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王孙——艺术家的故事

2012-03-01 07:31田晖东
江河文学 2012年4期
关键词:老幺孩子

■田晖东

编者按:

虽不曾谋面,却通过好友荣幸地收获了田晖东先生2010年岁末在《中国作家》金秋笔会评为一等奖的新作《梦王孙》,12万字的小长篇惠允本刊首印,真是给我们有力的支持。

读田先生文章,难抑惊讶好奇,再三打听田先生其人。好友说:小小的个子,笑笑的样子,古稀之年,童颜童心,古人所谓君子温润如玉,就是指那样的人,是对于文学有不倦之深情者。据信,田先生出版小说、诗歌逾百万字,小城笔耕之余,做个人文学网站“耶利哥的玫瑰”十年如一日,与海内外文友相唱酬。2010年,其长篇小说《没有彼岸的桥》被美国翻译家Joel先生作为重点翻译项目,申请美国翻译基金会立项。田先生的名字更被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列入最受欢迎中文作家名单中。

本刊从这一期开始连载田晖东先生的《梦王孙》,与读者奇文共欣赏,相信作者笔下的故事、各色人物、种种风情画卷及绵长的旨趣,会得到爱文学读者的反响。欢迎来函或致电子邮件给作者,邮箱Thd_yc@yahoo.cn。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王维

这是个名副其实的拼贴簿,文字出自不同性格、不同文化资质者之手。各种文体杂呈,目的想尽量保存生命的原貌。拼贴者或编辑人利用剪刀浆糊,不计寒暑,斟酌再三,终于说清了两个父亲寻找被拐卖的儿子,两个孤儿寻找父亲的故事。在漫长的寻求岁月中,他们经历了非同寻常的爱情,有天堂般的欢乐,也有地狱般的哀痛。那些人们在追寻梦想,逃避孤独的作为中,有所思,有所得。我常常感动于那些卑微中的人性的温馨,蓬门荜户中的神庙之庄严。

作者不敢掠美,这里要供出幕后的支援,警察朋友陈隆,作家邓林,画家李梦迟,网络诗人罗满子,年轻的艺术家孙雨等,为茅屋献出了珍贵的收藏。受邓林先生委托,将那些最真实最私密的珍藏,重新编排;前后衔接文字,再次增删取舍,使之更适于阅读。书里几个边缘人物并不边缘的生命轨迹,希望能得到善心读者的关注。李梦迟、王一澍、孙雨属于古典也属于当代。

第一部 追寻的日日夜夜

满湖星光

没有月亮,满湖星光。青蛙众生,沉浸在爱河里高唱情歌。

在这无伴奏的混声合唱中,一声极不和谐的詈骂,从湖心传来。

“两个婊子养的,你们今天死定了!”

湖心,三个健壮的男人,站在小木筏上,将捆绑着的一男一女,沉往湖水深处。男人女人的背上都挂着石磨。木筏上的男人是三兄弟,大哥和老二各拉着绳索的另一头,老幺威严地说:“不说实话,就淹死你们!”

这像是谋杀,又像是上世纪初,族人处置奸夫淫妇的场面。女人紧闭双眼,一副认命的架势;男人则双目圆睁,恐怖地望着满天星斗。绳子一寸寸地往下放,女人在一寸寸地下沉,她的马尾辫飘了起来,老大吼道:“说不说!”湖水将女人整个淹没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老大往左手心吐了口唾沫,帮助右手放绳子。他耳语似地说:“这婆娘真狠毒!”

男人也在一寸寸地下沉,淹到下巴,淹到嘴唇,淹到鼻孔了,他喷呛了几口水,溅起水花大喊:“我说!”

蛙声渐渐稀少起来,不是木筏的移动打破了安宁,是隐蔽处一张张破网从天而降。

老幺划着桨,老大老二牵着绳索,水里的男女随筏飘移到了岸边。三兄弟像拉死猪一样,将他们拖到岸上。原来这是两个拐卖儿童的人贩子。这次拐骗未遂,被村民抓获扭送派出所。所长是筏上三兄弟的堂兄,老幺的儿子半年前被人拐走,这一对男女嫌疑最大,但他们矢口否认,所长无法撬开贼口,三兄弟再三请求,交给他们审讯。所长想到堂弟割心之痛,做了个违法的决定,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在黑夜里带走犯人,条件是不能打,不能弄死。

教授糊墙

“教授,你这样的旅差费能报销吗?”剧团会计对我抖动着发票。

“为什么不能?”

“听说,你不是为现代戏写生,”接着她神秘地小声说,“是在找儿子吧?”

我夺过发票,三两下撕个粉碎。

会计延长着嗲声:“耶,老教授!”随即像天使离开凡尘似地,飘出了我这遍地狼烟的绘景室。

鄙人曾在美术学院当过助教,为追求金牌演员,“堕落风尘”,给金牌的爹——剧团团长订下了 “卖身合同”,为剧团画三年布景,便可带着老婆自由离开。故此,人们开心地称我为教授。后来生了孩子加上一桩不敢告人的秘密,“卖身合同”自然顺延;一年前正要解除合同时,儿子突然失踪。转眼三年变成了八年,于是鄙人便成了会计口中的老教授了。

我拿起刷子,使劲地涂一面粉墙的景片。徒弟送妻子去医院生孩子,我只好丢下画笔,来做粉刷匠。这是《西厢记》和《墙头马上》要用的。粉墙儿高似青天。我的儿子,你妈妈指望你将来是跳墙的张生,谁知你现在成了贼人贩卖的小狗。呜呼哀哉!一面伤心地往景片上乱涂,一面想到会计那张脸。为了遮住那几颗白麻子和细碎的皱纹,她每天要给脸涂上几次白粉。打鼓佬常用土话说:“会计脸上的粉只箇曳。”曳,不是曳光弹,大概是说,她每眨一下眼,粉就会纷纷坠落。她没有生过孩子,没有过失子之痛,她老公是财政局的大佬,自认为是剧团的皇后,对于剧团真正的皇后丢失了孩子,她自然认为活该。

“教授!”这次是我的崇拜者呔喊我。“有人找。”

呔(演员将这个字念tei)是敲小锣的,人们以形声字来称呼他。

一个戴草帽的青年农民站到我面前,问道:“你叫王一澍吧?你的儿子找到没有?”

“你是?啊?没有啊。”我心跳了,预感到这将会是好消息。

农民圆头大脸,目光闪闪,看样子,有力气又有知识,起码是初中毕业生。他取下草帽扇风,缓缓地说:“我是江对面的老幺。抓到人贩子了。他承认拐卖了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刑警队的陈隆要出差,托我来找你。”

江对面那就是外省了,他们与我非亲非故,抓到了人贩子,马上过江通知我,这不仅仅是同病相怜,其中有大爱呀。好个陈隆,他仍在关心我。我感到不可思议,紧握老幺的右手,再加上我的左手,恨不得将两只胳膊上的热情和激动,统统传递给他。

“他全招了。”

“嘿!”呔激动地挥一下手,像是敲一记小锣。

我的泪水快流出来了,捧住那只粗糙的手抖个不停。仿佛这只手给我昏黄的绘景室画出了一片蓝天。为了不哭出来,我不说话,快速地给呔指指门外。他立马跑了出去,沿途喊道:“俞老师!俞云老师!”他在喊我老婆。

俞云来了,风中野菊花那样摇曳着走进来,她气定神闲地问了老幺几个问题,毅然对他说:“老弟,我请你喝酒。吃了饭,咱相公随你过江去。不,我也去。”

别以为她听到儿子的消息无动于衷,她是演员,克制成了第二天性,只有我知道,此刻她的心和我一样在颤抖。失去儿子后,她就像戏里的伍子胥,三尺青丝,几乎一夜之间全白了。我这才体会到李白的名句“白发三千丈”,不是荒谬的夸张,那是叙述心灵极度的伤痛。打那以后,她不再关心自己的美丽,抽烟喝酒,邋里邋遢,还埋怨自己与烟酒无缘,怎么也上不了瘾。平常很少流泪,她却在演悲剧时,哭个尽情,因而去省城汇演,再次获奖。在领奖的舞台上,她说:真叫人哭笑不得。

提 审

午饭后,我们和老幺坐在渡船的木板凳上,继续谈人贩子,官桥镇。老幺不知多少遍谈到一个龅牙齿穿拖鞋的黑老几。是他买走了孩子。

“真没想到。”俞云说,“整整过了一年,才得到消息。”

“正是你们戏里的台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地点,买主都知道,我不怕他飞天。”老幺比我们更胸有成竹。

小汽渡在宽阔的江面咚咚响着,单调的响声锤得人疲劳了,麻木了,不想再说话。

当孩子失踪后,我立即报了警,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公安局长竟不同意到外地去找,断定人贩子没有走远,就在本市搜索。公安部门封锁了车站、码头,动员了警察、民兵,上上下下没日没夜地连轴转,从城镇到乡村梳了一遍,又篦了一遍。大家都辛苦了,但是一无所获。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按老岳父的指示,给警察写感谢信(最积极的是那个名叫陈隆的年轻人,感谢信里特别表扬了他)送锦旗。政府按自己的规矩办事,我们小百姓只好通过亲戚朋友,同窗同行,俞云还办了粉丝宴会,动员了所有的人脉到外地寻找,结果依然如故。

