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桂美付博生
(1.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院,山东 淄博 255049;2.武汉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武汉 430072)
《廉石居藏书记》是清乾嘉学者孙星衍(1753-1818) 于嘉庆十六年(1811年) 引疾归田后居于金陵孙氏祠堂,把未能收入《平津馆鉴藏记书籍》的善本重加挑选并为撰写解题。可惜的是,孙星衍生前未能把这些解题编纂成书并刊刻行世。道光十六年(1836年),陈宗彝才从孙星衍的长子孙廷鐻处访得稿本,仿《孙氏祠堂书目》的体例设置类目,分为内、外编各一卷。因孙氏祠堂内有五松园,五松园的匾额叫廉石居,陈宗彝因名该书为《廉石居藏书记》。
《廉石居藏书记》与《平津馆鉴藏记书籍》一样是孙星衍的善本目录,汇集了孙星衍为自己的善本书撰写的解题135篇。这部目录没有明显的功利目的,在著录内容上便没有《平津馆鉴藏记书籍》做得严谨规范,因而显得个性突出,颇具特色。
就著录内容来看,《廉石居藏书记》在统一著录书名、卷数的前提下,主要涉及以下方面:
(一)著录、考证相关人物。孙星衍对各书所涉作者、编者、注者、校刊者、序跋者等或予直接著录,或为简单考证,或补充前人记载之缺失,或纠正前人著录之讹误。
1.直接著录,不作介绍。如《礼书》云宋陈祥道撰,《左克明古乐府》题元豫章左克明编次,《焦氏易林》云明周曰校校刊本,《人物志》云魏刘邵撰,凉刘昞注,有阮逸序,王三省跋等。此类所涉撰、编、校刊、注、序跋等相关人物多为一般学者所熟悉,孙星衍因此直接著录,不作赘述。
2.根据相关文献简介相关人物。对那些一般读者不太了解的撰、注、序、编、刊者,孙星衍往往根据相关文献作简要介绍。如《虎钤经》,宋许洞撰。许洞,以文章著称于时,得欧阳修赏识,但《宋史》无传。孙星衍据《中吴纪闻》简介其生平:“按:龚明之《中吴纪闻》称许洞登咸平三年进士第。平生以文章自负,所著诗编甚多。欧阳文忠公尝称其为俊逸之士。真庙祠汾阴时,洞为均州参军。在路献文章,令诏试中书。又记其父太子洗马仲容坟在城西,则吴有洞故居也。”[1]又如《五朝名臣言行录前集十卷后集十四卷续集八卷别集二十六卷道学名臣言行录外集十七卷》,云前集后集朱熹撰,李衡校正,续、别、外三集李幼武撰。外集前有景定时赵崇硂序。孙星衍根据《江西志》与《宋史》的记载,对赵崇硂、李衡作了简单介绍:“崇硂为太宗长子汉王元佐九世孙,李安居《江西志》载为庐陵人,宝祐二年进士。李衡见《宋史》:江都人,官秘阁修撰,致仕,居昆山,聚书万卷,号乐庵。”[1]这些介绍虽然简要,但为我们了解撰、注、编、刊者的生活年代、仕履、好尚、成就等提供了重要信息。
