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色的玻璃罩
她生于665年前后,是高宗和武后的最后一名子女。她有四位哥哥,还有一位夭折了的姐姐。
那个时候,高宗跟武后还琴瑟和谐、夫妻恩爱,于是她一出生,就寄托着连同夭折的姐姐的双倍疼爱,武则天要给这个女儿的,是天下所有。
因此,她拥有了别人梦寐以求的梦幻童年。身边,是亲情环绕下的父慈母爱与兄长的呵护;贵为天下之主的女儿,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知道什么叫民生艰苦,也不懂斗争的残酷和生存的艰难,快活并且任性地活着……
她的成长,几乎是置放在玻璃瓶子里的,补偿也罢,爱幼也罢,她那位绝代风华的母亲正尽自己的全力保护着这个可爱的小女儿—我们可以不信任高宗的周全,却不能不相信武则天保护一个人的能力。
但就是这样的爱护,在八岁那年,却也遭遇到了一场意外—也许在有些人眼里,这应该是灾难—她去外婆家的时候,遇到了自己的表哥贺兰敏之,“尝为敏之所逼”。
有人认为,她被强奸了,因此触发了武则天的愤怒,因为“武则天可以容忍外甥与自己的母亲私通,但不能容忍他奸污自己钟爱的小女儿,因此这件事一出,就坚决把贺兰敏之除掉了”。并推论,“它对太平公主的影响可想而知。在以后的岁月中,太平公主私生活上的混乱既与家族和社会风气的影响有关,也与她幼时的经历不无关系”。
如果是强奸,则必然是一种童年创伤。而童年创伤,它的后果是很严重的,它会让一个人在长大以后心理异常,也会让她对生活的某些方面产生恐惧感和排斥感。如果太平真的幼年被强奸,她要么变成终生排斥身体亲密,要么变成放弃人生的荡妇。显然两者都不是—她的放荡是嫁给武攸暨以后开始的,这是后话。
就在她初长成的时候,大约十四五岁,她还穿上武官的服饰在父母面前跳舞。父母笑着问她:“你又做不了武官,为何要这样?”她回答说:“将它赐给驸马可以吗?”
小小年纪,就主动要求婚配。这注定,爱,将是她一辈子的劫难。
但那时未来的一切还是粉红色的,童年的那段往事,并没有破坏那粉红色的玻璃罩,以及里面所承载的浪漫爱情、美丽婚姻、优雅男子……
这不是强奸,这是一场意外,而这场意外,却让太平开始向自己的梦进发。
和亲的惊险
太平八岁,武后为母亲杨氏之死而度其为道士,“以幸冥福”。
作为太平的母亲,她深深意识到宫廷丑恶、政治险恶,粉红色的玻璃罩其实也并不安全,于是干脆再加上一层防护—入宫中道观,让女儿在宗教的庇护下得到安稳的成长。同时,也希望女儿在神仙空灵的世界里重新来过,让贺兰那坏小子的阴影永远消失。武则天在这里显示了更为人性化的一面,她拥有强大的力量,她做过很多对的错的事情,但是她也是一个女人,一位母亲。
在重重防护下,太平终于长大了,武则天松了口气,剩下来就是一个归宿的问题—恰好这个时候,吐蕃来求亲,点名要娶太平。
史书寥寥几笔,但是对于太平来说,这却是一次惊险—和亲可不是开玩笑,唐朝因为强盛并且自信的缘故,对少数民族不是色厉内荏的鄙夷,而是真正的威恩并施,所以,和亲几乎成为了唐朝的基本国策。在唐代289年间,曾出现过20位“和亲公主”,虽然这些“公主”真正出自皇家的只有六位,其余都是宗室之女、宗室外甥女或功臣之女。但是出嫁的“公主们”的家族都与李唐皇室有着密切的关系,其身份地位与“真公主”并无显著的差别—李家实在是很实诚。
因此,吐蕃点名要娶太平,是必须嫁的,拒婚将意味着战争的可能,将士的流血,经济的损失—国家利益面前,哪里容得下那么多儿女亲情?