公安局长干嘛给我们画地为牢?是不是年轻时追求过俞云遭到了拒绝,故而存心报复?俞云说,不是。局长是个豁达的人。当年宣传部长也追求过她,可他们现在仍然是好朋友。很久以后,知情者向我们透露,不让我们出外找儿子,是市委一把手的决定。为什么?粗略估计应该是:当时市委书记佟宣的政绩如日中天,方方面面,没有一丝儿阴影,上调的呼声很高。他不能容忍在他的治下,竟出现人贩子拐卖儿童,那不是佛头着粪么?于是统一口径:封锁消息,就在本市搜索。现在好了,找到了人贩子,佟宣老爷到省里做官去了,没有人再给我们画地为牢了。

来之前,俞云把衣柜的衣服都拿出来,挑了一件大黑花的短袖衬衫,严严实实地扣好每一粒扣子;平常不穿的乱刺花的短裙,让我替她拉上后面拉链的另一半;她甩下平底布鞋,换上超厚底的凉鞋。可是,长筒袜挂了线,直拉到腿弯,怎么办!大半抽屉的袜子都有破洞。一个时期以来,她不仅没买袜子,连头发都懒得做。不管老幺在前厅等待,她还是给自己画了眉毛和眼线。

我说:“又不是参加宴会,咱们是去提审犯人。你就素面朝天,亭亭玉立好了。”

她拿出一件红衬衫,要我换上,甚至拿过唇膏,要在我苍白的唇上涂一层红。我笑了,说,用不着。你看,红衬衫的反光,就让我变得精神焕发了。我们干嘛折腾自己?用得着在罪犯面前表演神仙眷属吗!她大声说,恨不得给你化个包文拯的大黑脸,叫那两个人渣胆战心惊。

明白了。

提审!提审!今天我脑子里嵌入了一个新词。

当人贩子双双带到面前时,我吃了一惊,那不是我姨妹的邻居吗?两个租房住的打工仔。女的黑瘦黑瘦,结实得像一枚铁钉。男的满脸胡茬,一副捡破烂的嘴脸。本来安安静静坐着的俞云,这时站起来冲向那女人,抓住她的头发,在她的脸上咬了一口,大声哭了起来:“我要杀了你!毒蛇!”

我忙过去抱住俞云,把她拉过来,小声说:“冷静!冷静!”我瞥那女人一眼,脸上的牙印快出血了,她没有一点惧怯和愧色,当然更没有眼泪。这种人对她自己都是铁石心肠。那副神态仿佛说,随你把我怎么样!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她!”苦水,溃堤的大水,一泻千里,她已无法控制自己了。

所长劝我先带俞云出去,等情绪稳定后再进来。当即给我两页纸,说是提审记录,让我抄下来。在传达室,我掏出笔记本,抄下提审记录。俞云坐在一旁哭泣。

提审记录:

人贩子吴有国、刘姣容,扎簸箕(姘居)关系。吴的八岁儿子吴天网,被利用做他们的囮子(诱饵)。

拐卖老幺的儿子情况(从略)

拐卖王一澍儿子的情况:

1995年8月29日下午3时许,王一澍之子王新宇被拐骗至福建省南安市官桥镇,并于同年9月15日在官桥镇工农旅社以4100元,卖给了当地的中年夫妇。

1995年9月11日,他们长途辗转到达官桥镇,随后住进了安安旅社106、107号房间。吴向当地居民推销:“这是我的儿子,养不活,只好送人,谁要,给点抚养费就行。”

一湖北崇阳籍女青年阿华 (卖淫女)和姘夫四川籍男青年阿奇,积极为吴寻找买主,希望获得一份介绍费。

但新宇没有人肯买,因他年龄较大,兼之长途跋涉吃睡不好、受虐待,病恹恹的卖相不好。吴等人在安安旅社住了两夜,因交不起住宿费,被旅社老板赶走。吴等人流落在官桥镇邮政储蓄所旁,席地叫卖,被路人围观。

晚上吴等寄宿在附近一家个体粮店。第二天,有一载客摩托车主(40多岁,身高1.72米以上)主动找到吴,说是替其亲戚(一石材厂老板)介绍,并用摩托车将吴载到石材厂,同老板面谈。老板要了新宇的八字,想是要请人算命,再作决定。当时给了吴30元钱,叫摩托车主带他回官桥镇工农旅社投宿。

第二天傍晚,有一龅牙齿穿拖鞋的中年男人与吴见面,想买小孩,吴此时害怕时间拖长容易暴露,又害怕石材厂老板不买而耽搁,更怕钱花光无着落,遂答应中年人,并约定第二天(9月15日)上午在工农旅社洽谈。该中年人称要回家与老婆商量。9月15日,那人带来一胖妇女谈价,以4100元成交。中年男人从银行取钱付款,胖女人将王新宇带走。临走时,女人还抄了吴有国的身份证,并要吴写证明,证明吴(王)新宇是因养不活送人的。吴、刘卖掉王新宇后便迅即离开。

干警陈隆提审记录摘抄

一审时,他们只承认在瑞昌市拐卖一名儿童,法院遂判决刘有期徒刑十三年,吴有期徒刑十一年。不知是想从宽处理还是别的原因,吴有国在一审判决生效后,主动坦白了与刘合伙拐卖另外四名儿童,其中之一便是王新宇。但刘姣容拒不承认,说“吴有国发神经,根本没有这回事。”

吴承认,他们拐骗到王新宇后,坐客车到杨坪,从杨坪转车到九江,然后乘火车到福建,最后落脚南安市(泉州市下辖的县级市)官桥镇的一个小旅社,可怜的王新宇至此才发现受骗,又哭又闹,狠心的刘姣容以殴打、恐吓、饥饿等方式逼迫小孩就范。区区四千元,造成了王一澍和俞云两家三代人的痛苦。

当王新宇没有卖出去时,吴有国说,想把小孩带回去还给王一澍,赔个礼认个错,说是带小孩出来玩的。可是刘娇容坚决不同意,并骂吴没有用,说若是那样,不但白跑了一趟,还要坐牢。四名儿童中,有两名女童,其中一名因长时间卖不出去,被抛弃在一个广场上,事后,公安机关和其家长历尽艰辛也没能找到。

寻子之路

老幺从未出过远门,这次与他结伴去寻孩子,他的大哥要求我关照他的弟弟,我带着深深的谢意满口答应。瑞昌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组织我们远赴福建,第一次的解救工作开始了。

审问明白了地址、买主,我又分别问到拐骗经过,但两个家伙说法不同。

刘娇容:王新宇喜欢在花坛旁边玩,他住的这一家,不是他的亲爹妈,这是公开的秘密。吴有国叫儿子吴天网有意接近他,跟他做朋友 (我和俞云曾看到了这种情况,但完全丧失了警惕,总觉得农民工的孩子很可怜,也可能很寂寞,让儿子尊重他,和他一起玩)。拐骗的这天,老吴教儿子带王新宇去买东西吃,坐麻木。王新宇说,以后请吴天网看戏。他们坐麻木到了城东车站,老吴就带着他们上了汽车。

吴有国:9月1日那天下午,女人看到王新宇在花坛旁边玩耍,便起了心。我说:“兔儿不吃窝边草,乡里乡亲的。将来怎么有脸回家?”她说:“家,又不能填饱肚子,不回来有什么了不起!”她坚持要拐走,便走到花坛边,对小孩说,去买玩具汽车吧!王新宇不理她。后来要我的儿子去骗他买糖吃,小孩才上麻木。

到了生死关头,互相推诿,以图减轻自己的罪责,这就是奸恶小人的天理良心。

我买了一张地图,用红色记号笔划出人贩子走过的路线。俞云给公安人员小季和老幺各人一包零食饮料。到了车站拐角处,她拉着我吻别,要我答应每天给她写封信,因为她马上要去外地演出,不可能按时收到信,而打电话又太贵。我有点嫌她婆婆妈妈,小季和老幺则艳羡我们如此缠绵。他俩信心十足,似乎此一去,带回孩子如探囊取物。这给了俞云很大的鼓舞和安慰。

黄昏时分到了九江市,我们找个小旅馆住了下来。

九江小巧繁华,街道两旁是高大的浓荫匝地的法国梧桐,当我闭上眼,想到街道两旁却不是梧桐,而是堆烟的垂柳。就是说,在我的想象里,这座城市的画面,总是抒情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小季出去办点事,老幺随他去看看市容,我不想去看周瑜训练水军的点将台,也不想游览纪念白居易的浔阳楼,在小旅社昏暗的灯光下,写了“亲爱的”这三个俗气而亲切的字,后面不知怎样写。满脑子是恐怖的画面:十九世纪英国和法国的小说插图,幻化成电影场面,黑社会头子将拐去的小孩,当作牲畜摆弄,有的砍了手脚,有的弄成哑巴,有的刺瞎了眼睛,逼他们脱了赤膊在寒风中乞讨。

“爷爷奶奶,可怜我瞎子,给点吃的吧!”啊啊,老天!我仿佛听到儿子的声音这样呼号。不敢想下去,不忍心写出来。可是我又没有多少快活话告诉她。怎么办!第二天出发前,终于想了几句话,草草成篇。

第一封信

亲爱的:到了九江市,我不想出去,留在旅社制订寻人计划。老幺在观音庙里代我抽了个上上签(他自己的签文并不怎么好)。签文如下:

风吹草色绿茸茸,路上行人日照胸。若问亲人何处觅?翩翩俊鸟出笼中。

儿子就要从鸟笼里救出来了。好兆头,你就安心等我的好消息吧!

