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尚义
(湖南文理学院 文史学院,湖南 常德 415000)
先秦“云”与“梦”地望略考
——宋玉辞赋所云“梦”与“云梦”地望论考之一
周尚义
(湖南文理学院 文史学院,湖南 常德 415000)
在先秦尤其是春秋时期,表地点或地区的“云”,在长江以北大洪山以南的汉水中下游地区。地理学意义上的“梦”,通常主要表地形地貌而不直接单独表具体地名。“梦”地多水泽,多植被,阴晦暗淡,是君王贵族较为理想的田猎场所。楚国被称为“梦”的地方较多,且江南江北都有“梦”。“云”“梦”“云梦”以及“云梦泽”的地望问题,历来众说纷纭,仍有待我们继续深入探讨。
云;梦,云梦;地望;宋玉
“云梦”一词,用作地名,宋玉辞赋中曾多次出现。如宋玉《高唐赋》开篇云:“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1]264宋玉《神女赋》云:“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1]267“云梦”究竟在哪里?前人时贤多有高论,笔者拟在前辈时贤论述的基础上,继续略作考查,以就教于方家。
春秋战国时期,作为表地名的语词,“云”“云阝”“郧”以及“云中”究竟指的是哪里?这是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
我们先看《左传》中的一段话。《左传·宣公四年》载:“初,若敖娶于云阝,生斗伯比。若敖卒,从其母畜于云阝,淫于云阝子之女,生子文焉。云阝夫人使弃诸梦中,虎乳之。云阝子田,见之,惧而归,以告,遂使收之。”[2]1870晋杜预注:“云阝,国名。”“云阝本又作郧,音‘云’。”这段话及杜注,我觉得以下信息值得我们关注:第一,对于“云阝”的解释。“云阝”是地名,且为古国名,在字的写法上,其又可写作“郧”。陆德明《经典释文》:云阝“本亦作郧”。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郧,字亦作云阝,今湖北德安府安陆县。”看来,“云阝”与“郧”应表同一意思,只是作为形声字,其声符不同而已。为什么偏旁不同而表义大致相同呢?因为“云”“员”因音同音近而通用。《说文解字》“云”字下段玉裁注曰:“古多假‘云’为‘曰’,如‘诗云’即‘诗曰’是也。亦假‘员’为‘云’,如‘景员维河’,笺云:‘员,古文作云’,‘昏姻孔云’本又作员,‘聊乐我员’,本亦作云。《尚书》‘云来卫包’,以前作‘员来’。”《说文解字》“員”字下段玉裁亦注曰:“又假借为‘云’字。如《秦誓》‘若弗员来’、《郑风》‘聊乐我员’、《商颂》‘景员维河’,笺云:‘员,古文云’。”第二,“云阝”与“梦“出现在同一段话语中。这段话里陈述云阝夫人将文焉“弃诸梦中”。“梦”在哪里?它与“云阝”属于什么关系?它有些什么特征?杜注云:“梦,泽名,江夏安陆县城东南有云梦城。”杜注解释看似较具体,但给我们留下的疑问也不少。关于“梦”,下文将谈到,此暂不详论。
从上段话及前人时贤的注释与考证中,我们可以知道:“云阝”与“郧”相通,为古地名,那里有“梦”。但是,“云阝”“郧”与“云”又是怎么勾连起来的呢?我们再看《左传·定公四年》中一段话:“庚辰,吴入郢……楚子涉雎,济江,入于云中。王寝,盗攻之,以戈击王。王孙由于以背受之,中肩,王奔郧。钟建负季芈以从,由于徐苏而从。郧公辛之弟怀将弑王,……王奔随。”[2]2136《左传·定公五年》又载:(王孙由于)对曰:“……人各有能有不能。王遇盗于云中,余受其戈,其所犹在。”[2]2140杜预注:“入云梦泽中,所谓江南之梦。”孔颖达正义:“云,南郡枝江县西有云梦城,江夏安陆县东南亦有梦城。或曰南郡华容县东南有巴丘湖,江南之梦也。郢都在江北雎东,王走西涉雎又南济江,乃入于云中,知此在江南。《昭三年》:王与郑伯田于江南之梦谓此也,言江南之梦,则江北亦有梦矣。”
这段话中涉及到的地名有雎、江、云中、郧、随。雎水,即沮水,发源于荆山,流经今湖北远安、当阳等地,在枝江东入长江。郦道元《水经注》卷三二“沮水”条有详论。郧,其如上述所言,约在今安陆一带。随,地望在今随州市。
“云中”在哪里?是在长江以南还是长江以北?这里的“江”是指哪一条江?
