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说成为一种 影 像

2012-03-20 06:53董兆林
文学自由谈 2012年3期
关键词:汉娜小说

●文 董兆林

生活中的不如意,在小说中比较容易得到满足。写作的目的之一,便是小说家力图用想象告诉读者,现实中的糟糕处境,生活中遭遇的一些问题,我们应该有能力去改变它。小说对现实生活的关切,就体现在这里。小说家对现实的敏锐发现,成为其作品优于他人的关键所在。对社会生活的反映,并不仅仅是对现实进行复制或记录,而是力图在超越现实的基础上,在小说家想象的空间,营造出一个艺术的“真实”。艺术的真实有其逻辑关系的合理性,是经得起对过程的推敲的。小说家虚构出来的“真实”,应该让读者觉得比现实中的存在更加真实。

然而有时候,甚至是在大多数时候,小说家苦心孤诣殚精竭虑创作出来的作品,对社会产生的影响,其所预期的社会、心理、情感、教化等因素,常常却是作者无法掌控的。读者阅读心理的差异,成为小说作品最终能否达到作者期待效果的一个环节,而这个环节对小说作品的命运来讲,又是十分重要的。甚至毫不夸张地讲,同样的人物、场景、情节、氛围,不同的读者会产生不同的阅读感受,对同一部作品产生不同的阅读体验,对同一部作品产生差异化理解,从而出现不同的艺术价值判断,导致一部小说在社会价值社会责任方面的不确定性。

这是一部小说作品,自诞生之日起就要面临的命运选择,但同时,也是小说艺术的魅力所在。一部小说文本的客观存在,在一定意义上说并不完整。写作只是构成了小说的初始状态,而单纯的存在并没有任何价值。阅读的作用如同迷宫探路,深究文字背后潜藏的形象世界,才会形成小说存在的整体意义。文字在经视觉神经系统转换成景象特征时,会产生一种相对应的形象概念,无论小说中的人物、情节、场景,甚至气氛,在阅读者的自我主体意识中,通过臆想会出现相应的画面感或形象特征。这是惟有阅读才会产生的效果。

在阅读过程中,读者的心理构成可谓千差万别。这是由于在对客观环境的认知过程中,不同的人所获得的立场、观点、价值观或信仰会有所不同,其所受到的教育程度的差异,思维方式的限制,情绪情感的不同,对阅读都会产生不同的感受。这就是所谓的主体性因素制约。

通常,人们在认识客观世界客观事物时,因心理构成、价值观念的差异,往往不可避免地要带有一丝“成见”色彩,即为了避免让自己做出两难选择或在心理上发生冲突,常常只会选择和自己信念相仿并能进一步加强的部分,而本能地排斥和自己信念相抵触的部分。这是在不断建构和加强自己思想的认识体系。但当和自己相抵触部分的信息,强于主体意识而又不能被主体意识所同化时,便强迫自己的主体意识发生改变或重组,使之能够适应新信息介入的要求。这是在重构自己思想的认识体系。人们在阅读中,这种建构和重构因素,在不断地影响着其判断,导致阅读者在不断地分析所获得的信息。一部小说,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被不同读者在不同状态下进行解读,呈现出来的自然是变幻万千的不同景象。这也是小说所具有的艺术特征和艺术魅力。

在小说的艺术表现方面,想象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按照心理学上的解释,想象是人在头脑中对已经存储的表象进行加工,并加以改造以形成新形象的心理过程,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反映形式。作家的创作,是对自己长久积累的素材进行编织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作家是在主动地营造一种想象的空间,在用心血和智慧营造自己的艺术世界。可以将其理解为作家的一种“虚拟空间”。在这个作家臆造的虚拟空间里,他必须力求逼真地模拟现实世界的“真实”,将现实世界与自己头脑中积累的素材,有机地组织、嫁接起来,贯通脑神经元之间的联络,激活那些沉睡的信息、资源,充分调动写作(倾诉)的情绪,激发出创作灵感,将最佳的写作状态调整出来,随后的述诸文字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而就读者而言,也存在一个想象空间的问题,只不过这种想象空间是在阅读过程中逐渐完成的。一部小说作品,读者的阅读行为中,也会付出自己对客观世界的积累。在对作品的阅读介入中,小说中的人物、故事、场景、情感等要素,都会潜移默化地在读者自己固有的积累中,对照映现,也会在读者头脑中出现或臆想出相应的景象。人物命运的流变,情节的跌宕曲折,情感起伏的百转千回等阅读的心理体验,都会伴随着阅读而产生。这种想象空间是被“唤起”的,被动的,常常被作品所左右而难以自拔。而对一部小说作品社会价值的判断,也就由此产生了。

但当这种虚拟的,只存在于不同阅读者头脑中的景象,被一种固定的模式,比如说电影,以影像的模式呈现出同一种镜像时,一部小说作品带给读者的感受,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换言之,将一部小说改编成一部电影,小说本身所蕴含的阅读体验,是会因之加强、丰富,抑或会因之衰减?

