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妇女运动之先河:清末直隶女子职业教育

2012-01-29 04:32
职业教育研究 2012年11期
关键词:技艺妇女工厂

陈 凯

(天津师范大学 天津 300074)

1907年(光绪三十三年),直隶工艺总局总办周学熙(1866~1947)在向直隶总督袁世凯呈报的《筹办工艺情形文》中,历数了五年来创办的各项事业和取得的成就,绝大多数项目“皆为男子生计而计”,涉及“女子工业”唯一的一项便是天津广仁堂女工厂,称它“延订女工师,教授贫寒妇女,学习制玲珑西式花缏,并机器缝纫、描花、刺绣等项手艺,兼授修身、书、算等课,俾具普通知识,有自赡身家之资格,现在制品颇有可观,西人每争购之”。①从上述文字可以看出,这一创举不单单是为“贫寒妇女”谋生计,更倡导和做到了使她们学习文化知识,增进道德修养和掌握劳动技能,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不是授人以“鱼”,单纯地为贫寒人家施以救济,使其获得生路,而是授人以“渔”,提升素质,掌握谋生的技艺和本领,能自食其力,也为社会制造产品,增加财富。以当今的观点和语言表述,就是早期的既传授文化、技能,并拥有“实训基地”,又能制造实用商品的职业教育。这在当时封闭落后的中国,大多数女性仍禁锢于家庭,尚未挣脱缠足陋习的年代,称得上是一项创举,因此,有人著文指出,此举“实开妇女运动之先河”。②

晚淸时代,中国经鸦片战争之败,洋人的坚船利炮轰开了清帝国的大门,清廷屡屡遭帝国主义列强胁迫,一次次地签订丧权辱国条约,割地赔款,使得大清王朝盛世不再,步步走向衰败,已处于“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悲惨局面。洋务运动和维新变法多少向中国传入了近代文明,有了一些近代工业,但又主要集中在军火制造方面,就基本国情而言,仍处于农耕社会。风气开放较早的当属广东、上海一带,19世纪后期,已出现了适合女工劳动的缫丝厂一类的单位,然而其并非妇女解放运动的产物,而是资本主义工商业发展的需要,女工则多出身下层,为生计所迫,走进基本上是靠手工操作的工厂。沿海一带如山东、河北等地,则有农村妇女利用农闲时间,手工编织草帽缏、钩制花缏以供出口的传统,但多是分散的家庭生产,也是为谋得生计之举,与近代职业教育的技艺传授不是一回事。

1878年(光绪四年),李鸿章任直隶总督时,地方突遭天灾,当时生产力水平还相当低下,民众生活很是穷苦,在大难临头的情况下,根本无力抵御,以致流离失所,甚至竟有“掠卖妇女”、“孤寡不能自存”的情况出现。负责督办河间(现属河北省)赈务的官员,经呈准,将部分灾民转送天津,建广仁堂收容,并吁请江苏、浙江、安徽三省士绅捐资解难。顾名思义,“广仁堂”便有着慈善济困的涵义。屋漏偏遭连天雨,1900年,又遇庚子劫难,广仁堂遂渐废弛。

1901年,李鸿章逝世,山东巡抚袁世凯奉调继任直隶总督。曾于山东受袁命筹建山东大学堂的周学熙,不久亦来津继续在袁氏手下供职。当年,朝廷施行“新政”,1903年创建了直隶工艺总局,周学熙出任总办,建工厂,育人才,振兴实业,发展工商,颇有成效,深受袁氏重用,先后任银元局总办,兼淮军银钱所会办、银钱所总办、北洋支应局总办等多项要职,1905年,又奉命署天津道。就在这一年,周学熙运用主持工艺总局的经验,将废弛多年的广仁堂重新整顿,从关注贫民生计出发,招收妇女入厂习艺,以求谋生自立。这样,就有了广仁堂女工厂的建立,广仁堂也就由单纯的社会救济组织转变为培养女工,传授技艺,进行职业教育,同时组织生产的一个单位。周学熙在其《自叙年谱》中记载:“(1905年)又开办广仁堂女工厂,收学徒三百余人。由室人偕两女前往亲自提倡,教授手工,是为女子职业之先河也”。③

