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科学与历史:华岗革命史学观念研究

2012-01-28 04:16黄广友孙宜山
中共党史研究 2012年12期
关键词:史学马克思主义科学

黄广友 孙宜山

(本文作者 黄广友,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孙宜山,山东大学报社编辑济南 250100)

在中国共产党开国一代的党内学者中,有不少身兼 “战士”与 “学者”双重品格者,而华岗 (1903—1972)则是其中一位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作为 “战士”,华岗属于中共创业一代的职业革命家,曾担任中共高层领导职务;作为 “学者”,他是中国第一代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重要代表之一,是中国革命史学的重要开拓者。在学术研究领域,华岗把进行历史研究视为革命斗争的一部分,为革命研究历史。在长期的历史研究过程中,华岗与同时代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一起,共同缔造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范式,同时形成了他们作为中国第一代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史学观念。华岗是那种能把 “严肃的学者”与 “热情的老布尔什维克”两种素质完美结合的代表①王学典、黄广友:《华岗:中国马克思主义学术范式的构建者》,《文史哲》2011年第5期。,其史学观念深刻反映了他对史学的革命性、科学性及历史学本身的认知。从史学的精神气质看,华岗的史学观念又表现了生活在国统区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所特有的精神蕴涵。

英国史学家卡尔指出:“历史学家的思想是由时间环境、空间环境塑造的”,“在研究历史学家之前,要研究历史学家的历史环境与社会环境。历史学家是个体,同时也是历史的产物、社会的产物”①〔英〕E.H.卡尔著,陈恒译:《历史是什么?》,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33页。。与不少中共开国一代的职业革命家兼学者一样,华岗从早年开始就把个人命运与民族国家的命运联结在一起,把自己的学术研究融入民族民主革命斗争的实践之中。他的生活环境和作为职业革命家的经历铸造了其史学观念的革命底色。

1903年,华岗出生于浙江龙游,正值中国社会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空前激化,社会处于急剧变革的时代。在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的影响下,他由一个懵懂少年逐渐转变成一个思想激进但又容易受各种思想学说影响的知识青年。华岗不满于现实社会,急切地想改造它但又不知所趋赴,往往捡拾起一种思想或理论而信奉之。随着西方各种新思潮大量涌入,华岗受无政府主义思潮影响,曾极力反对学生入党,认为学生从事政治运动要 “不染党派色彩”,“不为政客利用”,“各尽精神能力去革命”②转引自向阳编著: 《华岗传》,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6页。,在当时掀起的关于 “学生政治运动与入党问题”讨论中产生较大影响。华岗的这一观念,其实也是当时不少进步青年在受无政府主义思潮影响后而产生的一种共同思想。华岗虽然在辩论中,一方面坚持要求自己要有 “自动觉悟”,但另一方面,他又 “即知即行”、服从真理,要求自己当知道错误的时候,要立即改正③参见向阳编著:《华岗传》,第30页。。这种坚持独立思考、坚决服从真理的品格,对华岗的一生产生了巨大影响。由此不难理解,20世纪30年代末,在王明气焰十分嚣张之时,他为什么敢于同王明进行坚决斗争;在五六十年代,他又为什么敢于同 “左”的势力作长期斗争。经过同中共早期共产党员恽代英的激烈辩论④参见 《恽代英文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26—531页。,华岗选择服从真理,思想从此发生根本转变。在 《驳董贞柯 〈共产主义质疑〉》一文中,他已开始认识到:“我们评判一种主义的好坏,只应看它是否合于客观的经济发展的条件和主观的多数人类的要求,笼统的反对和盲目的批评是无意义的。”⑤转引自向阳编著:《华岗传》,第59页。经过慎重思考,华岗终于选择马克思主义作为理论武器,观察和思考中国社会现实,从事学术研究。

到1925年,华岗完成了由一个激进的进步青年向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的转变,初步显现了他已具有运用唯物史观分析问题的能力。在《告追悼中山先生》一文中,华岗指出:“中国的革命不是孙中山个人的理想造成的,乃是外国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形势逼出来的……若中国革命的客观情形仍然存在,就是说外国帝国主义与军阀依然存在,依然要压迫中国人民”,“中国革命运动绝不会随中山之死而停顿”⑥转引自向阳编著:《华岗传》,第39—40页。。此后,华岗不仅宗仰马克思主义,而且还积极同各种反马克思主义的学派作斗争。

大革命运动无论对于中国共产主义运动还是中国学术界,都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历史事件,中国 “革命事业”和 “学术事业”都发生了巨大变化。美国学者德里克说: “在1925—1927年间,许多青年知识分子被激进主义的解决方案所吸引,这一趋向在1927年之后甚至更为显著……当对于革命急速失败的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中国知识分子一方面转向支持左派的思想运动诸如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转向对于革命失败原因的探究。”⑦〔美〕德里克著,翁贺凯译:《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起源,1919—1937》,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0页。