但武则天不肯,为母亲的心。
这样一个小女儿远嫁异域,自己将无法再保护,从前的玻璃罩就白费了—这显然不是武则天的作风。
但是武后毕竟是一名政治家,不可能直接拒婚而伤及吐蕃的颜面,因此干脆把在宫内入观的女儿直接送到道观里,“乃真筑宫,如方士薰戒,以拒和亲事”。人家要求仙慕道,超越尘俗,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了。吐蕃知趣而退。
太平在道观里又待了些日子。
按照道教的观点,她显然还是肉体凡胎,尘心不死,她长大了,她不想待在这个虚无的世界坐看云起云落,相比起成仙得道,长生不老,她更向往俊美的男子、浪漫的爱情。
向爱进发
这次男主角是唐朝皇室世代的姻亲,名门士族之子,父亲的嫡亲外甥,姑姑城阳公主的二儿子—薛绍。
嫁给薛绍,她那位操纵性极强的母亲是不同意的,她嫌弃人家兄弟的妻子不显贵:“我女岂可使与田舍女为妯娌邪!”
看《新唐书》的意思,嫁给薛绍似乎是父亲的旨意,可是如果不是太平自己主动争取,高宗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违背妻子的旨意?天下之大,名门俊秀应有尽有,武则天不同意,高宗尽可以再择优异者嫁之,让妻子自己觉得顺当就是了,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薛绍?
答案只有一个,这是太平自己的选择。
在未嫁之前,必是早已认识了的。薛绍应该是太平生命中的另一个“表哥”。
“表哥”在古代有特殊涵义,表明着古代婚姻文化的一种传统—亲上加亲的中表联姻。姑舅亲的姐弟或者兄妹之间,因为能有机会在母亲的娘家见面,很多时候在与外界接触不多的情况下,“表哥”就是初恋情人或者第一性幻想对象,长辈们如果也愿意“亲上加亲”,中表亲自然能流行—由此可以想象,那位贺兰表哥给予她的,不是不堪回首的凌辱,而是对于爱情梦幻的朦胧向往。
但是能嫁给薛绍,还有一条重要的原因—薛氏是李唐家族的传统姻亲,是名门望族。换句话说,如果薛绍出身寒族,门户低微,那么太平再受宠,也是嫁不成的。因为那时门阀制度的身影还继续存在,在这种制度下,姓氏直接影响着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婚姻问题,乃至前途命运。李氏家族虽是皇族,但在当时并不是第一等的高门大族。建立唐朝以后,几代皇帝都对传统的一等大族特别是山东士族采取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当然,皇族也未能免俗,多与当世名臣或关中、代北贵族联姻—太平的对象,可谓门当户对。
权力的狰狞
在跟薛绍一起生活的那几年里,太平应该是最真实和最幸福的。在粉红色玻璃罩下成长起来的她,在父性文化里的秩序、礼法,自我设想的虚幻里,顺着幼年的路走下去,乖乖地阐释着自己最完美的梦幻。
七年以后,梦被打碎了。
她是公主,作为皇权的附属,权力这种怪物很快向她露出了自己的狰狞。
那个时候太平正怀着薛绍第四个孩子,一直在自己小家里不问政事地过太平日子,突然晴天霹雳—薛绍因谋反入狱。
她其实也知道,父亲去世以后,母亲独揽大权,离皇位已经一步之遥,斗争那样惨烈,堂哥堂姐们一个又一个倒下……但是那些离自己很远,她是个女孩儿,从小父母溺爱惯了的,薛家又是大族,跟政治联系并非那么紧密,自己的丈夫并不热衷于仕途,她以为,那些跟自己不相干。
她错了,她是太平公主。
作为武则天的女儿,在改朝换代的时候,她是武则天手里握着的一张重牌,这是她无法摆脱的使命。何况唐要改“周”,李要改“武”,李家将被杀戮殆尽,把小女儿拉进武家的保护罩里,也是母亲的一番心意。
所以,薛绍必须死。
两唐书对薛绍是否谋反,是两种相反的叙述:《新唐书》说他参与了谋反;《旧唐书》却说他是被诬陷。显然,他是被诬陷的。
当时武则天正要登上帝位,为了让自己的政权更加巩固,她需要引蛇出洞歼灭所有政敌,恰好侄子武承嗣弄了一块有“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字样的宝石,这的祥瑞正合武则天的意,她立刻把这块石头命名为“天授宝图”,又给自己加了一个尊号叫作“圣母神皇”,同时宣布要在十二月的时候亲临洛水,举行受图大典,并在明堂里接受百官朝贺,诏令各州的都督刺史以及李唐宗室外戚都在典禮举行之前的十天到洛阳集合—这个时候,认真归顺她的,自然乖乖地去洛阳,有反心的自然惊慌不安地露出狐狸尾巴。
于是,越王李贞和琅琊王李冲反了,由于准备不充分,实力悬殊,很快被镇压下去。这次谋反给武则天带来的好处,就是趁机清理和扫荡李家皇族—薛绍的哥哥正好牵连其中,太平这张牌正愁没机会用,这简直是送给武则天的机会。
流血的屠杀开始了,薛氏宗族几乎无一人幸免,薛绍下狱。惊慌失措的太平跑进宫里,跪着求母亲赦免自己的夫婿。
