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造句:公共议题构造的社会动员与公共修辞艺术

2012-03-02 03:39刘涛
江淮论坛 2012年1期

摘要:网络造句行为的蔓延见证的是草根阶层构造并设置公共议题的能力和智慧,本质上体现了一种指向公共修辞的草根叙事艺术。公共修辞是一个与个体修辞相对应的概念,核心强调以公共利益为根本诉求的议题构造与话语生产理念。作为一种公共参与途径,网络造句往往借助“语境再造”、“借巢孵卵”等公共修辞策略达到公共议题构造的政治目的,所体现的是一种间接的、迂回的、赌博式的、偷袭式的政治抵抗艺术。

关键词:网络造句;公共议题;社会动员;公共修辞;语境再造

中图分类号:G206.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862X(2012)01-0182-004お

如果一个老人摔倒了,你会不会去扶他?这是接二连三的“彭宇案”给我们时代套上的道德魔咒。温情、良知与道德,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动力和重心,却被莫名的顾忌、胆怯和冷漠推向远处,人们开始本能地向个体性退缩、向动物性退缩、向反社会状态退缩。如何唤醒人们的道德良知?谁能为人们的善意之举提供援助?拒绝冷漠的呼声越来越高,广东佛山的“小悦悦事件”更是将这种呼声推向了舆论浪尖。网友随之翻出了北大副校长吴志攀早先发布的一条微博——“你是北大人,看到老人摔倒了你就去扶。他要是讹你,北大法律系给你提供法律援助,要是败诉了,北大替你赔偿。”

这条微博暗合了公众内心深处的渴望,人们良知未泯,所缺少的只是背后的力量。于是,底层智慧纷纷云集,各显神通,一种被称为“校长撑腰体”的网络造句运动迅速蔓延开来,上百所大学结合自身“优势”对北大副校长吴志攀的微博进行模仿和改编。

如今,网络世界好生热闹,每隔几天就会产生一种新的网络文体,诸如“李刚体”、“秋裤体”、“唤醒体”、“Hold住体”、“TVB体”、“丹丹体”、“吐槽体”、“凡客体”、“QQ体”、“王小贱体”、“蓝精灵体”、“赵本山体”、“见与不见体”等网络造句行为轮番上阵,话语深处涌动的是一种莫可名状的躁动与不安。急促的底层呼吸,逼真的公共心跳,大胆的社会反思,构成网络造句行为最基本的旋律和节奏。网络造句往往会产生一种强大的聚合效应,以“**体”网络文本为蓝本,各种智慧纷纷云集,一试身手,因此制造了一个时代的集体围观,这种强大的“在场”促使人们反思一个个深刻的公共议题。

修辞学上讲,网络造句往往伴随着流行语的再生产,以一种娱乐的姿态关注现实、批判现实,看似诙谐幽默,实则四两拨千斤,发人深省,总是欲言又止地诉说着今天社会的是是非非,所演绎的是只有这个时代才能读懂的幽默和智慧。具体而言,“**体”网络造句是一种重复的、流动的叙述艺术,它不是静态的端详,而是饶有趣味的围观;它不是简单的排比与叠加,而是对某种叙事语境和公共议题的深度开掘;它不是纯粹的幽默和起哄,而是指向一个事件、一种语境、一场见证公共围观力量的修辞运动。

一、网络造句:虚拟世界的公共修辞运动

网络造句之所以能达到一定的公共议题构建与社会动员效果,这不能不提到语言修辞本身的象征权力(symbolic power)。美国哲学家苏珊•朗格指出,人是依靠象征而存在的动物,而语言是人类所创造的特有的象征体系,象征构造了人们最基本的语言行为和社会关系。所谓象征,强调通过有意识、有目的地使用特定的语言符号来达到最有效的传播效果。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被认为西方修辞学的奠基之作,他将修辞界定为“一种能在任何问题上找出可能的说服方法的功能”[1]。

当代西方修辞学的发展,已经超出了选词、文采、辞格等语言学范畴,修辞学研究的一个核心内容就是劝说。索加•福斯等学者直言不讳地指出:“哪里有劝说,哪里就有修辞;哪里有意义,那里就有劝说。”[2]当代修辞学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修辞格”,而是涵盖“劝说”、“语言运用”、“劝说效果”、“公共动员”、“有效的演说策略”等范畴。[3]

