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荷群(临沧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政法系,云南 临沧 677000)
严格意义上的学术研究应秉承客观、中立的态度,对研究对象进行全面细致的分析,进而得出正确认识,即所谓的“求真”或“求实”,“真正的学术,以诚实为本,以求真为的,以原创为质,以孤冷为形”[1]。但实际上,受学者自身的主观态度、学术倾向、学术水平、时代环境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对于同一研究对象往往有不同、甚至相反的结论。对思想家的研究也不例外,在对其思想的分析、评判与继承的同时,也会作出相应肯定或否定的评价。孟子研究即为一个典型的案例。在学术史上对他有两种基本的态度,尊孟与非孟,其中尊崇为主流,但对于孟子的贬斥也颇为引人注目。
在学术史上,有部分学者对孟子进行过或明或暗的批驳,如韩非、荀子、王充、司马光、李觏、苏轼、郑厚、晁说之、冯休、何涉、张俞、刘敞、俞文豹、叶适、晁公武、朱元璋、刘三吾等,他们写了如《刺孟》《温公疑孟》《艺圃折衷》《常语》《孟子节文》等怀疑或批评孟子的文章或著作。各家对孟子的驳难主要通过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和余允文的《尊孟辨》《尊孟续辨》保存下来,其中大部分著作集中于宋代。明清时期虽然也存在质疑的声音,但无法与宋代相比,这与唐代以来“疑古惑经”治学方式有关,也与宋代的政治斗争及由于孟子地位的提升使得人们对孟子的关注度增加相关。
在这类对孟子的研究中,出现了刺孟、疑孟、非孟、诋孟等说法。对此,南宋时期为孟子做辩护的余允文用“疑”“非”“诋”“骂”四字概括了其所见学者对孟子的批驳质疑,“本朝先正司马温公与夫李君泰伯、郑君叔友,皆一时名儒,意其交臂孟氏而笃信其书矣。温公则疑而不敢非,泰伯非之而近于诋,叔友诋之而逮乎骂”[2]。关于这四个字的含义,《说文解字》做了如下解释:疑,惑也;非,违也;诋,诃也,骂,詈也。[3]结合学术史上对孟子的质疑,此四字可以解释为对事实的怀疑、观点的驳斥、人格的贬低、内容的删减等四种。
总体说来,对孟子质疑,虽有荀子“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僻违而无类,幽隠而无说,闭约而无解”[4]的评价,但这是荀子对思孟学说的概括,并非单独针对孟子及其著作。学术史上对孟子的质疑主要针对其零散言行,但并无系统的批驳,未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
《孟子》一书,记载了部分史实,对于这些内容的真实性,后世的学者认为有夸大和想象的成分,对其所言不应盲从,而应保持理性的怀疑态度。
这些怀疑主要集中在尧舜禹的若干说法上。如司马光认为《孟子》中关于舜“父顽母嚣象傲”的记载为委巷之言,并非孟子所言,闾父里妪关于瞽叟、象杀舜的说法为谣言,而孟子轻信之。李觏在《常语》中也认为孟子对舜“父顽母嚣象傲”的委巷之言,不加考订即用,其听不察,而孟子所言舜避尧之子与禹避舜之子的说法不可尽信,否则显得古人虚伪好名。李觏也质疑孟子所讲的尧舜禹的禅让细节、刘恕对舜祭拜文祖的时间也有与孟子不同的看法[5],而孟子言之凿凿的古代贡赋制度,朱熹也曾表示怀疑[6]。
