是,它试图以“精确的人工语言”及其“与世界同构”的科学主义观点取而代之,这不又是一种形而上学的翻版吗?“人”依旧被拒于门外。
后现代哲学重新审视了康德“人为自然立法”、马克思“人化自然界”、尼采“告别概念木乃伊”等观点,重提“人”这个哲学老话题,主张从人本角度认识世界和研究哲学,继而出现了后现代人本观。我们顺其思路提出“人化的语言”,力主从现实世界和人本因素这两个角度来考察语言,这就是我们这些年来论证的“语言体验性”。其中的“验”字有“察看”义,包含了“认识”之义,为能使术语更准确彰显其内容,近年来拟用“体认性”取而代之。该术语含有“体”和“认”两层意义:“体”侧重对现实世界的互动体验,更多地具有客观性;“认”侧重主观性认知加工,更多地彰显了人本精神。
还有学者认为,后现代哲学中列维·施特劳斯、福柯等发起了围剿人主体的思潮,前者力主“抛弃人主体这个宠儿”,后者直接喊出了“人已死亡”的口号,都意在于此。后现代思潮所要“死”的是那些“商品狂、利润狂、房奴、车奴、钱奴”一类的人,他们都是后工业社会生产力高度发展的受害者,是人之本性被歪曲了的群体,这与下文所说的体验人本观相一致。若从这个角度来说,体验人本观好像更接近于王治河所说的“后后现代(After Postmodernism)”,这仅是术语上的差异,并不影响本文的论述。
现笔者尝试“以人本精神”为准绳重新梳理西方哲学简史:
(1)本体论阶段过于注重外部世界及其本质(“存在”可指具体的存在和抽象的存在),而无视人主体。
(2)认识论阶段虽受到文艺复兴的影响,初步确立人主体哲学范式,尝试以“我思”为认识的出发点来探索真理,追问人的认识范围和能力、真知来自何处等问题,但笛卡尔范式依旧排除人之价值,使得哲学与人本精神擦肩而过。
(3)语言论阶段虽将人之语言视为研究的对象,但过分强调语言与世界两者之间的同构,一味地追求科学主义,不得不再次抛弃人主体,继续以另一种面孔的形而上学出场。
(4)语言论后期的日常语言学派,从维特根斯坦的用法论到奥斯汀的言语行为论,从格赖斯的意向论和合作论到斯特劳森的语用论,始将“回归生活世界,注重人本因素”纳入到意义研究的视野之中。欧陆人本学派沿此路径大加发挥,胡海迦三代师生的现象学、存在论、解释学都意在从人主体、意识、解释等角度论述意义。德里达解构了传统的结构观,哈贝马斯提出了“共识真值论”、“主体间性”,萨特(人是“自我设计、自我选择、自我规定、自我造就”的存在物)和梅洛·庞蒂的存在主义人本观等,都将人因素置于唯一的中心地位,从而烙上了“激进人本观”的印记,偏执于“人类中心论”,捧人为唯一至尊,极端张扬人性,公然倡导“夜郎自大”,大有视人为上帝之倾向,又将问题引向了另一个极端。
(5)后现代哲学从人的角度来解释毕因论、认识论和语言论是可取的,但走向极端就物极必反了,这就引发出了后现代哲学家中列维·斯特劳森、福柯等“围剿人主体”的思潮,前者力主“抛弃人主体这个宠儿”,后者直接喊出了“人生而就不自由”、“人已死亡”的口号,都意在于此。
(6)我们基于体验哲学提出了“体验人本观”,认真反思了上述诸种思潮,主张既要考虑到客观世界对认识的基础性作用,也必须兼顾到人的主观能动性。人类的范畴、概念、理性、推理和语言都来自于人与现实的“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文学作品也是这两种要素兼而有之,既“来自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正是体验人本观的反映。因此,意义研究也应当兼顾外部和内部这两个方面。
根据Lakoff& Johnson(1980,1999),20世纪主流语言学派的二位杰出代表索绪尔和乔姆斯基都是基于客观主义哲学理论的,以图追问语言之本质,而无视人本要素。认知语言学(CL)反其道而行之,其核心原则为:现实——认知——语言。正体现了后现代哲学中的人本精神,认为“现实”与“语言”这两者不能直接挂钩,能指和所指之所以能结合成为一个符号,必定经由“人本加工”,这正是核心原则中“认知”二字的含义。认知语言学旨在揭示语言背后的认知机制,解释语言符号如何象似于认知方式,且在人的认知作用下在一定程度上象似于现实。认知语言学的这一学科性质就决定了它必须研究“象似性”。
根据该核心原则可知,语言只能是人们对现实世界进行“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的成果,而且这一观点也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物质决定精神,体验产生认知,认知决定语言,这就与索绪尔的语言先验论、乔姆斯基的语言天赋论分道扬镳。认知语言学之所以能对索绪尔的结构主义和乔姆斯基的TG理论形成一场革命,其关键正在于是否基于“唯物论”和“人本性”来研究语言。
我们认为用模仿论解释语言起因具有较大的说服力。各民族语言的发音与生活环境中很多自然声响有关,如若干拟声词、语音象征等。它们数量虽少,但不可忽视其基础性作用。一个民族语言的基本词汇,都与该民族的生活紧密相关。西方语言中之所以出现了动词的时、体、态、式等语法形式,是因为动作必然要涉及到发生的时间(时态)和方式(体);动作与参与者之间的主动或被动关系,决定了词法中出现了主动态和被动态;讲话人使用语句时可达到不同的交际目的,这就出现了词法中的式:陈述式、祈使式、虚拟式。因此、语法现象不是凭空而出的,也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反映了人们现实生活中的情况。语法,是对现实进行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而成的。
语言学曾领先于许多学科(伍铁平1994),但近半个世纪来其发展却不容乐观。语言文学专业三大方向(语言学、文学、翻译学)中,文学和翻译学自20世纪60年代以降即逐步迈入了后现代人文研究之大潮,唯有语言学,即使在20世纪最后的年代里,不少学者还沉浸在客观主义哲学理论之中,一直将人本因素排除在外,因而在理论上大大落后于文学和翻译学,其根本原因在于忽视后现代哲学家的研究成果(季国清,1999)。功能学派深刻反思了索氏和乔氏的基本原则,以图扭转其客观主义倾向,将注意力置于语言的社会功能和使用情景,触及到了语言使用中的人,但尚未能全面考察人本因素,特别是人的认知方式。认知语言学正是在此形势下应运而生,吸取了后现代哲学中的人本观,且将其修补为“体验人本观”,反思了占据主流地位的索氏和乔氏语言理论以及功能学派之不足,大力倡导从人本角度来研究语言(认为人类概念之初来自于身体与空间的互动),针锋相对地提出了“现实——认知——语言”核心原则,还基于认知语言学的基本原理,系统论述了认知音位学、认知词汇学、认知句法学、认知构式语法、神经认知语言学、认知符号学、新认知语用学、认知修辞学、认知语篇学、认知翻译学、认知社会语言学、历史认知语言学等学科,逐步健全了认知语言学的学科体系,充分证明了认知语言学具有强大的解释力,其基本理论可适应于很多与其相关的边缘学科,为其他相关学科输送理论基础,更新学科内容,发展新的研究方向。认知语言学使得语言学再次成为一门领先的学科(周流溪,2010)。当前,我们特别要从哲学的第四转向(后现代转向)入手认真梳理世界范围内的人文学科研究脉络,努力使我国的语言学研究与世界人文大潮接轨,并积极主动地将其运用于教学实践,即我们当前所论述的应用认知语言学,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培育出新时代的合格学生,不负时代之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