我们从当年遗存的史料中可以看到,《广仁堂女工厂章程》共有二十四条,规定相当详尽。首先明确了女工厂“专以致授女工为宗旨”,即培养入厂女工学习掌握生产技艺,但又不是沿袭传统的师傅带徒弟的方式,而是以劳动实践为主,由“艺师”指导,在实践中学习;同时要教授文化知识,“每日轮班在讲堂兼习书算一点钟毕,仍归工厂习艺”。其所招收的女徒工,多为当地下层妇女,分甲、乙二班,甲班为12~20岁从未接触过生产技艺者;乙班为20岁以上、40岁以下粗知技艺者。“先行教授西式花缏、机器缝纫、刺绣、草帽缏、毛巾、织布、编绒七科手艺”,日后拟再增设绘画、裱褙、印刷等适合妇女操作的专业技艺。女学徒初入厂对所学科目“试教数日”,如若“懵然无知”,则“改习别艺,以期因材造就,免至徒劳无益”。工厂实行八小时工作制,重大节日均有固定假期。学徒自带“干粮咸菜”,工厂供给“稀饭汤”,这一措施是为杜绝“只图吃饭,不图习艺”者。教授女学徒的教师称“艺师”,选自“妇女中有手工精巧者,不拘何项(技艺)均准随时报明本厂考验收录,量才酌定工食(报酬)”,每半年进行考核,“如所教学徒进步甚速……另给优奖,倘所教无效随时剔退”,不容滥竽充数。女学徒在学期间,需接受习艺各科的女监工“察看勤惰”,凡做足一工,对原料没有“偷减糟蹋”,奖制钱八十文;反之,有“偷工减料,或工作草率不用心学习者”,则“应记过罚扣奖赏”;学至一个月“毫不用心,全无长进”者则“斥退”除名,补招新人入厂。女工厂组织严密,纪律严明,如在厂或在讲堂“均不准接谈言笑,不准吸食水旱洋烟”,“赴厕所必须结伴三两人同往,不准一人独行”,“上下工均须挨次鱼贯而行”……等等,这也是当年“风气初开”的一种现象。工徒毕业,发给文凭,可至各府、州、县任教习,或留本厂充艺师。

女工厂管理人员配置齐全,派设女监督一名,总管全厂事务。设女稽查一名,负责考勤及领料、缴货。女巡查一名,专司厂内巡逻,“纠察一切犯规之事”,“辅稽查之所不及”。女监工二名,“监视各科工作”,“细核师徒所做之工”,并进行登记。设女教习二人,“专司教授学徒书算、识字、图画等课”。另雇用女仆八九名,“专供烧茶、洒扫、承接料物”。

女工厂门禁森严,除工艺总局领导人“因公进厂”,并“应著公服”,且需“不携男仆”,此外“一切男子不准擅入一步”。④

至于女工厂所制成产品的销售,则由工艺总局附设的工业售品所代为办理。为此,双方还专门订有合同,规范彼此的权利和义务。

值得提出的是,当年的社会还相当封闭,鄙视体力劳动在上层社会成为风气,而周学熙的夫人刘氏,虽出身于官宦之家,竟出面主持该女工厂,“躬自莅堂,督饬布署,井井有条,一时堂中工艺大振,孤子女赖以成立者甚众,远近闻之,妇女习俗为之一振”,⑤实为难能可贵。