作为一名革命者,华岗在大革命运动中始终站在政治斗争的前沿,在中共党组织的领导下,积极组织学生和群众参加五卅运动和上海工人罢工运动。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华岗与当时具有左派思想的知识分子一样,在 “震惊”于大革命惨败之后,痛定思痛,开始认真总结革命失败的原因和经验教训。与此同时,由于共产国际和党内 “左”的错误思想指导,1928年广州起义又遭失败,更给华岗以极大震动,他开始认真反思自五卅以来的革命运动,决意将自己亲身经历的这一段大革命历史记录下来。他说:“一九二五至一九二七的中国大革命,可以给予我们的经验和教训实在太多了,它不但教训了领袖,而且教训了群众,如果能够以马克思主义的原则和革命的教训为立场,把大革命的史料整理出来,一定可以取得许多具体的历史辩证法的教训。”①华岗: 《一九二五——一九二七中国大革命史》,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年,“自序”页。几经易稿,华岗终于撰成 《一九二五——一九二七中国大革命史》,这是当代人写当代史、革命家写革命史的代表作。此书突出体现了革命学者为革命研究历史,把学术研究当做革命斗争一部分的指导思想。从华岗一生的学术事业来看,这一著作奠定了他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中的重要地位。

如果说华岗著 《一九二五——一九二七中国大革命史》是一位革命家为了 “求得许多活的具体的历史辩证法的教训”,以帮助当时的实际斗争和后来的革命胜利,在这样的政治动机引导下撰成此书,初步体现了华岗的革命史学观念;那么与此同时,华岗倾力翻译 《共产党宣言》,同样也是为了革命斗争的需要,而且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和政治考量。此译本不仅在马克思主义中国传播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而且为华岗革命史学观念的铸造奠定了坚实的唯物史观理论基础。

马克思主义学说在中国的传播,既是中国学理输入的结果,又是中国社会政治革命的迫切需要。自从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后,其在中国的传播速度和影响力迅速提高。美国学者许华茨曾说: “无论如何,1924—1927年间,最为重要的特点,是马克思主义思想在城市知识界的迅速传播,并且成为知识界最主要的思潮。”②参见 〔美〕费正清编,杨品泉等译:《剑桥中华民国史 (1912—1949)》上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435页。唯物史观为多派学人追捧,“除了真正的共产党人和其他进步人士而外,还有各色不同政治派别的人们,甚至包括国民党系统的陶希圣等人,都在运用所谓 ‘历史唯物论的指导’或 ‘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的观点’进行研究和著述”③李红岩:《20世纪30年代马克思主义思潮兴起之原因探析》,《文史哲》2008年第6期。。因此,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不仅没有因革命失败而受到打压,相反却有了更大发展。但随着中国社会史论战的展开,不同政治立场的学者对马克思主义学说作出了不同解读。由于马克思主义学说最初借道日本和俄国来到中国,而不同的译者在介绍的时候又增添了自己的理解和体会。因此,“什么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等问题,在理论层面上事实上已经开始浮现。

从政治革命层面看,1928年6月,中共六大针对当时各派激烈争论的中国社会性质问题,肯定了中国社会性质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国革命仍然是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中共作为当时重要的一派政治力量,在激烈的社会性质论战中,明确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成为此后共产主义运动和左派知识分子的指导思想。为了帮助人们更准确地理解马克思主义,可能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对于导致中国共产主义在1927年灾难性失败的共产国际策略的失望,不仅在很大程度上创造了同时代的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寻求自主性的潮流,而且唤起了中国马克思主义者试图回到理论源头去的强烈愿望。”④〔美〕德里克著,翁贺凯译:《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起源,1919—1937》,第32页。因此,六大刚一结束,中共就委托华岗重新翻译 《共产党宣言》。

作为六大的参加者,华岗非常清楚,准确理解马克思主义对于中国革命和中共党人非常重要。因此,他采用恩格斯亲自校阅的1888年英译本为翻译对象,经过一年多努力,终于译出 《共产党宣言》。为了给人们以更准确理解,华岗以英汉对照形式出版自己的译著。这是继陈望道译 《共产党宣言》之后第二个中文全译本,也是由中共党人翻译的第一个译本,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为中共更加准确理解和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作出了重要贡献。华岗翻译 《共产党宣言》是时代对马克思主义认识的需要,无论对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发展还是中国革命斗争实践,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对于华岗本人来说,翻译活动使他得以系统研读马克思主义理论原著,理解元典精神实质,进一步提高了自己的理论修养,使同期撰写的 《一九二五——一九二七中国大革命史》一书具有开阔的理论视野和深厚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功底。