3.对相关著录阙焉不详者予以补充,对此前的错误著录予以纠正。孙星衍本着严谨、求是的态度在观照、查考撰、注、序、编、刊相关人物的同时,往往指出此前文献记载的缺失,也纠正了此前著录的一些错误。如《南岳总胜集》,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地理类》云不详撰人,《宋史·艺文志》也没有记载作者。孙星衍指出该书乃“山阴陈田夫撰”,补足了晁氏《读书志》及《宋史》不著录的缺憾,认为二书未著录乃“盖其疏漏”。[1]《黄庭内景玉经及外景玉经各一卷五藏六腑图说一卷》,云梁邱子注。郑樵《通志·艺文略》两载《黄庭内景经》,一云梁邱子注,一云白履忠注。孙星衍根据《新唐志》著录有白履忠注《黄庭内景经》,《新唐书·隐逸传》云白履忠号梁邱子,认为梁邱子乃白履忠之号,郑樵将一人著录为二人,是错误的。孙星衍进一步分析了郑氏致误之由,认为郑氏“大率钞录书目家文,不见原书,不加考核,其疏甚矣”。[1]
(二)著录版刻年代,判断版本优劣。此为《廉石居藏书记》的重要内容。纵观全书,孙星衍主要做了以下工作:或直接著录版刻年代,或由序跋及相关文献判定,或纠正前人著录之误,或从不同角度鉴定版本等。
1.对版刻年代比较明确的,直接著录。如《韩诗外传》云元板,《管子》云明朱东光刊本,《虎钤经》云旧钞本,《南岳总胜集》云有序影宋钞本,《元次山集》云明湛若水校本,《通鉴纪事本末》云大版宋椠本等。
2.据序跋、题识、书目著录等判定、推断刊刻时间。如《十七史详节》40册,宋吕祖谦撰,明刘弘毅校正。前有明正德时李坚叙,称“刊于正德丙子”。后有刘弘毅跋,云“肇于本年癸酉,竣于今年丙子”。[1]孙星衍据前后序跋,确定该书刻于明正德十一年(1516年)。又据《新编古今事文类聚》“外集目录后有木条”,题“泰定丙寅庐陵武溪书院新刊”,[1]而泰定丙寅为元泰定帝三年(1326年),断定该书“盖元刻本”。[1]对毛晋校刊的《窦氏连珠集》,孙星衍直接采用了钱曾的鉴定结论:“即《读书敏求记》所称影宋旧钞本也”。[1]
3.纠正前人误说。孙星衍通过考订,发现并纠正了一些前人版本鉴定上的错误。如《颜鲁公集》十五卷,前有杨一清序,后有留元刚及都穆序。孙星衍根据都穆序云《颜鲁公集》有留元刚及都穆两个版本,都穆本十五卷,留元刚本已经残缺,仅存十二卷。两本内容互有不同:留元刚本有公文补遗及年谱行状,都穆本无;都穆本有自《政和公主碑》至《颜夫人碑》十首,元刚本无。都穆序又有“今僭为编订”[1]句,孙星衍根据这篇序文,判定该本为都穆私定本,指出《四库全书》所收亦为此本,孙星衍怀疑四库本可能脱去了都氏序,故疑为留元刚本,以致判断失误。
4.多角度描述、判定版本优劣。孙星衍主要着眼于行款、墨色、版口、版式、字体、全阙等判定版本优劣。如《补注释文黄帝内经素问》云:“十三行,行廿三字。纸墨色甚旧。惜不及校,必有胜于今本者。”[1]是着眼于行款、纸墨。《元版兰台秘藏》云:“十行,每行十七字。黑口板。审是元本。”[1]是着眼于行款、版口。《通鉴纪事本末》云:“十一行,行十九字。大版宋椠本。”[1]是着眼于行款和开版大小。《李贺歌诗》四卷《集外诗》一卷,云:“此编为宋本旧式,可贵也。”[1]是着眼于版式。《赵松雪集》云:“此书字体甚似松雪书,盖当时仿其书法所刻。”[1]是着眼于书法字体。旧钞本《虎钤经》云明刻“不如此本之全”,[1]则是着眼于版本的全阙来判定其价值。