后面我给她画了个儿子的笑脸。

第二封信

云:南昌市给我的印象是水泥的颜色,虽有省级市的规格,但没有自己的个性。这里到处都是摆地摊的,绝大部分来自福建。很想去看心仪已久的八大山人故居,据说那里收藏他不少的原作。可此时我哪有心情去拜访那块圣地!等找到了儿子,我们三口去那里游览一天。作为金牌演员,你应该懂画。不接受多种文化艺术,你的才能会干涸的,会成为碟子里的豆芽菜。儿子有我俩的基因,我希望他将来成为艺术家。能够守穷,做自己爱做的事。

上车前,我在一所小学门口来回溜达。下意识里希望放学的孩子,能有人惊喜地喊“爸爸”。老幺则蹲在路边,盯着手牵手过街的幼儿园的孩子。小季用一种悲悯的眼神,像看妄想狂那样地望着我们,一言不发。

(昨天来不及写完,今天接着写。)

到了福建省的县属镇,耳聋眼瞎,像到了外国,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他们也不跟外地人说话。人贩子供出,将我们的儿子卖给了龅牙齿穿拖鞋的家伙,我一下车,放眼望去,到处是龅牙齿穿拖鞋的黑老几。亲爱的,你别着急,小季和当地公安联系上了,我们正在谈判。

这里是民族英雄郑成功和叶飞上将的故乡,真是藏龙卧虎之地!但又是一块叫人不敢恭维的另类之乡,人贩子的天堂。据公安老李说,解放前这里人到南洋谋生,不少人发了财,但没有子嗣的人尸沉大海,家里人就买一个小孩作为亡人的后代。国民党逃往台湾时,掳走了大批男人,人口急剧减少,更促使买卖小孩市场的形成。买小孩在这里是漏户不漏村,把人当作牲口买卖,竟没有人觉得是犯罪。可怕的是,从事卖买小孩的中介人,居然成为某些普通人的正当职业,公开在市场上穿梭。问当地政法机关不打击吗?答曰,政府虽然宣传,也予以打击,但是积重难返,一时三刻无法扭转乾坤。只有外地公安机关来调查,才开展这方面的工作。想不到拐卖妇女儿童这种该遭天谴的事,当地人视为吃饭睡觉一样正常。一想起他们污辱了我们的民族英雄,就像吞下一条蛆虫那样恶心。

在了解当地民情之后,我们达成了三项协议:一是公安部门提供的被拐儿童照片,不得带回湖北。二是开枪不打死人。三是不接受媒体采访。所长说,这是为了他们地方的安定和我们寻人的方便。现在只能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了,幸亏有了公安派出所,不然我们寸步难行。

第三封信

云:这几天都在跑路,没办法给你写信。

花500元买了一条信息,线人说十五里外的x村有人买了小孩,我们早饭后就出发,老李骑摩托带上我,老幺和小季,一人租一辆自行车,我们自以为神兵天降,可是进村后,开口问买孩子的人家,没人搭腔。一十来岁的男孩站在巷子口喊道:“警察!”小季眼尖,看见一个人影从巷尾逃跑了。我们扔下车,跑进巷子追赶,那人很快钻进了一家有很多门的房子,转眼上了三楼,我们穷追不舍,可是追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婆,怀里抱个三岁的孩子。

不是,皮球泄气了。

灰心之余,又一条线索告知,蔺纳村有一拐卖小孩的中介人,现因涉嫌毒品交易被羁押在汪市派出所,他亲手转卖俩孩子。老李返回单位,我们三人乘车去汪镇。小季拿出介绍信与派出所所长交涉,所长用蹩脚的普通话告诉我们:“这消息是假的。我们没有关押什么贩毒分子和中介人。”说完,他骑着摩托走了。

我们傻眼了,真是有多少样的人,就有多少样的所长。

“大哥,”老幺亲热地对我这么喊,“我们在派出所隔壁的小饭馆,吃点东西吧。”

真的肚子饿了,我们便去小饭馆点几个小菜吃饭。闲谈中发觉店老板祖上是江西人。老幺向老板吹嘘我是九江的画家,小季向他眨眼,要他别乱说。老幺没理他,反而给我眨眨眼。等到老板同我认乡亲,添一个小菜不要钱时,我才明白这小子不是一般的聪明。我硬着头皮同老板谈八大山人。这是江西的骄傲,老板应该知道。可是他似乎不甚了然,我便指着装酱油的瓷壶请他看,壶肚子画着一只八哥站在树枝上,旁边竟赫然写着八大山人。老板说他知道,但却一味吹嘘他家的瓷器,那是康熙年间祖宗留下的,文革时红卫兵破四旧,他将宝贝统统藏在糠灰里,这才躲过了劫难。我说,江西的红卫兵,可以从煤球里搜出金戒指,老板这里的红卫兵没搜糠灰,是不是太老实了?老板摇头苦笑。

当谈话消除了彼此心中的隔膜时,小季亮出了身份:“不瞒你说,老板,我是警察。”

老板严肃地望望我们,小声对我说:“老表,有要紧事吗?”

我点点头,给小季挑挑嘴,他比我更能拿捏分寸。

“好的,只要我能帮忙的,尽管说。我跟所长有点交情。”

“派出所的牢里,是不是关了个拐卖儿童的中介人?”小季问。

“这个,不清楚。”

“那,关押的是些什么人?我听到有人在哭。”到底是警察的耳朵,他能听到隐隐的哭声,可我却是听而不闻。

“都是超生的家属。”

“什么?”我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小季说:“你没听到老李说?谁家多生了孩子,如果当事人跑了,就把他的叔叔伯伯婶婶姨妈兄弟姐妹一棵菜儿都关起来。老板,你们镇是不是这样?”

“大致差不多。”

“关这些人干吗?”我更不懂了。

“拿钱来取人,三千块一个。也有五千的不等,这叫超生罚款。亲戚少的,也能罚得你倾家荡产;亲戚越多,那天就要塌了。”

“买一个孩子罚款吗?就是说,也抓亲戚吗?”

“买来的孩子又不是超生的,不抓亲戚,是不是罚款得看他有没有背景。哎,除了警察,就数计生委干部厉害了。”

老幺说:“我们那里的计生委没这么厉害。我的表姐超生了,又怀了第三胎。干部要她引产,她从后门跑了。干部在后面追,表姐边跑边喊,你来,你来,我要脱裤子了。干部没听她的,表姐真的脱下了裤子。干部喊了一声天,就回去了。”

老板说:“我们这里的干部,可不怕你脱裤子,他们有电棍。你脱光了,他更好用电棍锥。”

老幺和老板的笑话,使人悲哀,我说:“难怪他们犯罪不脸红。老表,麻烦你向所长打听一下,问牢里有没有那个拐卖孩子的中介人?”

老幺递给老板一支烟,说:“你老就跟所长打听打听吧!”

老板沉吟了一下:“这样吧,我请他过来喝杯酒。”

我忙说:“不用你破费,我来买单。”

所长一天没露面,第二天才请到他。

酒过数巡,所长才承认,是有这么个贩毒的,又是超生户,可他(所长不时用拇指和食指揪鼻子),是市长的儿子暗中保护对象。那人虽被关了起来,但所长不敢碰这个衙内。那位衙内吸毒,毒瘾发作,天翻地覆,几乎逼得他的老爹老妈上吊。是不是在紧要关头,得靠这牢里人物弄点白粉救急?所长没有说,只轻描淡写地谈到衙内的毒瘾极大,戒毒所和他的老爹毫无办法。所长担心小季会将人犯带到外省去坐牢,不好向上级交代,所以说了谎。即使他喝了我的酒,依然铁口不松,没门,不让我们见那个双料货。

在这种情况下,亲爱的,我学会了谈判。我向所长保证,不带走人犯,只要那人带我们去见见两个买孩子的人,不是我们的孩子,不要;是我们的孩子,花同等的价钱将孩子赎回。不告状,不打官司,最后,将引路人完璧归赵送回牢房。所长仍不答应,说超生户由“计生委”处理,他只是代管。我真有点绝望了,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个新主意,向所长吹嘘我们家乡生产戒毒药,非常灵效,“我这就打电话,叫老婆寄药来,可以帮市长全家脱离苦海。”这最后一招打动了所长,他说,行!叫那混蛋带你们去找孩子。不过,得写上保证条款,不能让他跑掉。我猜想,保护毒贩的不是衙内,而是市长本人。这真是舐犊情深哪。

(来不及写信,回去后给你讲。)