完全可以这样认为,华岗首先是一名 “职业革命家”,其次才是一名 “学者”。他怀抱着“为心中的理想事业而奋斗”并时刻准备为之献身的信念,正像他经常援引鲁迅的话所说:“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踏着铁蒺藜向前进”①山东大学青岛校友会编:《华岗文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19页。。1932年秋,华岗奉命去东北担任满洲特委书记,当到达青岛时,由于叛徒告密,被国民党逮捕。在狱中,华岗受尽严刑审讯,始终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且还积极组织狱中的革命者同敌人进行斗争。直到1937年9月,经中共在武汉的代表董必武营救才得以释放。5年国民党监狱生活和斗争不仅进一步坚定了华岗对共产主义运动的信念,而且还使华岗思考问题更加理智,这突出表现在他此后撰写的大量时政评论和充满理性的学术著作和文章中。

1937年11月,华岗接受中共党组织任命,成为筹备 《新华日报》创刊的主要领导之一,并担任 《新华日报》总编辑兼 《群众》周刊编辑。在周恩来的直接领导下,与潘梓年等人共同指挥 《新华日报》和 《群众》周刊,“坚持真理”、“为民服务”②华岗:《坚持真理与为民服务——为 〈新华日报〉创刊九周年纪念而作》,《新华日报》1947年1月11日。,不断打破国民党垄断新闻来源和强制检查制度的控制,并同王明的家长制作风和教条主义进行不妥协的斗争,使 《新华日报》成为国统区最有影响力的 “人民的报纸”③陆定一:《人民的报纸——为 〈新华日报〉创刊八周年纪念作》,《新华日报》1946年1月11日。,成为中共在国统区理论宣传的一个重要窗口,成为鼓舞民众、坚持抗战和团结进步人士的重要阵地。

从华岗作为 “职业革命家”和 “学者”双重品格的一生看,自皖南事变到新中国成立前,大体可以划为一个阶段。在这一时期里,华岗一直生活在国统区,致力于做国民党地方实力派、军政上层人物及中间派高级知识分子的统战工作,常常在敌人的 “刺刀尖上工作”。特殊的政治使命使华岗有更多时间与一些民主党派人士和一些著名中间派学者接触,对他们有了更深了解。华岗以自己坚定的政治信仰感染他们,以自己的坦率真诚、儒雅亲切和过人的胆识与学识,取得了他们的信赖,促成他们 “转向”。在学术上,华岗也深受后者影响。正因为此,新中国成立后,华岗才会成为旧中国遗留下的教授们的 “知心人”。赵俪生曾说,华岗“与其说是一个共产党员,毋宁说他是一位大民主党派人士”④赵俪生:《我和华岗校长的接触以及我对他的理解》,刘培平主编:《战士·学者·校长:华岗同志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01页。。作为国统区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华岗学术气质的养成与这一时期的特殊经历密切相关。

华岗虽然服膺并执行 “与其作文章来论革命的经验,不如实地做革命的经验更为有益”的遗训⑤华岗:《一九二五——一九二七中国大革命史》,“自序”页。,但病弱的身体常常迫使他不得不从实地 “做革命”的一线暂时退下来 “作文章”。在学术上,华岗丝毫不比那些职业学者逊色。受学术环境影响和民主革命的驱使,他把主要精力集中于研究历史,成为战斗在重庆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队伍中一名重要成员,并与他们一起构成中共开国一代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群体。

七七事变后,东部国土沦陷,许多爱国史学家相继奔赴大后方和解放区,重庆和延安一时成为抗战期间历史研究的两大重镇。聚集在这两大重镇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都兼 “学者”和 “战士”于一身,他们将从事学术研究作为对敌斗争的主要手段,撰写大量史学著作和论文,为自己所信仰的革命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也为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体系的建构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这一时期他们所铸就的以 “革命”为 “中心事件”和 “最高价值标准”的史学观念,成为此后中国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派史学根深蒂固的学理基础和史学范式。