对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的《朗读者》和美籍华人作家严歌苓的《金陵十三钗》的分析,或许会对这个问题有一个帮助性的判断。前者曾获第81届奥斯卡奖,后者冲击第84届奥斯卡奖无果。但这并不说明一切。

《朗读者》是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冠军的首部德国小说。当时《纽约时报书评》这样评价道:“感人至深,幽婉隽永!小说跨越国与国之间的藩篱,而直接同人类的心灵对话。”《朗读者》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在世界各地传播,取得巨大反响。电影基本沿袭着小说的几个节点而展开,在忠实于原著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还原了小说的场景,比较完美地以影像的方式,讲述了米夏(电影中被称为迈克)与汉娜·施密茨的故事。电影的风格与小说极为接近,忧伤、迷惘、沉重的气氛笼罩始终。然而细究,小说中的一些深邃内涵,一些带有哲理性质的反思意味,电影的表达多少有些差强人意。而这也是小说所力求表现的深刻主题所在。米夏与汉娜邂逅,由此演绎出一段不伦之恋。作为下一代人,当他被裹挟进父辈所经历过的纳粹时代的黑暗时,他该如何面对?如何审视对汉娜的审判?

这几乎涉及了对人类原罪的拷问。在法庭上,当米夏认出坐在被告席上的竟然是曾带给他无限快乐的汉娜时,他内心的震撼是无以言说的。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把汉娜与邪恶的纳粹联系在一起,但事实就是如此。试想一下,这一石破天惊的发现,对米夏情感上的冲击,是多么的强烈。然而,问题也出现在这里。电影的重心是放在放大米夏与汉娜的情感之恋,以“阅读”和“识字”来进行各自心灵上的救赎。对小说中有几处浓墨点睛,旨在深刻揭示作品主题的地方,并未涉及或仅以另一种方式不痛不痒地过渡而去。

战争的屠戮,纳粹恶魔般的兽性,曾经给无辜的人们带来噩梦般的经历和痛苦。战争已经结束,恐怖也早已远去,但罪恶的渊薮并未因时间的推移而消亡。特别是战后第二代的介入,即使有情爱光环的笼罩,对战争带来的罪恶的拷问,对战争机器所导致的“平庸的恶”(汉娜·阿伦特语)的日渐麻木,以及对第一代父辈们所欠下的罪疚的自责,都成为诘问的焦点。其实,这种“平庸的恶”,麻木不仁,已经沁入了人们的内心。在德国思想家汉娜·阿伦特看来,纳粹的暴行是囿于每一个具体执行者,缺乏思考像机器般的顺从。在集权制度的意识形态下,平庸无奇的人也会卷入深渊般的恶而无法自拔。其本身并没有将自己看成是有罪的人,而只是执行“自上而下的命令”,忠诚履行职责而已,丧失了判别正邪是非的能力。平庸导致了缺乏思想,激发出潜藏在内心深处恶的本能,表现出极大的能量,从而成为“二战”中最大的犯罪者之一。

阿伦特强调的“平庸的恶可以毁掉整个世界”,究其原因在于整个社会缺乏批判性思考。特别是战后几十年来依然如此,就更令人感到悲哀。

应该说,小说以文字的深邃来演绎主题,作用于读者的想象和思考,从而生发出直击读者心灵的震撼;而电影则是以一种“垄断”的影像形态,直观地展现出一种更多的是编导解读小说时的主题意图,因之理解的差异变化,或受电影形式的制约,对小说《朗读者》在文字方面所表现出的某种深沉意味,电影《朗读者》的表达并非尽如人意。

