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寻访不遇”主题的审美探析

2012-03-02 03:39黄雪敏林丹纯
江淮论坛 2012年1期

黄雪敏 林丹纯

摘要:“寻访不遇”是《全唐诗》中一个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文学主题。“寻访不遇”,不仅是诗人的一种个人生活遭遇,也是古代文人的精神追求、审美情趣的展现。寻踪《全唐诗》中蕴含“寻访不遇”主题的诗歌文本,有助于了解我国古代文人这种普遍的“不遇”生存困境,也可以深入探析文人内心世界的精神追求和价值取向。

关键词:寻访;不遇;精神追求

中图分类号:I207.2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862X(2012)01-0154-008お

唐代交游酬唱、读书山林之风很盛。诗人们常到幽僻之地寻访,与友人、僧道交往,产生了大批酬唱之作。由于唐代信息、交通的落后,现实中的寻访往往由于缺乏事先沟通而存在着大量“寻访不遇”的情况,故而在文人墨客的笔下,也产生了许多以“寻访不遇”作为创作主题的诗歌。根据对现有《全唐诗》[1]55730首诗歌的检索发现,其中含有“寻访不遇”主题的诗歌约有159首。

一、“寻访不遇”:现实的行为和困境

诗人们寻访的对象,大多数是至交或友人,如戴叔伦《过龙湾五王阁访友人不遇》、韦庄《访浔阳友人不遇》、李咸用《访友人不遇》等,均体现了诗人寻访友人而不遇的遭遇。其次是佛道中人,如白居易《寻郭道士不遇》、刘长卿《寻洪尊师不遇》、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和《寻山僧不遇作》等,透漏了唐代佛教与道教盛行,文人士大夫与佛道中人交往甚密的时代风气。再次是隐士,隐士又称逸人、舍人、山人、处士、隐者,这是一些淡泊名利、与世隔绝的高士,所居住之地往往是幽僻之地,行踪不定,诗人们寻访的目的自然常常落空,如皎然《访陆羽处士不遇》、王维《酬田逸人游岩见寻不遇题隐居里壁》、贾岛《寻隐者不遇》、丘为《寻西山隐者不遇》等。

一般而言,诗人们寻访的对象,通常是淡泊名利、远离俗世的高士,所居住的地方,也往往是交通不便、通讯不及的幽僻之地。他们“以天地为屋宇”,居住在幽清僻静的化外之境,梅妻鹤子,与苍松古树为伴:“鹤老难知岁,梅寒未作花”(刘长卿《寻洪尊师不遇》)、“秋光古松下,谁伴一仙翁”(裴夷直《酬卢郎中游寺见招不遇》)。他们融入在幽篁和碧峰的自然风光之中,与天地互相融合:“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闲来炼药煮酒:“药院鸡犬静,酒垆苔藓班”(独孤及《与韩侍御同寻李七舍人不遇,题壁留赠》),也常到山的更深处探幽历险,仿佛在人间消失了踪迹:“人间不自寻行迹,一片孤云在碧天”(韦庄《访含弘山僧不遇留题精舍》)。另外,由于所访之人多是僧道,佛寺道观也是诗人经常光顾到访的地方,这在诗中也有明显体现:“闲来仙观问希夷,云满星坛水满池”(李中《访洞神宫邵道者不遇》)、“吾师正遇归山日,闲客空题到寺年”(韦庄《访含弘山僧不遇留题精舍》)、“泉声入秋寺,月色遍寒山”(于武陵《夜寻僧不遇》)。诗人所到访的地方并不都是令人不知人间烟火气味的深山野林,也有住着寻常百姓的穷乡僻壤。诗人们那些淡泊名利、做着闲官散职或只是乡村野老的朋友们往往住在幽静、近于远离俗世的穷乡僻壤里,与朴素的劳动人民为邻:“欲问当年事,耕人都不知”(李中《再到山阳寻故人不遇二首》),与鸡犬为伴:“主人登高去,鸡犬空在家”(孟浩然《寻菊花潭主人不遇》),种着菊花和桑麻:“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皎然《寻陆鸿渐不遇》),虽然没有远离人间,却自有一番野趣。此外,由于多年未联系,或者诗人所寻访的是性情浪漫、行踪不定之人,即使在闹市中,诗人们也会有寻访而不遇的遭遇,如“洛阳访才子,江岭作流人”(孟浩然《洛中访袁拾遗不遇》)、“闻说到扬州,吹箫忆旧游。人来多不见,莫是上迷楼”(包何《同诸公寻李方直不遇》)等。