与同时代许多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一样,华岗注重把学术研究与争取民族民主革命胜利联系在一起,在批判各种错误理论观点的同时,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30年代末40年代初,国民党大力宣扬 “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一些反动学者也发表文章,声称中国有了三民主义就够了,用不着社会主义,共产主义 “不合于中国的历史道路”,要求将马克思主义 “收起”或 “取消”。为反击这种论调,毛泽东作为中共最高政治领袖亲自撰写《新民主主义论》等文章,延安和重庆两地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亦撰写论文、出版著作,同反动学者展开意识形态斗争。华岗抱病撰成 《社会发展史纲》和 《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史》两部专著,并发表多篇史学文章。他以社会发展史观取代过去流行的社会进化史观,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和中国历史发展规律作了新的探索。在 《社会发展史纲》的 “自序”中,华岗指出,人类社会已有五种生产关系的基本形态,但国内所有出版的社会进化史或社会发展史差不多都只讲到资本主义,好像资本主义以前的历史都只是为了准备资本主义制度而存在,却不是为准备一个更高的历史阶段而存在似的,完全抹杀了资本主义社会以后的历史。华岗撰著此作,旨在用正确的观点,对人类历史作全面分析①参见华岗:《社会发展史纲》,北京三联书店,1949年,“自序”第1—2页。。

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华岗论述了社会主义社会到来的历史必然性。很明显,《社会发展史纲》的撰写具有极强的呼应现实政治和意识形态斗争的意味,但也具有不可轻忽的学术意义。它突破了过去社会史研究只注重 “量的渐次性”之增减而忽视 “质的突变”的进化论,开始以 “社会发展史”来代替 “社会进化史”,并提出 “社会发展史,是研究人类社会实践生活及其发展过程,特别是研究生产规律及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底科学”②华岗:《社会发展史纲》,第1页。。这在社会史研究领域是一个重要进步③参见叶桂生、刘茂林: 《华岗在历史学上的贡献》,《文史哲》1988年第5期。。《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史》则确立了以反帝民族解放运动为中国近代史主线和以革命史为叙事范围的先例,其直接目的是“对于当前抗战建国大业有所借镜和帮助”④《华岗选集》第1卷,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492页。,政治意义不言而喻;在学术上,此著与范文澜著《中国近代史》共同缔造了中国近代史研究的革命史范式。

在40年代初,华岗还先后撰写了 《历史为什么是科学和怎样变成科学》《评侵略主义者的中国历史观》《中国社会发展阻滞的基因》《为什么要研究中国历史》《研究中国历史的基本方法》等文章。1945年他又编成 《中国历史的翻案》一书。这些著述集中反映了华岗对历史与政治、历史与科学及历史本身的认知,其中许多观点至今仍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指导意义,当然也有些观点明显烙有时代印痕。

20世纪40年代是华岗史学研究的黄金时期。他对史学理论诸多问题的深入思考及撰著的多部历史著作,使他的史学观念趋于形成。

中共开国一代的马克思主义史家高度重视史学的革命性,这是他们这一代史家的突出特征。强调学术研究的革命性或政治性,是否牺牲了学术的科学性或在多大程度上牺牲了学术的科学精神,这是后人评价这一代史学和史家的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美国学者德里克说,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 “武断地忽略了那些与他们的先入之见不相合的资料,他们是如此地沉迷于自己的新解释,以致根本不考虑运用不同类的资料和概念去解决不同类的历史问题的需要”①〔美〕德里克著,翁贺凯译:《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起源,1919—1937》,第8页。。德国学者罗梅君认为,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是在 “政治与科学之间”编撰生成的②参见 〔德〕罗梅君著,孙立新译:《政治与科学之间的历史编纂——30和40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形成》,山东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5页。。黎澍曾评价说:“前辈历史学家大概都是怀着革命的激情来研究历史的。由于革命的正义性质,对历史研究工作的科学要求往往被看作次要的事情。”③黎澍:《革命、批判和科学性——耿云志著 〈胡适研究论稿〉序言》,《人民日报》1985年5月3日。当然也有学者强调说:“在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中,革命性和科学性是完全一致的。以为为了科学性必须牺牲革命性,或者以为既保持革命性就必然丧失科学性,都是完全错误的。”④胡绳:《社会历史的研究怎样成为科学——论现代中国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历史学在这个问题上的混乱观念》,《历史研究》1956年第11期。华岗则把历史研究当做革命斗争的工具,在强调为革命研究历史的同时,又有追求科学的历史观和注重历史学科学性的自觉。

历史学的科学性当然以历史学本身须是一门科学为前提。在华岗看来,只有当历史学变成一门科学,才有科学性的力量;在科学的历史观的指导下,才能发挥它对革命的致用性。所以,华岗十分注重探讨历史学本身的科学性质,这在40年代唯物史观派史学家中,表现是比较突出的。

早在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前,对历史学与科学关系的探索,学界就已开始关注。在一些学者看来,西方科学的发展不仅为西方国家的强盛提供了直接动力,而且为西方学术进步提供了重要思想资源。因此,中国史学要取得进步,必须用科学的标准和规范要求历史学。然而,历史学是不是一门科学以及能否成为科学,却一直受到一些人的质疑,曾掀起过影响广泛而深远的 “科学与玄学论战”。

