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改犯日记(2005—2006)
我想让我爸寄几件衣服,想想忍住了。
老爸为了我也不容易,从我坐牢至今已有三年,他从兰州赶回海南,撂给我一句话就是:你在哪我在哪!你坐牢,我在外面陪你坐牢。他做到了,甚至一丝不苟。所以我不能老麻烦他,如他烦了,以后谁管我?俗话说细水长流,亲情也是一样,流完了那还有个屁用?我们要把有限的资源,尽可能无限的利用,据说这接近于真理……
写到这,我骂了自己一句畜生,然后念给我旁边一起工作的哥们听。他说挺好,出口成章。成章个屁。他哪知道我心里难受着呢!
我上楼去拉屎,看见王强尿尿一手扶着墙状似万分痛苦。我蹲下来与他寒暄几句,一根烟抽完,我擦好屁股又和王强打了声招呼准备下楼,只听见他舒服地哼了一声,尿滴答在水池里节奏分明,声音清脆。我想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前列腺炎吧?此情此景一如我们的处境,只进不出,本来就是一种病态。
漏了几天的日记,主要是病了。感觉心闷、气促,伴随着鼻血长流。我去过卫生所,那里的“兽医”对我的诊断是哮喘,给我吃消心痛,还给我打氨茶碱。
我现在除了值班外,还兼职了文化室的工作,昨天发作得无比凶猛且毫无征兆,突然间感觉喉咙断了般,一下倒在了地上。
林叔蓓在边上见状大慌,找人看住我的同时,连忙去请示干部拉来了一辆板车。
我使劲地吸着气,又使劲地吐着气,每一口都那么艰难。四周杂乱的景象我都能看见,模糊且缓慢。我就像被人按在了水缸里,我不是鱼,我憋得眼泪直流。
几个“兽医”按着我,其中一个拿听诊器给我听心跳,我猛地捶起了床板,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而后骂我,让我不要乱动。他以为我想动,我就是觉得手脚抽筋,不砸点东西不舒服。
李院长和教导员都来了。李院长问“兽医”们我得的什么病?他们说哮喘。李院长诊断完后,把他们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我都没有哮鸣音,怎么可能是哮喘?“兽医”们唯唯诺诺地问,那是什么病?李院长严肃地说:“心律不齐,心动过速,有可能是心脏病。”我打着氧听得很清楚,一道霹雳打中了我的脑子。
没有更好的治疗办法,我知道他们也无能为力。谁叫这里是监狱。不是干休所,也不是疗养院。我心想完蛋了,这样的一个身体,就算以后出去也废了。所以在压抑中灰心到了极点。看看外面的阳光,也找不到让人振作起来的理由。
因为原材料不足,今早上全监区留仓等候通知。
这不属于正常假期,所以除了我以外,大家都显得格外开心。
下面放着电视,声音很大。走廊里喝茶的,看书的,散步的,人声鼎沸。
就算如此,我还是坚持睡到了9点半才爬起来。
起床的原因是尿急,我试图回忆着昨晚做的梦,这是我的乐趣,无奈一无所得。
今天的身体状况不错,胸口不闷,鼻血不流。外面阳光普照,一扫阴霾。我想我该干点活了。
这几天干部经常给我批假,是因为怕我的病情反复发作,影响今后的改造。说实话,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人性化管理。我总认为,你是人时,才存在人性化,而我们是犯人,是特殊人群,人性化会经常失灵,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界限难定。
我刚走到楼梯口,就被人神秘地拦住了,我一看是“意大利”,就问他怎么了。
他在楼梯拐角四处张望,见人少了才对我说:“你想不想当总统?”
我头皮一麻,骂了他一句神经,正准备要走,又被他拉住了,他说:“我要当宇宙总统了,地球总统给你当。”
我一听这话题不影响改造,就笑笑问他:“监区四百多号人,为什么不让别人当,让我当?”
他郑重地说道:“因为你有病。”
我啐了他一口:“你才有病。”
他急了:“对呀,他们也说我有病,我想着我们都有病,既然有病,就是同类,所以我来找你了。”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我以前就听说他脑子有问题,还给国务院的领导写过信,说能解决台海问题,监区长拿到信后哭笑不得,就给压住了。后来他锲而不舍地写,写完后就从监仓往哨岗上扔,站岗的武警捡到后又找到监区,于是,信又辗转到了监区长手上,监区长认为这不是个办法,就骗他说已经投了,捎带着把他送到了医院诊断,最终结果是——轻微间歇性精神病。
我不想跟他继续纠缠,径自到了文化室,林叔蓓问我好点了没有?我说我有病吗?他想了想说,你还是上去休息吧!
