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凤珍 吴忠良
柳诒徵(1880~1956),号劬堂,江苏镇江人,以历史学闻名,鲜有人谈及其期刊编辑思想。实际上,柳诒徵曾经创办或参与创办过《史地学报》、《学衡》、《史学与地学》、《史学杂志》、《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年刊》、《国风》等刊物,对于期刊编辑形成了自己的独到见解。重温柳诒徵的期刊编辑思想,不仅有助于全面理解这位民国时期的史学大师的全貌,对于反思当前一些学术期刊日趋商业化也不失镜鉴价值。具体来说,柳诒徵的期刊编辑思想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柳诒徵在众多期刊创办过程中,一直强调刊物内容的公允、不媚外、不媚俗,这最典型地反映在他为《学衡》撰写的发刊辞“弁言”上。柳诒徵撰写的“弁言”,指出《学衡》旨在“诵述中西先哲之精言以翼学,解析世宙名著之共性以邮思,籀绎之作必趋雅音以崇文,平心而言不事谩骂以培俗”;易言之,即“揭櫫真理,不趋众好,自勉勉人,期于是而已”。该“弁言”决定了《学衡》的宗旨是:“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无偏无党,不激不随。”这与当时对新文化、西方文化的大力推崇,及其对传统文化的极端攻击的社会风气形成鲜明对比。如钱玄同主张废除汉字,他认为:“欲废孔学,不可不先废汉文;欲驱除一般人的幼稚的野蛮的顽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废除汉文。”[1]吴稚晖力主将线装书扔进茅厕,陈序经则认为中国需要全盘西化。正因为当时此类“全盘反传统”和“全盘西化”的言论此起彼伏,且在社会舆论上占据主导地位,所以柳诒徵及其《学衡》同人就很容易被视为保守的一派。回顾当时那段历史,柳诒徵等人主张期刊杂志保持自己超然独立的地位,不媚俗、不媚外、不随波逐流,对于纠社会之偏弊是有其内在价值的。
在强调刊物“求真”的同时,柳诒徵也非常注重刊物的“致用”。近代中国积贫积弱,期刊在激发民气方面的作用非常重要。柳诒徵与其学生们在1921年创办的《史地学报》就是对此前“五四”运动的一种呼应。巴黎和会对中国山东问题的处置,国人普遍不满,这也引起了学者们对当代史的重视,对地理知识的重视。柳诒徵在发刊辞中就认为,“国有珍闻,家有瑰宝,叩之学者,举之不知……今世之所知者,已至于有史以前之史,大地以外之地,而吾所知如此,匪惟不能争衡于并世,且举先民之已知者而失坠之,而犹侈然自居于学者,其可耻孰甚。吾尝以此晓诸生,诸生亦耻之,于是有《史地学报》之刊”。可见,正是为了洗刷国人之耻,有了《史地学报》的创刊发行。后来的《国风》更是如此。《国风》创刊于1932年,时值“淞沪之血未干,榆热之云骤变”,国人已经认识到日本确以“吞噬中国大陆为归宿”[2]。身处“季宋晚明”时局之中的柳诒徵等人,提出了“本史迹以导政术,基地守以策民瘼,格物致知,择善固执;虽不囿于一家一派之成见,要以隆人格而升国格为主”的办刊宗旨, 以期激发民气,恢复中华民族伟大的民族精神,从而挽国家于危亡[3]。正如缪凤林所言:“到现在,国家的命运危险到了万分。中国民族能否免于灭亡,能否寻找一条生路,关键全在此一片散沙似的国民,能否恢复他固有的民族精神,团结成一坚强的民族,发挥一种力量,以克服此种难关。”[4]
柳诒徵自1921年创办《史地学报》,至1936年《国风》终刊,整整15年间,他都坚持刊物的自身特色,在追求刊物超然地位的同时又注重刊物要服务于国家和社会,这展现了那一代期刊创办人、编辑人的良知和责任。