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自李大钊创始以来,此派史家一直坚信社会历史研究理应与自然科学一样,也是一门科学,笃信唯物史观是科学的历史观。李大钊在宣传唯物史观时指出:“世界一切现象,无能逃于理法的支配者。人事界的现象,亦不能无特种的理法,惟俟史家去发见他,确定他了。”在李大钊看来,历史是客观存在的,历史的发展是有规律可循的,“历史学的目的为与自然科学相等存于法则的发见”,而“法则”的发现,就在于 “以经济为中心考察社会的变革”,从而 “把历史学提到科学的地位”。⑤李守常:《史学要论》,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8、343、7页。继李大钊之后,不少学者从不同方面对历史与科学的关系作过探讨,但是在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著述中,专门从理论上论证历史为什么是科学、历史怎样变成科学等问题的系统之作,大概是40年代初华岗撰写的 《历史为什么是科学和怎样变成科学》。

在该篇文章的开始,华岗首先提出他对“科学”概念的认识,即 “科学就是有系统的关于客观现实事物的规律知识,以及实事求是,探求真理,并勇于变革这客观现实事物,以适应人类进步要求之方法的学问”。由于科学是这样的一种 “学问”,所以它不需要任何外来的附加,“科学要求我们实事求是,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去把握和认识事物,而不要有任何主观的附会、曲解、夸大,或自以为是”。华岗还指出,科学的使命就在于 “一方面要明了已经规定出的科学的传统的力量和意义,善于为科学的利益而利用这些传统;另一方面,却又不要做这些传统底奴隶。这科学当旧的传统标准与规定成为陈旧的,变为前进运动的阻碍时,就要有勇气有决心来破除这些传统,同时又能够创造新的传统和新的标准”。这就是说,科学本身具有 “革命”的品质,它 “要用战斗来争取产生与发展要得的东西底条件的生长与强大,促成那支持要不得的东西底条件的衰亡。科学是要求进步的,研究科学的人,经常在研究新发明,向旧的革命,在和支持旧的东西的力量作斗争,在和障碍新的东西生长与发展的力量作斗争,其目的是争取新的适应人类前进要求的东西及早产生”。①华岗:《中国历史的翻案》,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3、57页。科学在此被赋予了 “求真”、“革新”、“进步”的色彩与使命。

一般而言,相较于自然科学研究,对历史研究是不是一门科学的判定,关键在于如何看待历史研究的对象和研究方法。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在一定条件下能够复制、证实,而社会历史是由人创造的,不完全等同于自然,无法进行复制或重演并得到证实。因此,人们容易相信有关自然现象的研究是一门科学,而不相信社会历史研究是一门科学,而对于历史能否成为科学以及怎样成为科学等问题的看法更是大相径庭。在华岗看来,导致否认历史研究是一门科学的最主要原因就在于,他们或者认为社会和自然是两个各自独立的事物,或者把二者等同起来。他认为这两种观点都是错误的,正确的认识应当是:一方面 “必须正确地估量到社会生活底一切特殊性和它底有别于自然界的发展的规律”,同时也必须明了自然和社会的“统一性”,“客观事实告诉我们:社会是自然的一部分,是在有机体的发展过程中发展起来的,所以社会决不能离开自然;同时,人群底社会生活中存在着一种特殊的质地,这种质地是不能用物理学、生理学、生物学等等自然科学底概念去认识它的。社会的人与生物学上的人不同,社会和有机体的总体不同。跟人类存在之自然的方面比较起来,社会是一种新的东西。社会生活,只有通过特殊的社会的联结和规律性,才能认识它。而这样的联结和规律性,乃是社会所固有的,是和外界自然不相同的社会底特殊性。不过社会的历史的生活之特殊的关联和规律,是存在于它跟自然界底总规律相一致之基础上,它们和这个总规律并不是绝对相分裂的,这就建立了自然和社会之辩证的统一”②华岗:《中国历史的翻案》,第59—60页。。在这里,华岗通过强调社会与自然既统一又存在区别,在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的种种联系和运动中,都存在着一定的客观规律,而社会历史的规律在总体上与自然规律具有内在一致性,这样就建立了自然和社会的 “辩证的统一”,历史学因而获得了成为科学的前提。

华岗不仅注意到社会历史与自然界的本质区别与联系,而且还强调研究它们的方法和路径不同,二者不能机械地照抄。研究自然现象的方法的最大特征,在于能作各种精密的实验;研究社会历史的方法则不能这样,必须用更高级的更复杂的方法研究,因为社会法则是更高级更复杂的。