对于这些质疑,必须将其置入当时的时代背景及原文之中才可有合理的解释。尧舜禹生活的时代较为久远,关于他们的一些记载往往争议较大,比如关于尧舜禹三人的真实性,近代学者顾颉刚等人即认为尧舜是神话传说中的虚构人物[7](P30-107)。但是,在孔子和孟子生活的春秋战国时期,尧舜禹等人成了他们政治理想的代言人,所以二人不会去怀疑一些有利于凸显圣贤高尚品质的传说的真实性。也就是说他们乐于采信不可靠的有利证据,此时他们不是严谨的史学家,而是急于解决政治问题的政治家。对于轻信、不察的指责,可解释为有意或无意的忽略。所以,无论尧舜禹是否真实存在,但由于时代久远,人们一般都是通过典籍所记载或口耳相传的神话传说来了解这个特殊的时期。而神话传说要作为史料必须要通过严谨的审查。如“父顽母嚣象傲”的说法切不可简单作史实看待,必须将舜“父顽母嚣象傲”的记载放入原文中方可见其全貌。该记载见于《孟子·万章章句上》,该章孟子主要回答了万章和咸丘蒙关于尧舜禹汤孔子百里奚等人,特别是舜的一些传说的疑问。关于此时,许多典籍都有记载,《尚书·尧典》记载尧在考察接班人时,四岳说大禹“瞽子,父顽,母嚣,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8]。这可以说明舜父母兄弟的不良形象由来已久,孔子的回答侧重于明君尧对于舜父母的顽嚣也无可奈何,“今舜之鳏,乃父母之顽嚣也。虽尧为天子,其如舜何”[9]。而孟子则侧重于对舜之大孝大友的剖析渲染,“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10]。二者都没有怀疑“父顽母嚣象傲”这一传说的真实性,而直接对传说的内容进行伦理方面的解释和说明,但司马光等人也是仅从情理上推测,并未提供切实的证据。
观点的批驳即余允文所言的“非”,含义与之相同的词语还有“刺”“辩”,此类质疑表现为对孟子的部分主张观点不赞同,进而加以驳斥。此为对孟子进行攻击的主体,所涉及的论题较多,如尊周室问题、视君为寇仇,对若干历史人物如伯夷、柳下惠、陈仲子、管仲等的评价,对五百年王者生的论断等均受到非孟人士的强烈非议。
孟子之所以被后世学者批驳,在于他面对战国时期各诸侯国之间战争不断,而周天子地位一落千丈的形势下,他劝各国国君行仁政以王天下,与孔子对诸侯僭越行为的严厉批评形成鲜明的对比。孔子意欲恢复周天子的崇高地位,而孟子则劝诸侯欲王天下则需行仁政。他的这一主张被众多的学者解读为不尊周室,进而引申为诱导臣下犯上作乱。劝诸侯为天子是“视周室如无有也”“仁义为篡器”,对汤武革命的肯定非但“不足以格君心之非,而为篡乱之质”、“孟子之道,人皆可以为君”;“孟子履周之地,食周之粟,常有无周之心。”[11]客观来看,两位思想家的不同主张源于不同的形势,后世学者则基于自身的角度和立场对孟子展开猛烈攻击。
孟子的个人行为,也是部分学者抨击的对象,如三宿出昼、去鲁去齐也令学者们颇有微辞。王充认为孟子应对梁惠王利吾国之问失当,面对诸侯礼遇时所为不类君子,“受金、不受金之问皆有故,孟子不曰己无功,而说自己不贪富贵”,“前归之于天(去鲁),后归之于王(去齐)。孟子去齐面色不豫,与俗儒无异。”对于沈同问伐燕之事,王充认为恰好能说明孟子并非其所言的“知言”:“沈同问伐燕,孟子不知其有私意而径应之,不省其语,是不知言也。”[12]司马光则怀疑孟子的“仁”,因为对于可能导致民残国亡的军旅之事,孟子却不告知王制止战争,“仁者何忍坐视其终委乎”,孟子以疾病婉拒齐王的召见,并认为“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以有为也。”[13]司马光对比孔子与孟子的不同行为,认为这会导致“后之人挟其有以骄其君,无所事而贪禄位”[14]。
此外,批评的焦点还在于对先秦时期典籍的理解有不同于孟子之处,这属于对经典的不同解读。如《尚书·尧典》“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孟子的理解是“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即尧死之后,舜继位为天子,又带领天下为尧守孝三年,天下如同有两个天子,而刘恕则认为这段话只能说明老百姓思念尧,舜虽然继位,但还是要遵守继承先世的礼制,令天下服丧“言百姓思慕尧德,且明舜虽受终,令天下服丧三年,如继世之礼,故于‘殂落’下终言之。”此外亦有论证逻辑的批评,此类主要集中于思辨性较强的哲学观念,司马光对于性的善恶持与孟子不同的看法,苏轼对于孟子的若干观念进行的论辩就包括了仁、性、心、礼等基本概念[15]。