她的意想里,自己还是母亲疼爱的小女儿,她撒娇哭泣,母亲总会心软的,从前她想要什么,父母都会给的,她可是太平公主。
母亲果然给了,她的撒娇起作用了,薛绍没有被斩首,留了个全尸,饿死了,但是,还是死了。
从来对她百依百顺的母亲,亲手掐死了她最心爱最重要的东西,而那个男人之所以成为她的丈夫,是因为她是受尽万般宠爱的太平公主;被饿死,居然也是因为她是太平公主!表面是所谓的家族谋反,实际上却是因为母亲想把她嫁给武家的人—太平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爱人的死、爱情的碎,她却无能为力。
也许可以重新来过
垂拱四年(688年),薛绍“杖一百,饿死于狱”。
载初元年(690年)七月,太平公主嫁给了武攸暨。
两年里,太平拒绝接受薛绍的死。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丈夫,而是一个少女时代梦的破碎,一种常规秩序的崩溃,她拒绝接受。
而现实是,薛绍死之后,她被那位正要建立一个新时代的母亲,绑上了权力角斗的战车。她是公主,这是她的宿命,她只能属于政治,一切荣华本来就是它赐予的。
她依然拒绝接受。
但是,她毕竟是武则天的女儿,母亲虽然坚决处死了薛绍,但是在婚姻大事上又对这个小女儿表现出了让步的疼爱。本来是要嫁给武承嗣,史书说“会承嗣小疾,罢昏”。太平断然拒绝。
因为“承嗣尝讽则天革命,尽诛皇室诸王及公卿中不附己者”,这样一个男人,说不定就是害死薛绍的凶手之一,太平怎么会与杀死自己丈夫的男人同床共枕?
可是两年以后,她屈服了,母亲一直很疼爱她,让她拥有了薛绍就能给她别的,她是太平,天下宠爱集于一身,她一定能在别的、活着的男人身上找到跟薛绍一样的感情—有的人拒绝接受后会殉情或者不嫁,而太平在爱情梦幻破碎之后,则去寻找另外一个寄托的梦。
也许她爱上的不是薛绍本人,而是自己的爱情幻想。因为,她是太平,她拥有一切,当然也能保护一切,也许一切,可以重新来过—她嫁人了。
对于太平这位新丈夫,纵观两唐书,对这个人几乎没有任何个性的描述,《新唐书》形容他“沉谨和厚,于时无忤,专自奉養而已”,用四个字可以概括,就是面无表情。
武则天为了让女儿太平做正妻,杀了他现有的妻子,他面无表情;武家有荣,他跟着升官,面无表情;武家有毁(如诛武延秀),他也只是从王降为“公”,面无表情;只有一次给他加俸禄,他“固辞”—他跟太平一起生活了22年,生育了两男两女……
这是个明智的老实人。
那个时代是个女人扑腾的时代,武则天当皇帝,太平参政,韦后安乐乱权,男宠盛行,群魔乱舞,武家盛衰起伏,他不幸躬逢其时,既没有什么称王掌权的野心,也看穿了这个时代的本质,如果想安稳地活着,就必须“面无表情”。
他果然面无表情地终老,只是死后稍微不安稳了一下,因为受太平的牵连,被平了坟墓。
这样一个男人身边所围绕的,都是些纵横时代的女人,武则天、太平……都是些上蹿下跳的男人,武承嗣、武三思;又是男宠,又是政变,没完没了你方唱罢我登场,只有他,冷冷坐在边缘,看着这一出又一出惊天动地的闹剧,然后,抖抖袖子,退场。
极其聪明。
而这样一个极其聪明又木讷的男人,太平是很难爱上的,但是,在武家所有男人里,她实在挑不出别的,而那个叫做武攸暨的男人脸上,或许还能多少带着薛绍式的俊朗,母亲的命令如山而下,她没办法,只能如此,只好如此。
无法完全的“类己”
再次嫁人以后的太平,曾经试图在武攸暨身上唤起那爱情的再现,可是,不行,真的不行,你的母亲杀了人家的妻子,从那个时刻起,这个男人对于一切,包括新婚的太平,都是冷冷旁观而已,他合作、默然,但是平淡—这可不是太平想要的,从他身上找到当初的少女情怀的梦想破碎了,可是她现在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是一个年若芳华的少妇。父亲告诉她,要遵守利益,忠于丈夫;而母亲告诉你,你可以为所欲为,包括寻找情人。
在丈夫这里不能够找到“薛绍”,拥有情人也许是个好办法,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掌握权力,跟最高位者保持一致,所以武则天在这个时期这么评价自己的小女儿:“主方额广颐,多阴谋,后常谓‘类我。”
在中国古代,“类我”是一个极高的评价,意思是“像长辈”,而在一个祖先崇拜的国度里,这意味着有出息、有本事。
武则天说“类己”,是对太平的不一般的赞誉,而能获得这样的赞誉,是有原因的—幕后参政而低调内敛。
太平虽然境界不高,但天性聪颖,宫廷阴谋是技术活,不是道德经,她跟母亲学得很快。
史书上说“主内与谋,外检畏,终后世无它訾”,很多政事武则天都暗自与太平商量,只不过严禁太平走到政治前台,所以这个时候的太平,没有太多遭人非议的地方,只是《旧唐书》提了一句“但崇饰邸第”,似乎是唯一招摇之处。
为什么武则天不让女儿走到政治前台呢?百年之后指定的继承人又为什么是她那懦弱无能的儿子而不是这个“类己”的女儿呢?