昨晚几乎没睡,心慌得厉害。
早上一起床摸到鼻子黏糊糊的,我整干净鼻血才穿上衣服吃力地整理好内务。
大家都出工了,我在走廊上孤零零地坐着,眼巴巴地看着远处的挂钟,见证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我心有不甘,却毫无办法,只好重新拿起了笔,只希望如此能让我的生命变得稍有价值。
天比早上更冷了,中午比早上冷,这是不是一个悖论?
手抖,我想驾驭它,用了吃奶的力气,笨拙地就像是一个刚学会写字的孩子。
脑子也比较模糊,想不出光彩的句子,只有些无聊的琐事,去年、前年、后天、昨天,费劲儿地爬着,费劲儿地寻找着。
平爷路过,看我正在写字,露出了慈祥地笑;接着看我叼着烟,脸又沉了下来。
他把我的烟头掐灭,责问我是不是病好了?我说没有,他说既然没有,为什么还抽烟?是不是嫌命长了?
我说想抽就抽呗。
他愤怒了,骂我是全天底下最不负责的男人,不对自己负责就是不对家庭负责,不对家庭负责,就是不对社会负责。
我反驳他说及时行乐知道不?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呢?为什么不让自己舒服一点?为什么要去负那么多的责任?我们只是劳改犯,劳改犯就应该有个劳改犯的样子,劳动改造就够了,活得那么累干嘛?
他冷冷地看着我,然后说:“那你还在这写什么?你还看什么书?做什么狗屁诗?你别骗你自己了,这说明你跟别人不一样,在监狱里你能看透这点,你有才,既然有才就不能浪费,就要干点有才的事情!”
他说完就气冲冲地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万分感动,但感动完后我想:或许吧,如果这也算有才,那么这种才气也是基于监狱生活所带来的,基于病痛所带来的。如改变了这种生活?比如我出牢了,比如我没病。那我还是我吗?我还有才吗?
世事本如此,想看透得失,谈何容易?记得我前几天以平爷的名字,做了两句诗——大道本无法,平生任为之。在监狱中去谈“任为之”没有一点意义,自由的缺失已经限制住了我的一切,除了隐蔽的思想。
如果还想减刑,行为就要检点,思想就要检点。我是人不是神,牵绊着七情六欲,或者那些所谓的神,也不过如此,只是他们过于要面子,从不肯自己打自己一个耳光罢了。与其这样,当人比当神好。做神岂不是更累?
写到这,我回头看了一眼窗外,算算日子,我爸也要来接见了吧?真的,我真的特别想他。
前天我爸来接见我,我看着他竟然哭了,我记得我刚进看守所时没哭,第一次接见时没哭,宣判时他来也没哭,为什么这次就哭了?
我跟我爸说,可能是得了心脏病了,这次完蛋了。
我爸安慰我,说他一遍遍地查书,还问过专家,总觉得我这年纪不应该得心脏病,让我放宽心,并赶紧申请去司法医院检查。
我何尝不想去确诊一下,但我又怕耽误了减刑,眼看马上就要挣够分,报减刑材料了,山高九仞,怎能功亏一篑?我打听过,去司法医院住院,一个月才七分,现在去了,减刑无疑要往后推迟四个月,而且还会拉低平均分数,影响减刑幅度。可以这样说,要治病,就很有可能多坐几个月的牢,不治病,有可能死在这坐一辈子的牢!
治病和改造竟然会有冲突,这绝对是监狱计分考核制度的失败。但我能怎样呢?我能做的只有选择。
选择是痛苦的缔造者,这几天我确实为此事郁闷了。林书蓓给出的意见和我老爸的不谋而合。他们皆认为,减刑是次要的,身体是主要的。但我不,我觉得我还能撑得下去,虽然我已摇摇欲坠,甚至感觉就快着凉了!