那么,怎样进行社会历史研究,才能获得和保证其科学品质?华岗认为,必须从研究各个时代的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入手,搜集、判断、分析各种文字史料与实物史料,调查研究各种社会历史的遗迹,深入到社会的各种活动和斗争中从事实践,进入到历史的核心,探求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这才是正确的方法。如果仅仅因为社会历史不能像物理、化学那样做实验、可以复制,因而就否认它是科学;或者因为社会历史比自然现象复杂而且还渗有人的意识作用在里面,就否认科学关于社会发展规律的论据具有客观真理的意义,都是完全错误的,“既然世界是可以认识的,既然我们关于自然界发展规律的知识,乃是具有客观真理的确实知识,那末,社会生活,社会发展,也同样是要可以认识的,而科学关于社会发展规律的论据,就是具有客观真理意义的确实论据。因为社会历史已成为社会之规律性的发展,所以社会历史之研究也就变为科学”③华岗:《中国历史的翻案》,第67页。。

在华岗看来,历史唯物论是使历史变成科学的关键。19世纪中叶的科学 “三大发现”不仅使自然科学本身走向辩证法,而且也成为唯物论产生的重要条件,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了历史唯物论,科学说明了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从而使社会历史研究变成了科学。④参见华岗:《中国历史的翻案》,第62页。依据历史唯物论,华岗指出,决定着社会由这一制度发展为另一制度的主要力量,“就是人们生存所必需的物质资料底获得方式,即生产方法”①华岗:《社会发展史纲》,第8—9页。。因此,说明社会现象的法则,是社会历史运动和发展的法则,探求社会发展的根本原因应该求之于各时代的物质生产②华岗:《中国历史的翻案》,第64页。。事实上,这也是唯物论区别于其他各派学说的关键。

在马克思历史唯物论产生以前,中外学者在使历史向科学转变的过程中都作出过一定贡献,但是都没有找到使历史研究变成科学的关键。在中国,进入20世纪,梁启超首倡、继之有胡适等人主张以科学方法整理历史,但因他们都遵奉 “实验主义”的 “科学”方法,而且他们所秉持的进化论和 “史料即史学”的治史路数,“只能看到个别的零碎的现象,而在现象与现象之间,却无力建立其联系,更无力理解社会发展之内在的规律”。华岗认为这些人 “至多只是考察了人们底历史活动观念的动机,而没有研究这些动机所以发生的原因,没有找到社会关系系统发展中的客观规律性,没有把物质生产发展底程度当作这些关系的根源”,走出这一理论困境的正确路径,只有 “从社会的经济发展中,从生产方法和交换方式的变动中,从社会上由此产生的类群分化,从这些类群的斗争中,去观察世界历史的进程,去寻找一切重要的历史事变之基本原因和决定的动力,建立起新的唯物的辩证的历史观,才有能力做到这一步”。③华岗:《中国历史的翻案》,第83—84页。马克思和恩格斯率先做到了这一点,因而历史学在他们那里开始变成了科学。

不仅如此,华岗还进一步分析过去一切旧的史家 “都无力提出这种问题,或至少无力解决这种问题”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不是先进阶级的代表,“封建主义的、资产阶级的、帝国主义的与法西斯主义的历史家,代表腐朽与没落阶级的利益,害怕历史发展规律,害怕客观真理,所以只能靠曲解历史与伪造历史,来帮助维持腐朽与没落阶级的利益”④《华岗选集》第3卷,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982页。,只有先进的无产阶级及其代表才能使历史学变成科学,开启科学的历史研究。这一观点在此后一个相当长时期里,一直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崇信的观念和思考问题的前提。

很明显,在20世纪40年代,华岗阐明“历史”是 “科学”,并不是其研究的终点。在他看来,科学是一种战斗的学问,要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服务。翦伯赞在说明著 《历史哲学教程》的目的时说:“当着中华民族解放战争伟大历史的课题摆在我们面前,而反映到历史哲学上,使现实的斗争与历史哲学的斗争结合为一时,历史哲学上的斗争,就成为现实斗争必要的一部分。”⑤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5页。华岗探讨历史是一门科学的现实政治意义,在 《中国历史的翻案》一书中给出了明确说明。在这部著作的 “自序”中,华岗指出,要想完成对中国历史的翻案,使中国历史从伪造与歪曲的深渊翻过身来,亦即从剥削者压迫者御用与奴役之下解放出来,变成人民的历史,一方面需要变革历史的社会基础,另一方面需要变革历史本身,使之走出神学与玄学,变成科学的中国历史。《历史为什么是科学和怎样变成科学》一文正肩负了后一种使命。因此,完全可以说,华岗详细探讨历史是一门科学,归根到底是为历史的科学性服务。当然,从学术史上看,这也反映了当时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 “从追求致用到向往求真”史学观念的变动⑥王学典曾连续著文系统论述这一时期唯物史观派历史观念的变动。见王学典:《20世纪中国史学评论》,山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92—140页。。