一本期刊能否维系,其质量的高低,与其作者队伍有直接的关系。只有拥有了固定的作者队伍,才能保证期刊的连续出版并形成自己的鲜明特色。民国时期的作者队伍并不如现在那么广大,投稿者云集,当时很多刊物难以为继,除了资金问题,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作者队伍的消失。为此,柳诒徵一直都很注重作者队伍的团结和培育。
柳诒徵在指导学生创办《史地学报》时期,不仅自己撰写了大量的史学论文,还培养了一大批青年才俊,如张其昀、陈训慈、郑鹤声、向达、王焕镳等,他们也成为日后柳诒徵等人创办期刊的固定作者。据陈训慈等人回忆,当时“《史地学报》历时较久,出刊期数较多。此刊在地理地质方面论文资料由竺可桢师主持指导,史学方面教授虽有二、三人,主要由劬师热心指导助成。当时二年级以上各班同学所发表之历史方面不成熟论文,大部分系劬师先为命题。”[5]“令学生选择其一,就指定参考资料,加以阅读,选出基本材料。然后再参考其他材料,加以组织成篇,由柳先生详加披阅,指出问题所在,虽一字一句,亦不放过,数经修改,择其优者,选入该校所出版的《史地学报》,以资鼓励。”[6]另外,柳诒徵对其中的优秀作品,也不吝褒扬之词,并推荐到另外刊物发表。如郑鹤声连载在《史地学报》3卷7期、8期上之《汉隋间之史学》,该题由柳诒徵拟定。郑鹤声撰成以后,柳诒徵作了“一时无两”的评语,并推荐至《学衡》发表,后由中华书局出版发行,张荫麟还曾专门撰文作长篇介绍和评论。“柳先生喜而为之题词曰:‘海内学者,咸谈史学,高心空腹,束书不观,前方清儒,远规西哲,精博之作,罕一二觏,徒肆诋諆,相互嘲弄而已。南都学子,不染此俗,沉潜乙部,时有英杰。郑生鹤生,尤好深思……董理国故,殊非易言,钻研古书,运以新法,恢彍史域,张我国光,厥涂孔多,生其益勖’”。[7]发表文章之质量及柳诒徵之爱才之心由此可见一斑。
除指导、推荐文章发表以外,柳诒徵也很注重提升作者的自身影响力,为他们获取学术地位创造条件。如1934年冬,叶楚伧到国学图书馆拜访柳诒徵,希望柳诒徵能编辑《首都志》以应国内外之需。柳诒徵因忙于馆务,“无暇”他顾,就举荐王焕镳从事编辑,让周悫辅佐。“六阅月而成志二十四卷,都五十余万言,经以纲要,纬以图籍,循原竟委,融冶旧新”。6个月的时间能编成独具特色的50余万字的志书,除王焕镳和周悫的个人才情与努力外,实离不开柳诒徵的帮助。“诒徵旧稿钩稽史籍所得,既资其采辑,山馆秘籍及庋藏档案,外间所未覩者,亦甄孴而类佽之,于是山川城郭宫室衢路之宏伟,以逮政教之大,谣俗之细,灿焉可睹。”[8]虽如此,柳诒徵也认为该书尚有待删润,终因叶楚伧规定时限,先行付印以待再版时考订润色。对于柳诒徵的帮助,王焕镳在“凡例”中特意提及:“是编每一篇成,辄请益于本师柳劬堂先生,扬榷体例,补苴罅漏,获益宏多。”[9]
蔡尚思说柳诒徵长期在高校任教,培养出的文、史、地、哲各门乃至自然科学方面的著名专家最多。正是由于柳诒徵善于培育作者队伍,与众多作者形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得到了他们的鼎力相助,所以在创办一系列期刊的过程中,能获得固定的丰富稿源。
1928年,邹韬奋在回答“《生活》周刊是谁的?”问题时,明确提出“《生活》周刊是以读者利益为中心”的办刊宗旨[10]。“以读者利益为中心”是那个时代众多期刊创办人和编辑人的共同心声,柳诒徵也一直在践行这一理念。
“以读者利益为中心”,就要顾及大多数读者的需求。柳诒徵创办的期刊为学术期刊,面对的对象并非社会上的普通民众,所以刊物一般都在普及与提高两方面着力。柳诒徵发起创办的第一份学术期刊《史地学报》注重史地宣传,普及史地知识,所以在栏目设置上注重普及与提高并重,既有“研究”、“通论”栏目,也有“新书介绍”、“消息报道”等栏目。以译介西方史地学为例,“通论”、“研究”栏目都有专文评述,如徐则陵的《近今西洋史学之发展》、仇良虎的《波罗的三国述概》等,提高之外,他们还通过书报介绍、书报目录、读书录等来评论西方史学著作,并通过史地界消息来介绍最近西方的史地学进展和活动,如陈训慈的《美人研究中国史之倡导》、王庸的《大战开始后七年间西洋之中国史研究》等。考虑到当时中小学史地教师在教学方法上面也存在较大问题,柳诒徵等人又开设了“史地教学”栏目,专门刊发史地教学方面的文章,并登载启事,向素有研究者征稿。如竺可桢的《地理教学法之商榷》、陆维钊的《中等中国历史教科书编辑商例》、徐则陵的《历史教学之设备问题及解决方法》等即揭载于此。