对孟子的非难关系到个人主观倾向的善恶对错等价值判断,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无论怀疑、非难还是推崇,都属于正常的学术争论,应当从立论的事实依据事实是否真实、论证过程是否符合逻辑、观点是否符合主流的价值观与个人行为是否符合大众的道德标准等几方面辩证地看待。
严格的学术批评应以思想理论本身为对象,不可进行人身攻击,出现贬低或侮辱他人的言论。而余允文所概括的“诋”“骂”,都属于此类不理性的行为。
部分学者将个人的主观好恶明显地体现于研究之中,对孟子个人人格的贬低谩骂,或将孟子的观点普泛化,或歪曲其观点。如其他还有晁说之、李觏、郑厚等人,特别是郑厚。对孟子极尽诋毁之能事,朱熹曾对其以市井贩妇比孟子评价为“诋孟未有如此之丑者。”[16]更有甚者对孟子的诋毁纯属跟风,如李觏非常讨厌孟子,就有人投其所好,写了“完廪捐阶未可知,孟子深信还可痴,丈人方且为天子,女婿如何人杀之”之类咒骂孟子的诗到他家混吃混喝[17]。此种诋毁仅可视为个人主观态度的表达,并非严格理性的学术批评,这些诋毁谩骂无损于孟子地位的提升。
任何著作都不可能完美无缺,对于其中的瑕疵的处理有不同的方法,如指出不足的同时保留原貌,另一种方式则为粗暴的删减或添附。对孟子的质疑除了对其著作进行攻击之外,还有部分学者对其进行删节。如冯休《删孟》、何涉《删孟》,但这些作品均为学者个人的研究行为,以删节过的《孟子》作为科考的内容与将孟子移出文庙,则出于官方实际的反孟实践,影响最大的是明代朱元璋命令刘三吾所做的《孟子节文》。
由于冯休和何涉的《删孟》已经亡佚,我们仅能从其他著作中一窥究竟。晁公武所见冯休《删孟》自序云:“观孟轲书,时有叛违经者,殆轲之没,其门人妄有附益耳,将删去之”[18],删去了孟子门人添附的叛经之语,而非孟子本人的言论。明太祖朱元璋读到“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言论时,认为“非臣子所宜言”,下令将孟子逐出文庙殿外,不得配享”[19],后又命翰林学士刘三吾等人对《孟子》进行删节。刘三吾揣摸皇上的意思,共删掉《孟子》中不尊周室、强调士人独立自主性及非议时政的诸多内容,几乎占全书的三分之一,删节文字占全书的47%,并将剩下的内容编为《孟子节文》一书。刘三吾完成删孟任务后,朱元璋立即下诏书,规定“自今八十五条之内,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一以圣贤中正之学为本。”[20]
但是,与“疑孟”“非孟”“诋孟”不同,对《孟子》删节是在尊崇孟子的前提下对其不完善之处的处理,与唐代林慎思的《续孟子》、刘珂的《翼孟》等人对孟子思想的进一步的阐发殊途同归。
对于古代各位学者对孟子的态度应辩证看待,不可简单判断为某人疑孟、尊孟、诋孟。就肯定者来说,大多肯定继承孟子思想精华的同时也指出其缺陷,而贬低孟子者也会部分肯定孟子的贡献。如苏轼,虽然在《论语说》中对孟子的观点进行了驳斥,但他同时也认为与老庄杨墨相比,孟子与孔子更为相似,“吾非好辩也,以孟子为近于孔子也。世衰道微,老、庄、杨、墨之徒皆同出于孔子,而乖离之极,至于胡越。今与老、庄、杨、墨辩,虽胜之,其去孔子尚远也。故必与孟子辩,辩而胜,则达于孔子矣”[21]。刘恕也认为“周衰,杨墨道盛,孟子排而辟之,可谓醇矣。其于论经义,说世事,知谋往往短局乖戾,陋儒爱其词简意浅,杂然崇尚,固可鄙笑也”[22]。当然,少部分激于义愤者除外。同样,一本书当中也会包含不同的质疑方式。以上几类孟子研究的态度与方法,应区别对待,“诋”“骂”则是个人不良情绪的非理性宣泄,了解这一基本史实即可,没有必要做深入探究。“疑”“非”属于正常的求真求善的学术辩难,其有益之处值得吸取。正是这样的交相辩难,思想文化才得以发展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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