杜注孔疏认为这里的“江”是长江,“云中”,即“云梦泽中”,这个“云中”在江南,这个说法近人杨守敬、今人石泉先生等不赞同。杨守敬认为“江”是“沔“之误,“济江”就是“济沔”,即指在汉水的下游渡过汉江。他在《沮漳水考》中说:
《左传》定四年,吴入郢。“楚子涉雎,济江,入于云中。”“济江”亦济沔之误,何以言之?杜注:……云中,谓“入云梦泽中”,不言在江南北,盖已知其难言。而后来说《左传》者,因“济江”之文,不得不谓云中在江南。不知楚昭于云中遇盗,王即奔郧,郧在汉东,若是江南之云中,去郧几二千里,非还济江,溯汉,不能至郧。钟建安能“负季芈以从”?由于又安能“徐苏而从”?则知此“云中”断不在江南,而在汉东。然则楚昭欲入汉东云中,无济江之理。[3]17
石泉先生在多篇文章中对上述例子中所谈到的“江”有所论述。他认为“所济之‘江’,显然也只能是汉水中游、古竟陵县境的某个渡口……即今钟祥县北境的丰乐镇附近。”[4]82
笔者以为,楚国何时迁都至长江之阳的“纪南城“,众说不一。如果此时楚昭王就在纪南城,那么在逃难时,惶惶然中用一个障眼法,渡过今枝江东面的沮河,然后渡江到长江以南,而后再北上,最后到“随”,也不是没有可能性。至于钟建背负着季芈(昭王之妹)以从,王孙由于慢慢苏醒之后跟着跑,只能说曾有此事,而不能说整个从云中到“郧”都是如此。因为,即使如石泉先生所言,在丰乐镇涉江,其距离郧也远得很,如他所言,要翻过大洪山,走八十公里才到随,背着一个人也是不行的。此其一。其二,尽管如此,笔者仍不认为这里所说的“云中”就铁定在江南,其两种可能性都有,但在江北且靠近郧的可能性大得多。那么,“云”究竟指哪里?石泉先生在《先秦至汉初“云梦”地望探源》一文中对此有所论述,他认为“云”为地名,“云阝”与“云”相通,“云阝”亦作“郧”,而据杜注,“郧国在江夏云杜县的东南”,石泉认为“汉晋云杜县当在今湖北京山县西北”[3]13。
说到这里,我们就要讲讲“云”“云阝”“郧”作为地名的源流了。“云”本表山川之气。《史记·五帝本纪》云:“(黄帝)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官名皆以云命,为云师。”裴骃《集解》云:“应劭曰:‘黄帝受命,有云瑞,故以云纪事也。春官为青云,夏官为缙云,秋官为白云,冬官为黑云,中官为黄云。’”这些话有些费解,而翦伯赞在《中国史纲》中对此讲得比较通俗,他认为黄帝之族恐怕是由几个胞族组成的一个部族,所以其中有属于一个胞族的五个氏族,是以云为图腾……。云阝部族是黄帝之族的后裔,应该是以云为图腾的。进入氏族社会后,以云为图腾的部族就在云旁边加女旁而成“妘”,并以妘作为姓氏。“妘”是著名的“祝融八姓”之一。《国语·郑语》(卷十六)云:祝融“其后八姓……妘姓邬、郐、路、偪阳”[5]511,①,进入到父系社会,部族由游牧走向定居,便以姓为地名或封国名。妘姓部族的一支因不愿臣服商朝,便从郐地南奔至今湖北安陆定居,将自己的妘姓去女旁而加邑旁,便是“云阝”[6]。“云”“云阝”“妘”“郧”这几个字是相通的②,宋代郑樵在《通志·氏族略》中说得好:“云阝氏,亦作妘,亦作郧,又去邑(‘邑’作偏旁简为‘阝’)作云。”总之,“云阝”“郧”通假,“云阝”去“邑”而为“云”,后来,人们不大用“云阝”而大多用“郧”,这样,“云阝”便只保留在先秦古籍中了。郧国后来被楚国所灭。其时间大约在春秋中期(约公元前700~公元前583年)。“郧”去“邑”加“水”为“涢”。涢水本为汉江支流,发源于大洪山,流经随州、安陆而汇入汉水,郦道元《水经注》卷三一有详论,今不具引。附带说明一点,“云”本义表“山川气”,古文上面没有“雨”字头,所以,“云阝”字左边的“云”旁上头没有“雨”字头。《说文解字》:“云,山川气也。从雨,云象回转之形。凡云之属皆从云。云,古文省雨。”段玉裁注:“古文上无雨,非省也。”