对一些此前尚不能判断版刻年代的书籍,孙星衍往往根据版本情况及文献记载谨慎地做出判断。如《群书备数》云张九韶撰。张九韶是元末明初人,但该书究竟刻于元末还是明初,无直接证据。孙星衍根据“纸版亦似弘正已前”、书中木刻图印有“临江张氏”“美和”“林下一人”等版本依据,辅以明凌迪知《万姓统谱》云九韶以元时累举不第,明洪武初辟为国子助教、翰林编修等文献记载,判断“是书或九韶未第前所著”,“似称‘林下’为未入官时也”。[1]孙星衍结合纸版、图印及生平经历对《群书备数》刊刻时间的判断大约可信。
孙星衍判断版本优劣,多与官修《天禄琳琅书目》和《四库全书》作比较。前者较少,后者较多。如《附释音春秋左传注疏》云:“《天禄琳琅》有之,以为元版本。”孙星衍特别指出己藏本更加精善,判断为宋本元印:“此本喜无缺叶,十行大字,每行十七字。注疏本宋本元印之最古者。”[1]对自己收藏的《四库全书》未录之书,往往表达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进呈朝廷的愿望,如《王叔和脉经》云:“当开四库馆时,搜罗未得,未以入录。予得此,将汇以呈御”[1]《岑嘉州集》云:“四库馆未收,他时汇以呈进”[1]对四库本残缺,己本齐全者,宝爱之情溢于言表,如《陈伯玉集》云:“四库馆所收七卷,缺文四首,以《文苑英华》补完。此本俱有之,足宝也。”[1]对与四库版本不同者,孙星衍认为也有并存价值,如孙星衍所藏《元次山集》乃明湛若水校十卷本,《四库全书》所载为十二卷本,孙氏指出两本卷数不同并两存之。即使与四库本相同的,孙星衍也予以著录并明确指出。如《颜鲁公集》云:“四库所收即此本。”[1]
(三)关注书之篇卷次第。孙星衍重视著录篇卷次第,力求通过卷次展示书之篇卷移易、内容全缺等情况,以便判断版本价值。如其据《补注释文黄帝内经素问》书后木刻印记知该书原为二十四卷,坊刻时重加订正为十二卷,指出“是坊本已改古时篇第”[1]孙星衍也纠正了此前书目在篇卷分合上的一些错误认识,如《庄子》十卷,孙星衍引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云:“书本五十二篇,晋向秀、郭象合为三十三篇。”[1]孙氏据《隋书·经籍志》载向秀注本二十卷,郭象注三十卷,俱不作三十三篇,指出古者篇卷相同,晁公武说不确。
(四)重视学术价值。《廉石居藏书记》非常重视对书之内容进行评价,尤其着眼于学术价值。如宋刘应李编《新编事文类聚翰墨大全》,孙星衍特别指出其价值:“王象之《舆地纪胜》及欧阳忞《舆地广记》皆无中原西北诸路地里事实。此宋元时书,足补其缺。又在《元一统志》之先,亦可用也。”[1]
(五)著录书之来源。孙星衍家富藏书,一生拥有藏书三千余种,不乏善本,主要依靠钞、购及朋友赠送累积而得。《廉石居藏书记》中数处记载了孙书之来源:有友朋赠送者,如《玉历通政经》云“故友屈文学所赠”;[1]有托人录存者,如王象之《舆地纪胜》二百卷,是孙星衍托友人何梦华以四十万钱录存而得;有借钞者,如门生洪莹购得宋刻《方舆胜览》后,孙星衍借钞存笈;有购得者,如宋版不全本《类编秘府图书画一元龟》二十册,乃自购于吴门而得。还有些曾在师友处寓目之书,孙星衍也有说明,如宋版《胡曾咏史诗》云:“辛酉年九月十九日,江君藩购得此本于扬州书肆,以归秦太史恩复,予及见之。”[1]《李翰林别集》云:“版藏吾友王国博芑孙家。”[1]也有孙星衍以己藏赠友人者,如其将乾隆九年(1744年)中州彭家屏在南州所刊《人物志》补完,赠送臧庸;又将影宋钞本、合校钞本《唐律疏议》分别赠阮元、孙冯翼。由此可见,乾嘉时期师友、师弟之间交流切磋、互通藏书有无的良好风气。