坐牢的人都不愿意死在监狱里,因为这四面高墙,还爬满着电网,迷信一点的说法就是人死了,你的魂也飞不出去,还要继续在这受苦。写到这,我真佩服那些勇于自杀者的勇气,要多么痛苦他们才会选择这条道路呢?人是脆弱的,不光是肉体,还有心灵,当痛苦大于肉体以及心灵所能承受的极限时,灵魂能不能出去的事,大家可能就顾不上了。
记得以前在看守所时,有个人外号叫胖子,我见到他时,俨然是个瘦子,骨头架子都插到了外面,远远看去身上像是装备着盔甲。
他由于营养跟不上,暴病一场,送到医疗所时,我们对他的形容就是——走路扶着墙,尿尿带血丝。我现在尿尿除了特别黄外,还没到他那种境界,但扶着墙的姿势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最早因为是针织查补组,所以住在六楼,后来调去值班,除了换房外,还是六楼。很多人喜欢“吊脚”,住在六楼能看见外面的女人,我不喜欢“吊脚”,但我喜欢六楼。原因是清静点,蚊子少一点。现在,我恨透了六楼,每天爬上爬下,几乎要了我的小命。
我决定,要向干部打个报告,最好能调到二楼去睡,这样我会好受许多。
这几天我的腿毛总是一把把地往下掉,跟我所流的鼻血几乎成正比。
人们都说腿毛长,性欲强,腿毛掉光了,是不是代表着我的性能力也终结了?我有点担心。
最让人郁闷的还不止如此,除了掉腿毛和流鼻血,伴随着我的还有无休止的头痒。
头一痒我就挠,看着头皮飞舞,心想鹅毛大雪也不过如此。
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其实不是我不洗,而是琼山监狱用的是自来水,水太冷,像刀子一样割肉刺骨,而我身体虚弱,还没到水边已经感觉寒气逼人,毕竟生命是可贵的,所以总是犹豫,能拖就拖。
看见挑开水的人来了,我在林书蓓的帮助下终于整上来了两壶开水。
就算如此,我光是脱衣服都累得气喘吁吁。
二楼都是些留仓的犯人,包括我在内,集中管理。我怕他们看见我洗热水澡心里不平衡,会跑到干部那去告我的恶状,其实告了就告了,我也不怕。我现在是二监区超级病号,就凭这点,干部不会因为洗热水澡而扣我的分,或者为难我。但我总觉得还是要少惹麻烦为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对于坐牢而言,是硬道理。所以我洗得格外压抑以及小心,两壶水洗完,也没弄出多大的动静。
我换了套干净衣服,脏衣服没力气洗就给扔垃圾桶了。
头不再痒,感觉真爽。有多事的人故意问我咋洗澡了?我一下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记得以前在兰州上学时,放学没事了就喜欢去黄河边玩,有次我的鞋子让河水给冲走了,回家的时候,我就光着脚丫片子。
同学们急了,说道:“快找双鞋子吧。”
我依旧步履从容,他说前面有卖鞋的,又说:“等下买一双吧,不穿鞋子,你不怕脏啊?”
“什么脏?你是怕脏了地还是怕脏了脚?”
“怕脏了你的脚。”
“我脚脏不怕,人穿上鞋后就觉得世界脏了?妈的,你这鞋子能代表文明吗?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其实穿上它这世界不见得干净,脱掉它这世界也不见得脏。”
现在,我遇见了类似的事情,但我的回答却超然不起来,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找了张凳子,坐在了走廊上。
我为什么要顾及别人的看法,从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有人说要想改变世界,先要改变自己。但社会会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改变而改变?如果不会,我决定先不改变自己。
我终于调去了二楼,按理说,这应该是件好事,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据说,这接近于真理。
我住在二零五,边上的二零六恰好是呼噜房。二监区是生产劳动监区,要保证犯人的有效睡眠,以便第二天的正常劳动,基于此,监区领导奇思妙想地把所有严重打呼噜的犯人集中在了一个房间内睡觉,让其互相影响,而不至于辐射扩散。
我刚投牢时,就听到过呼噜房的有关传闻,据说此房灯还未灭,呼噜就起,如火车过山洞,如轮船拉汽笛,此起彼伏,声浪滔天。隔壁房住久了神经衰弱,隔层楼也受其影响而夜不能眠。
当时我不信,总觉得这有点夸大其辞,但一晚上下来,我算是彻底领教了这些大侠们的功力,现在回想还心有余悸。
在文化室里,林书蓓看着我有点幸灾乐祸:“威力咋样?”