这是因为武则天虽然登上男权社会的最高位,但是终究摆脱不了最根基的人性,她是个女人,同时,也是个母亲。
我们常常说武则天怎样怎样女权主义,怎么为千百年来的女性争了口气,但是我们是否想过,登上皇位的武则天,其实除了生理特征以外几乎跟男性帝王毫无二致,这个皇帝角色所要求的特性与人自身的天性的激烈冲突,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里面的苦,只有武则天一个人知道。
她是太平的母亲,她不想让女儿受这样的苦,她虽然说天平“类己“,但是她知道,以太平的心胸境界,是承担不了这样的重负与痛苦的,也没有那个气度去囊括天下—如果她真的做不到,还是让她站在幕后更安全些。
但是武则天也要用这个女儿,她天性聪颖,足智多谋,很多见不得太阳的事情让女儿来操作会更稳当些,其中最著名的一件,是处决薛怀义。
在武则天的眼里,薛怀义只是个好玩的宠物而已,当这个宠物不再好玩而开始威胁自己的时候,只有除掉。但是他知道的太多了,而且很多是拿不上台面的,因此能除掉他的最好人选,是自己的女儿太平。
因此她 “令太平公主择膂力妇人数十,密防虑之。人有发其阴谋者,太平公主乳母张夫人令壮士缚而缢杀之,以辇车载尸送白马寺。”
帮助母亲处理完薛怀义以后,太平又进献了一个更高级一些的玩偶—张昌宗。
此人不是出身市井,而是世家子弟,能吟诗作对,多少能满足武则天的一些精神追求,更为重要的是,他 “白皙美姿容,善音律歌词”—武则天老了,更喜欢柔软和诗意化的东西,太平的这份礼物自然称心如意。
不久,张昌宗又进献了自己的哥哥张易之,兄弟俩“俱侍宫中,皆傅粉施朱,衣锦绣服,俱承辟阳之宠”—成为正式的男宠。
太平为何如此做?自从母亲给她打开那个世界以后,狂欢的盛筵已经开始。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再次保护爱情梦想。而只有保住这份权力,她才能找到另外的薛绍,找回从前的爱情梦幻。因此,她为母亲做了很多事情,包括进献给母亲的那个礼物。太平知道母亲会喜欢,母亲年纪大了,越发喜欢俊美优雅的少年,自己的这些心意,一来是加强母亲的信任感,二来是安插在母亲身边的一根眼线—一切权力都来自于母亲,太平很清楚。
妄想的膨胀
一个朝代将要随着女皇的老去而结束,武则天的儿子是李家,自己是武家,谁来做继承人?当时各方势力云集,闹剧横生,斗来斗去,多亏中国的祖先崇拜,老太太怕死了以后,没人管,因为“只有儿子祭奠母亲的道理,没有侄子祭奠姑母的先例”,因此,最终选择了儿子。
但是,每个人的选择可能都是各种因素交织博弈的结果,而武则天的这个选择,从外因上看,最主要的是回归李家是民心所向,从内因上看,最决定性的,是武则天的回归意识。
如果说她一生都在为不断摆脱她的本位角色做斗争,那么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却一直在致力于回归,不断去掉从前赋予的各种各样的尊号,向着曾经的李家媳妇、曾经的女性角色进发—一直到生命的尽头的时候,她要求“遗制庙、归陵,令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她回归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渺小的,即便你如何强大也只能动摇一时,站在你面前的,是整个社会的基础底蕴,窜来窜去,却只能从传统到传统,走了个曲折的抛物线。
母亲是如此,太平呢?