(六)著录校勘情况。孙星衍不仅喜爱藏书,而且能集藏、校、读、刊于一身。作为乾嘉时期重要校勘学家,孙星衍的校勘成果在《廉石居藏书记》中也有体现。如孙星衍所藏《商子》乃緜眇阁刻《先秦诸子》本。为校该书,他汇集了程荣《汉魏丛书》本、吴勉学刊本、朱蔚然校刊二卷本,又从朱文翰处借得郑寀刊本,合数本校勘,发现各有所长,并为没有条件利用宋本比对而深感惋惜。因孙星衍对版本价值的判断多基于对异本之校勘,其结论因此信实可据。
除了记载自己的校勘成果,孙星衍也记载了一些自己了解的他人的校勘情况。如其于元版《韩诗外传》条云:“吾友赵司马怀玉偕卢学士文弨校刊一本,依据书传,颇多改正之处。附《补遗》五版于后,诚为善本,因并存之。”[1]于明赵用贤依宋本校《韩非子》条云:“曾属吾友毕以珣校勘。卷十一末有‘有相与讼者子产离之而毋得使通辞”一条,共七十六字。余亦有文字异同。”[1]
《廉石居藏书记》虽然也是孙星衍为己藏善本撰写的解题,在一些比较罕见的版本中也表达了进呈朝廷的愿望,但总体来看,该书没有太强的功利目的,其基本特点是:篇幅长短不一,没有统一规定的著录义项,版本价值与学术价值并重,理性著录与个性阐发结合。
(一)篇幅长短不齐,著录义项不一。从解题篇幅来看,《廉石居藏书记》长短不齐,悬殊较大。短者虽片言只语,但着眼点明确,往往数语之中,特色毕现。如:
《春秋榖梁注疏》云:“右《春秋榖梁注疏》二十卷。九行大字,每行二十一字。明本。胜于今汲古阁
本。”[1]
《稽古录》云:“右《稽古录》二十卷,明弘治时山西巡按杨璋刊本。前有国子司业余姚黄珣序。”[1]
《历代小史》云:“右《历代小史》一百五卷,明李栻辑。录《路史》而下,至明代诸家所纪,种各一卷,皆节其文者。”[1]
以上数例,有的着重说明书之行款、版本价值;有的著录版本、序跋;有的简介内容、特色等。虽然关注的角度不同,但短小精悍、言简意赅是其总体风格。
《廉石居藏书记》中更多的解题篇幅较长,如《北堂书钞》:
右《北堂书钞》百六十卷,明人影宋钞本。虽文字讹舛,然是虞氏原书。校之陈禹谟本,有天渊之别。世南此书成于隋代,故《隋志》、《旧唐志》皆已著录,惟作一百七十三卷,与此不同。《玉海》引《中兴书目》云‘分一百六十门’。卷数相符,知非后人刊落之本。《玉海》又称:‘二馆旧缺,唯赵安仁家有之。真宗命内侍取之,手诏褒美。’则自宋代已珍秘之。今陈禹谟刊本,亦据此刊版。故云:‘是书传写讹脱,几不可读。’禹谟以意增损,又以俗本经子之文改易原书,纰缪已极。此本得于吴门,前有‘纫佩斋清赏图书’,是明人所钞。虞氏引《尚书经》,在天宝时未经改定之先,故‘畯民用章’、‘钦乃逌司’、‘敬尔繇狱’、‘其克有勋’之属,皆用古字。今陈禹谟本,悉依俗本《尚书》更正,赖此存古书梗概。海内藏书家不乏人,未知尚有此书佳本否。如无佳本,此即至宝。后有重刊者,倩通人少加校核,胜陈本倍蓗也。[1]
在这篇解题中,孙星衍着重著录了《北堂书钞》的书名、卷数、版本,隋、唐《志》著录情况,自宋以来的珍秘程度,说明当时流行的明陈禹谟刻本之底本、弊端:“今陈禹谟刊本,亦据此刊版。”“禹谟以意增损,又以俗本经子之文改易原书,纰缪已极”。介绍此本来源、胜处:“得于吴门”,较陈本更能“存古书梗概”,因而远胜陈本。相比之下,这篇题跋涉及内容多,叙述比较详实。