我现在还觉得头晕:“不错,江湖传闻有时也是真的。”
我本来就神经衰弱,再遭到了呼噜房的严重打击,熄灯后,就变成了我思想最为活跃之时。
我基本上都是在这个时间段里,趴在床上迎着走廊的灯光,构思完了《混世》后面的情节。
林书蓓看过我的初稿,我问他咋样?他说这应该是本好书。我又问他什么是好书?他说好看的就是好书。
这是个相对的问题,我个人认为,好书就是个格调,必要有气象万千的大气魄不可,当代虽偶有佳作,但除了路遥陈忠实外,或多或少都缺了那么一点悲天悯人的胸怀。绝大多数都是逮住一棵树狂写五千字的作家,说还说不清楚,一旦有所质疑,立马戴上“纯文学”、“现代派”或“先锋派”的大帽子遮住他那张丑陋的嘴脸故弄玄虚,自己傻也就算了,偏偏还有人比他更傻,喝彩者有之,追捧者有之,好像从此云里雾里的都成了外星人!至于真正东西方合并,先锋古典共存,具体与抽象同在,能体现中国五千年文化博大精深,又具有终极人文关怀的雅俗共赏的超大作,以后或许有,但估计也不是我写的……
如这段文字以后有幸公开,你别笑我狂。狂是男人内在而外发的一种完美品质,咱们中国上下五千年,从尧舜时的许由,有名点的再到魏晋时的竹林七贤和稍早点的祢衡,后来李白的“我本楚狂人”,以及近代鲁迅的《狂人日记》!狂不狂看才气,是真名士自风流,男人连狂都不敢不如当女人算了。
坐牢要低调,文学要高调。我没被剥夺政治权利,当然有追求理想的权利。这点,其实并不相悖。
昨天是大年三十,早上大家出工去擦拭机器然后就回来了。
没有人比劳改犯更喜欢过年的了,原因有二:第一是放假五天,这五天里大家可以洗洗内务,可以打牌,可以看春晚看到很晚,可以思念家人,可以流泪;第二是有肉吃,年三十晚一般都是一人一大块白斩鸡,大年初一是斋菜和腊肠,年初二是烤鸭,年初三是排骨等。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在文化室工作,又是病号,所以不缺休息,至于吃的,我有钱可以加菜,也不是特别在乎。所以过年对我来说,讨厌多过喜欢。我首先讨厌鞭炮的声音,看着礼炮燃起,在空中炸响,每一声都好像炸在了我的心里。再就是晚上怕看见有人哭,因为有人一哭,我也会忍不住跟着哭。
这一天,是大家最想家的一天。
看完春晚,报完数,大家都在走廊喝茶聊天,眉飞色舞。我躺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头,满眼都是泪。这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吧?还有六年,我还撑不撑得过六年?我不确定。
阳光温暖的照在地板砖上,然后反射到了我的眼里。我的视力在外面时很好,就因为在看守所时也是这种状况,所以很快近视了。
我在五楼顶着林书蓓的班。这时来了点冷风,我的手更麻了。
我回忆我昨晚做的梦,我梦见了白荷。
我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去忘掉那个我认为娇艳的女人。第一年我忘了她的脸,剩下了她声音和身材;第二年我忘了她的声音和身材,但又记起了她的脸;第三年,我忘了她的脸、身材和声音只剩下了一个屁股。接着我只要一看到女人的屁股,就又想起了她的脸。
我已经尽力忘记了,我真的尽力了,一边尽力还一边希望她能过上正常的生活。
无奈,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四十四种苦相思最苦。如果真能轻松忘记,我想那可能也不是真正的爱情了。我为了她坐这十年牢又意义何在?
突然之间我感到无比骄傲,在这个人情淡薄的社会中,只有我知道藏在我心中对亲情、爱情还有友情的一点真诚。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顺利地报了减刑材料,去司法医院的手续也批了下来。
我老爸已提前在那儿等候,他今天能见我,是因为要给我交住院押金。所以我才能享受那些同犯们无法企及的特权!
我这次是自费,至于如何才能公费,我想可能都是些快死的人了吧?