幸运的老幺

我们不敢以寻孩子的身份出现,都扮成买茶叶的商人。因这个自然村有三千来人,是佟姓的一个家族聚居地,他们血脉相连,自然形成了保护家族利益和隐私的情感。一不小心,会造成大麻烦。高颧骨大板牙的中介人,以介绍茶叶商人为名,进了第一家。靠墙的条桌上,摆着祖宗牌位,还摆着功夫茶茶具。他们谈些什么我一句也不懂。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坐在门槛上发呆,后脑勺留了个几根黄毛的小辫,明知这不像我的新宇,我仍给他一块巧克力,想看看他的手是不是断掌纹,他厌恶而憎恨地瞥了糖一眼,不再理我。我将巧克力放在他的小口袋里,心疼地想到,这孩子可能是被糖所引诱而跌下深渊的。我的儿子,曾经多么喜欢巧克力,如今也许会用同样憎恨的眼神,看待这黑褐色的美食吧。

“到别家吧!”主人用我听得懂的话说。“留下的半包,想送给崽崽的老师。"

拐了两条巷子,中介人说,“门头上贴瓷匾的,就是。这家很厉害的,要是猜到我引你们来认孩子,那我死得成。”中介说在村口等我们,随即溜了。

这家有个小院,门楣上的瓷匾写着四个字 “汾阳继者”,心急火燎,没有想到这是抬高身价的招牌。

“有茶叶卖吗?”小季在门口喊了一声。

一个中年妇女伸头望了望,没做声退了回去。这家的条桌上也摆有祖宗牌位和茶具,但多了一尊观音大士。电视开着,她似乎没在看,拿着抹布给观音大士瓷像抹灰。

“老板,给杯水喝吧!”老幺做着喝水手势,用勉强能听懂的普通话说。“房子修得真漂亮!”

女人仍不说话,指指厨房。她扔下抹布,不信任地轮流观察着我们的面孔。老幺从厨房端了一碗自来水出来,给我和小季喝了两口,然后有滋有味地喝着,小声用土话说,“冇看到伢泼。”

幸亏准备了第二套方案。我坐下来,从提包里掏出一个小纸袋,倒出十二生肖假玉佩。说:“小季,你的孩子属什么?”

“属鸡。”

“好,送你一只鸡。”我挑出一个鸡形的玉佩给小季。他接过去亲了一口。

“也给我一个吧,我的孩子属兔。”我给老幺一个兔子,他对女人摇了摇玉佩。似在说,要不要?

“多小(少)钱一个?”女人啵啵地问,她终于开口了。

“谢谢你的水,不要钱。你的孩子属什么?”

“贼呀!”女人朝二楼喊道,“下来,看小兔子。”

“她喊什么?贼?”老幺问。

“是崽吧?”

一个瘦小的约莫四岁的男孩,拖着一只布老虎,一步一蹬地下楼梯。老虎没有眼睛,想是被孩子抠掉了。

老幺两眼放光,刷地一下站起来,几乎就要扑过去。他用土话急促地小声喊:“伢泼!伢泼!”他们乡下都这么喊小孩的。女人听不懂,小孩没听见。

小季拉老幺坐好,并在他腿上捶了一下,提醒他别暴露自己。

“乖!乖!”他变了口气,温柔地说。

男孩剃了光头,顶上留着一撮铲形黑发。完全不理睬我们在座的三个人。

“小朋友,给你一个玉兔!”我故意大声说话,为的是掩盖老幺的呼唤。女人从我手上接过玉佩,系在孩子的手腕上,用福建话说了些什么,小孩也用福建话小声回答。

老幺在流泪。他不顾一切地喊:“呀!小狗日忘记祖宗了,你在说哪一国的话呀?”

小孩回头望了老幺一眼,说:“卡快!”

“强强,你不认识爹了?”老幺哭起来。

女人警觉地瞥了我们一眼,随即拉起孩子的小手往外跑。老幺转身要去追,我和小季抱住他。

“我要抢回来!”老幺用脑袋撞着木门号啕大哭。

“抢不得,这个村有几千人,你打得过?”小季说。

“咱们先找村长!然后请巡警大队来解救。”我说。

老幺嚎叫一声,靠着门,滑坐在地上。

我和小季架着他,像扶病人那样朝着村外走,想先找到中介人问个主意。

出门不远,只见所长骑着摩托车迎面驶来,老远就喊:“老板鸭呢?”我猜想是问中介老板牙。

“在村口等我们呢。”我回答。

他不屑地摇头笑笑:“季老弟,你这个警察不及格。不是市长催我找这鬼东西,他飞到泰国去了。”

老幺完全清醒过来,挣脱我们的手,对所长双膝跪下:“所长爹,所长妈,快去救救我的儿子啊!”

所长下车拉起老幺:“怎么,找到了?”

他不等老幺回答,问我:“给家里打了电话没有?市长非常重视,请你快点办。要多少钱,他给。”

我庆幸最后那一招,不然所长不会来的。当即满口答应,将刚才发生的一切,简要地说了一遍。几件事搅在一起,所长决定先去救孩子,根据他的经验,要趁热打铁,不然,孩子会被藏起来甚至转卖。

大伙往回走,正碰到那女人空手回家,孩子可能藏起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人。

所长放好车,一句话不说,穿过人群直接去女人的家。女人和人群也不说话。估摸来者不善。一个黑皮男人从后院出来,露出白牙一笑:“所长来了?”转过脸,吩咐老婆倒茶。

女人当即去拿杯子,弄水。门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黑皮男人同所长长篇大论地说着听不懂的话,越说越激烈。最后所长对小季大喊:“带老板鸭!他就在村口。”

“我去吧,你就留下陪所长。”我担心村民来多了会发生意外。

出门后听到身后的吵嚷声,村民也卷入了争吵。

来到村口,见毒贩子被铐在一根树枝上,他苍黄着脸站在树下。问为什么这样?他不作声,可能是在逃跑的路上被所长逮着了。我折断树枝将他解放出来,带他到了乱哄哄的黑皮男人家。

“老板鸭带到!”我故意大声喊。人们看到戴手铐的人犯,安静下来。

“这就是证人!你说,孩子是不是从你手上买的?”得到了肯定答复,所长给老板鸭取下手铐,将那对钢圈往桌上一拍,“不交出孩子,就把你铐走。犯了法就得坐牢。”

“对,坐牢,要带到我们省去!”小季故意摆弄着腰上的手枪。

一个村长模样的中年人说:“所长,按政策办事吧!”

黑皮男人说:“最后一个要求,若是孩子认得他,就让他带走;不认得他,那就免谈了。”

小季说:“你以为这是来冒领?孩子身上的记号说得那么清楚,左脚心上那颗痣,我想你们俩都没注意。”

女人说:“记号对也不行,花了几千块……”

老幺说:“放心,花的钱会给你的。”

扭了半天,女人终于带来了孩子,我捏了一把汗,如果孩子对我们说“卡快”,那又麻烦了。老幺也很紧张。见了孩子,他又哭了,说:“强强,乖儿子,我是爸爸。”

孩子非常紧张,小手在颤抖。

“喵呜!喵呜!”老幺模仿小猫叫了两声。然后用俩小拇指,钩住嘴角,用俩食指巴翻下眼帘,哽咽地说:“我是强强的小猫咪。”

游戏动作触动了孩子的记忆。孩子突然大哭起来:“依巴,爸爸!”

在场的群众看见父子俩哭成泪人儿,都流泪了。我也涩涩地泪眼汪汪,老幺找到了儿子,我既羡慕又妒忌,更为自己的失败而伤感。

老幺抱起孩子吻着,舔着,父子二人的眼泪流在一起。

最后,黑皮男人同意交孩子,并随我们去银行拿钱。老幺带的钱不够,我借给他二千。晚上睡不着,想到老幺那么顺利,自己却又是竹篮打水,暗自伤心。小季的局长打来电话,要他回去接受新任务。我们不是一个省,我的事不属他的工作范围,他们会愉快地离开,留下我一个人什么也不能干,我得回去请求本地的公安局派人。

临走前,老幺小季帮我满街贴上“悬赏公告”。公告上留下了联络方式,并郑重提出:有提供线索者,赏金二万元。这时我的月薪,满打满算只有八百元,

吉人盼天相

回到家里,整理行囊,我翻出那支所谓的上上签,仔细再读一遍,觉得意外的不顺。

风吹草色绿茸茸,草色溶溶(茸)。

那不是月光下的幻影吗?

路上行人日照胸。

胸凶同音,当时怎么没看出来?

若问亲人何处觅?翩翩俊鸟出笼中。

后两句自不必说,鸟儿已从笼中飞走了,再也找不到了。

伤心人甚至在文字游戏中,也找不到一丝儿愉悦。可是,可是,我拿什么去劝慰另一位伤心人?想了想,便在签文后面平添四个字:

吉人天相。

老幺是吉人,他找到了孩子;我们一家,都那么善良,难道不是吉人?应该是。对,打起精神,要让俞云相信,我们一定会找到儿子的。

妻子随剧团在外省演出。走进零乱的房间,一种孤独感向我袭来。我打开前后窗户,让户外的新鲜空气驱散室内的霉气。潦潦草草地打扫一下,就准备去邮局给母亲寄钱。门房蔡老头送来几封信。

首先看叶昆仑老师写来的。

一澍如面:儿子找到没有?时挂心间。

不得不遗憾地告知,你的《霜叶》又落选了,我虽是评委之一,但势单力薄,人微言轻。有的评委连笔都不会拿,但很能侃,很会运用主义的斧头,你的《霜叶》,就成了斧头下的屈死鬼。金秋画展,竟不要美丽的《霜叶》,真是乱弹琴。不过你别泄气,准备作品,力争参加明年的全国画展。

问候俞云!

