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一种方式思维:从伦理角度解读托尼·莫里森

2012-01-28 14:15梁所丰
淄博师专论丛 2012年2期
关键词:美国黑人非裔莫里森

梁所丰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初等教育系,山东 淄博 255130)

托尼·莫里森199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对她和她的小说的研究极其繁多。这些研究主要关注的是莫里森独特的创作艺术:语言风格、意识流、多重叙事聚焦、后现代主义、女性主义批评等等,对她的作品中的伦理问题却少有人触及。C. W. 布斯曾经说过,作家创作艺术作品时,其创作活动从来不曾离开与人类生活的联系,也从来不曾缺失道德判断。因此,对文学作品进行伦理学分析具有现实意义。2004年,聂针钊教授提出将文学的伦理学批评作为新的文学批评理论和方法,王宁、刘建军、乔国强、邹建军等在《外国文学研究》2005年第一期发表系列论文来阐释和构建这一新型批评理论。聂教授列举了当前文学批评存在的某些缺陷,指出了当前存在的理论自恋、命题自恋和术语自恋的严重倾向。在历史主义和辩证法的基础上,他将文学伦理批评作为阐释文学中道德现象的方式,并在现实道德观基础上对当前文学作价值判断。这为文学研究增添了新的方法论。参考文学伦理批评的理论和方法,本文试图探讨莫里森本人及作品中人物的伦理现象,从而研究整个美国黑人社会和白人社会的伦理问题或者叫伦理变形以及相应的历史和社会背景。

一、托尼·莫里森的创作背景

在人类社会的进程中,世界文学的中心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古典时期,包括古希腊神话、荷马史诗、罗马戏剧及北欧传说等文学作品的中心是对神或英雄的描写。后来,文学开始描绘人类的现世生活,但这种现世描写多集中于国王、皇帝和其他贵族们的故事。18世纪初文学叙事发展到小说这一形式时,其主要内容仍旧集中在上层阶级。但随着识字的普及,文学的中心开始逐渐从英雄和上层向普通人民倾斜。近年来小说的另一重要变化是从强调故事和情节到越来越关注人的内心世界。D. H. 劳伦斯、詹姆斯·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芙和威廉姆·福克纳都是表述人的内心世界的大师。非裔美国文学是世界文学的一朵奇葩,它在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世界文学极长的转化。美国黑人文学日渐吸引文学界的兴趣基于两个主要原因:非裔美国人对美国社会的所有层面都作出了巨大贡献;非裔美国作家创造了高质量和多层面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为美国文学增添了引人注目的异质感。

20世纪美国黑人文学的发展经历了三次高潮。20年代的“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和小说家们主要致力于创造“新黑人”的形象以号召非裔美国人民“觉醒”和“抗争”。他们有意识地从黑人民族的生活、传统和民族文化中汲取知识,热情讴歌黑人的思想和情感。但这些人物经常缺乏独立民族的自我认同,作家“不是从自我的视角去观察,而是从被压迫的人群或阶级的视角。”[1](P12)结果,这一时期作家创造的人物不像具备真实生活背景的真人,而是一群没有独立自我的愤怒者、种族歧视和迫害的受害者。仔细甄别,这些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在思想和情感甚至生活经历方面都大致相同,实际上作家们力图创造一个典型的形象作为整个群体的代表。尽管如此,这些作品的伦理观点仍旧异常显著,黑人从白人社会为他们规定的位置觉醒,永不再接受白人社会强加给他们的生活和社会角色;只是在抗争时,他们的伦理认知是非正常的,这是不同于普通道德标准的伦理变形。1940年,理查德·怀特出版的《土生子》,创造了黑人文学的新形象,其主人公比格·托马斯不再是忍受和谴责压迫与歧视的黑人,而是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人的自我价值:不是东西也不是牲畜,而是与白人一样有感情有思想的人。拉尔夫·埃里森的《看不见的人》比《土生子》更进一步,在序言中,他就借叙述者之口说道:“我是个看不见的人。……我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有骨骼有肌肉,有组织有血液——我或许甚至被认为拥有思想。我之所以是看不见的,明白吗,只是人们拒绝看到我。”[2](P3)主人公不再扮演种族抗争的角色,而是在现代社会中遭受存在危机的现代人。詹姆斯·鲍德温的《向苍天呼吁》给读者提供了种族问题的另一种回答。他认为爱与理解是解决种族冲突的艰难而必须的方式。这三位作家代表了美国黑人文学的第二次高潮。在他们的作品中,人物开始寻求自我认同,开始意识到他们的自我,但是当比格杀死了白人妇女,当“我”逃离了社会生活,这些也成为一种社会道德的伦理变形。