在民族民主革命的年代,革命的史学家没有闲情逸致 “为历史而研究历史”,即使他们追求历史的科学性,也不单纯为历史的科学性而探讨,而是为了更好地发挥历史研究的革命性。这是包括华岗和史学 “五老”在内的中国第一代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研究历史的学术使命。华岗详细论证历史是科学,其最后落脚点和根本目的恰在于此。

中国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派史学自20世纪20年代发端,其间经过社会史论战的锻造,到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在激烈的民族民主革命中获得长足发展。这一时期,唯物史观派史学思想进一步体系化,形成了后来长期支配中国史坛的理论范式、基本假定和核心观念①王学典:《从 “五四”到 “抗战”:唯物史观派历史观念的重要变动》,《齐鲁学刊》2000年第3期。。华岗极深地参与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创造,他与同时代的唯物史观派史学家一起,共同缔造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范式和史学观念。在华岗的史学观念中,既蕴涵着作为学者型的战士,“听从、服务于当时政治,呼应现实主题,配合中心任务”的 “战时学术导向”②王学典:《中国当代史学思想的基本走向——就 〈二十世纪后半期中国史学主潮〉答客问》, 《文史哲》1996年第6期。,又彰显着作为战士型的学者,对历史科学真本性的学术认知。华岗在强调历史研究科学性的过程中,揭橥了后来影响深远的历史主义思潮的大旗,成为中国历史主义思潮最早的撬动者,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作出了独特贡献。

华岗一直坚信: “为着改造现在和争取将来,必须熟悉过去。对于过去知道得越多,研究得越深,就越加多懂得现在,也越有把握改造现在和预测将来。”③华岗:《中国历史的翻案》,第1页。他的这种服务当下的史学观念,早在20年代末30年代初就已发端。在编著 《一九二五——一九二七中国大革命史》时,他就明确表示著作此书是为了 “求得许多活的具体的历史辩证法的教训,以帮助推动我们当前的实际斗争任务,以保证我们将来的胜利”④华岗:《一九二五——一九二七中国大革命史》,第4页。。为革命研究历史,一直是华岗史学著述的目的性关怀。

从华岗一生的治史经历看,无论对具体历史的撰述还是对历史理论的阐发,大都集中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因此这一时期是研究华岗史学观念的关键。进入抗日战争阶段后,因缘中国政治格局的变化,唯物史观派的史学观念发生了重要变动。华岗这一时期对历史学的认识,既反映了这一历史观念的新变动,又大体代表了唯物史观派史学学术努力的方向。从华岗这一时期的史学著述实践分析,其史学观念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征。

第一,坚持爱国主义史学传统,注重民族史学研究。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爱国史学家愤而抗争⑤为了挽救民族危亡,即使向来坚持以学问为学问的顾颉刚也重新考虑自己的为学取向 (参见刘起釪:《顾颉刚》,陈清泉等编:《中国史学家评传》下册,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458页);陈垣则在战火纷飞中编撰成 《通鉴胡注表微》(参见陈乐素:《陈垣》,陈清泉等编:《中国史学家评传》下册,第1262页)。。在主张抗战的历史学者阵营中,唯物史观派史学家当然是主力军。在重庆和延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为宣传救亡和争取抗战胜利,积极进行本民族历史研究,出版和发表了许多充满强烈爱国主义观念的史学著作和文章。华岗在武汉和重庆,一边组织 《新华日报》和 《群众》等刊物的编辑工作,一边从事历史研究,撰写了若干重要历史著作,还发表大量时政论文,同日寇御用学者、汉奸和投降妥协分子进行了不妥协的斗争。

与日本秋泽修二 《中国社会构成》所宣称的中国社会 “停滞”、“倒退”、“循环”论的斗争,是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强烈爱国史学观念的突出表现。秋泽的反动观点先后遭到郭沫若、吕振羽、李达等人的迎头痛击。华岗撰写 《评侵略主义者的中国历史观》,系统批判秋泽的反动论调。华岗认为,秋泽的观点是彻头彻尾的反历史的法西斯侵略主义学说,“并非从一般的唯心史观出发,而正是法西斯的暴力史观的阐扬,其目的是想极力夸大地理环境、技术条件和政治形态等等的作用,企图去完成其所谓 ‘在全部历史上可以看出的中国型的停滞性’的反动说教,而达到中国社会之殖民地前途的定命论的结论”⑥华岗:《评侵略主义者的中国历史观》, 《理论与现实》第2卷第2期 (1941年10月15日)。。华岗的批判可谓一针见血,直击要害。