人们常说,一个男人一定要住过院、离过婚、当过兵、过坐牢才能大彻大悟。而我占了其中两项,不知道算是悲哀还是庆幸!
这次是这几年来我跟我爸待得最久的一天,但我们竟然没说什么话。他简单地嘱咐我多吃、多睡,配合医生检查,别想那么多,他说:“当兵,就当是当了次特种兵。”
我看着他点点头,然后去称体重,一看才八十斤,我忍着泪心想:“这当得是什么兵呀?”
我办完了手续进了病房,隔着一道铁门,我对他招手,他也对我招手,我让他回去吧,然后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在转角处消失,一转身,差点满脸都是泪。
我爸这几年为了照顾我,真是太难了。
这次重病入院,对本就困难重重的家庭无异于雪上加霜,但老爸还是硬筹了一万多块钱给我治病补身体,还每周拖着疲累的身体坚持来司法医院不停地给我加油打气。反复强调:当兵,就当是当了次特种兵。
前几天我说住院的日子难熬,开了个书单让老爸找几本书来打发时间。老爸像得了圣旨般又一次为我跑遍全城。当他兴冲冲抱着一包书来看我时,却因为纪律原因,被看护人员拒之门外!
我爸苦苦哀求看守通融,但都严遭拒绝。
司法医院在海口市某医院的一楼,有铁栏杆阻隔,远远望着父亲由喜悦到失望的面容以及黯然而去的背影,我说不出这是什么滋味。“一人犯罪,全家坐牢”,我坐牢我认了,我低人一等,为什么老爸还要陪我受这样的委屈。
我决定,我要把我的书写好,我以后要让他抬起头来。
在司法医院的这段日子,除了每天早上的屁股针要打外,其余的时间都在看电视或者写东西。
我们是传染病房,一个偌大的房间里只住着三个人,而我们三个又恰好都是年轻人。
大家都是肺结核,所以吃在一起,玩在一起,没什么顾忌。
给我们打针的都是些小护士,刚开始时,她们跟我们不熟,打针格外地疼,后面她们见我经常写字,就拿些护士工作日记来让我帮她们抄!
我刚开始时有点不太情愿,但看见同房的哥们给我打眼色,就接了这活儿。
等护士一走,那哥们才说:“你傻呀,叫你抄你就抄,保证有你的好处!”
我问道:“我花钱在这住院,吃自己的,用自己的,能有什么好处?”
那哥们笑得有点邪恶。“最起码混熟了,打针就不疼了。”
我一想也是,所以抄起来也比较平衡。
第二天刚好碰见那个护士给我打针,我偷偷地把本子递给她。她眼睛一亮:“抄完了?”
“光荣完成任务。”
她把本子收好,果然,给我打针时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下手轻柔、准确、并且推针持久。我只感觉屁股酸酸地、麻麻地,等她拔针时竟浑然不知。
打完针后,护士们不敢在我们房间里逗留过久,看着她们走了,我还有点陶醉。那俩哥们忙问我:“疼不疼?到底疼不疼?”
我摸这屁股说道:“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
但没想到,抄了一个的,其他的又找来了。
我帮她们抄多了,她们也觉得不好意思,会经常给我带个口香糖,槟榔什么的。我偶尔还跟她们调笑两句,就这样,一来二去的熟了,就连打针也变成了享受。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我的病情得到了控制,王萍医生说我现在已经不传染了,所以我偶尔也敢去其他房间走动走动。
我的隔壁房住着一个青光眼和一个瞎子。
青光眼是内蒙人,看过很多书也有很多书,我跟他比较聊得来。
瞎子是其他监狱的,不知道犯了什么罪,但判的是无期,坐到现在也有十二三年了,据说即将出狱,马上就要得见阳光了,可惜瞎了。
青光眼背后告诉我,他说瞎子最早是头疼,但干部看他即将出监,以为他想偷懒,抗拒改造,所以没太在意。他疼得没办法了,就给医务所的领导打报告,希望能到司法医院住院,可惜医务所的领导和监区的意见一样,对他也没太理会,直到他有天突然双目失明,狱部才赶快把他送了过来。
我一直很纳闷,好好的人怎么就瞎了呢?
青光眼又说:“瞎子其实长了个脑瘤,恶化后,压迫视网膜神经,所以瞎的!”
