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修志
高丽末年,著名大臣李穑(1328—1396年)在高丽与明朝建交的前夕,思接百载,视通万里,回首了当年高丽与宋朝交往的几段往事,赋诗曰:
国家遭遇宋文明,礼乐交修最太平。
制诰褒崇天语密,朝廷覆焘海封清。
病求药物来医老,闲阅军容报祸萌。
这里的“小中华馆”代表了什么,李穑为何提起“小中华馆”,他期望或寻求着什么呢?
因长久以来的慕华风尚,高丽往往选派文翰通才担任使臣赴宋朝贡,一是为了表明自身与宋朝之间天然的同文关系,二是为了展示本国使臣的汉文水平不让于宋人,以引起宋人的重视。高丽文宗时期,基于共同的战略需要,文宗屡次派遣使臣如崔思谅、朴寅亮、金觐、李资谅、金富轼等人赴宋朝贡,这些使臣自明州登陆后,便与宋人诗赋酬唱,展开一种“文明的竞赛”,其所作诗文流传到宋人之中,受到称赞。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著录《高丽诗》3卷,注云:
高丽使臣在宋期间,常以诗文为媒介与宋朝官员文人缔结友情,其诗文中蕴含的汉文知识有时亦难住宋人:
由此高丽使臣的汉文水平可见一斑,高丽也因此在宋人心中确立了崇文尊儒的形象。尤其是曾先后两次出使宋朝的朴寅亮,他每次出使,必有吟咏,宋人亦每每提及:
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朝鲜士林派领袖金宗直(1431—1492年)在送别陈贺使李国耳赴京朝贡时亦谈起这段史实:
“小华”即为“小中华”。宋人称高丽为“小华”,首先是由于高丽使臣的汉文修养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足以让宋人称赞;其次,刊刻高丽文集,称呼高丽为“小华”,也从文化心理上拉近了宋丽之间的距离,这也是高丽乐观其成的。所以,“小中华”的称呼最早是由作为他者的宋朝给予的,这满足了高丽固有的慕华心理,也印证了宋丽结盟的必然性。在当时复杂的局势下,这一称呼不可避免地带有一种外交策略的色彩,符合宋丽的共同利益。因此,“小中华”诞生在宋丽外交中,不仅仅是对高丽以往慕华思想的归纳总结,也顺应了宋丽制衡辽金的现实需求。
值得注意的是,刊印《小华集》之年并不等于宋人称高丽为“小华”的开始之年。宋人开始称高丽为“小中华”是在北宋年间,最迟在《小华集》的刊刻之时,即高丽文宗的最后一年,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如按前述“小中华之馆”称呼见于记载,则时值高丽文宗三十年,即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
至此可以确定,“小中华”是宋人在高丽文宗时期赠与高丽的称号,突出体现在“小中华馆”和《小华集》上,而后逐渐被高丽文人所提及。但是在这个时期,“小中华”更多是作为双方的外交辞令或者是高丽对本国慕华风气的集中概括,还没有成为高丽的文化自觉和身份认同。
在对“小中华馆”的追述中,高丽末期的著名大臣李穑最为典型,他在诗中对宋丽外交中产生的“小中华馆”屡次凭吊吟咏,其中包括本文开头处提到的那首诗。
李穑在高丽末期的政局中拥有多重身份,扮演重要角色。首先,他曾在元国子监学习朱子学,后成为朱子学早期传播的代表人物之一,其弟子多为朝鲜王朝的开国功臣,深刻影响了高丽末朝鲜初的儒林;其次,他多次代表高丽赴明朝朝贡,受到朱元璋的重视,对丽明关系的发展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再次,他在李成桂势力上台之前一度柄持高丽朝政,是高丽末期的重要政治家。元明鼎革后,高丽朝廷面临着弃元服明的重大抉择,李穑坚持臣服承接宋朝正统的明朝,奉明为正朔,同时他提及“小中华馆”,希望明朝能像宋朝一样恩眷高丽。有诗称:
东海桑田尚变迁,国家兴废岂徒然。
如今庙算无遗策,自古人心即是天。
南望舆图归凤历,北瞻沙漠起狼烟。
李穑的好友郑梦周(1337—1392年)曾4次出使明朝,觐见朱元璋,最后使高丽与明朝重修旧好,本人也受到高丽朝廷的重用。李穑写了一首诗寄呈郑梦周:
公大有为居庙堂,吾衰无用老家乡。