关于“郧”国的地望,目前人们还有些争论。人们多认为在今湖北省安陆市,但也有人认为地望或在竟陵(今天门市),或在云杜(今京山县),或在郧乡(今湖北省十堰市郧县)。上述四说,最后一说肯定不确,而前三说则各有所据。许慎《说文解字》:“郧,汉南之国,从邑员声,汉中有郧关。”段玉裁注:“《左传·桓十一年》:‘郧人军于蒲骚。’《宣四年》:‘若敖娶于郧’,字或作云阝。杜注曰:‘郧国在江夏云杜县东南,有郧城。’……汉水自西北而东南,德安在汉水北而云汉水南者,汉之下游地势处南也。春秋时楚灭郧。”《左传·桓公十一年》云:“郧人军于蒲骚。”[2]1755杨伯峻注:“据《括地志》《元和郡县志》则当在今安陆县。”《水经注·涢水》(卷三一)云:“涢水又南,至安陆县故城西,故郧城也。”《汉书·地理志》卷二八上“云杜”下颜师古注曰:“应劭曰:《左传》‘若敖娶于云阝’,今云阝亭是也。师古曰:云阝音云。”[7]1568古郧国什么时候被楚国所灭?史书未载,据《左传·桓公十一年》记载:“郧人军于蒲骚,将与随、绞、州、蓼伐楚。”[2]1755鲁桓公十一年为公元前701年,看来,那时它还很有力量,但因伐楚而与楚结怨,或在这之后不久被楚灭国。
上面是从地名的角度介绍“云”所表达的意义。比较笼统地指地名,而主要从地貌的角度介绍“云”的,有这样一个较为奇特的例子,亦即楚人将“薮”与“云”连在一起:《国语·楚语下》(卷十八)“王孙圉聘于晋”条中,王孙圉云:“又有薮曰‘云’,连徒洲,金木竹剑之所生也。龟、珠、角、齿、皮、革、羽、毛,所以备赋,以戒不虞者也。”对这“云连徒洲”韦昭注曰:“楚有云梦,薮泽名也。连,属也。水中可居者曰洲,徒,其名也。”有的学者人认为韦昭注释令人费解,所以近人徐元浩《国语集解》以及上世纪上海师范学院古籍整理组校点的《国语》等,“又有薮曰云连徒洲”皆不断,即直接以“云连徒洲”为薮名[5]。笔者这里所引以此为蓝本,但据己意而将“云连徒洲”断开了。实际上,如果照韦昭注,理解并翻译为“又有大泽名叫‘云’,它接连着徒洲”,这样也许更符合原意。《说文解字》:“薮,大泽也,从草数声。九州之薮:扬州具区,荆州云梦,豫州甫田,青州孟诸。兖州大野,雝州弦圃,幽州奚养,冀州杨纡,并州昭余祁是也。”段玉裁引多种古籍注曰:“《地官·泽虞》曰:‘每大泽大薮,中泽中薮,小泽小薮’(郑)注:‘泽,水所钟也,水希曰薮。’此析言则泽薮殊也;《职方氏》云:‘其泽薮曰某。’《毛诗》传曰:‘薮,泽。’此统言则不别也。《职方氏》注曰:‘大泽曰薮。’与《说文》合,盖薮实兼水钟、水希而言。”又:《周礼·大宰》曰:“四曰薮牧,养畜鸟兽,……”郑玄注:“泽无水曰薮。”[8]按照前人的解释,我们得出的结论是:“薮”是大泽,这种大泽又有两种情状:一是泽中有大水钟集,水大水深,一是泽中有水但较少(希,即稀),或者说在薮中,水所占面积比例较小。那么,王孙圉这里所讲的“云”薮,究竟是“水钟”还是“水希”呢?显然是“水希”。因为其如谭其骧先生所言:“王孙圉所引举的云连徒洲的十二字产品中,只有龟、珠是生于泽薮中的,其他十字都是山野林薄中的产品,可见这个云连徒洲虽然被称为薮,实际上是一个以山林原野为主,泽薮只占其一小部分的区域。”[9]王孙圉出使晋国论宝是一个很有名的历史故事。王孙圉是楚昭王(公元前515~公元前489年在位)的大臣,出使晋国时,晋定公(公元前511~公元前475年在位)接见了他,可见故事发生在春秋晚期(公元前500年前后)。由此可见,在春秋时期,就有将“云”称为“泽”“薮”的情形出现。
那么,对“云中”又该怎么理解呢?石泉先生认为:“‘云中’当是泛指云阝(郧)人曾分布的地区,范围较大,包括今钟祥平原上的楚郧公邑、云梦,以及京山县西北境的云阝国故城,这同后来的‘汉中’、‘黔中’、‘巴中’、‘湘中’等之泛指范围较大的一定地区,是差不多的。”[3]18石泉先生的解说,诚如他自己所说,大致上是“差不多的”。