叶昆仑

省关都过不了,我的作品还能参加全国展出?!是叶先生让偏爱蒙蔽了双眼,还是对我的潜质作了错误的判断?或者像往常那样,老生常谈地安慰安慰?小伙子们,这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法国的沙龙,将印象派关在门外许多年,结果怎样?仍然是瞎子点灯。要相信历史。我相信历史,但不相信历史会向鄙人倾斜,因为洒家不属于任何派,一根棉线,身无缚鸡之力。叶先生也是。幸有这位愤愤然的老先生的关照,使我不那么孤单。当然,他也是脆弱的。俞云凭着女性的第六感,认为叶先生是马谡式的人物,言过其实,纸上谈兵。要我离他远一点。也许是亲情迷了她的感官,怎么看不到我与叶有共同点?兴许看到了,才有此一说。他的妻子,比俞云还厉害,碰到学生来他家谈到学院扼杀创造和贪腐问题时,就要下逐客令。在这种氛围中,我的寻求,就像我寻找儿子一样地艰难,但谁也无法叫我住手。

作为画室的另一小间,门头上挂着我的工作服,灰尘仆仆,色彩斑斓,门帘一样挡在门口,让外来者失去进门的勇气。这是主人的诡计。今天我自己也中计了,连扒开它的欲望都没有。让它孤芳自赏吧,让它继续保护“画室”里那一塌糊涂的美丽吧。眼下,当务之急是去市委请求帮助。

蔡老头又来了,要我去门房接电话。

电话那一头传来广式普通话:“老兄,疯够了吗?以为你从银(人)间金(蒸)发了。”老同学钟山下海当了商人,坐镇香港,同大陆做生意。几个月前拜托他为我寻找儿子出点力,没想到他拱动了他的后台省公安厅。现在好了,只要我去市委稍作陈述,公安局就会全力协助的。我感谢了他,差点向他吹牛,说凭着俞云的人脉,我们现在也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佟宣老爷上调了。深知吹这种牛很无聊,但我只是一个凡人,免不了有无聊的冲动。老幺是幸运的,如今我也可以幸运了。潜规则很好也很可怕。

我也会玩钱老板的鬼把戏

F省老李打来电话,有人提供线索,找到了那个石材厂老板,应该马上去顺藤摸瓜。如果这消息可靠,我得另外多准备二万元。那么戒毒药,最好是能赊帐了。我借此机会向公安局递交申请。没有任何悬念,立即批准了。

刑警队陈隆再次被派来帮我解救孩子,他同另一位伙伴韩勇开完了庆功会,前来同我联系,商量何时出发。他们俩都是此次领奖人物,都很高大,很帅气。熟人见面,分外亲热。我告诉他们,要带一批戒毒药去汪市,一来报答那位所长,二来也可以赚点路费。

他们分头去做出发前的准备工作,我此时怀着侥幸心理,坐在钱厂长的办公室,希望能得到点优惠。秘书说厂长到卫生局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了。

办公室没有什么特色,只是在角落里,摆了一个财神,一个观音大士。两个瓷菩萨前的小香炉,插着点燃的佛香。我翻动他桌上的报纸,数着分分秒秒等到佛香都烧完了,仍不见人影。昨夜答应了赊给我一批戒毒药,该不会变卦吧?从窗玻璃望出去,没看到他的桑塔拉。到卫生局只有几步路,难道还要坐车吗?几年前那个瘦小的穷文化人,如今不是鸟枪换炮,而是换火箭了。该不是同一位小蜜去兜风吧。我亲眼看到些个穷酸,下海发财之后变成了老风流。他应该例外。他的外貌,要比他的年龄老得多。他常常说他自己,是石头缝里长出的树,瘦筋寡骨,怎么也长不出丰沛的绿叶。但很奇怪,不论是穷还是富,他的周围总有一些女生围着转,我认为那不是魅力,他的女人缘,来自四个字——投其所好。甚至如俞云这样冷静的女子,都觉得这位老钱不同凡响。他不像那些俗物恭维俞云的美丽和演技,说得流口水,让她觉得脸红,甚至有丢人的感觉。老钱总会选一个最佳的场合,对第三者说,又让对方听见,说金牌演员俞云,那演技真是超一流的,每次看她的戏都有种幸福感。怎么,我今天尽想人家的短处?这家伙再不回来,我会把他的丑事都翻出来,让他在我的心里变成一个恶棍。幸好,秘书告知,厂长回了。果然,他的坐骑驶进了小院。

当钱厂长先生用他布满筋络血管的瘦手向我伸出来时,知道他没有变卦,只要我先交五千元定金,可以拿十套。一套批发价一千元,每套我可以赚取二百元。他公事公办地介绍,药很有效,是中成药,片剂,共三瓶,一号是两瓶,功能是脱毒,二号只一瓶,是巩固效能,并有部份消除毒品的心理依赖作用,等等。

办完手续我以为可以离开了,他给我看一幅广告草图,要求我给他画一幅大画,说是既可以挂在工厂的影壁上,又可以缩小做广告的刊头。我说,我马上要出发去找儿子,实在没有时间。

“可是尊夫人已开了金口,一个月前就答应了,怎么没给你说?”

“那,等我回来再说吧。”我很生气,心急火燎,但看在俞云的面上,退让了一步。

“有位大商家要派人来参观,有意同我们联营。我也实在等不得。”

“让我的徒弟画吧,近来他的进步不小。”

“开玩笑!现有的那幅画,就是你徒弟那样的水平。这样吧,只要你帮我画了,我再赊给你十套,另外再送你一套。如何?”

这家伙,挖到我灵魂里了,他眨动着皱巴巴的眼皮,施恩者那样向我扯起左边嘴角,作了个微笑的模样,知道我不能生气,更不能拒绝。为这蝇头小利,我得向他屈膝弯腰,得熬夜,得推迟我们的行程。

怀着一肚子闷气,回来与徒弟商量,由我先勾草图,我们轮流执笔,再由我最后定稿。一个自视很高的画家,为那一套戒毒药,逼我在分秒必争的当口,画这种烂画,就像出卖灵魂那样痛苦。可是,为寻找儿子我不干不行。

徒弟说:“其实,钱老板分不清齐白石的虾和我杨大毛的虾谁高谁低,也就是说,没有必要让老师亲自动手。他平时总喜欢说,最受不了那些精神贵族。大概这才是问题所在。”

我明白了,在他的心里,我的地位并非高得不可以替代。他是想看到一个不可一世的狂生,一个骄傲的家伙同他金牌老婆一起,巴结他,围着他转,让他恩赐一滴馀唾。有钱能使鬼推磨,看到我们成了那个推磨的鬼,不亦快哉!

我是学油画的,必要时,也忽悠几笔水墨。我让徒弟画了一只凶恶的鹰,在雪白的梅花上空盘旋。没告诉徒弟,那是恶毒地暗示它将“一无所获”“这里没有你穷措大想要的”。然而,画的题款却是:“几生修得到梅花”。这句迷惑人的诗,让他非常满意,以为我画的是英雄美女——歌颂他和他的小蜜们。听他口里不时念叨这句诗,断定他已梦魂牵绕了。总之,满意。满意的结果是多送了我一套戒毒药的彩印传单。

为画画,耽误了我三天,真是焦心如焚。两个警察没有怨言,处理完个人事务还休息了一天。他们反而劝我安下心来。

陈隆浅棕色皮肤,眼睛不很大,但有神,且爱好文学,他拿我和俞云的名字说事:王一澍,是“渭北春天树”尽管此澍非彼树,乃时雨之意,他却不管;俞云,是“江东日暮云”。杜甫怀念李白的名句,假如写成对联,横幅便是“意重情深”。看得出是一个思想缜密的家伙。韩勇偏白,毕业于体育学院。跆拳道,空手道,中国武术,不说精通,对付几个黑道人物,那是不在话下。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第二次赴闽

可是,正如我所担心的,被钱老板耽误的这三天里,失去了线索。石材老板于前两天里不知去向。计划打乱了,一切从头来。留下陈韩二位和本市公安部门打交道,我坐车送药给汪市那位所长。他没给市长联系,开口就要十套,如果有效,他将继续买。看来这药销对了地方。所长和饭店老板给了我电话号码,嘱咐有事联系。不仅他们都有手机,让我大开眼界的是,这里连补鞋修伞的老头都有砖头似的大哥大。这玩意儿,我还只在香港电影上见到过。

陈韩二位还没回来,就翻看陈隆留给我看的他为寻孩子所记的工作笔记。

“那段时间,我天天和王一澍到处访问调查,甚至花钱搜集情报。有的人白天不能去找,我们就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去开展工作;有的时候晚上调查怕打草惊蛇,便关着车灯,凭感觉驾驶到目的地去暗访,带人回公安局审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倒是查实了几起似是而非的线索,几乎全部是城区的干部职工偷生二胎,放在城郊人家代养,一时间搞得好几个干部吓得要死,我们没张扬出去。但王一澍失踪的儿子还是没有一点线索。按照公安机关内部操作规定,对这起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是被人拐走的案件,只能按失踪人口对待。我们还向周边县市通报了这一失踪儿童情况,并向社会悬赏征集线索。总之运用了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盼望奇迹出现,盼望幸运女神能够眷顾王家,盼望案情能在山重水复之时,柳暗花明。”