在李穑的诗中,对“小中华馆”的怀念还没有表现出后世强烈的“小中华”意识,更多地只是将“小中华馆”看作高丽慕华和宋丽亲密的象征物,但是诗中已流露出深受朱子学影响的华夷意识。李穑反复提及“小中华馆”,一方面说明他希望能与明朝重建像宋丽一样的亲密关系,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小中华馆”的记忆在高丽后期一直有所流传。所以,此时的“小中华馆”超越了宋丽外交的历史语境,在元明鼎革后的东亚变局中具备了鲜明的现实意义和华夷观念,由此,“小中华馆”成为朝鲜“小中华”意识的直接象征物和思想起点。李穑在后期反复吟咏,将“小中华馆”升华为对“小中华”的认同,直接以“小中华”来指代高丽,“小中华”逐渐成为他对身为高丽人的一种身份认同:
东方磊落多英雄,文章气焰摩苍穹。
遗芳剩馥霑后人,爪留泥上如飞鸿。
名家全集不易得,良金美玉沙石中。
孤云以来多作者,笔战有如龙斗野。
又云:
天门日射翠华翻,台阁词臣礼度尊。
肃拜主司荣罕比,传胪唱榜喜难言。
欲随父老同扶杖,拟贺升平共置樽。
值得注意的是,曾经一度沉寂的“小中华馆”意象为什么在李穑的诗文中会被反复提及?除了当时元明易代的历史变局和高丽固有的慕华风尚外,还有没有别的因素发生影响?我们可以看到,在高丽末期,朱子学的传入深刻影响了高丽文人的思想意识,促成了“小中华”意识的萌生,也使一个新兴的性理学群体和儒臣势力得以发展壮大。
朱子学的传播,对高丽末期政治结构的变化产生重要影响。首先,随着朱子学的传播,在原有科举制基础上,逐渐演化形成了一个新兴的儒生士族阶层,这个阶层依靠朱子学的理论和方法,对当时作为社会主流思想的佛教展开猛烈批判,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朝鲜独具特色的儒学——性理学。性理学在政治上强调君臣名分和父子义理,强调正统大义并排除异端,由此成为儒生士族与崇佛亲元的权门世族斗争的思想武器,并成为“小中华”意识的思想资源。其次,儒生士族在批判佛教的过程中,在朱子学的指引下,更加关注高丽社会的现实问题。高丽末期,连年不断的战争和权门世族的掠夺给百姓带来沉重负担,南方倭寇的骚扰和北方红巾军的入侵也使高丽政权摇摇欲坠。这时作为社会主导力量的权门世族无法解决高丽社会的种种问题和弊端,而儒生士族则提出了一系列改革主张。恭愍王即位后,面对日益混乱的社会局势,果断进行了两次政治改革。儒生士族如李穑、郑梦周、李崇仁、郑道传、权近等人在改革中受到重用,其势力逐渐发展壮大。后来,随着元明易代,高丽内部斗争的焦点从内部改革问题转向舍元服明的华夷问题,“小中华”逐渐成为儒生士族的政治理想。
在朝鲜前期的改革和外交中,高丽末期萌生的“小中华”意识逐渐被塑造为一个多重面相的思想形态和以箕子为人文始祖的文化谱系,真正成为朝鲜的身份认同和思想资源,服务于朝鲜王朝的政权建设和现实需求。而诞生在宋丽外交中的“小中华馆”,在元明易代的变局中,具备了尊华攘夷的现实意义,并成为朝鲜“小中华”意识的思想起点。
细考历史,“小中华”最早诞生在高丽文宗时期(1046—1083年),首先是作为他者的宋朝赠予的称号,牵涉到诞生在宋丽外交中的“小中华馆”。在复杂的东亚国际情势中,高丽因为原有的慕华心理,奉宋正朔,且为了抵抗辽金的威胁,努力派遣使臣赴宋朝贡以求结盟。以朴寅亮为代表的高丽使臣向宋朝展示的汉文修养,使宋人意识到高丽在诸蕃中与众不同的慕华尚文倾向。由此,“小中华馆”因宋丽两方的同文意识和共同的战略需要而产生。但在此时,“小中华”较多带有外交语汇色彩,高丽只是将之作为一种慕华尚文的美称,还没有成为国家的文化自觉。在整个宋元时期,崇佛是高丽的主流思想,尤其是在元朝,高丽崇佛亲元,“小中华”意识缺少自由生长的土壤。
高丽末期,随着朱子学的传播,以李穑为代表的儒臣士族开始兴起,他们以朱子学为思想武器与崇佛亲元的权门世族展开斗争,而明朝建立导致了东亚华夷版图的变动,大大鼓舞了朝鲜儒臣士族的信心,原来作为外交符号的“小中华馆”这一记忆在李穑的诗文中被激活,超越了宋丽外交的历史语境,被赋予了鲜明的现实意义和华夷意识,成为重建高丽与明朝所代表的中华正统之间亲密关系的象征,进一步升华为高丽的身份和文化认同概念。由此,高丽末期的儒臣士族开始确立“小中华”的政治理想,努力融入中华体系中,催生了全新的朝鲜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