根据前面的分析,且结合前人时贤的看法,笔者以为:第一,“云阝”、“郧”作为专有的地名,亦即受封国名,早在西周至春秋初期便已有之。就字面来看,“云阝”的形成来源于姓氏“妘”。就用法及其时期而言,“云阝”在前,“郧”在后,“云阝”“郧”相通,后来,“云阝”就不见用了,其只保留在以《左传》为代表的先秦古籍中,而“郧”直到现在仍用。作为地名的“云”,是“云阝”去掉形符“邑”之后的一种简化形态,在古籍中,作为地名,单独的“云”似乎较少用,通常用在复合词“云中”之中。第二,在先秦,“云阝”“郧”的地望主要在大洪山东南麓至涢水流域下游的这一地区,西至今京山、南至天门(竟陵)、东面至安陆、云梦,其中心为安陆。这里说的只是一个大致的范围,实际上,最初的“云阝”即“郧”辖区并不大。郧国作为一个小国,大约在春秋中期为楚所灭。第三,先秦偶尔有从地貌的角度将“云”视为“薮”的情形,其运用的意义在于:一方面指出了“云”之地的地貌特征,另一方面也为“云梦泽”语词的出现作了先导。第四,“云中”表地名,并不确指某一具体地点,在先秦,它主要指“郧”(云阝)及靠近“郧”的地区,或是郧人分布的地区(但与部分郧人后来的迁徙地如湖南茶陵、湖北郧县、江苏如皋等无涉),大致的范围在今钟祥、京山、天门、安陆、云梦等,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泛指的地区还有所扩大,但它犹如今日人们所说的“巴中”“湘中”一样,仍不确指某一地点。正因为其所指宽泛,所以并不排斥偶有将长江以南且靠近长江的一些地区泛称为“云中”的可能性。“云阝”“郧”并没有扩展为“云阝中”“郧中”,其亦与长江以南地区无涉。第五,在春秋时期及其以前,“云阝”“郧”“云”所指地点或地区,全在长江以北,与长江以南地区无涉。
在现存先秦古籍中,作为表地点、地貌的“梦”,常常与“云”组成复合词,其单独使用的次数不多,例如《左传·宣公四年》载:“初,若敖娶于云阝,生斗伯比。若敖卒,从其母畜于云阝,淫于云阝子之女,生子文焉。云阝夫人使弃诸梦中,虎乳之。云阝子田,见之,惧而归,以告,遂使收之。”[2]1870杜注:“梦,泽名,江夏安陆县城东南有云梦城。”又如《左传·昭公三年》载:“十月,郑伯如楚,子产相。楚子享之,赋《吉日》。既享,子产乃具田备,王以田江南之梦。”[2]2032杜预注:“楚之云梦,跨江南北。”杜预《春秋释例·土地名》“昭三年,江南之梦,云中”条云:“或曰:南郡华容县东南有巴丘湖,江南之梦也。”再如《楚辞·招魂》载:“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殚青兕……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王逸注曰:“梦,泽中也。楚人名泽中为梦中。《左氏传》曰:楚大夫斗伯比与云阝公之女淫而生子,弃诸梦中。言己与怀王俱猎于梦泽之中课第群臣,先至后至也。一注云:梦,草中也。”洪兴祖补注曰:“梦,音蒙,又去声。楚谓草泽曰梦。《尔雅》曰:楚有云梦。先儒云:《左传》楚子与郑伯田于江南之梦。《地理志》南郡华容县南有云梦泽。杜预云:南郡枝江县西有云梦城。江夏安陆县亦有云梦。或曰:南郡华容县东南有巴丘湖。江南之梦,云梦一泽,而每处有名者。司马相如《子虚赋》云:云梦者方八九百里。则此泽跨江南北,每处名存焉。《左传》:楚昭王寝于云中,则此泽亦得单称云,单称梦也。沈存中云:《书》曰:云土梦作乂。孔安国注《书》云:云梦在江南。不然也。据《左传》,吴人入郢,楚子涉雎济江,入于云中。王寝,盗攻之,以戈击王,王奔郧。楚子自郢西走涉雎,则当出于江南,其后涉江入于云中,遂奔郧,郧则今之安州。涉江今之公安、石首、建宁等县,江北则玉沙、监利、景陵等县也。”[10]
对“梦”究竟怎样理解?谭其骧先生认为“梦”主要表地貌,“是一些基本上保持着原始地貌形态的山林和原野。”[9]笔者以为,谭先生的说法是十分切合当时的情形的。