太平从来就没有试图“反传统”过,对她来说,保存现有的权力是最重要的事情。显然如果武家继位,她只是个支系的儿媳,而武家是不会纵容自己的儿媳不断寻找情人的,只有哥哥们继位,她才拥有更多的自主与独立—在薛绍死后,她一辈子都在竭力维持那種东西,谁都不许碰。
那么当时能继位的李家有谁呢?被贬斥远方的李显与身边被囚禁的李旦,武则天选择了前者,原因很简单,李旦人气更高,真的选择了小儿子,怕的是大臣们来个“迫不及待”,她就遭殃了。
但是怕李家人掌权以后,娘家人吃亏,老太太又加了层保险锁,“上以春秋高,虑皇太子、相王与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宁等不协,令立誓文于明堂”—一个生平最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中的君王,最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最不可靠的人心誓言上,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在立太子之争里,太平的内线起了很大作用。张氏兄弟出于哄骗也出于对太平意志的遵从,在枕边吹了不少李家风。可是等李家势力确立起来了,李显做了太子,李旦封了相王以后,张氏兄弟开始发酵了,内线自己想独当一面了,他们发觉依靠太平这棵大树不如直接依靠皇上本身,他们获得的利益将更大。他们转身,成了武则天的代表人。
张氏兄弟年纪不大,没有经过什么历练便身居高位,急功近利的官僚们附和他们,一些别有用心的大臣,更是拍得穷极人类想象的极限。张氏渐渐迷失了,觉得自己不需要依靠任何势力即可自称一派,他们开始同时打击李家和武家的势力,于是,出现了所谓一件有名的告密惨剧。
李显的儿子李重润、武承嗣的儿子武延基与儿媳李仙惠一起谈论朝政,可能说起二张,没有什么好话,没想到防护不严被二张知道,在武则天面前告了一状,武则天叫太子李显来质问,结果李显回去就把三个孩子亲自处理了。(另说,根据墓志铭记载,李仙惠死于难产。)
其实事情本来没有那么严重,但是对于被囚禁几十年好不容易当上太子的李显来说,张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本来就战战兢兢的他,不能允许再出一点差错了,于是三条无辜的生命伴随着谗言,飘摇而去。
这件事情就是二张的催命符。
告密事情一出,无论武家还是李家,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老太太指不定哪天不行了,这两个家伙如果独自坐大,后果不堪设想,蛋糕只有一块,谁也不想再弄出个非血统的第三者。
但是对于太平来说,足以触动她心机的不是这个,而是情人高戩的下狱。高戩的同僚在和二张的抗争中,被流放了,连累了他。
这在男人眼里是小事,朝廷里派别林立,有人胜利就有人失败,高戩似乎政绩并不突出,位置也并非显要,他倒下,只是斗争的一个牺牲品而已—男人总会这么想。
但对于太平来说,一个高戩就是所有的理由,因为他就是“薛绍”,这次,太平一定要保护他,再也不会让“薛绍”破碎了,谁都不能。
她行动了—神龙政变。之所以众位反叛者能迅速找到二张,并且让善于用暗哨的武则天毫无防备,太平与上官婉儿起了重要的内线作用,在神龙政变的过程中,相当一部分宫女参与了战斗,这部分宫女,就是太平的人。
角色的互换
不到一年的时间,武则天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政变前,她还保持着风韵和美丽;政变后,儿子李显去拜见的时候,都认不出她的样子了—她迅速衰老下去,那么精彩的人生,赶场一样落幕,而别人的戏还要继续,需要她的诏书,需要她的放手,她紧紧抓了一辈子的东西,会放弃吗?
她放了,政变之后很快,她就传位给了李显。
那个时候,太平是在场的,一如当年为薛绍求情的那个夜晚。
儿子断断是不敢去见的;软硬兼施的事情,素日的大臣去了也只徒然尴尬;这个时候能劝谏得上的,只有太平。
历史再次凸显了自己的诡异—大明宫还是那个大明宫,还是那样的两个人,只是红颜已老,角色互换,这次劝放手,是女儿对母亲。
自从那个夜晚开始,薛绍所代表的青春真正地逝去了,母亲告诉她要理性,要面对现实,可是太平拒绝接受。
但是母亲那样聪明,她告诉她,这次你保护不了,因为你还小,你没有权力;等你长大了,你就可以再次找到薛绍,并一辈子好好保护他。
太平站了起来,她突然不想殉情了,她突然不想哭了,她是太平公主,她一定能再次找到“薛绍”,并且,保护他一生一世!