柳诒徵还要求编辑密切与读者的联系,认真听取意见,及时回复读者来信。如《史地学报》曾设有“通讯”栏,登载读者来信和编辑回信。其1卷2期即登有汕头蔡心觉来信询问柳诒徵“著中国文化史,已出版否,如系讲义,请赐购一份”等问题。编辑回信告知:“柳著中国文化史系本校所用讲义,现仅印至中古,因力求精审,不欲率尔出版。先生如必欲得此,俟印齐后向讲义处代购一份寄上。”对另外问题,也做了详细回答。不知何故,《史地学报》的“通信”栏目并未设立多长时间,这对了解他们的具体编辑活动不能不说是个遗憾。长期设立“通信”栏目的是柳诒徵后来创办的《江苏国学图书馆年刊》。《江苏国学图书馆年刊》共出10期,每年1期,所设“案牍”栏目专门登载与国学图书馆相关的来往函牍,是具体了解读者与编者之间互动情况的一个窗口。
在编辑《江苏国学图书馆年刊》之时,因为这是图书馆的馆刊,为了能让读者更好地了解国学图书馆的馆藏特色,《江苏国学图书馆年刊》曾刊载过不少专藏目录,如《馆藏历代名人年谱集目》、《陶风楼藏书画目》、《陶风楼藏名人手札目》、《陶风楼藏拓本影片目》、《陶风楼藏清季江宁局署档案目》、《馆藏清代禁书述略》等。读者大可由此按图索骥。考虑到这并非图书馆藏书全貌,为了给专门研究者创造条件,柳诒徵还延请范希曾和王焕镳等人在编余编成30巨册的《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图书总目》,读者查阅总目对学术源流、刊刻的先后,均可窥其脉络。蔡尚思在住馆读书期间,就曾自购图书总目中的集部5册,“利用这书目,逐部查看”。到了晚年,面对采访者,蔡尚思还“小心翼翼地捧起搁置在案头的这几部书目说:‘这是我做学问的命根子’。”[11]蔡尚思既是《江苏国学图书馆年刊》的读者,也是作者,柳诒徵对这样的读者、作者都很关心,除了给他们住馆读书提供各种方便,还经常给他们解疑释难。蔡尚思“日间在阅览室赶阅图书,晚上整理笔记,常于夜间八九时以后去向柳先生请教。他从清朝的掌故到民国的时事,无所不谈,边谈边笑,如袁子才与戴东原之异同之类,真使我闻所未闻,均为书本上所无法得到的知识。”[12]
柳诒徵对期刊编辑始终保持一种清醒冷静的态度,既不媚俗,亦不媚外,始终致力于保持自己的刊物特色,始终致力于奖掖青年才俊,始终致力于为读者服务。虽然他发起创办的刊物存世时间并不是很长,其社会影响力也无法与北方学人如胡适等人创办的刊物相较,但他对期刊创办、编辑的赤诚态度,却是令人钦佩的。他的期刊编辑思想对我们当前的期刊编辑出版工作仍具有启示意义,值得我们去深入发掘并加以继承和发扬。
注释:
[1]钱玄同.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J].新青年, 1918,4(4)
[2]缪凤林.日本军备与最近中日战争[J].国风, 1932,1(5)
[3]柳诒徵.发刊辞[J].国风, 1932,1(1)
[4]缪凤林.中学国史教学目标论[J].国风, 1935,7(4)
[5][6][7][12]柳曾符,柳佳.劬堂学记[M].上海:上海书店,2002
[8]柳诒徵.首都志·序[M].南京:正中书局,1935
[9]王焕镳.首都志·凡例[M]. 南京:正中书局,1935
[10]邹韬奋.韬奋文集[M].第1卷.北京:三联书店,1956
[11]包中协.图书馆是太上研究院——访复旦大学蔡尚思教授[J].江苏图书馆学报,198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