法国思想家布尔迪厄进一步指出了语言修辞的微观权力机制,他在《语言意味着什么:语言交换的经济》一书中指出,社会就是一个“语言交换市场”,语言就是一种交换性的经济资本。在社会交换场域中,语言交流就如同商品交换,说什么,如何说,无疑都赋予了语言特定的“分量”和“价值”。[4]布尔迪厄将语言使用所带来的利润回报称为象征权力。这也促使人们开始在语言修辞层面精心计算这样一道算术题:为了获得最有效的利润回报,哪种语言使用能够带来溢价效果或增值效应?网络造句正是对这道算术题的微妙回答。

近几年,面对一个个危及公共利益的网络群体性事件,“躲猫猫”、“七十码”、“俯卧撑”、“富二代”、“被代表”、“不差钱”、“打酱油”、“被自杀”、“豆你玩”、“临时性强奸”、“一个艰难的决定”等网络流行语一夜之间悄然诞生,而且借助网络造句的传播方式迅速引发集体围观。公共议题得以借助这些语言符号的生产而被识别、被建构、被争夺,这是政治学范畴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种批判性修辞(critical rhetorics)技巧。这些被“发明”的流行语所见证的不仅仅是人们对公权力进行替代性监督的姿态与途径,同样体现的是草根阶层设置并构造公共议题的能力与智慧。显然,不同于其它流行语的商业或娱乐目的,这些流行语的生产背景和修辞对象往往指向特定的公共事件,它的目的和意义就是服务于公共利益,强调对公共道德的伸张,对公共意志的凝练,对公共政策的影响,因此具有公共修辞(public rhetorics)的性质。[5]

公共修辞起源于古希腊城邦社会的公共演说传统,主要指以公共利益为根本诉求的修辞行为,它的根本目的就是激活公民的公共参与意识。[6]反观中国传统社会,社会议题的解决往往直接诉诸于集权法令或暴力手段,个体如果要参与社会事务,其修辞对象必须指向君王,而春秋战国以后因言获罪者不计其数,所有这些足以说明,中国古代社会缺乏产生公共修辞的政治土壤。

随着微博、SNS等新媒体传播方式的不断渗透,公众参与公共事务的渠道大大拓宽,公共空间的修辞方式也同步发生变化。中国现代社会的修辞形式发生了质的飞跃:从改革开放前的革命修辞向网络空间的公共修辞转变。具体而言,当危及公共利益的社会事件堂而皇之地上演时,底层话语便会借助各种间接的、迂回的、游击性的、偷袭式的战术进行抵抗。它秉承了亚文化与生俱来的激进、批判、颠覆与对抗特质,即通过对主流话语的戏仿和反讽,以此传递一种另类的政治姿态。这既是詹姆斯•斯科特在《弱者的武器》中核心强调的一种间接的草根政治框架,也是米歇尔•德塞都在《日常生活的实践》所概括的一种普遍的弱者抵抗艺术。这种抵抗行为有时候能够直接推动中国社会的法制化建设进程,比如孙志刚事件推动《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出台,佘祥林冤案、聂树斌冤案推动最高法院收回死刑复核权,李刚公益诉讼事件推动国家认证认监委建立全国统一的口腔认证制度,“躲猫猫”事件推动国家赔偿法修订,江西宜黄自焚事件推动《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出台,甘肃正宁幼儿园校车事件推动国务院法制办着手出台全国校园安全条例。这些极具代表性的网络公共事件之所以能够在法律与制度层面“有所作为”,都离不开公共议题构造与社会动员层面的话语修辞力量,或者说都是公共修辞积极介入的结果。

因此,我们将公共修辞的概念简单概括为:公共修辞是一种有关公共话语的构造与生产方式,一种有关劝服与认同的话语构造艺术,它以话语的方式进入公共领域,进而在公共话语框架内达到公共议题建构以及公共政策制定的政治目的。[7]具体来说,面对一个时代的公共疼痛,为了使其成为集体关注的公共议题,底层智慧往往明察秋毫,饶有趣味地打量整个事件的每一个细节,很多时候公众撕开的第一个切口,就是制造流行语,并使其成为一个“**体”网络文本。“李刚门”事件直接点燃了网民积郁很久的愤怒,“我爸是李刚”瞬间成为一个网络热词,它是对这个时代“官二代”现象的微妙嘲弄。猫扑网随即发起了“我爸是李刚”网络造句大赛,底层智慧一拥而上,令人惊叹,唐诗、宋词、广告及流行歌曲无一不遭遇网友改编,36万条各个版本的网络衍生词句一周时间内横空出世,例如李白版“床前明月光,我爸是李刚”;普希金版“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我爸是李刚”;田跃君版“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我爸是李刚”;毛泽东版“俱往矣,数千古风流人物,还看李刚”;特仑苏版“不是每一杯牛奶都是特仑苏,不是每一个爸爸都叫李刚”……