同时,诗人们的寻访对象多是友人、佛道中人、隐士,因而诗人们的寻访目的基本上可以分为以下四类:

其一,寻访旧友。在古代通讯、交通条件不发达的情况下,再加上多年未联系,所要寻找的人早已不在了,或者是去到远不可及的远方:“洛阳访才子,江岭作流人”(孟浩然《洛中访袁拾遗不遇》),或者是连下落也不得而知:“欲问当年事,耕人都不知”(李中《再到山阳寻故人不遇二首》),使人倍感时光荏苒、物是人非。

其二,煮茶谈天。此类与以上不同之处在于,诗人与朋友是常来往的,却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门前雪满无人迹,应是先生出未归”(岑参《草堂村寻罗生不遇》),有时候在门口等着,人却久久未归:“门前不见归轩至,城上愁看落日斜”(钱起《访李卿不遇》),有的干脆在墙壁上留了题壁诗,告诉友人自己来过:“吟罢留题处,苔阶日影斜”(李咸用《访友人不遇》)。可见,中国古代的题壁诗有相当一部分是由于寻访不遇产生的。

其三,学禅问道,谈论玄理。诗人们寻访的对象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高僧名道,因此常在诗中表达了学禅问道的寻访目的,如“访师师不遇,礼佛佛无言”(姚合《访僧法通不遇》)、“二真无问处,虚度武陵溪”(薛莹《访武陵道者不遇》)、“棹倚东林欲问禅,远公飞锡未应还”(陆龟蒙《访僧不遇》)、“闲来仙观问希夷,云满星坛水满池”(李中《访洞神宫邵道者不遇》)、“欲问参同契中事,更期何日得从容”(白居易《寻郭道士不遇》)、“石路特来寻道者,云房空见有仙经”(刘得仁《山中寻道人不遇》)等,表明了在俗世遭遇烦恼和困惑的诗人希望向高僧名道询问精神解脱的道理的愿望。

其四、兴起闲游。除了目的明确如以上三类者,也有随兴闲游与寻访友人两种目的相结合的,表现诗人的闲情逸致和隐逸高趣,例如“篮舆不乘乘晚凉,相寻不遇亦无妨。轻衣稳马槐阴下,自要闲行一两坊”(白居易《晚出寻人不遇》)、“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刘长卿《寻南溪常道士》)等。

二、“寻访不遇”:精神的追求和自足

无论是寻访旧友、煮茶谈天、学禅问道还是兴起闲游,在某种意义上都体现了诗人对当下现实的暂时逃离,对更高层次的精神世界的追求——对一种能够安顿自己心灵的精神境界的寻访。脱离世俗功利关系之人——友人、佛道中人、隐士,远离俗世的化外之境——深山野林、佛寺道观、穷乡僻壤,逃离污浊现实的情趣和心境——寻访旧友、煮茶谈天、学禅问道、兴起闲游,就一起构成了诗人寻访的真正对象。诗人寻访的不仅是超凡脱俗之人,也是远离尘世之境。因此,诗歌文本的抒情对象常常不只是停留在那群高士身上,而是引向包容高士、藏匿高士的远离人烟的化外之境。

这种从人到境的焦点转移,在唐诗中常有体现。白居易的《晚出寻人不遇》云:“篮舆不乘乘晚凉,相寻不遇亦无妨。轻衣稳马槐阴下,自要闲行一两坊。”刘长卿的《寻南溪常道士》云:“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丘为的《寻西山隐者不遇》云:“差池不相见,黾勉空仰止。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及兹契幽绝,自足荡心耳。虽无宾主意,颇得清净理。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都表现了诗人由访人而变成问景,由寻访隐者高士,变成自己融入到天地自然中,荡涤胸怀。褚斌杰认为:“访友而意不在友,在于满足自己的佳趣雅兴。读诗至此,似乎使我们遇到了一位绝不亚于隐者的高士。诗人访隐居友人,期遇而未遇;读者由诗人的未遇中,却不期遇而遇──遇到了一位胸怀旷达,习静喜幽,任性所之的高雅之士。”[2]不遇变成了“不期而遇”,在一定意义上来说,诗人不遇的只是人,而其佳趣雅兴却得到了满足,这就是因为诗人寻访不只是有隐逸高趣的隐者,更是一种远离俗世的化外之境和逃离污浊现实的情趣和心境。广阔的自然山水满足了诗人这一追求,因此虽然“不遇”,没有达到拜访高人、学禅问道的目的,却觉得“亦无妨”,在“闲行”中仍可“自足”“兴尽”,得“清净理”。诗人以审美的心胸发现了审美的自然,得以构筑自己的精神天地。