就全书来看,《廉石居藏书记》著录义项几乎囊括了版本目录的所有内容,涉及了书名、卷数、作者、编者、校刊者、序跋者、版刻年代、行款、版口、墨色、纸版、木记、图印、书籍内容、学术价值等诸多方面。但就单篇来看,并没有规定统一著录的体例、义项,著录内容往往随书而定,比较自由、灵活。总体而言,《廉石居藏书记》有的解题言简意赅,数语中的;有的挥洒自如,内容详实。在篇幅上并不追求整齐划一,而是力求突出特色,彰显个性。
(二)版本价值与学术价值并重。与《平津馆鉴藏记书籍》比较侧重各书的版本价值不同,《廉石居藏书记》有的注重版本价值,有的重视学术价值,更多的则兼顾了版本与学术两个方面,总体上体现出版本价值与学术价值并重的特点。
1.关注版本价值者,如《韩昌黎文集》“此盖麻沙坊版,甚精致,不必以改朱晦庵考异旧例为嫌也”[1]。
2.关注学术价值者,如《晏子春秋》“儒家书此为第一,又是刘向手定,篇第完备,无讹缺,甚可宝也”。[1]
3.学术与版本价值并重者,如《天下名胜志》是明曹学佺以乐史《太平寰宇记》、祝穆《方舆胜览》、王象之《舆地纪胜》等书为基础,费十年之力,撰写而成。孙星衍指出该书价值有四:足补乐史、王象之书所未备;多引地理古书,保存文献之功尤为可取;体例仿《元和郡县图志》、《太平寰宇记》,最得古人地志之法,胜于《明一统志》;书版久已不存,流传较少,值得后人宝爱。鉴于该书学术、版本方面的双重价值,孙星衍赞其“明人著述善本,此为弟一矣”。[1]对《武经总要》,孙星衍同样从“最为专家有用之学”与“刻本甚少”[1]两个角度充分肯定了其价值。由以上两例可以看出,版本价值与学术价值并重是《廉石居藏书记》的鲜明特色。
(三)理性著录与个性阐发并存。通观《廉石居藏书记》,孙星衍对作者、编者、版刻年代、行款、字数、纸版、序跋、校勘等内容的著录比较严谨、理性,涉及到学术价值的评判时往往掺入一些个性因素,阐发自己的学术观点,表达主观的学术感慨,表现出比较明显的学术倾向。如其于《商子》中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诸子书由后人追辑,惟《墨子》、《商子》由其手定。其词反复详明,真三代以前古书,并非伪作。急宜校付剞劂云”。[1]这与他在《晏子春秋序》中提出的“凡称子书,多非自著,无足怪者”,[1]在《孙子略解序》中提出的“惟此是其手定,且在列、庄、孟、荀之前,真古书也”[2]的观点是一致的,体现了孙星衍对先秦子书作者的思考与见解。
孙星衍一生奉儒学为正宗,力贬佛教,曾撰《三教论》辟佛尊儒:“惟释氏后出,僻在西域,无文字,仅借翻译以传其教”,[2]“世人妄尊其学,比于儒家道家之言,亦已过矣”。[2]在《廉石居藏书记》中,他一如既往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如在明王圻撰《谥法通考》中,孙星衍从多个角度对该书做出了比较客观的评价:“圻此书,考古之学,亦不能精核。且不载各书出处,是明人之习。然亦颇详历代之制。惟后卷厕入释氏称谓,应加削除耳”。[1]孙氏特别指出后卷“厕入释氏称谓,应加削除”,表达了其儒释界限分明、不相混杂的观点。