电影《金陵十三钗》最初的蓝本只是严歌苓的一部中篇小说。小说的内核“妓女换学生”当然成为电影的核心,除秦淮女豆蔻和伤兵王浦生之间的感情被保留外,其他的小说因素便几乎荡然无存了。同小说相比,电影的语言更丰富了,其表现力感染力冲击力更符合电影艺术的要求。电影《金陵十三钗》不惜斥巨资浓墨重彩对战争场面的渲染,提升了小说将要表达的艺术内涵,它将影片的基调、氛围、场景迅速确定下来,为行将展开的教堂中生死攸关的矛盾冲突,提供了必要的依据。就视觉艺术而言,这种直观的感受,对观众期待的情节的预期发展,是一个很好的铺垫。战争的残酷惨烈,在焚毁的街道,慌不择路逃难的人群,硝烟弥漫使得更加低沉压抑的天空,十几个唱诗班的女生们惊恐的表情,香艳脂粉挤在马车上同样惊恐无比的妓女们,当然还有此一桥段中至为重要的教导队那十几名士兵顽强的浴血抵抗,全景式地展现在观众面前。电影的表现空间被拓展,使之空间设置更加从容,不至于被小说原作局限在只是相对单一的教堂内。这种战争环境的描写,紧张激烈的生死周旋,惨烈无比的战斗场面,将会使后来处于相对封闭状态下的教堂,也产生令人不安的紧张之感,弥补了小说的不足。当然,小说对战争气氛只言片语的描写,旨在将笔墨重点放在教堂内人性的冲突上,这是不言而喻的。

就人物的设置而言,电影中的人物关系更加明晰,人物心理的变化也更有层次和逻辑性,对推进影片情节的一步步发展起到作用。电影将小说中的人物英格曼神父、阿多莫多神父、伙夫阿顾以及二十四岁的陈乔治,浓缩成为两个人:约翰和陈乔治。电影中的陈乔治也变身为教堂的留守少年。身为神父收养的孤儿,他在恪守被炸身亡的神父的遗嘱,要尽全力保护好没有逃出城的女学生。这和他最终挺身而出装扮成女学生共赴危难是相一致的。殡仪师约翰阴错阳差地被卷入故事中来,他由一个局外的旁观者逐渐介入变成拯救者,内心的变化起伏也是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过程。虽然他有外国人的身份,但随着事态的发展,这种优势也变得越来越脆弱。目睹的触目惊心的现状,事情最终可能走向的结局,以及作为一个男人应具有的责任感和道义上的选择,最终让他成为事件的核心,义无反顾地成为挽救金陵女生至为重要的人物。另外,在小说中,书绢是故事的叙述者,初潮的来临和南京城沦陷的双重恐惧,除了使她对骤然而至闯入他们生活中的妓女们本能的反感外,更对曾是她父亲情人的秦淮名妓墨玉充满着敌意。这一线索在小说中是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将书绢和墨玉间的冲突,付诸于情感冲突的层面,为后文二人逐渐冰释前嫌、墨玉带头挺身而出埋下伏笔。而将这种情感上的冲突付诸于影像,也许将失于难以把握、枝蔓旁杂,或容易游离于故事的主线,导致在这一重大主题上观众产生倦怠。这也许是电影完全舍弃了这一线索的缘由。而电影将妓女和女生们的矛盾,处理成一种集体间的对立,是比较符合当时的境况的。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一边是冰清玉洁未谙世事的女学生,另一边是沦落风尘风情万种的烟花女子,当她们遭遇时,那种相互间的抵触是可想而知的。从争抢茅厕,到灾难来临时女生们把地窖让给她们躲避,再到面对日军时,女生们镇定地接纳寻找猫咪的小蚊子成为自己中的一员,直至产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开始互相接纳,相容相怜相惜,情感开始交织,心灵逐渐融合。这为影片的结局,秦淮女子易容换装假扮女生慨然赴难,提供了合理的依据。人性的光辉,在这一时刻得到完美的诠释,神女们崇高的神圣之举,不再如小说中那样,有些人为的拔高,而是按照情节的步步演进合理发展,人们情感交融的层层递进,逐渐被观众所认可。

把小说变成一种影像,改编成为电影,不啻为一柄双刃剑。提升或消解小说的一些文本意义,在改编的过程中都是可能存在的。小说的社会意义或社会价值,在改编过程中或被完美体现、加强或有所流失,也是不争的事实。这恐怕也是一些名著被一再改编的缘由吧。能够最大限度地体现出大多数人对一部小说的感悟,是对作品改编者最大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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