此外,诗人也通过展开想象构筑另一个精神天地以自足。如前所述,自然山水能够满足诗人寻求高于尘世和现实的另一个精神世界的需求。有时诗人也通过展开想象、神化寻访之人达到这一目的。诗人往往把寻访不遇说成是所要寻访的隐者高士仙成而去,不可寻觅:“仙吏不知何处隐,山南山北雨濛濛”(韦庄的《垣县山中寻李书记山居不遇,留题河次店》);“惆怅仙翁何处去,满庭红杏碧桃开”(高骈《访隐者不遇》);“到君仙洞不相见,谓已吹箫乘早霞”(独孤及《和虞部韦郎中寻杨驸马不遇》);“物外求仙侣,人间失我师。不知柯烂者,何处看围棋”(韦执中《陪韩退之、窦贻、周同寻刘尊师不遇,得师字》);“仙子东南秀,泠然善驭风”(刘禹锡《寻汪道士不遇》);“秋光古松下,谁伴一仙翁”(裴夷直《酬卢郎中游寺见招不遇》)。把所要寻访之人称为“仙吏”、“仙翁”、“仙子”、“羽客”、“仙客”、“方外客”、“希夷”等,既是出于对寻访之人及其信仰的向往和仰慕,也是诗人不懈的精神追求的表现。寻访不遇而不否定所追寻的精神境界的存在,而是再一次拉开了现实与理想的距离,构筑另一个与当下现实相区别的精神境界,寻访不遇的失落被进一步的寻访与仰望所取代,体现了诗人精神追求的坚定信心。

三、“寻访不遇”:自我的解脱和追寻

寻访而不遇,是相似的遭遇,而相似的遭遇却使性情各异的诗人产生各不相同的人生感悟,也体现了不同风格的审美情趣。

第一,寻人访友之不遇。寻访友人而不遇,是古代交通、通讯条件不便的情况下,文人士大夫常有的生活遭遇。面对这种遭遇,诗人们反应各异,或心存遗憾:“轩骑来相访,渔樵悔晚归”(钱起《郎员外见寻不遇》)、“贺客自知来独晚,青骊不见意何如”(韩翃《访王起居不遇留赠》);或思念牵挂:“几度相思不相见,春风何处有佳期”(武元衡《与崔十五同访裴校书不遇》)、“所思不可见,归鸿自翩翩”(皎然《访陆处士羽(一作访陆羽处士不遇)》);或回忆起了往日的交情:“与君阔松石,于兹二十年“(宋之问《使至嵩山寻杜四不遇》);或向友人寄去真挚的问候:“闻说梅花早,何如北地春”(孟浩然《洛中访袁拾遗不遇》);或惆怅哀伤:“惆怅仙翁何处去,满庭红杏碧桃开”(高骈《访隐者不遇》)、“访师师不遇,礼佛佛无言。依旧将烦恼,黄昏入宅门”(姚合《访僧法通不遇》)、“欲请僧繇远相画,苦愁频变本形容”(元稹《和乐天寻郭道士不遇(昔尝为僧,于荆州相别)》)、“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或孤独空虚:“方寻莲境去,又值竹房空”(杨巨源《和郑相公寻宣上人不遇》)、“空馀堤上柳,依旧自垂丝”(李中《再到山阳寻故人不遇二首》)、“二真无问处,虚度武陵溪”(薛莹《访武陵道者不遇》)、“芦花雨急江烟暝,何处潺潺独棹舟”(韦庄《访浔阳友人不遇》)、“神仙不可见,寂寞返蓬山”(魏知古《玄元观寻李先生不遇》);或豁达闲适:“篮舆不乘乘晚凉,相寻不遇亦无妨”(白居易《晚出寻人不遇》)、“到来心自足,不见亦相亲”(韩翃《寻胡处士不遇》)、“诗卷却抛书袋里,正如闲看华山来”(平曾《谒李相不遇》)、“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丘为《寻西山隐者不遇(一作山行寻隐者不遇)》)、“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刘长卿《寻南溪常道士》)。同样都是寻访而不遇,在诗人笔下却有不同的审美情趣,体现了性情各异的诗人不同的生活情趣和情感气质。