对神仙道术之虚妄,孙星衍亦持批评态度,如在《真诰》中借题发挥,通过举明代邓鄤之例,对“抉箕之弊”予以批评:
按:其书记神仙降形书写歌诗之属,似近世所谓扶箕降仙书者。道术小数,能致鬼物,亦或有之。所云仙人名目,皆寄托也。人,阳也,而接于阴,非致福之道。明郑鄤以家数世降仙扶箕,父母信奉之。其父以仙人责过其母,温体仁附致其罪,不得。遂以此事罪鄤以逼父杖母,罹于极刑,天下冤之。抉箕之弊如此,可不畏欤。[1]
在题名陶弘景撰的《周氏冥通记》中,孙星衍表达了类似的思想:“此书略似《真诰》,率皆纪梦及神怪之谈。云某日所受记书,盖如今俗扶箕致仙鬼书也。圣戒索隐行怪,传言矫诬鬼神。陶弘景学不纯而近名,乃有此等撰述。”[1]通过这些个性化的阐发,可以看出孙星衍不信佛教、力戒道术、不语乱力怪神的比较正宗的儒家思想。
孙星衍非常崇尚元明两朝地方官好古敏求,到任后访求地方文献古迹,刊刻古书,致力于一方文教的有益做法。《廉石居藏书记》中著录的《昭明文选李善注》为元奉政大夫同知池州路总管府事张伯颜刊本。孙星衍节录书前元大德时北海南道肃政廉访使余琏序,简介该书刊刻经过:“即池故处,吾归老焉。同知府事张正卿来,俾邑学吴梓校补遗谬。遂命金五十以自率,群属靡不从化”。孙星衍据此判定此书刊于池州,并由此引发了他对元明遗风的一段感慨:“元明当道到官后,每访求邑之文献古迹,兴废继绝,多刊古书,存贮公府。想见古人声名文物之盛。今无其比,并前人存板亦皆坠失不修,可慨也。”[1]
《廉石居藏书记》中个性的主观阐发与理性的客观著录相结合,不仅构成了该书的一大特色,而且多方面地体现了孙星衍的学术思想。
乾嘉时期,学风浓厚。书重宋元、伸汉抑宋、经世致用等是该时期学术风尚的突出特点,此在《廉石居藏书记》中也有比较鲜明的体现。
(一)重宋元,轻明版。乾嘉时期私人藏书兴盛,书重宋元成为一时风气,主要原因是宋元本讹误较少,即使有错,也多非校改所致,致误之由往往有迹可循。明人刻书多主观臆改,变乱次第,故有“明人刻书而书亡”之说。重宋元、轻明版因此成为乾嘉时期的普遍风气,这种风尚在《廉石居藏书记》中有明确体现。孙星衍在《李贺歌诗》四卷《集外诗》一卷条云:“此编为宋本旧式,可贵也。”[1]于《甫里集》条云:“犹是宋人旧本,明人未曾改乱者。”[1]于《陆宣公集》条云:“审是元本,可宝也。”[1]以上三书或因维持了宋本旧式,或因是宋元本而受到格外宝爱。
对明刻本存在的弊端,孙星衍也毫不留情地表达不满、批评。如在《李卫公文集》二十卷《别集》十卷《外集》四卷中,他明确指出“明人好改旧书次弟”[1]之弊端,对此本尚能保存宋本旧式感到欣慰:“此本虽加评点,刻不甚精,然宋本旧式未改,亦可宝藏也。”[1]对明人刊刻时妄增的内容,孙星衍希望恢复旧观。如《明律条疏议》多引《唐律疏议》,孙星衍发现《职制律》中“奸党”一条,为明时增立,非《唐律疏议》的内容。孙星衍供职刑部时曾屡请胡司寇奏删此条,没有实现,希望“以俟后之通达者徐徐议其事”。[1]