从鲍德温时期开始,“化恨为爱”以缓解紧张种族关系的主张使黑人作家逐步认清黑人自身,与此同时,他们也深入思索和认知白人人性。60年代的“民权运动”启迪了美国黑人作家,他们的思想和对人性的认识开始发生转变。黑人教育和文化的发展使得黑人作家的艺术水准大为提高,作品艺术性有了更大突破。70年代起,黑人文学逐渐掀起第三次高潮。作家们不再停留在抨击和控诉美国社会对黑人的种族歧视和压迫,而是开始以更严肃的艺术态度和角度从生活中提炼、描写真实的人和人性。作品人物是与世界上任何人一样的普通人,有普通的人生目标和人生态度,有各自独特的却为所有人所熟知的思想、情感、生活。这些作品无论从视角、态度,还是叙述语气都不再带有明显的政治目标或宣传色彩,然而它们却更令人震撼,其感染力也更强。在这些作品里,黑人的真实人性实实在在地展现在世人面前,真实而普通,不夸张,不讨好,也不自卑。这样的人性使所有人都意识到黑人跟其他人种一样是普普通通的人,不是原来白人眼中的怪物、洪水猛兽,他们不应该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在这一意义上,黑人文学在人性塑造方面的普通化和独立性推进了整个黑人民族的发展,也更新了美国白人社会对黑人的认识,对整个美国社会的进步都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真正做到客观、清醒、真实地表现普通人的普通人性的作家当属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 1931-),她的作品始终以探索和展现黑人的历史、命运及精神世界为主题。无论是在思想深度方面,还是在叙述手法及艺术性方面,她都将黑人小说推向一个新的高度,一个在世界文学里冷静而深刻地展现黑人的普通人性的高度。从《最蓝的眼睛》(The Bluest Eye,1970)到近作《爱》(Love,2003),莫里森的八部长篇小说心平气和地向世人展现黑人的生活、苦难和内心感受。莫里森作品中的人物都是普普通通的美国黑人,具有普通的和独立的人性的普通人。正因为这些作品反映的普通人的人性是那么熟悉、真实,所以作品更加感人,更具影响力和震撼力,广大读者们——无论黑人还是白人,甚至整个美国社会,都被震撼了。莫里森走出了赖特和埃里森等的愤懑和彷徨,在文学人性命题的认识和挖掘上为黑人文学开辟了崭新的境界。她平静而真实地向世人展示美国黑人的辛酸和痛苦,丝毫没有将自己的意图和倾向强加给她的人物,而是让人物自己生活,自己讲述。正如她自己曾经说过的:“拉尔夫·埃里森、理查德·赖特的作品我挺佩服,可就是感觉不到究竟给了我什么。我认为他们只是把有关我们黑人的事讲给你们听,讲给大家,讲给白人,讲给男人们听。”[3](P204)

二、《宠儿》中的伦理危机

托尼·莫里森是美国文学史中备受赞扬和广为阅读的小说家,她在国内和国际上都享有如此高的声誉和普遍的敬重,可以与最著名的作家相媲美。《宠儿》算的上莫里森八部小说中最独具特色的一部,以这部作品为例来分析莫里森的伦理现象当具代表性。非裔美国人在白人社会的压迫和白人文化的冲击下改变甚至丢失了他们的道德标准,同时也影响着白人社会的道德判断。实际上整个美国社会都在遭受着伦理变形。人们忽视了社会道德标准,找不到自我身份认同。莫里森关注人类在到处是双向斗争的世界中面临的窘境——善与恶、爱与恨、骄傲与妒忌——以及人们抵抗孤独和寻求生命意义的不断努力。她要求黑人去思索和回答最终谁会获胜。或许这就是为何她在小说结束时描绘了一个失去意识的场景:精神失常的赛丝把前来带丹弗去工作的鲍德温先生误认成来抓走她“最珍贵的东西”的白人而大喊着“不。不。不——”,冲上去杀他。当然,此时的赛丝是精神失常的。然而并不只赛丝,实际上所有当时的非裔美国人都遭受着种族歧视和迫害造成的精神失常。尽管这种失常算不上真正的精神疾病,它却导致了美国黑人严重的心理危机和伦理变形。从另一层面看,当美国白人社会将种族歧视和迫害看作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事件时,其心理和伦理观也已经变形。莫里森的创作表达了黑人社会的伦理问题,她自己何尝不是经历着如此折磨。