第二,人生困境之不遇。如前所述,诗人寻访的对象通常不止是人,更是远离俗世的环境和澄澈闲适的心境,体现了诗人的人生追求。“不遇”不仅是一种生活遭遇,也代表着一种人生、事业或前途困境。皎然的《往丹阳寻陆处士不遇》云:“行人无数不相识,独立云阳古驿边。”寻陆处士而不遇,皎然心生孤独感,眼前的世界也更加陌生了,仿佛在茫茫人海中成了与别人毫无关联的一个。此类诗句还有很多,如韦庄的《访浔阳友人不遇》云:“不见安期悔上楼,寂寥人对鹭鸶愁”,魏知古的《玄元观寻李先生不遇》云:“神仙不可见,寂寞返蓬山”,李白的《寻山僧不遇作》亦云:“使我空叹息,欲去仍裴回”等。“寂寥”、“寂寞”、“空”等表示孤独感的字眼在此类诗篇中均很常见,体现了诗人的普遍情感气质。此外,诗人对人生哲理的寻求而不得也体现了一种生存困境。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姚合的《访僧法通不遇》:“访师师不遇,礼佛佛无言。依旧将烦恼,黄昏入宅门。”带着烦恼和困惑向高僧学禅问道,欲寻求消除烦恼和困惑的哲理和方法,而“不遇”的遭遇,却使诗人带着希望而来带着失望而去,依旧将烦恼和困惑带回俗世中,不得解脱。表现此类问道无门的人生困境的还有“二真无问处,虚度武陵溪”(薛莹《访武陵道者不遇》)、“欲问参同契中事,更期何日得从容”(白居易《寻郭道士不遇》)、“物外求仙侣,人间失我师”(韦执中《陪韩退之、窦贻、周同寻刘尊师不遇,得师字》)、“常言一粒药,不堕生死境。何当列御寇,去问仙人请”(孟郊《访嵩阳道士不遇》)等诗文。

由此可见,“不遇”作为一种生活遭遇,引发了诗人对于生存困境的思考,即对于个体的孤独、前途和人生方向等烦恼困惑的问题进行追问。

第三,自我的缺失与寻找。“不遇”不仅是诗人的生活遭遇,也是我国古代文人士大夫的生存困境,也表现了其精神自足性的失落。和绘画中的“留白”技法一样,寻访而不遇的事件,能引发人类的无穷遐思。我国古来就有怀才不遇、知音难遇的文学主题,缺乏知音也使得自我得不到肯定和褒扬:“莫比优昙花,斯人更难遇”(贯休《闻无相道人顺世五首》)、“东西南北少知音,终年竟岁悲行路”(戎昱《相和歌辞•苦辛行》)、“知己怅难遇,良朋非易逢”(岑参《送王著作赴淮西幕府》)、“知音自古称难遇,世俗乍见那妨哂”(韩愈《赠崔立之评事》),表现了自我与他者、现实与理想之间的矛盾,是现实与理想之不遇。时光不再、物是人非,人与特定时间、空间之不遇,反映了现实的短暂性、有限性与人追求永恒无限之间的矛盾。鱼玄机云:“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厌厌醉玉楼”(《寄子安》),白居易云:“美人劝我急行乐,自古朱颜不再来”(《横吹曲辞•长安道》),王勃亦云:“盛年不再得,高枝难重攀”(《落花落》),韦应物也有相似的感受:“良辰且燕乐,乐往不再来”(《乐燕行》),均体现了诗人以有涯之身面对无止境之时空的失落、寻求和思考。

因此,“不遇”在具有审美心胸的创作者眼里就形成了审美天地,“寻访”的是一种区别于现实、高于现实的精神境界,“不遇”也表现了诗人这种生命追求、自我价值的受挫,也表现了诗人对于命运、时间、空间的不断思索和追问。“不遇”不再只是寻访行为的落空,作为一种精神追求,“不遇”成为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悲剧性命运。“不遇”,说明了现实与理想、有限与无限、短暂与永恒之间永远相互区别、不可重合,在这个意义上来讲,“不遇”又是每个人的生存困境,引导着诗人对于未知世界的探寻。

综上所述,《全唐诗》中“寻访不遇”的诗歌主题,一方面揭示了个人现实的遭遇,另一方面更多地展示了个人的压抑和人类的生存困境,使“不遇”展现出多层次的意义和多种解读可能性,也呈现了我国古代文人士大夫的生命体验和精神追求,以及他们丰富的审美体验,同时展现了唐诗的美学意蕴和文化魅力。お

参考文献:

[1]彭定求.全唐诗[M].陈尚军等补编.北京:中华书局,2008.

[2]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128.

(责任编辑文心)

*基金项目: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一般项目(11YJC751025)

作者简介:黄雪敏(1978-),女,广东潮州人。华南师范大学南海校区中文系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文艺学、中国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