二、语境再造:公共修辞的两种形式风格

作为一种公共参与方式,网络造句往往采取游戏、戏谑、拼贴、讽刺、杂耍式的修辞风格,这是后现代主义话语观念在网络世界的逼真刻写。一个流行语就如同一个原型符号,它会源源不断地召唤出新的组合方式,网络造句就是一种最为典型的修辞表达。一般来说,出于话语安全考虑,公众不得不对自己进行“打扮”和“伪装”,以一副看似中立的姿态走入公共视野,这是一场赌博式的游击战。网络造句往往幽默风趣,朗朗上口,轻盈灵活,易于传播,以一种春风化雨、无处不在的力量作用于公共领域,扮演着四两拨千斤的政治功能;它看似简单,实际上却精致、微妙、传神,一语双关,具有无穷的衍生与再造能力。

作为一种公共修辞表达,网络造句的修辞对象既可以指向动态的、突发的新闻事件,也可以指向普遍的、沉积的社会现象,前者强调对“**体”的构造与生产,后者强调对相似议题的聚合与推演。二者共同的特点就是搭建起了一个特殊的语境(context),各种声音在这里被源源不断地命名、赋值与构造。它们的修辞对象看似各有所指、用力分散,实则前后呼应,万变不离其宗,集体指向某一共同的社会议题,因为获得更为强大的修辞能力。

新闻事件是动态的、显著的、有迹可循的,与之相随的是命运,是奇观,是冲突,是那种悬念横生的情节剧,因此具有捕获公共注意力的先天优势。而且,新闻事件总会留下一些可供人们评头论足的“痕迹”,各种智慧在这里自由延伸,甚至浮想联翩,“**体”网络文本的构造与生产,成为最常见的公共修辞形式。腾讯与360商业网战中,马化腾称“将在装有360软件的电脑上停止运行QQ软件”,并称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面对这一绑架公共利益的狂妄之举,“QQ体”造句运动全面铺开,网友借助“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来控诉各种践踏公众利益的商业恶战。一时间,迅雷、淘宝、宝马、Q币、IPAD、中国移动等企业或机构纷纷演绎了自己的“QQ体”版本:蒙牛版“我们刚刚作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如果检测到用户胃里有其他牛奶成分,将自动释放三聚氰胺”;耐克版“我们刚刚作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如果检测到用户身上有耐克,衣服鞋将自动变透视装”……

社会现象是静态的、普遍的、默不作声的,是一系列新闻事件堆积的过程或结果,这使得围绕社会现象的公共修辞总是强调对同类议题的隐性勾连。当我们时代的公共秩序或伦理价值被刺痛时,那些意义接近、结构相似、互为补充的流行语云集响应、一字排开,这种造句形式具有较好的兼容性、填充性和可扩展性,相应地,对偶、排比、反复、顶真等修辞方法成为其基本的话语结构,公共修辞的结果往往体现为对某种叙事语境的再造与延伸。比如面对当前社会种种匪夷所思的“怪现象”,网友以一种调侃戏谑的造句方式进行界定:“我国是一个由马诺族、凤姐族、月光族、啃老族、打工族、蜗居族、蚁族、隐婚族等组成的多民族国家。”同时,面对日益严峻的生存压力,网友更是用对仗工整的文字风格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面对这个时代四处蔓延的“涨价”现象,继2009年“蒜你狠”一语横空出世,如同一副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豆你玩”、“糖高宗”、“姜你军”、“油你涨”、“苹什么”、“盐王爷”、“鸽你肉”大量三字经式的流行语瞬间红遍网络,它们精心布局、前后呼应、一气呵成,共同搭建了一个极具颠覆意义的叙事语境,以此展示食品接连涨价背后的集体无奈和无情抗议。

三、借巢孵卵:网络流行语言的生产智慧

当公共利益遭遇权力压制或绑架,公共修辞的基本话语智慧可以概括为一种游戏式的、赌博式的防守反击策略,也就是在主流话语已有的修辞图景中寻找其破绽和漏洞,然后通过隐喻、双关等修辞方式证明其荒谬性与不合理性,其中最普遍的一种意义修辞方式是基于“拿来主义”的“借巢孵卵”策略。