对此我很无语,我觉得瞎子不应该死,因为他一直很快乐。快乐的表现形式为,他爱唱歌,但他唱歌的时间多为早上起床后,从不打扰别人的休息。他很有礼貌,虽然临近死亡,但对于任何帮助他的人,以及护士,他都会说谢谢,然后在脸上流露出感激的神情。
想到这,兔死狐悲之心顿生,我其实比他幸运得多,今后一定要常怀向往,心存感激。
我给瞎子取了个外号叫包子,因为他眼睛看不见,所以无法流畅地进食。监狱每天给他的餐费是六块,于是他早中晚各两个一块钱的包子啃着,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我每次看他吃东西都觉得他很可怜,但还是忍不住嘴贱了问他:“包子好吃不?”
他一边大嚼着,一边含糊回答:“好吃。”
他跟我说,他在外面还有两个亲哥哥,监狱长让他们来保外就医,但他们拒绝了。原因是把他接出去后也是等死,而且还要找人照顾,还不如待在司法医院里,最起码有护士照顾。
我心黯然,问他:“那你想出去不?”
他想了想说:“想。”又摇摇头说:“想又怎么样,出去了又看不见。”
王萍医生进来了,她是管我们这两个房的医生。她人很好,没把我们当犯人看,只把我们当病人看。我刚住院时,管我的是另一个男医生,给我乱开药,后来我确诊后,调到了现在的病房,王萍医生为了给我省钱,重新开了方子。我们大家都很敬重她。
她双手习惯性地插在兜里,把我叫到一边说:“你别跟他说这些容易情绪起伏的话。”
我挠着头:“那我说什么?”
“让他唱歌,让他高兴,还有你们看电视也尽量看综艺节目,他看不见但听得见,好吗?”
我的心潮了。当我成为了犯人后,同时也成为了阶级敌人,成为了被改造的对象,而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骨子里,我还有股怨气,对国家对社会是怀着一种仇视的态度。但遇见了王萍医生后,我的看法变了。我觉得这样的人哪怕存在一个,也让人觉得温暖,觉得有了希望。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接到医院的通知时很矛盾,王萍医生告诉我,狱部的车已经来了,还叮嘱我回去后要按时吃药,坚持吃药……我听她絮絮叨叨地交待完才问她:“我能不能不回去,你跟医院的领导说说好不好?”
她说:“你得的只是肺结核,病情已基本控制住了,回去好好休养就行,留在这干什么呀?住一天院还要花几十块钱,你爸很有钱是不是?不要改造了吗?没刑减了吗?”
她说的是实话,完完全全是为我考虑,但人是感情动物,一个地方住久了,惬意了,自然留恋了,这很正常。其实我不是不想走,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些问题,只是不想这么快走而已,太突然太匆忙,车说来就来了,让我没有一丝准备。
王萍医生说:“行了,回去收拾吧,别跟我在这磨嘴皮了,还能剩下点时间,跟你的难兄难弟们告个别吧!”
我来时就几套囚服,走时多了一本日记。我简单的收拾完后,先去看了看外号叫包子的瞎子。他听说我要走,很激动,拿出一个包子非要让我带上,说监狱没包子吃,自己不吃,拿回去给别人吃也好。
我接过包子用塑料袋包好,然后偷偷地交待青光眼,让他给瞎子买十个包子,算是我的答礼。
青光眼也舍不得我走,他刚点完眼药水,眼睛还有点发粘,这让我看起来以为他是有点感动。他递给我几本书,说:“我也快瞎了,留着没用,还是送给你吧?”