在与奈丽·买尅的一次访谈中,莫里森表示她不愿与白人经典作家相比较:“我不像詹姆斯·乔伊斯,不像托马斯·哈代,也不像福克纳。在那种意义上我不像他们。”[4](P426)尽管在小说中也采用意识流手法,莫里森与福克纳和乔伊斯绝不相同,她在风格和主题方面有自己独特的魔力。然而,她的不愿相比远超出方法的不同。莫里森探索着构建美国文学史时围绕在种族问题这一主题周围的的静默。她密切关注美国黑人同时也注意着美国白人的精神世界,她的作品记录着美国社会的心灵历史,揭示了所有美国人的心理危机。《宠儿》中,莫里森不只是描述非裔美国人从奴隶到自由人的心理发展,而且展现了在种族问题的背景下黑人社会和白人社会双方都存在的伦理体系的变形。贝比·萨格丝的小儿子哈里为她买到了自由,但“自由”对一个年迈的女人来说已经太迟。她属于终生为奴的一代人,认为“白人是这世界上最坏的”。赛丝、艾拉、保罗·迪、斯丹姆·佩德代表着以前为奴隶,后来获得自由的一代人,她们曾竭尽全力地争取自由,曾为解放宣言而兴奋过。但她们很快弄明白了“没有经济和政治基础的自由在白人控制的社会里只是个名字而已。”宠儿“在寓言意义层面,象征着无法逃脱的、令人恐怖的作为奴隶的过去又回来缠扰现在。”[5](P17)她自己本身也是伦理变形的象征。丹弗,赛丝的小女儿,或许称得上是小说中最具活力的人物,她聪明、内向、敏感,却因为与外面世界的长期隔绝而生活在自己的情感世界中。实际上,《宠儿》中的每个人物都缺乏正确的伦理判断。

然而,莫里森的创作哲学却并非讲述非裔美国人的苦难和美国社会的阴暗面,事实上,她尽所能的帮助人民治疗他们的伦理变形和心理问题。通过分析黑人的心理转化过程——从奴隶到自由人,从黑鬼到黑人,从拒绝白人社会到试图种族融合,莫里森试图为美国人民指出一个更好的未来。她安排小说中所有主要人物在结尾时都能从心理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赛丝重新被黑人社区所接受,丹弗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开始为自立和自主而奋斗,保罗·迪找到了自我并开始试着帮助赛丝恢复信心。“宠儿”代表着破坏性的痛苦过去,但她也是更好未来的象征,她给人们征服过去获得治愈的机会。从寓意上讲,莫里森期望的或许不是她笔下人物的治愈,而是整个美国黑人民族的治愈。不只是《宠儿》,托尼·莫里森在她所有小说中都涉及到人性的本质。

三、莫里森小说的整体伦理分析

在莫里森的八部小说中,所有的主人公都是具有自己的生活和心理的普通人,绝非任何群体或任何目的代言人。然而,这些普通人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都难以正常的生活,都遭受着不同程度的难以选择善还是恶、对还是错的折磨,这正是莫里森作品的独到和深刻之处。莫里森、马歇尔、沃克等作家代表了20世纪后半叶黑人文学的新发展,其作品标志着美国黑人文学的第三次高潮。这些作品的创作意图是敦促黑人民众去为自己而行动,去认知他们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历史和自己的现实。莫里森无疑是同时期这些作家中最杰出的,她将美国黑人文学无论从技巧上还是内容上都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她一直有意识地致力于寻求自己的风格。她并不局限于社会现实主义,相反她经常采用神话和传奇,并以象征手法来揭示社会问题。莫里森突破了种族问题的局限,在哲学的高度探索人类生命的意义。莫里森之前的多数黑人作家将焦点聚集在描写因种族迫害和歧视而使黑人已经和正在遭受的一切,以求唤起黑人的抗争,或者引起白人政府的同情而改变其思想。莫里森清醒得多,挖掘的也深刻得多,她展开了多数非裔美国人不愿回想的心灵历史及他们在这历史中的苦难灵魂,她全神贯注地记录、重现、分析和维系美国黑人的精神世界。