具体而言,很多流行语都是直接摘自当事人语录本身,这些语言识别性强,高度凝练,无需加工便可直接传播,而且更重要的是,话语本身合法、安全,看似陈述事实,实则可以随时偷袭或引爆事件。比如,在7•23动车事故中,铁道部新闻发言人王勇平一句“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瞬间引爆了网民的愤怒情绪,各种版本的造句运动随之全面铺开——“北京今天没堵车,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城管很温柔,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物价会持续降低,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同时,在许多公共事件面前,专家或官员的公开解释往往难以令人信服,一系列雷人语录相继产生:“弹钢琴重复性动作”;“你是准备替党说话,还是准备替老百姓说话”;“没有强拆,就没有新中国”;“随便叫个局长就可以收拾你,让你下岗”;“我当书记的就是希望你们喝西北风”;“我走遍全世界,看病最不难是中国,看病最不贵是中国”……再比如“七十码”、“躲猫猫”、“俯卧撑”等流行语直接来自官方对事件的解释用词,而这些文字一旦进入传播场域,便具有了四两拨千斤的神奇功力。

不难发现,正如资本主义在封建主义的躯体内部孕育产生一样,基于公共修辞的网络造句以一种“陈述事实”的合法姿态伪装自己,通过对其母体的反抗而制造公共话语,以此质疑主流叙事的正当性与合理性,这正是约翰•费斯克所谈到的大众文化普遍的政治抵抗艺术。换言之,网络造句正是在“被统治和被控制的社会缝隙中作用……它本质上是防御性的,拒绝自己被社会秩序所控制,有的也暂且与之合作,还总是乐于抓住一个机会打一场游击战,作一次赌博式的战略抵抗”[8]。需要特别强调的是,网络造句的修辞主体就是被主流叙事所放逐的、或者被主流话语所压制的草根阶层,他们往往面临同样的生存境遇和利益诉求。借由对公共意志的凝练,这个群体成为一个新势力、新阶层,并且共同参与到网络造句所搭建的议程框架中。显然,作为一种话语修辞策略,网络造句不仅成为他们想象并构造共同体的话语符号,同样成为他们识别并激活主体身份的修辞资源。

四、结语

不得不承认,网络造句虽然具有积极的社会动员力量,可是往往暧昧地行走于政治与娱乐之间,最终往往演变为一种表达时尚,一种集体参与的网络狂欢,这几乎成为网络造句不可抗拒的集体宿命。“校长撑腰体”的后续版本甚至让人啼笑皆非,比如华中农业大学的版本为:“你是华农人,看到老人摔倒了你就去扶。他要是讹你,文法院为你提供法律支持;要是官司打输了,工学院焊了他家大门,理学院黑了他家电脑,植科院断了他家油,生科院断了他家米,动科院断了他家肉,食科院让他连罐头都吃不上。”我们不禁要问,这还是当初那个致力于唤起公众道德良知的“校长撑腰体”吗?往往因为我们走得太远,而忘记了当初为什么出发。当公众忘情地沉浸在各种版本所铺设的娱乐漩涡中时,网络造句的社会批判力度已经大大消弱,要么纯粹地演化为一场没有尽头的快感消费,要么被另一种围观轻易地驱赶并替代,这种造句行为是否又制造了另一种更大的冷漠?显然,如何最大限度地抵抗娱乐意义对网络造句的暴力改造与隐性收编,使其在公共议题建构之路上走的更远,这需要在公共修辞策略上进一步提炼和拓展。お

参考文献:

[1]亚里士多德.罗念生,译.修辞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3.

[2]Foss,S. K.,Foss,K. A.,& Trapp,R.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s on Rhetoric. Prospect Heights,Illinois:Waveland Press,1985:161.

[3]Bizzell,P.,& Herzberg,B. The Rhetorical Tradition:Readings from Classical Times to the Present,2nd ed.,Boston:Bedford/St. Martins,2001:1.

[4]皮埃尔•布尔迪厄.言语意味着什么:语言交换的经济[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16-22.

[5]陈汝东.论人类传播秩序——一种比较修辞学视角,载关世杰主编.人类文明中的秩序、公平公正与社会发展[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579.

[6]胡成花,陈汝东.东西方修辞学传统的历时比较与思考[J].修辞学习.2008,(5):66.

[7]刘涛.群体性突发事件中的公共修辞机制探析[J].浙江传媒学院学报,2011,(5).

[8]约翰•菲斯克.杨全强,译.解读大众文化[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107.

(责任编辑焦德武)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0CXW029),西北师范大学青年教师科研能力提升计划项目()

作者简介:刘涛(1981-),男,文学博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美国田纳西大学访问学者,央现任西北师范大学影视文化与传播研究所副所长,主要研究领域为视觉修辞和环境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