我的眼一热,说道:“保重了哥们儿,电话也不留了,如有缘,外面见吧。”
我回到狱部的住院部已经好几天了。
这儿的病号犯对司法医院很向往,总喜欢听我说那的人那的事。
他们一边想着自己的病快点好,一边又想着病情要是恶化,说不定可以保外就医。就这样矛盾着、纠结着,不可自拔。
我先住在七号房,这个房间为重度肺结核传染病人聚集地,有两个是肺结核刚发作的,我前脚进房,他们后脚也被抬了进来。
我在厕所小便,其中一个正好站在我边上。他对我诡异一笑,然后“哇”的一声开始大口大口地往小便池里吐血。
利福平是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但吃完后尿会变成橘红色,跟鲜橙多的颜色极像。他的鲜血混合着我的“鲜橙多”往下流。我不敢看,也不敢扶他,裤子一抽,就跑出去大喊值班员来救命。
住院部一般属于半脱管状态,干部体恤都是病犯,所以不像普通犯人那样严格管理,只要不出现重大违规,通常情况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而我们传染病房更是自由,干部也是生命体,也怕细菌,除了查仓外基本上很少出现。最大的官就是一个生活委员,下来就到了值班犯人。
值班犯人不敢进来扶他,戴着大口罩又去找犯人医生,也就是我说的所谓的“兽医”。我见那人已摇摇欲坠,于心不忍,回头帮忙扶着他躺在了床上。他消瘦,有很深的眼窝。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眼睛里不停地往外射出精光。
我想他是不是要死了?这情况是不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没一会,犯人医生来了,折腾了好一会,才算消停下来。
其他人见没事了,开始聚在一起打牌,我就在床上写我的小说看我的书。顺便记录下了这夸张的一段。
病犯普遍需要营养,所以凡是住院部的病犯,监区每人每天额外补助二两瘦肉。这让许多普通犯人艳羡不已。但住院部也不是谁想进就进的,多数病犯都要到司法医院确诊过,而且都已丧失了基本的劳动能力。
我还没去司法医院前,七监区就为这二两瘦肉出了一件大事。
一个犯人在晚上换台时,无意中看见了一档美食节目,镜头中烤肉、龙虾、沙拉、美酒……色彩斑斓,让人垂涎。他定格了几秒钟,喉咙涌动,双眼发红,接着一头扎进了电视机里……
我听别人跟我说这件事时,不太相信,总觉得一个人扎到电视机里应该死翘翘了才对,可事实证明,他没死,而且还活得好好的。
当天他去医务所包扎完毕,狱部领导就找他谈话。
他脑袋上还大面积地缠着纱布,狱部领导问他怎么回事?怎么一脑袋就扎电视机里了?还有两年就出牢了,怎么这么想不开?
他哭丧着脸说:“犯人投牢十几年了,家里也没人来接见,每个月只有狱部给的五块钱零花钱,吃饭时,两旁坐得又都是经济犯,先看看左边是鱼,再看看右边是肉,自己的却是烂菜叶子,心里不是滋味。我给狱部打过报告,希望能批给我一天二两瘦肉,但又被拒绝了,晚上看见了那个美食节目,脑一热就想死……”
狱部领导听完很是无语,私人给他买了一包三鹿奶粉和一大盒饼干,但还是拒绝了他二两瘦肉的要求。理由很简单,能给你,别人就能给,这二两瘦肉是特批给病号犯的,普通犯人无权享受。
从此以后,病号犯们吃起二两瘦肉格外的香。一边吃他们还一边重复着“先看看左边是鱼,再看看右边是肉”这两句话。还说这二两瘦肉就是一条命呀!肥肉叫香,瘦肉叫甜,快吃吧,这可是撞死电视也吃不上的好东西呀!
[资料写作者附言]:我的日记到此其实并未结束,还有几本在琼山监狱搬迁至三江监狱的过程中丢失了,与我而言是极大的损失,遗憾!
这两本是早期心情的记录,由一个关系好的犯人出狱时从住院部带了出来,而后交给了我的父亲保存,于是才有了这些杂乱的文字。
很不幸,我写日记的习惯是在牢里养成的,更不幸,日记本是一种心情的记录,但限于高墙电网中的特殊环境,过于激烈的情绪宣泄,都会成为狱警们重点监护的对象。
俗话说牢头牢尾难做,我于2002年被捕,看守所待了一年才分配到监狱,先在二监区干的是针织查补工段,后来因为身体孱弱,眼睛近视而调去值班,至此,心情才算渐渐平复。
最后我想说的是,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监狱生活与病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理想,没有方向,没有正确的认识自己,没有坚持走自己想走的路。
现在,我是一家文化公司的主编,是一个贤惠且美丽女人的丈夫,是一个孩子的父亲。小说《混世》及《我从道上来》也得以出版,理想勉强达成。就以此文,为我以往荒唐不堪的岁月,画上一个句号吧!
资料写作者:方立,公司职员,现居海口,曾服刑多年。以上资料由写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