看到这些综述,我有些内疚,原来我们错怪了佟宣书记,不能去外地调查,原来是公安工作“内部操作规定”。笔记里提到吓得要死的“超生干部”,触景生情,如今我得老实向读者交代,我那桩不敢告人的秘密了:我的儿子也是超生的。王新宇还有一个比他大一岁的姐姐俞晓云,女儿跟妈姓,愣要超生一个儿子,不是性别歧视,也不是男尊女卑,那是尊重老父的遗言。父亲弥留之际,痛苦地对我说:“澍啊,再困难,你也得生个儿子。十世单传,咱家不要在你这一代断了血脉。”所以生了晓云之后,我们接着生了新宇。抓计划生育的文化副局长与我有过节,盯着我,要开除我的公职。孩子生下来,就给抱走了,妇科医生同情我们,对来调查的副局长说,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我们将儿子寄养在姨妹家,声称是她的儿子,副局长抓不着把柄,仍派人四处调查,找过硬的证据。妻子与家人都凄凄惶惶,也同那些干部一样矮人一截,一样东躲西藏。两家人提心吊胆非常辛苦地将儿子养到上小学,还让他的姐姐跟着奶奶生活。儿子管爸爸喊大姨爹,管妈妈喊大姨妈。虽然鄙人外号王大胆,可是看到这情形,你能无动于衷?孩子一天天长大,那种血浓于水的心灵感应,那种捉摸的,询问的眼神越来越专注。我是谁?你们到底是谁?这些问题,一定总在他心头萦绕。隔三岔五地去姨妹家看他时,我发觉他的凝视逐步加深,甚至有明显的埋怨:“怎么不让我喊爸爸?”我只能用神秘的微笑以对。当孩子失踪后,我顾不得开除公职,直接向市委坦白,我超生的儿子失踪了,请求公安部门帮助寻找并请求处分。市委的回答是:先找孩子。

陈隆的日记(一)

“1996年9月9日 晴

接手这桩案件后,看到王一澍的夫人吓了一跳,一头乌发几乎全都白了;教授的外表虽然乐观豁达,但我们做刑警的人,一眼便看得出他内心的痛苦。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对这个几乎没有享受父母之爱却无端失踪、死活不知的孩子,做父母的痛苦之心我是感同身受的。我也曾有过一个男孩,因为体弱多病,几乎长年在医院里度过。1995年初调到刑警队上班,市里凶杀疑难案件特多,自己没日没夜地在乡下和外地破案,没有功夫照顾家里和小孩。孩子多病,亲属不满,家庭经济也跌入谷底,我可怜的孩子终于没有活下来。失子之痛将我们紧紧连在一起。

下午过江到瑞昌火车站,乘车到达南昌,开始我们的赴闽解救行动。我们一行充满了信心,王一澍说。如果解救成功,全班人马坐飞机回家。能尝尝坐飞机的味道,开个洋荤,太棒了!但我晓得这一趟使命没有那么简单,因为这之前王一澍与外省民警的解救,没有成功。其中老幺的孩子虽被成功解救,但听到孩子竟说一口福建话,见了自己的父亲反而很紧张,设身处地一想,若是我见到孩子被训练得讲一种陌生语言,忘了自己的亲人,我也会哭昏过去的。有人说我当警察是选错了职业,因我生性胆小,心肠又软,身为刑警见过太多血腥场面,可是对于执行死刑的刑场我从来不敢光顾。记得读高中时,每年都有公处大会在中学操场举行,每次都有死刑犯亮相然后拉到刑场枪毙,会后,自己好长一段时间都心绪不宁,难过悲伤,觉得好端端的活人却被剥夺生命,有没有人想过,一个人长大成人多不容易啊!但是,此时如果抓住了人贩子,让我亲手枪决他,我一定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俗话说,人心是肉做的,但人贩子的心却不是。据说在东莞,这个外来人口最多的地方,农民工的孩子经常被拐走,连八九岁的孩子,盗贼们都敢拐卖,孩子们大了,懂事了,不好养,据说是弄死他,割下器官,卖到海外。不忍心往下想,我张开手掌,拍打自己的面颊。

1996年9月18日晴

从南昌乘火车到福州,后乘客车沿福厦公路到达南安市官桥镇,住宿在成功酒店,我恨不能立即开展工作。夜晚,王一澍上次交的江西朋友王老板接我们吃饭,全部是海鲜,我一口都吃不下,只好空腹喝几杯白酒,旅途的疲劳没有恢复,几杯酒下肚就让我感到晕晕乎乎的,倒在旁边的沙发上睡了一觉,直到吃饭结束,吃了一碗扬州炒饭填填肚子。我真的佩服韩勇,在福州下火车时吃快餐,他就吃了螺丝蚌壳汤和不知名字的海鲜,他说在北京读大学就吃惯了海鲜。我的饮食习惯太单一了,1992年到杭州出差也吃不惯那些带甜味的菜,天天跑到四川人开的小店里吃面条吃快餐。饭后我们一行到官桥镇转了转,找到了人贩子吴有国、刘姣容当时入住的安安旅社和工农旅社地址。我们家乡也有个官桥,可是此官桥非彼官桥。

此镇面积颇大,商业繁华,听当地人介绍,每年的财政收入有三个亿,可我们全市财政收入加了大笔水分才一个亿。这儿是磁砖生产基地,邻市晋江、惠安也都生产磁砖,高高的烟囱如同树林耸立,浓烟遮云蔽日,空气极其糟糕,加之雨水稀少,珍贵植物桂圆树都给熏死了。人们不靠农业,靠全国各地商人云集这里买磁砖,于是经济理所当然地上去了。

1996年9月19日晴

早晨起来到街上去过早(吃早餐),只有油条和粥勉强有我们家乡的味道,其他的东西吃不下。

摩托车特别多,且都是名牌。大多在街头十字口载客营运,还有人在摩托车后座的木板上运载肥猪。上午,我们一行乘客车到南安市公安局(溪美镇)转介绍信。按照对等的原则,我们刑警办案,理所当然是去找刑警队的同行,所谓和尚不亲帽儿亲嘛。一路上,看到山上全是花岗岩,石工(都是农民)在毒辣的太阳下用铁锤和錾子打石头,赤裸的上身,一片漆黑,像是非洲人,头发上满是白色的石头粉,神情专注,透露一种尊严,像英国戴扑粉假发的法官。此情此景,不由人想起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经济再怎么发达,还是有许多人生存得很艰难!诚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写得不是很经典吗?

到达南安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后,他们很热情,为我们在介绍信上批了字,加盖了公章,指导员详细介绍了本内的情况,并用警车将我们送到看守所,提审官桥镇工农旅社老板吴兴辉,他因窝藏毒品被逮捕羁押,他的交代,为我们侦查工作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午饭吃得比较满意,王一澍为了照顾我,吃的不再是海鲜。饭后乘车回官桥,在建市纪念碑前看捐款人的专款数目,让我这乡下孩子见了世面:最多的有五百多万元!据说,凡是十万元以下的都没有在碑上刻名,粗粗估算,有三四个亿。

买一双白色皮鞋,花了一百四十元,也算奢侈一回吧。

与官桥派出所联系,请求派员协助我们工作,派出所有民警二十多人,警车七八台,工作量颇大,所长派民警老李协助我们,晚上我们请他吃饭,他很客气地拒绝了,对福建警察的初步印象很好。他们每个人办公桌上都放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的公安厅长三句话:“能办的事马上办,一切事情依法办,所有事情热情办。”这三句话很实在,也很受用,比那些空话废话或假承诺强多了,人民群众要的就是这个。

我们首先提审了贩毒嫌疑人吴兴辉,调查了其妻子郭淑玉,找到了石材厂老板王林生的介绍人载客摩托车主王超,以及其他见过王新宇和了解卖买小孩的三个证人,证实真正的买主应具备如下特征:身高1.68~1.72米,年龄在35~45岁,中等偏瘦体态,原做过木工(吴兴辉曾开过锯板厂认识面相),本地口音,官桥镇附近人。可能有摩托车,可能现在开农用车或载客摩托车。其妻身高1.62米左右,较胖,说安溪话,自称丈夫是石匠,有两个女孩,后怀孕被计划生育部门强令堕胎,再无生育能力。该妇女在34岁左右,买走新宇可能是当儿子养育,也不排除再行转卖。旅店老板还说,16日上午,原介绍人王超到旅社,得知小孩已被人买走,十分生气,扬言要找吴有国和真正的买主算帐。