(二)伸汉抑宋。伸汉抑宋是乾嘉学派的治学倾向,孙星衍一生坚守。其代表作《尚书今古文注疏》不取宋儒之说,无论正误,即是这一倾向的典型实践。在《廉石居藏书记》中,孙星衍也多次申述了这一主张。如在宋陈祥道撰《礼书》条中明确指出:“宋人考古之书,多参臆见,不能深悉许、郑制作原流,反以为谬,固不足取。”他谆谆告诫子孙:“吾子孙好学者,应求汉人传注及聂崇义书为主,勿为陈氏所误也。”[1]在明王圻撰《谥法通考》中,指出宋苏洵所撰《谥法》四卷,取刘熙等六家《谥法》,“以意删定,亦已妄矣。至谓《周书·谥法》以鄙野不传,可知宋人绝不读古书,其所著必无可观。”[1]对元赵汸撰《春秋师说》不能远引贾逵、服虔传注,只援近代俗师之言的做法,概括为“宋元人结习如是”。[1]在《春秋比事》条,对“自科举之学兴,明以来通人名士所谓经学,皆不求声音、训古、师传之学”[1]深表不满。
孙星衍虽然伸汉抑宋,但对宋元著作并没有完全否定,有可取者也给予了充分肯定。如云元赵汸撰《春秋属辞》:“书虽称属辞,实则兼比事之义,创为大凡。有元人一代经学,不可不存,亦尚非臆说。”[1]又在赵汸所撰《春秋左传补注》中云:“其书兼取杜预、陈傅良之说。傅良《左传章旨》不可见,赖此存梗概云。”[1]孙星衍对聂崇义、王应麟、马端临诸家以实学见称者更是推崇,其于《皇祐新乐图记》中云:“宋人实学不诬,惟聂崇义之《礼图》及此。”[1]在宋王应麟撰《四明文献集》中指出:“是此书世无刊本,可宝也。南宋以实学传者,惟厚斋、马端临数人。其文有书有识,当存。属好事友人刊行之。”[1]
(三)经世致用。乾嘉学者尚实学,重经史,经世致用是其治学的终极目标。作为乾嘉学派的重要一员,孙星衍通经、明史,精于刑律、地理,欲以经术饰吏治,治学具有明确的、强烈的治世目的。这一思想也体现在《亷石居藏书记》的相关解题中。如孙星衍认为宋吕祉撰《东南防守利便》之价值正如其序所云:“故自六朝建都以来,沿江戍守、城池、宫室、郊庙、河渠事迹,悉以类举。南北之事尽此矣。”[1]这部书曾被《景定建康志》征引,宋时已受到重视,孙星衍为时后人“不能用其言”感到可惜。孙氏曾供职刑部并为山东权皋使,明晰法律,其在《唐律疏议》条联系自己的断狱实践,表达了依古律断狱的致用思想:
自萧何、贾充、北齐、后周至唐,历代增损,以成是书。诚千古文献之征。汉臣多世传法律,唐时设律学博士。律令之学,渊源未绝,赖有此书。《疏议》于难断之狱,依经义折衷,尤得其平。近时有妾殴奴婢至死之狱,部臣以为律无明文,几不能决。其断法见此书,盖伤则减等,至死,以平人论。传云:“旧章不可忘也。”明时改移古律最甚。国朝损益得中,其哀矜明慎以致刑措之风,过于贞观之世远甚。存此以备旧章,折疑狱,亦律学之根柢也。[1]
综上所述,《廉石居藏书记》因未经孙星衍统一加工,故自由随性,真情毕现。孙星衍在客观的版本著录中抒发了一些主观的学术观点,表现了比较鲜明的学术倾向,既体现了他的版本目录学思想、水平,也彰显了他与乾嘉学派相一致的治学主张、理念,是我们了解其学术思想及时代风尚不可忽视的宝贵材料。
[1](清) 孙星衍.平津馆鉴藏记书籍 廉石居藏书记 孙氏祠堂书目[M].焦桂美,沙莎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清) 孙星衍.问字堂集岱南阁集[M].骈宇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