在同一时代,天津育婴堂也提出了“添设女学堂工艺厂”的计划。育婴堂原本是收养弃婴、孤儿的场所(少数时候也有收费寄养的特殊情况),属于社会慈善机构。相关史料表明,天津育婴堂早在1793年(乾隆五十九年)便已创办,历史悠久。在清末直隶“新政”的大气候下,富有生命力的女学、女子职业教育逐渐兴起,特别是受工艺总局实习工场的影响,且其时育婴堂已得到地方商会人士的倡导和赞助,开始“创习织布……编织草帽”,改变了以往“有养无教”的状况。在此基础上予以“改良扩充”,自然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有鉴于此,一份由主管单位“运司”(盐运使)呈报的《天津育婴堂改良添设女学堂工艺厂章程文》,⑥以及另一份《谨拟育婴堂扩充工艺及改良旧章条陈六则》(以下简称《六则》)⑦放到了直隶总督袁世凯的案头。

《六则》一文,首先有一段对当年妇女状况、地位和提高妇女素质重要意义的论述,称之为“设讲堂以重德育”。文中写道:“中国女子之懦弱实原于公德之缺乏,而欲讲女德,目以兴学为根本。夫人自襁褓以至垂髫,凡饮食晏息,无分贵贱贫富,不恃于母也。故有贤女而后有贤母,有贤女而后有贤子。然则女学之兴,不惟于女界振精神,实可与人才相消长。况育婴堂女婴及年出聘,半系贫家,是虽有子向学,而以食指之忧,势难兼显,若得贤母则日隙夜余不难传授,是贫儿亦不致有失学之叹,则育婴堂女子之宜讲,当为亟亟者也。”这段颇具逻辑的文字,道出了女子教育的重要性和迫切性。而“扩充工艺”的主张,则是为“增工艺以辟利源”。《六则》指出:“中国今日之患贫,在分利之人多,而生利之人少,女子之分利尤占大部分。男子不能赡养其家,不能娶妻,影响生殖……女子有工艺,可助夫谋生”,从而进一步阐明了妇女参与工艺的诸多益处。还具体地策划,要在已有的织毛巾、编草帽之外,添设织布、缝纫项目。从更广的范围看,“中国女子风气渐开,尤可派往各处充作技师,以广教育。即此培养女才,振兴工艺,其收实效非浅鲜矣”。

呈文附《育婴堂附设女学堂章程》,计十一条。首先明确“学堂以开导女子普通知识,便于日用为宗旨”。鉴于当时女子早婚,有16岁即出聘的习俗,因此,学堂规定“以十六岁为卒业年限”。设课四门,即“字课、读书、修身、习算”。由于同时需“习工艺,自不能因学废工”,故参照实习工厂“每日授课一时为率,庶免偏废”。规定设四班,每班约二十人。特别指出“学生装束以朴素洁净为要,不得崇尚浮华,以及涂脂抹粉”等等。对上述呈文,直隶总督袁世凯批曰:“应如所拟办理,至所需经费,由该司(盐运署)预算若干动拨。”这样,另一所推行女子职业教育的机构又在天津出现了。

以上两例,虽范围不大,涉及人数也不多,但在那个年代却有着开创性的移风易俗意义。中国传统社会一向是“男主外,女主内”,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作贤妻良母是妇女的“天职”。女学堂、女工厂的出现,则一改旧日风气,使妇女得以走出家门,学习技艺,参加社会劳动。对广仁堂、育婴堂而言,更是改变了昔日“有养无教”的状态。就妇女这一庞大群体看,有了文化和劳动技能,从而可自食其力,在一定程度上可获得男女平等的地位。同时,也动员了新的劳动力资源,使妇女从“分利”者变为“生利”者,成为创造新的社会财富的力量。上述一切,又都可归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以人为本”、“关注民生”这一崇高主题。

注释:

①④虞和平:《周学熙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 173,116-120 页

②③⑤周小鹃:《周学熙传记汇编》,甘肃文化出版社1997年版,第 133,26,285 页

⑥⑦ 《北洋公牍类纂》卷十八 (网络版),第 1325-1327,1327-133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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