教授看了,不要笑话,我辈粗人,日记像工作报告。又不拿去出版,没什么好惭愧的。

小 学

上次,我们住在人贩子住过的安安旅社,这次仍住原地。江西老板姓王,我与他结拜为兄弟。随乡入俗嘛,也算是往福建的排外传统打进一枚小小的木马。王大哥古道热肠,待我像亲人。他的儿子在公安部门,给我带回内部消息,说山头二保小学,有很多孩子是买来的。在放学之先,我得去查看。陈隆韩勇还没回来,一个人不好办,便去派出所找来了协助我们办案的老李。我借用王老板儿子的摩托车,跟在老李的车后出发了。

前面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吃力地踩着自行车,小脚儿几乎够不着踏板。车后拖着一个大黑色塑料包,显得十分沉重。我说:“老李,看她那黑包那么沉,小丫头快累昏了,咱帮她带一段路吧。”老李笑了:“那全是钞票啊!她能放心你吗?别让她当作了笨贼。”原来这里的孩子,上到小学或初中就不读书了,只要会说普通话,就能找到事做。商家每天数十万上百万的收入,不用信用卡,就由这些小人儿送去银行存起来。相比之下,我们那里的治安差多了,一个福建商人不相信信用卡和汇款单,在车里藏着二十五万现金,路过我们的梅镇时,竟被车匪枪走。还是陈隆等人破的案。而在这里,小孩子运着大捆的钞票在街上招摇,无人眼馋。就是说,大家都有钱了,谁还稀罕不义之财,跑去抢劫偷盗?这是钱多的好处;可他们打死也不明白,钱多的罪恶,竟拿钱去买拐来的孩子。

这里的公路修得好,祠堂修得漂亮,学校修得……怎么说呢,画家不爱的词,用陈隆的话说:金碧辉煌。听老李说,那全都是华侨投资的。到了二保的村小,仿佛进了市里的实验小学,盘花的铁门,宽阔的操场,豁亮的教室。一想到这里有许多买来的孩子,以及这里的人不热心让子女读书,顿时想起《卖柑者言》中的句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一个小小的村小,只有四个班级,但是校长主任齐全。教员只有两个,三个长官带两个兵,只有一个兵是男的,而且是民办教师。不过他的工资是2000元,比我这个剧团的“教授”要高一千多元。当然校长主任也教课。

“听说你们学校的学生中,有被拐卖来的孩子?我们来查一查。”老李拿出自己的证件,很注意遣词用句地对校长说。

“不可能,绝对没有!这是对我们学校的侮辱。”女校长很愤慨。

“知道这是侮辱就好。我说校长,即使查出来了,与你们学校不相干。不要有顾虑。”我想缓冲她的愤慨。

“支持公安工作,是光荣的,也是每一个公民应有的觉悟。你是国家干部,更应该这样。”

“没有,没有。”校长对老李的大道理,不住地摇头。

看到她油盐不进,老李有点不耐烦,也许他会拍案而起。我碰碰他的胳膊,请他冷静。

“校长还有哪些顾虑?能不能告诉我们?大家共同设法解决嘛。”

“顾虑,顾虑,譬如说,有的家长是黑社会,你们警察当然不怕,可让你来当校长试试看,你惹得起!”

“好吧,那就设计一场游戏。”老李说。

“我们先在窗外看看,行不行?”

“不行。陌生人在窗外转来转去,他们哪有心思上课?你没有做过小学生?”

我拿起桌上的一本“看手纹治病”的书乱翻着。

“游戏也不行!这样吧,”她夺过我手上的书,“先把这本书翻翻,你们就装作医生给孩子们看手纹,这样不会引起骚乱。”

太妙了!我的儿子是断手纹,以看病作借口,如在此地,一定能找到。

校长带我们进了二年级教室,好奇的学生们指望有什么好消息,自然地安静下来。校长说:“同学们!今天来了两个医生,他们是青少年心理咨询,什么来着?是公司,还是所?(我说:所吧。)派来的,以我们二年级为重点,想了解一下同学们的健康状况。从一排起,顺着次序,一个一个请医生看。”

老李坐在后排,我就扮作医生。为造气氛,我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只大手,并写上“看掌纹,知健康”六个字。校长引来第一个孩子是个结巴,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是本地的孩子,文弱,清秀,眼神露出惶恐和忧伤。

他不是我的儿子,我拉过他的小手,在掌心轻轻抚摸着,孩子感到我对他的温情,泪花在他的眼里闪烁。

“叫什么名字?”

小嘴蠕动着,半天才说:“萧……萧……卓文。”

“你没病,只是心里不快活。高兴起来,小伙子!”我没有办法帮他,只能记下他的名字和家庭地址。

下一个,下一个,一个个地看下去,胡乱地给他们忠告,如咳嗽,就要他盖好被子;尿床,就建议多吃狗肉等等。遗憾的是,没看到一个断掌纹,有一个,却是女孩。不是我的儿子,我忽然很好奇,很想知道谁是买来的。我问他们的生日,回答得很流畅的,快活的,就马虎放过,回答得期期艾艾,不知所云的,就故意用蹩脚的方言,如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尽我所能逗他说话,想让他露出破绽。

“公哎!”我对一个可怜兮兮的瘦小子,喊了一句九江话。

他皱起眉头,轻晃着脑袋,盯着我的眼睛看。想是这句话触动了他。

“你有公吗?”我加了一句,问他有没有爷爷?

“有。”他回答,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敢多问,记下他的名字和现在的家庭地址,然后敷衍几句“你很健康”等话。

三十五个孩子,我都问遍了,看遍了,没有我的儿子。唯一的收获是,记下几个可疑孩子的现在地址。正要鸣金收兵时,一个高大的黑汉子,蹭到我面前,伸出手掌说:“请帮我看看手纹吧!”

校长忙走过来,对那汉子说:“他们是给孩子看病的,你别瞎掺和。”

“看看嘛,我知道,你不是小儿科。”

我拉过他的手假意儿扫了一眼,说:“心里有病。少吸烟,少喝酒。”我不再理他,估计他是黑社会的。

汉子仍然把手伸在我面前,想继续纠缠。

“那么,你是想跟我们走?”老李走过来,严厉地说。

“是的,想跟你们谈谈。”

“谈什么?”出了学校后,老李问道。

“我知道,你是警察。”

“你敢跟踪我们!”

“不敢。是一个小孩给我打的电话。你们是找孩子吧?我可以提供线索。”

我演一回孤胆英雄

上午,陈隆和韩勇分头找线索,访问每一个载客的摩托车主,却让我跟着老李活动。很想根据证人提供的情况给买主画张相,老李摇了摇头,说不可以。我听他的。便继续找人印制“悬赏公告”,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下午,线人沈木连来找我(是那个黑大汉叫来的),说他和那些本地人贩子谈妥了,他们愿提供王新宇的线索。老李因有新的任务没有来。时间紧,我们都没有手机,无法找到陈隆和韩勇,只好和线人一块骑摩托车出发。要进山,英都区是叶飞故乡,祥云乡正属该区,海拔一千多米,连接同安,安溪三地,是闽南第一大山区,袭入脑海的是,白云缭绕神秘莫测的景象。凭着直感,觉得这是一次冒险之旅。线人显出一副担心的样子望着我,似乎在说,你行吗?亲爱的读者,别和线人那样,以为我是个连笔都拿不动的文弱书生,臭皮囊之内我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必要时,我也会像土匪一样地剽悍。几经历炼,王大胆少了一份冲动,多了一份冷静。对于新的挑战,就像少年时掏老鹰窝那样,平添一股新的刺激。

平原的路修得不错,上山的主要公路是水泥路面,但村村之间就是土路了,到自然村则是羊肠小道。我们的车跑了两个多小时,在祥云乡一个水库管理处里,见一中年惠安男子。线人是农民装扮,穿着拖鞋;惠安人也是农民装扮,却穿着皮鞋。线人称惠安人为厝仔。

“我打听到了你儿子的消息。”厝仔说。

“是真的?”

“没错。信息费是多少?”

“如果消息是真实的,我亲眼看到是王新宇,就付二万元,到官桥镇银行取钱。”

厝仔要我和线人用黑布蒙上眼,心里咯噔一下,但不感到恐怖。前方肯定是个隐秘的地方,他不想让警察连锅端,我能理解。他骑着摩托车载我和线人往高山上跑,下午七点的样子,我们来到一个不知名的林场,里面有三个人,一个护林员,一个高个子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三十多岁样子难看的女子。他们说,昨天在一个叫邦岭的村子发现了王新宇,被卖到一个村边叫黑仔的人家。黑仔家只有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女孩,比较穷,因此我们商定晚上冲到他家把孩子抢出来。那要等到十点后进村。村里有一个内应。

十点后,我们摸黑去到邦岭。村子座落在群山之间的盆地,只有一条路进去。线人和厝仔将摩托车放在村外熟人处,我们步行进村。不知怎么回事,七千多人的村子,一片沉寂,没有一点灯光,我们人地生疏,正不知如何寻找内应的房屋,突然灯火通明,村民从四面出来,我们被包围了。他们拿着各种武器,有锯短了的长枪,还有二战时的驳壳短火。同行的当地人吓得尿湿了裤子。

我大声用普通话说:“我们是湖北省公安人员,是来寻找被拐卖的孩子——王新宇。”并拿出湖北省公安厅的介绍信。

那群人不相信,用闽南话乱喊着。这时一个小个子男人,怪怪地向我走来,他戴着矿灯帽子,脚穿一双长统雨靴,右手放在身后,我见他半眯着可疑的眼睛,心生戒备。他一伸手,亮出了驳壳枪。我的头都大了,但意外的愤怒产生的力气压下了恐惧,当即刷步上前,双手驾住他的右手,集中全身的剽悍,夺下了枪。

我拿着枪大叫:“村干部们,站出来!出了事,你们要负责任的!”