世界另外一扇门被打开,母亲教会了她保护这一切的工具—手段、阴谋、心机以及用人……
可是现在,母亲老了,老得退场都要有人搀扶,轮到她来劝母亲放手,因为要想再保护那一切,保护自己的薛绍们,母亲就成了障碍,她告诉母亲,要理性,要面对现实,要懂得放弃。
母亲这样做了。当年的那个夜晚,让太平放弃的同时打开的,是另外一扇关着美丽风景的窗;而今天,自己的放弃所打开的,却是地狱的通道。但是她还是这么做了,她悲哀地看着女儿,这是她亲手培养起来的心腹,她知道,女儿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薛绍,为了再度保护她所维持的梦幻,不同的是,这次太平终于成功了,女儿真的长大了。
她这辈子始终保持着终极的清醒,而她的女儿却坚持做一辈子的梦,她嘲笑过、捏碎过、教训过,不过,这次幸运女神不再偏向她,女儿赢了。
太平如愿以偿,下面的戏码还很多,很多人正在迫不及待上台表演,历史匆匆把这个老人赶下了台,太平保护住了她的爱情梦想,维持住了权力,同时也享有了无限荣华……作为公主甚至可以开府置官属,连其子都官拜三品。
她真实地尝到了权势的好处,掌握权力,就意味着保护住了她的梦,她懂了,她准备走向前台。
但是同时走上权力前台的不仅她一个,还有她的嫂子韦后,她曾经的盟友上官婉儿,她的小哥哥李旦和另外一位不太显眼却最后致命的侄子李隆基。
中宗的诡谲
一个趋炎附势的和尚,跟自己的乳母有关系,贪赃枉法被御史弹劾了,稍微压制了一下,太平不仅“为申理”,还让弹劾者获了罪。
很平常的一件小事,反映出了太平的政治胸襟。她没有侵吞天下的野心,也没有政治家的韬略,说到底,她是一个小女人。
她所记挂的是什么呢?她的梦,她的爱情梦想,血的教训告诉她,必须掌握权力才能守卫爱情,因此她才涉足权力,但本质上,她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哪个哥哥在上面,她也并不那么关心。
她始终是个为爱做梦的小女人,不是武则天。
但是李显可不这么想。
李显登上帝位,是因为偶然。被囚禁在房陵十几年,战战兢兢到“每使至,帝辄恐,欲自杀”的地步。因为拥唐势力与武家的政治斗争,才被母亲召回立为太子,要说自身的政治势力,可谓一穷二白:神龙政变是弟弟妹妹与朝臣们要与二张决战,他本人虽然事前预知,但并未亲自参与策划,在政变发动前又担心怕事,逡巡不前,迫于众人的强制,才不得不出宫上马,这证明他自身跟政变关系不大,他只是一个旗号而已。
也因此,政变成功后,他大封功臣的同时,却没有压制武家势力,张柬之等人并非他的亲信,他们贪功坐大,五人皆以政变身居宰相,把持朝政……他名义上是皇帝,其实真正的势力还不如自己的弟弟相王与妹妹太平,他所能联合的,只有武家和自己的妻族。
与患难与共的妻子比,与联姻交错的武家比,张柬之等毕竟是外人—用外戚抑制权臣,是历代皇帝的惯技。
神龙元年(705年)四月,东宫旧人魏元忠等被召回入阁,上官婉儿受封婕妤,撰写诏书,与韦后组成内朝干涉朝政,并且“数微服幸武三思第”,甚至传出了韦后跟男人嬉戏,中宗还在旁边凑趣的丑闻……中宗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巩固自己还没成熟起来的政权。
他成功了。很快,在武三思与韦后的提议下,政变功臣被以明升暗降的形式剥夺权力,贬为刺史,赶出京师,然后流放惨死。
借助外戚是引狼入室,但他当年跟韦后发誓过“一朝见天日,不相制”,所以现在,武家“政权皆归三思矣”,韦后更是“优宠亲属,内外封拜,遍列清要。又欲宠树安乐公主,乃制公主开府,置官属”。
十多年的囚禁,已经消磨尽了他的锐气,这些磨难让他明白,在政治里面哪里有什么亲情恩义?能活下来,多亏身边这个女人的支撑,他欠她的,他愿意用一切去还,哪怕江山社稷。
除了这个女人,和这个女人所要的一切,谁都不可以拿,哪怕拥立他的功臣,甚至弟妹。
所以,当韦后指使人诬陷相王与太平时,中宗居然犹豫不决,幸亏大臣流着泪相劝:“陛下只剩下一弟一妹,连这两个也容不得吗?”