莫里森在她所有作品中都涉及到伦理问题,从1970年的《最蓝的眼睛》开始,到1998年的《天堂》,再到最新版的《爱》都是如此。佩科拉是“黑人社区自我厌恶和认为黑人自己是丑的观念的象征”,而这些来自于白人社会的影响。她也认为白是美的而自己的黑色是丑的。秀拉看起来似乎是“在男性统治的种族和性别世界里寻求主权的女性英雄”。她没有佩科拉的软弱,甚至拒绝母性。秀拉“竖起全身的毛刺来对抗世界的敌意,保护自己对抗卑琐的世界。”[6](P37)《所罗门之歌》是莫里森唯一一部以男性为主人公的作品。奶人受父亲的影响而自私保守,毫不关心黑人民众的苦难,他不知道如何去爱,因此不爱任何人,也不爱他父亲。《柏油娃娃》里,雅丹也排斥母性和照顾长辈的责任。《宠儿》《爵士乐》和《天堂》可以称作三部曲。赛丝杀死自己的孩子是为了不让他再遭受自己身受的奴隶之苦,杀婴竟然是出于母爱和保护。《爵士乐》中维奥莉特需要经历与母亲罗斯和解的心理成长。《天堂》里,对每一个鲁比镇的女人来说,母亲与失败、痛苦和遭遇相连。而鲁比镇的男人们拒绝外来的一切,尤其是来自白人社会的一切。所有莫里森小说里的主人公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遭受伦理问题,通过他们,莫里森展现了整个美国社会存在的心理危机和伦理变形。人性介于个人和社会之间,“善”还是“恶”的判断是人性价值的根本体现。黑人作家对人性的认识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在不同发展阶段表现出不同特点。这与社会环境和美国黑人民族的成长经历有关,也与黑人在挣扎和进步中对善恶认识的变化有关。伯特兰·罗素认为人的一切活动都发生于两个来源:冲动和愿望。冲动是人性中偏本能的部分,愿望是有意识的,与人的理智发生联系。在黑人文学一百年的发展中,冲动和愿望始终交织在一起,构建着人性发展的动力和方向。艺术的美即是真,莫里森作品中不加任何色彩的真实人性就是艺术的美。她对人性艺术的还原和真实展现使黑人文学真正登上人类艺术的高峰,同时也使主要由黑人和白人组成的美国社会正视种族问题、接受黑人是与其他所有人一样的普普通通的“人”。这一认识对促进民族融合和社会进步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四、结论

所有的小说作品都是虚构的。作家通过自己的视角以自己的方式虚构了人物和情节。莫里森根据自己对世界的理解虚构了一个心理世界,然而它打动了整个世界上的所有民族。在《宠儿》中,莫里森揭示了美国黑人和白人都具有的伦理变形。但是,尽管小说中所有人物,无论白人还是黑人,都遭受着伦理变形,他们每个人都将进步并逐渐净化其精神。正如潘多拉魔盒所喻示的,希望就在盒底。在处理种族问题方面,她的态度正如她在诺贝尔颁奖典礼上的讲话中所说:“鸟在你的手里”,每个人决定着自己的未来。她呼吁全社会认真审视种族问题,希望非裔美国人与美国白人相互理解和接受,从而建设一个更光明的社会。道德判断存在于人们生活的每一项活动,基于其对还是错的伦理判断,任何人都会选择做一些事而不做另外一些事。莫里森以她独特的写作风格,深入到了非裔美国人的内心深处,记录了美国黑人心灵的历史。虽然解读了心灵,并揭示了美国黑人和白人的伦理变形,莫里森却从不悲观,在她的小说结尾处,她总是给人物以希望。她始终憧憬着美国各民族乃至全世界各民族的民族融合和精神痊愈。

参考文献:

[1]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托尼·莫里森的小说创作[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Ellison, Ralph.InvisibleMan[M]. Beijing: FLTR Press. 2000.

[3]鲁亚斯.美国作家访谈录[M].粟旺,李文俊(等译). 北京: 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4.

[4]Mckay, Nellie. An Interview with Toni Morrison [J].ContemporaryLiterature, 1983.

[5]Selena Wad. 哈佛蓝星双语名著导读:宠儿[M]. 徐颖(译). 天津:天津科技出版行, 2003.

[6]朱荣杰.PainandHealing:AStudyofMaternalLoveinToniMorison'sFictionfromaCulturalPerspective[M]. 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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