为什么用“梦”来表示地貌呢?宋焕文先生曾在《试谈云梦泽的由来及其变迁》一文中做过这样的推测:“至于‘云梦’,很可能是当时人们生活在这种沼泽地区,经常遇到云雾,好像迷失在梦幻里,于是就把发生同一现象的相邻地区统称为‘云’或‘梦’。”[11]
关于用“梦”表地貌,笔者以为可以从音义两方面去进行分析。
其一是字音。用“梦”称呼泽薮,与方言有关。王逸《楚辞章句·招魂》注:“楚人名泽中为梦中。”此注被清代杭世骏《续方言》(卷下)全引云:“楚人名泽中为梦中。王逸《招魂章句》。”[12]
其二是从语义的角度来考察。先秦和汉代,人们往往将“云梦”写作“云瞢”。例如《周礼·夏官·职方氏》:“正南曰荆州,其山镇曰衡山,其泽薮曰云瞢。”[8]862又,班固《汉书·叙传》云:“班固之先,与楚同姓,令尹子文之后也。子文初生,弃于瞢中。”[7]4197颜师古注:“瞢,云瞢泽也。《春秋左氏传》曰:‘楚若敖娶于云阝,生斗伯比。若敖卒,从其母畜于云阝,淫于云阝子之女,生子文焉。云阝夫人使弃诸瞢中,兽乳之。云阝子田,见之,惧而归,夫人以告,遂使收之。’瞢与梦同。”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卷二九《尔雅音义上·释地》云:“梦,本或作蒙。”《经典释文》卷十六《左传·定公四年》云:“梦中,音蒙。”看来,陆德明认为这里的“梦”“蒙”音义是相通的。“瞢”,《说文解字》云:“目不明也。”引申为“晦暗无光”。“梦”,《说文解字》:“不明也,从夕瞢省。”段玉裁注:“梦之本义为不明,今字假为梦寐字。”王夫之《说文广义》:“目既瞢矣,梦然益无所见矣。”“蒙”,《说文解字》:“王女也。”本指女萝一类的草,亦有表阴暗之意。《尚书·洪范》:“乃命卜筮,曰雨,曰霁,曰蒙。”孔传云:“蒙,阴暗。”“梦”也与草有关。洪兴祖《楚辞补注》在《招魂》篇中注曰:“楚谓草泽曰梦。”据以上分析,笔者以为,楚人用“梦”表具有原始状貌的很大的植被覆盖的山林原野或草丛(这些山林原野地形复杂难以看清真实面目),是很有道理的。此外,我们也许还可以从很多看似联系不太紧密的字词中找到它们相互之间的联系。例如,扬雄《方言》卷二:“朦,丰也,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大貌谓之朦。”卷十:“莽,草也……南楚曰莽。”“楚”,康殷《文字源流浅说》云:“从林从足,正:征。有开发山林,征服草莽之意,楚因用以为国名。灵王也说:‘昔我先王……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都有这种征服自然之意(见《左传》)。”[13]又如:“蒙蒙”、“萌萌”(《方言》:“蒙,萌也”)、“朦朦”、“梦梦”(《诗经·小雅·正月》:“视天梦梦”)等,在这些看似缺乏联系的语词中,从文字文化学的角度可以找出它们之间的联系。
由于“梦”只是表地貌的通称,就像我们通常称大泽为“湖”一样,如果我们笼统地问“湖”在哪里,那是很难回答的,基于此,所以我们很难说先秦时期的“梦”在哪个具体的地方而不会改变。《左传·宣公四年》所记丢弃子文的“梦中”在郧地或靠近郧,《左传·昭公三年》所写的“梦”在江南,《招魂》中所谈到的“梦”尚待考,古籍中所记的安陆、华容等多处有梦就证明了这一点。