而就在这样诡谲的情况下,太平居然在大肆招揽人才、置官衙,甚至“斜封官”,“亦自以轧而可胜,故益橫”。
她以为,中宗还是幼年那个疼爱她的哥哥,她不知道,中宗想要给那个女人的,是江山。
但很可惜,那个女人还没准备好,上天就夺去了那个男人的生命。
但是按照韦后的政治素质,她还是及时采取了措施:控制洛阳;立太子,控制政局;控制军方……她尽力做了,如果上天再给她一点时间,她可以做得更好,可是实在太匆匆,她不具备那个实力,也不具备那个人望,连老天爷都不打算继续女权社会了,何况是人。
李显是欠她的,但是李氏家族可不欠她,谁也不想像武则天时期那样等死—仿佛命中注定,历史把眼光投注到了一个青年身上。这个青年找到姑母太平,一拍即合。
在中宗时期,太平依然是骄横的,如果说韦后和安乐是释放的狂欢,那么太平则是从母亲影子里走出来的快活,尽管从前富贵自由,但是终究不敢抛头露面,可是权势那么吸引人,她数次参与都不得把握,早已心痒,现在在哥哥的宽容下,她终究可以了,可以开官衙,可以封官,可以看着那些士子的膜拜与感激,她是快乐的。
而更重要的是,现在她,太平公主终于可以保护她的“薛绍”了,那次破碎的噩梦永远不会再现,她,太平,可以任意地去爱任何一个男人而不会再给他带来伤害,这是因为,她拥有了权力。
但是三哥突然暴亡,嫂子要掌权,而她嫂子不姓李,也不姓武,姓韦。这是她无论如何不允许的,谁也不能破坏她现在的梦幻,谁都不能,所以,只能政变。
触动太平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李唐正统和名义,她不关心这些虚妄的东西,她不是士子,也不是儒家子弟,让她决然行动的,只有梦,薛绍的刺激让她认识到,只有权力,才能保护爱,她永远不想再失去另外的那些“薛绍”了。
政变再次开始—
她让自己的次子薛崇简跟着这个青年,现在她跟这个侄子是盟友,她不知道,不久以后,他们将决以死战,而眼前这个青年,就是她的掘墓人—正是因为有他,扭转了那时大唐的乾坤,扭转了女皇所颠倒的世界,改回了中国历史的发展方向,他叫李隆基。
景云二年(711年)六月庚子夜,他和薛崇简率领背叛了首领的羽林军发动政变,杀韦后、安乐公主及其党羽。四天后,太平出面,要少帝李重茂退位,立相王李旦为帝,并以姑母的身份对少帝说“天下事归相王,此非儿所坐”,于是“乃提下幼主,因与玄宗,大臣尊位睿宗(李旦)”。
本来是针对韦氏控制天下,恐怕连李隆基也没想到太平居然撤掉了小皇帝,让自己父亲坐上了皇位。而对于太平来说,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记得小时候四哥哥那张温柔的脸。
幻想的终结
太平这一生,受尽宠爱,万事如意,唯一的一次打击是薛绍的死亡,从那个时刻开始,她真正意识到她保护不了她的爱人,也无法实现她的爱情梦想,除非掌握权力。因此,她摆脱了父亲的背影,一步步跟从母亲的轨迹,兢兢业业几十年,只为了保持那个小女人的梦。而风云变幻,母亲退场,哥哥上台,但眼前荣华仍在,最后,她选择了四哥李旦。
她知道四哥性情温柔,寄情诗文,他做皇帝,会更理解她,理解她的守卫和她的梦。但这是一场注定猜得中开头却猜不中结局的悲剧。
是的,四哥给她更多,“加实封五千户”,军政大事都能决定,宰相们甚至不用到朝廷去,直接在她府邸商量,她想要的,四哥没有不听的。这个时候,她真的达到了权倾天下,政治上“宰相七人,四出其门”,军方“常元楷、李慈掌禁兵, 常私谒公主”。
然而,真正的政治家武则天在这个时候,是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的,一个站在权力巅峰上的人只有两条路,要么登上最高,要么一头栽下—除此以外,别无选择。而她的女儿太平,却依然继续做梦,而且,依然是小女人式的爱情梦。
被立为太子的李隆基势力坐大,她看不顺眼,去离间人家父子感情,希望李旦能废掉太子,继续保持她的权势—她这辈子都不明白自己处在一个什么位置上,而这个位置又有多么可怕,她功高盖主,又是外姓女子,既有母亲翻天覆地于前,又有韦后复辟于后,她不明白,大家把她看作了什么。
