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磊
1916年11月8日,蔡锷将军在日本病逝。这位最先挑起护国大旗的军人,在弥留之际,留下一封遗书。他写道:“湘人杨度,曩倡君宪救国论,附袁以行其志,实具苦衷,较之攀附尊荣者,究不可同日语。望政府为国惜才,俾邀宽典。”
蔡锷临终之际为杨度辩护,是有一定历史背景的。在此之前,杨度身为筹安会六君子之首,积极为袁世凯完成由终身总统向洪宪皇帝的转变摇旗呐喊。之后,又以民意总代表的身份,执意劝进,直接导致袁世凯的洪宪帝国丑剧出台。
袁世凯复辟,在历史上自然是一出丑闻。但,在“大太子”袁克定看来,却实在是未来登基的可靠保证。在各省督抚们眼里,未尝不是封王封侯的一个历史机遇。在杨度自己,却是其实现人生抱负的一个机会。十多年来,杨度在各个场合不遗余力地推销君主立宪的理論。这套理论,曾经在清王朝末年得到高度重视,却因为武昌首义而宣告破产。之后,杨度依附袁世凯,在民国体制下效力。骨子里,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君主立宪理想。
袁世凯复辟,让杨度看到了希望。首先,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君主立宪的倡议刚刚发出,就立即在官场上引发了大合唱。紧接着,各路劝进表纷纷递进北京。这出戏唱得让杨度颇感意外,而袁世凯这个阅历丰富的政客,也没有能够看破浮躁表象下的真实内涵。——集体劝进,不过是官场上的表态和站队罢了。大家劝老袁当皇帝,骨子里算计的其实还是个人的得失。浮华的表象背后,像黎元洪那样真正能够看破的,又有几个?
所以,袁世凯的登基,不过是中国版的《皇帝的新装》罢了。——大家遵循的,是一个游戏的规则。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所有人都明白:不按规则出牌,是要受到惩罚的。
如果说袁世凯是一个迷醉的人,那么杨度则是另外一个酣醉者。这个早年与梁启超等人一起鼓吹君主立宪的文人,曾无论如何都不赞同民主立宪。他的立场,在当时看来或许不那么与时俱进。但,他和梁启超等人的观点,在今天看来,未必就没有道理。——君主立宪也罢,民主立宪也罢,革命党人和梁启超们,要的都是立宪。倘若立宪成功,则1900年前后的那段时光,伟业成也。
杨度的君主立宪,骨子里应该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君主;第二部分,是立宪。君主的概念,在杨度的前半生里,始终是纠缠不清的。这位不平凡的书生,早年就学于宿儒王闿运先生。在王那里,他认识了什么是帝王术,什么是纵横术,并曾因此而兴奋得彻夜不眠。
至于立宪,则显然出自于对时局的考虑。杨度曾留学日本,亲眼目睹了君主立宪的好处。在他看来,日本能够在数十年间脱亚入欧、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原因就在于立宪。而日本立宪之所以成功,则在于理性和手段的委婉。具体而言,就是在保持天皇万世一系的前提下,完成立宪。——有了这层认识,杨度的君主立宪就有了榜样。
但问题在于,晚清的统治者,并没有立宪的诚意。换言之,当时的统治者,缺少卓越的见识和必要的政治智慧。他们的立宪,以及后来的皇族内阁,都被事实证明为一种被动的行为。因此这种把戏,最终演变成一种欺骗,就不难理解了。
袁世凯称帝的失败,某种意义上而言,是西风东渐的结果。一旦国人认为帝制国体必须被推翻,则任何粉饰都是徒劳。所以,武昌首义之后,历史的车轮就永远告别了封建帝制。尽管民国建立之后数年间,民间颇有“民国不如晚清”的议论。但就像大门一旦打开就无法关闭一样,中华民族是再也无法回到一姓一族的家天下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杨度的政治理想,本质上已经穷途末路。他的努力,无异于作茧自缚。
蔡锷的护国大旗举起以后,曾经推出一个讨逆的名单。杨度作为筹安会的第一个,自然在法办之列。但蔡锷临终之前,却又留下遗书,要求对杨度从宽处理。看起来令人费解,却实在有其内在的原因。盖蔡锷与杨度本是同乡,从来惺惺相惜。在袁氏复辟这件事上,二人反目;在私人感情上,却仍是朋友。
蔡锷死时,被政府通缉的杨度整天躲在天津租界里避风头。闻说噩耗,为了表达自己的哀思,这位民国的大通缉犯亲自从租界给大总统黎元洪打电话,要求前往北京吊唁。黎元洪也是性情中人,为此专门给了两天时间的豁免令,允许他在夜间赴北京抛洒一掬热泪,且命令内务总长和警察总监全程予以保护。
杨度夜祭蔡松坡,在民国史上是一段佳话。这样的传奇,怎不让人感叹唏嘘。
(责任编辑:巫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