“江南之梦”,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提法。先秦古籍中,人们不提“江北之梦”,是因为江北“梦”太多而难以准确地用“江北”一词加以限定?还是不知从哪里提起或不屑于一提?我们不得而知。讲江南之梦,就是为了特意标出,以示突出。这里的江南,肯定是在长江以南,谭其骧先生《云梦与云梦泽》之文中认为江南之梦“应在郢都的大江南岸今松滋公安一带”[9]。其实“江南”,也是一个表地域范畴比较广阔的词语,在先秦,江南至少包括长江之荆江段以南的长江中游平原地区,如澧水、沅水的下游地区等。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春秋时期表地形地貌的“梦”具有以下特点:第一,用“梦”表地貌,称引泽薮,源于楚人的方言。另外,由于“梦”在语义上与“蒙”“瞢”“莽”有紧密联系或相通,所以用“梦”表示的地形地貌或具有以下特征:多水泽,多植被,阴晦暗淡,地域广阔。第二,“梦”在先秦并不表具体的地名,通常也不直接单独称引某一具体地方。第三,楚国的“梦”地,常常是君王贵族较为理想的田猎场所。第四,楚国江南江北都有“梦”。长江以南君王贵族田猎的“梦”地,主要在长江之荆江段以南的平原地区,如澧水、沅水的下游地区等。
春秋时期,“梦”还似乎没有与“云”紧密联系在一起,即还没有“云梦”一说,“云梦”最初出现在战国时期的史传文和宋玉的辞赋中。“云梦”应该怎样理解?关于“云梦”以及“云梦泽”的地望问题,笔者将另撰文试续作考论。
注释:
①李学勤先生《谈祝融八姓》(《江汉论坛》1980年第2期)一文有详细论述。
②参见杜佑《通典》卷一八三州郡13安州安陆郡“春秋云子国序文”下原注和《晋书·地理志》下荆州江夏郡云杜县下注。
[1] (梁)萧统.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清刻李善注本,1977.
[2] (清)阮元.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
[3] 转引自石泉,蔡述明.古云梦泽研究[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6.
[4] 石泉.古云梦泽“跨江南北说”辨误[J].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6):80-85.
[5] 国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580.
[6] 何光岳.云阝子国考[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2):109-112.
[7] (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校点本,1962.
[8] (清)阮元.十三经注疏·周礼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0: 647.
[9] 谭其骧.云梦与云梦泽[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0(增刊·历史地理学专号):1-11.
[10] (宋)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214.
[11] 宋焕文.试谈云梦泽的由来及其变迁[J].求索,1983(5):113-116.
[12] (清)杭世骏.续方言[M].台北: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13] 康殷.文字源流浅说[M].北京:荣宝斋,1979:282.
(责任编辑:田皓)
I207.223;K207
A
1674-9014(2012)03-0075-05
2012-03-20
周尚义,男,湖南常德人,湖南文理学院文史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和古典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