权倾天下,别人眼里,她是第二个武则天。
而本质上,她只想保护另外的“薛绍们”而已,她只要爱情,可悲的是,她正处在权力中心,政治家以攫取权力为目的,但是对于太平,权力却只是保卫爱情的工具—这便注定了她的灭亡。
幼年父母给她制造的玻璃罩,其实还在她的心里,她以为哥哥会保护她,会纵容这个可爱妹妹的任性。她告诉哥哥,她不喜欢他的那个儿子,她直觉到那个孩子不会听从她,她想让哥哥废掉他—哥哥会理解她的爱情梦想的,她认为。
她开始运用向母亲学来的阴谋术。想让哥哥立长子,废掉三子李隆基;同时安插手下侦探李隆基的举动,使“太子深不自安”—不安到什么地步呢?李隆基的妃子怀了孕,李隆基都怕姑母知道,居然想亲手下药让自己的女人流产。
但是李隆基能政变成功,杀死韦后,自然不是一般人物,在政治上,他有几个能干的大臣;在军事上,他跟几个禁军实权人物是铁哥们,虽然权力不如太平大,风头不如太平足,但是也有一定实力,不是太平那么容易整倒的。
而这其中的决定性人物,正是睿宗李旦。
历史的选择
无论这个人多么不想当皇上,一旦有一天登上帝位,绝对不会自愿辞职的。
因为命运的荒谬,李旦做了两次皇帝,而他是真正不愿意做皇帝的人,某种程度上,他不喜欢也不适合政治,可是他命不好,投胎做了武则天的儿子,所以这辈子活得既荒唐又委屈。
跟哥哥一样被人拥上了帝位,从前受制于母亲,现在受制于妹妹与儿子。起初,他想平衡两大势力,有时候偏向妹妹,在立储的事情犹豫不决,不想让三儿子势力坐大;有时候又偏向儿子,听从两位大臣的建议,把太平放逐出首都,安置在蒲州……
但是最后他的决定,是选择了儿子。在他的心里,无论如何,儿子毕竟是正统,他知道妹妹本质上根本无心政治,她眼前只盯着那些情人,因此掌握权力也不会做什么宏图大业;儿子却正好相反。男人那点政治理性,他还有。
妹妹挑拨离间,儿子相逼太紧,他干脆逃避,传位给了儿子。
这次让位,让李隆基的势力在正统的名分上占了上风,但他并没有太大的实权,李旦还掌握着全国政权,太平在政坛与军方的势力依然庞大。
在这样微妙的局势下,历史的车轮开始急速旋转:一方是具备雄才大略可以弑父夺权的政治家,一方是胸无大志还在玻璃罩里对哥哥抱有幻想的公主;一方急于攫取权力开创新时代,一方想通过保持权势继续守卫爱情。
政治不是请客吃饭,谁跟你温情脉脉?结果,太平公主被李隆基平定,“主闻变,亡入南山,三日不出,赐死于第”,享年48岁。
太平这一生,究竟在做什么?在做梦。终其一生,她也只不过是个执著于梦想的小女人,而且,还是爱情的梦想。从少女时期对薛绍的期盼,到薛绍死后的绝望,到后半生的权力生涯,她其实一直都在做梦,不肯放弃的梦。
梦里,有大表哥的爱情朦胧,有薛绍的爱情幸福,有母亲哥哥的呵护,尽管现实那样残酷,可是她拒绝接受,然后自我催眠。她以为,她可以再次找到薛绍,和跟薛绍一起拥有过的幸福快乐。
可是她找到了吗?没有。在历史上,她寻找的那些情人都面容模糊,连提都不值得提起—而她就是为保护这些连提都不值得提的情人们,疯狂涉及她本来不感兴趣的权力、政治,最后在权力斗争中灭亡。
也许她在害怕,她害怕失去了权力,也就失去了那些情人,那么爱情的梦想将再次崩溃,她将再次一无所有,一如薛绍饿死狱中时的绝望。
也许她在还债,她对自己身为太平公主而导致爱人死亡,耿耿于怀不肯宽恕,那个时候,她还小,不懂政治,没有权力,她保护不了他,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可是以后就会不同,她想对薛绍说:“以后就会不同。”
“我将用一生和性命来证明,我是能保护你的,薛绍,我的爱。”
她尽力了……
君子心语:一个始终身处政治漩涡却没有一点政治觉悟的女人,一个权倾天下却只为守护爱情的女人,幸耶,非耶?
编 辑/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