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世康
我16岁那年,报名参加了村子里的“轻骑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我参加排练的第一部现代戏是《智取威虎山》。奇怪的是,导演和管事的根本就没有给我分配角色,我只是在大伙儿排练的时候坐在一旁观看。
大约看了有20多天,村子里就贴出了 “今晚演出革命现代戏《智取威虎山》,望广大革命群众踊跃观看”的海报。
演出快要开始了,我也和大家一起走进了后台。这时,导演给了我一身土黄色军装,并认真地说:“去,打打脸(化妆),穿上它。”
我不会打脸,一位婶娘就过来帮忙,给我打脸。
打完脸,我问导演做什么,导演说等着。
我就眼睁睁地、一动不动地坐着。
一直坐着也很累,我正要站起来伸伸懒腰,导演却对我说:“上!丢盔弃甲。”
听了导演的命令,我急忙从后台冲向前台,脑子里还没有想好怎么丢盔弃甲,只看了一眼台下,那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让我很是紧张。我慌了神,不知所措,情急之下,也不知右脚尖是怎么将左脚的后跟死死踩住,向前不知道该做什么,后退又怕导演臭骂。
正在我前仰后合拿不准主意时,就听一声清脆的枪响,我抬起左脚就要逃跑,不曾想一个趔趄,那神奇的丢盔弃甲效果就出现了:我脸冲天,后脑勺着地,扑通一声仰面倒下,而那左脚上的鞋子,也随之高高飞起,落下时正好砸在我的胸脯上。我急忙爬起来捡起帽子,和鞋子一块儿抱在胸前。刚跑出四五步,不知谁在身后大声喊:“快追!”我一个哆嗦,拼命往前跑,慌乱中帽子和鞋子也先后掉落。台下一片笑声。
没想到,这次演出,我填补了一个小空间——在小分队攻上威虎山,杨子荣追赶座山雕的紧张气氛中,就是这个丢盔弃甲的小角色,出了彩。
第二次演出时,导演就分配给我一个土匪连长的角色,而那个填补空间和情节穿插的“丢盔弃甲”,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演出的《智取威虎山》里。
或许是抢时间赶任务,或许是村与村在暗中较劲谁排演的现代戏最多,我们30多人的轻骑队人员集中起来,同吃同住同劳动。我们的劳动是进驻西沟治荒坡,植被绿化插种桑条(当地编筐用的一种灌木)。
插桑条的活儿不是很累,但是要一心二用——一边干活一边对台词。而我,在新排练的现代戏《红色娘子军》中,导演还是没有给我分配角色。我一边干活一边听他们对台词,休息下来,有角色的男女就要带上动作演练,这时我就悄悄地坐在一边,偷偷地纳母亲给我裹好的千层布鞋底。
想不到,就在《红色娘子军》上演时,剧情刚演到娘子军打进了椰林寨,枪声四起,导演又指着我说:“上!惊恐万状。”
听此话,我真想对导演说:“好爷哩,饶了我吧,啥叫惊恐万状?”
就在我懵懂愣怔的瞬间,导演一把将我推到二幕外。
我被导演这么一推,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差点摔倒,我挣扎着不想倒下,回头看时,就听几声枪响,只见几团烈火(把松香粉末装在卷好的纸筒里,然后在纸筒前点起火,用嘴对住纸筒的另一端吹出纸筒里的松香,就会形成团团烈火)朝我喷了过来。我的脸被灼烧得难受,正要回身,又有两位负责喷火的同志点起火苗要朝我喷,我吓得脸色苍白,抱住头,嘴里喊着“呀呀,妈妈!”,不顾前只瞻后,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台上乱窜。
不知是什么原因,演了《智取威虎山》和《红色娘子军》,我们又排练《杜鹃山》,但我还是没有分配到角色,还是在劳动中一边干一边听,休息时偷偷地纳母亲给我裹好的千层布鞋底。
我不知道是导演把我忘了,还是有意在演出中临时让我上去救场?同样是在杜鹃山的激烈战斗中,我还是穿着演《智取威虎山》时导演给我的那身土黄色军装,接到导演的命令:“上!死里逃生。”
这次导演没有催我,因为游击队员还在前台穿梭前行。待到舞台上灯光由明漸暗,我便一瘸一跛,呲牙咧嘴来在了台前。有了上两次的经验,我这次比较冷静了,我想,我的痛苦表情观众一定看不清楚,于是,脑瓜一转,干脆坐下来,将上衣撕成绷带,裹了我的腿,缠了我的臂,包了我的头,嘴里“吸溜吸溜”连爬带滚地下了场。谁知刚来在二幕后,导演就狠狠地踢了我一脚说:“扯淡,下次演出你穿什么?”我嗫嗫嚅嚅,不知该说什么。好在那位婶娘救了我,答应将我撕烂的土黄色上衣缝就补牢。
不说我们“轻骑队”演出的水平如何,也不说导演只讲生旦净末丑的传统规矩,只说我们天黑收工,就急急忙忙骑上自行车到别的村赶场演出,不论演出完毕是夜里还是凌晨,我们30多位演出人员从来不计工分、没有补助,更没有什么招待的饭菜,只要戏演完毕,就骑上自行车风风火火的往家里赶,在家卸妆,在家喂肚子,在家把乏困搁在梦里。
没想到,就在我听得多了看得多了,自己也稍稍有了点戏路,导演也给了我一个有几句台词的角色的时候,我却结束了我的演出生涯。
那晚,我们在外村演出《红灯记》。天气有些冷,我被冻得瑟瑟发抖。在台上,演鸠山的演员问:“李玉和招了吗?”我应该回答:“他死也不招!”可是,神差鬼使,我尽然脱口答道:“李玉和招了。”
刹那间,台下的观众炸了锅,有人大笑声,有人怒骂:“滚回去,滚回去。”
在那个年代,这个失误不是一件小事,如果认真追究、上纲上线,就没有我的好日子过了。好在大家宽容,并没有深究,可是我从此不能再演出了。
我不知道这出《红灯记》是怎样演完的,我只知道我下了台就骑上自行车,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流了二十多里的眼泪。从此,我就告别了我的“演出生涯”,默默地锄禾日当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几十年弹指而过,如今我也是白发一头,也曾想过拉起一班人马,再将农村的“轻骑队”组织起来为百姓演出娱乐,可是,我又怕人们再提起我的“李玉和招了”,让我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