我的喊声镇住了一部分人。这时走出一个瘦子,说:“我不是干部,但我能说普通话。”他看了我的介绍信后说,“不相信!现在连四大家公章都有假,父亲也有假的,只有母亲是真的。你们是偷摩托车的盗贼,打110!”当场一个矮子递给他一个砖头似的大哥大。

那会讲普通话的人喊道:“喂喂,所长,请你快来!抓到了几个偷车贼。”

望望线人厝仔和难看的女人,一个个贼头贼脑,我笑了起来,大声说:“真像!”

人丛中一个村干部走出来,向我解释:他们村里摩托车多次被盗,今天安排抓贼,不料碰到我们了。我将驳壳枪交给了村干部,给村长详细讲我来这里的目的,他有礼貌地听我讲述,却没同意邀我去村委会,看来还是半信半疑。

有几个年轻人在哇哇大叫,像是要将我捆绑起来。无法与他们沟通,我只跟村长说话,没有理睬他们。

忽然传来摩托车的马达声,会讲普通话的人喊道,巡逻警车上山了!

“嗨,是你们哪!”派出所长看见我打了个招呼,原来我们是老相识,他们去官桥执行公务时认识的。除了怪我独身夜闯山村,倒没有多说什么。

我们进了一幢木头房子,线人说这是村委会。接着和村干部商量如何解救王新宇,村干部把黑仔找了来,让他交出买来的孩子给我认,一会儿黑仔抱来个男孩,只有四岁,后脑勺留了个小辫儿,可怜的孩子蜷曲着,像一只听天由命的小狗。他不是王新宇,我无法问这孩子是从哪里买来的。正当我们要离开时,姓陈的线人,在外大叫:“他们家还有一个男孩。”

黑仔听到喊声,起身就跑,派出所长将他一把抓住,要他将另外一个孩子抱来,黑仔用闽南话乱喊,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不知谁用普通话喊:“公安打人!”

这一声喊叫,像往炉灶里丢进了爆竹,炸锅了!厝仔和那个难看的女子跑得没影了。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村长害怕激起群众的暴力行为,要我们快走。所长没忘记押着黑仔往村外跑,刚到村口广场,被另一批村民团团围住,不知谁用土枪向我们开了一枪,所长也拔枪朝天射击,但村口的一盏贼亮的大灯,把广场照得如同白昼,眼看村民越来越多,包围圈越缩越小,情况十分危急,我向所长使个眼色,夺过他手中枪,砰的一声,打灭了大灯,广场一片漆黑,我们趁机脱离了危险。这就是我另外的一面。

村干部最后还是将那孩子抱了来,在路边修理小店追上我们。小家伙一双惊恐绝望的黑眼珠,震摄人心。他不是我的儿子,但是,我却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细嫩的小脸。

我和所长线人一起冲出重围后,顺路往山上跑,可是前面没路了。我拿出包里的手电筒,警察也拿出一个,糟糕的是两个电筒的灯泡都坏了,伸手不见五指,下不了山了。为了不跌下悬崖,我提议按路基的影子,头朝上脚朝下,一步步地往下爬行。等爬到了公路,警察的电筒又亮了,我们都一身大汗。

“没有想到一个画家,还能演动作片,比我们条子还行啊!”在大家喘气的时候,所长拿我打趣。

“这是逼不得已呀,所长!那一枪,你猜怎么着?我是在大学军训时练就的。”

线人是海边官桥人,只好随我们一起下山,警察用警车送我回官桥。回官桥后,我给了线人500块。

冒了大险,仍是水中捞月,心乱如麻。乖儿子,我欲哭无泪。同时想起那两个被拐来的孩子,那么柔弱,那么无助,他们是从哪里来的?父母也一定是伤心欲绝。我无力为他们做点什么,除了遗憾,心的某处丝丝缕缕的隐隐作痛。

夜袭贩卖儿童的中介人

旅社热水器坏了,我们三人拖着又累又乏的身子,咬着牙洗了个冷水澡,陈隆洗完后在打寒噤,老天保佑,小伙子不要生病啊。第二天醒来,一个个生龙活虎,心里松了一大截。早餐后,他们与晋江市的内坑派出所联系,我也跟着。那几天,他们把我当作花瓶似的保护着,有些活动不让我参加。我给他们讲了夜闯山村的故事,他们该对我刮目相看吧?然而,陈隆说:“教授,你在家等消息吧。这次,说不定我们会和那里的民兵干起来的。”我说:“带上我吧,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陈隆说:“我们是警察,做分内的事,把你拖上去冒险,那是违法的。”我说:“你就把我当作不拿工资的打工仔好了。出了问题自己负责。”陈隆韩勇都笑了。这样,我算是入伙了。

内坑镇与官桥镇仅隔一条小港,内坑派出所离我们住地还不足一公里。要找的人,叫尤树典。是人贩子吴有国交代要买新宇的中介人。许多人指认是他。因案件是南安市受理的,晋江市警方曾经和陈隆韩勇找过尤,但尤矢口否认,手头又无过硬证据,晋江警方不同意我们带尤到南安官桥镇。本想强行带走,可是该村有一支二百人的保安队(对台前线民兵),都配有武器。真枪实弹的二百人,可不是官桥镇上的小混混。

所以第二次找尤树典调查,就有点棘手。尤的老婆见了我们就说,老公不在家。去哪儿了?不知道。看来他是在躲着我们。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回身来到了野外。天黑了以后,三人潜伏到尤树典家附近的龙眼树林里,选择一个利于观察他家前后门的隐蔽位置蹲点守侯。龙眼在我们家乡叫桂圆,属高级水果,市场上只有干果卖,很少吃到新鲜的,可这里遍地都是。我们在龙眼树下信手摘来尝个痛快,格外香甜!苏轼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那是一种豁达,其实心里仍然想着长安。同样,桂圆再好吃,我也不愿常留在这里。

我们决定,晚上偷偷将尤抓到官桥审讯。

适逢深秋,这地方还不冷,但深夜还是有沁人的凉意。天黑了,我们悄悄潜入村子,利用桂圆树作隐蔽。十二点了,尤还没有回家。夜愈深,天越冷,我们都穿着短袖衬衣,有点坚持不住。我提议,到尤家的平台去守。

我们绕到后门,三人搭起了人梯。我在下面,陈隆中间,韩勇最上层。小伙子身手矫健,翻身到了平台,他抛下我们带去的绳子,于是我和陈隆也上去了。谁知平台风更大,真有点顶不住了,大家当即决定进屋里去避风。正在此时,听到他家的大门吱的一下,尤树典潜回了家。夫妻俩用闵南话叽里咕噜说了半晌,然后,尤的老婆带孩子去二搂休息,尤到院子来洗澡。好家伙,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子,带着黑影仿佛更高大了。但我们觉得机会到了。悄悄扭开搂门,下到一楼,韩勇在后房拿了一个床单,我们屏声静气在房里等候。尤一进房里,韩勇就用床单蒙住他的头。陈隆将他按在地下,反手拷住了他,并用手枪顶着他,威胁道:“敢喊就一枪打死你!”他也就不敢吱声。绳索结实地绑在床单上,拖着他悄悄离开,躲过民兵巡逻队,到了大路,押着尤步行回到官桥,到旅社时已是凌晨三点多了。

审问时,狠狠批评了他,他承认了错误,并保证配合我们。他交代去年九月份是听到开摩托出租的王超说,有个一个石材老板要买小孩,然后将吴有国介绍给王超的。

线索接上后,我们带着尤去紫帽派出所,张指导员曾接待过陈隆,像老朋友那样再一次热情地接待我们,并亲自开着警车陪我们到该镇的白崛后村进行调查。晚上才找到王超,张指导员理解我们的难处,同意将王带到官桥安安旅社进行询问。用车将我们送到旅社门口,我们想留他吃点夜宵他也不肯。上次带陈韩二位跑一天,并请吃饭也是他。陈隆说:“这样的好警察少有,回去后一定禀明领导,要政治处发一封感谢信来。”晚上加班,我们详细审问了王超,他的交代与吴有国、尤树典相同。给了吴三十元钱是事实,没有买到王新宇也是事实。并说到石材老板事后埋怨的话。

我对石材老板寄予了很高的希望,为了防止王超走漏风声,将他留在旅社,在我们房里加了一个床住了一晚。第二天由他带我们去找石材老板核实。在磁灶镇派出所民警的协助下,终于找到了石材老板王林生。老板交代,他弟弟一个五岁的男孩去年死了,弟媳没有再生育能力,想买一个男孩,但这个小孩被别人买走了。问他为什么不当时买走?他说,找算命先生给耽搁了。我们不放心,继续走访他的弟弟、邻居、村干,证实他没有说谎。

老天又一次作弄人,彻底绝望了!夜晚,陈隆靠在床上,闭上眼,喃喃说出我心里的话:“王新宇,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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