华岗的爱国主义史学观念还体现在以革命为中心撰写民族解放运动史。华岗著 《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史》站在中华民族和人民立场上,对中国近代历史事件及历史人物作了详细评判,表现了强烈的爱国精神。在 “自序”中,华岗感慨地说:“再过几个月就是鸦片战争的百年纪念,我们回溯过去这一百年用血与火所写成的中国史,不禁会引起无限的愤怒和兴奋。因为在这一百年回溯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国际资本主义的妖魔怎样驱使它们的魔犬来榨取中国人民;而且可以看到中国人民怎样用自己的战斗力去反抗外寇及其代理人的吸血和绞榨,来争取中国民族的解放和自由,并向我们提示了许多争取解放自由的道路和方法。因此,我愿乘此机会把我的一点研究心得贡献于国人,并愿意把这本著作作为对于中国现代史百年纪念的一件微末的献礼。”①《华岗选集》第1卷,第492页。《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史》成为中国近现代史的 “奠基之作”②路遥:《中国近现代史的奠基之作——评华岗 〈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史〉(第一、二卷)》,《山东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

第二,坚持人民史观,回归人民历史主体本位。把剥削阶级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一直是唯物史观派史学自创建以来的一个宏愿。华岗说: “历史科学,如果它想成为真正的科学,就不能再把历史作为帝王和将相的家谱,以叙述少数英雄伟人的行动为满足,而是应当首先就研究物质资料生产者的历史,劳动群众的历史,各国人民的历史”,“研究社会历史底规律的关键不是要在人们底头脑中,不是要在社会的观点和观念中去探求,而是要在社会每个一定历史时期所采取的生产方法中,在社会经济中去探求”③华岗:《社会发展史纲》,第11页。;“我们希望出现一部新的中国通史”,但 “要货真价实的信史,亦即是科学的中国史”,“对于伪造的历史和被曲解的历史,要重新给以评定,被歪曲的要加以矫正,被粉饰过的要把粉饰去掉;但用不着矫枉过正,更用不着重新涂抹,而是要还原出对象的本来面目,这是翻案工作和建设信史的必要前提”④华岗:《中国历史的翻案》,第12—13页。。1943年,华岗撰文强调,研究中国近代史 “主要的关键,还在于我们怎样站稳中华民族与人民的立场,把握正确的科学方法,而且要带着这种立场和方法,大胆地走进中国近代历史资料的宝库,去做爬梳、整理和历史的分析工作,并在这种实质的研究中,来考验和校正我们的方法,以便做进一步的深入研究”⑤山东大学青岛校友会编:《华岗文集》,第221页。。

在华岗看来,“进步的立场”就是 “人民的立场”即唯物主义历史观,“正确的思想方法”即实事求是的科学方法。针对过去旧历史的积弊,他指出,现在我们所做的关于中国历史的翻案工作,必须坚决站在人民的立场,把许多被歪曲的历史加以辨正,恢复历史的真面目,“把历史从帝王、贵族、军阀、地主、法西斯蒂等喝血者蹂躏之下解放出来,使它成为广大人民的历史”。而要做到这些,立场是至关重要的,“如果不是这样,即翻案者不是站在人民的立场,而是站在反人民的立场,那就不能把错误翻到正确,反而会把正确翻到错误”。⑥华岗:《中国历史的翻案》,第23页。

第三,强调人类历史发展是一般性与特殊性的统一。如何看待中国历史发展的特殊性与世界历史发展一般性的关系,不仅仅是一个学术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它经常与中国革命向何处去这一重大问题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进入抗战以后,中共进一步摆脱了共产国际的束缚,独立领导中国革命,在理论上,毛泽东倡导 “要学会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应用于中国的具体的环境”,“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⑦《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34页。。在这种政治氛围的影响下,学术界掀起了 “学术中国化运动”。研究本民族的历史,注重中国历史与世界历史的区别与联系,成为历史哲学的一个新亮点。在探讨中国历史发展规律与世界历史发展规律之关系问题的过程中,唯物史观派史学家逐渐走出过去片面强调 “中国人所组成的社会不应该有甚么不同”⑧《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页。的误区,开始重新思考二者之间的关系。华岗明确指出:“人类历史的发展,都是经过同一的相续的诸发展阶段,具有其一般的法则,然而由于各个民族和国家之发展条件与空间时间的差异,也能给予以各自不同的特殊性。所以历史科学的研究,固然要从一般的发展法则为前提,但只是理解一般的规律性或世界史的一般发展途径是不够的,因为世界史发展的一般原则,并不能把特殊性排除掉;而只有把社会发展的一般性和特殊性作统一的探究,才能复现各民族历史之具体的内容。”①华岗:《社会发展史纲》,第22页。

同时,华岗还进一步指出:“历史科学的任务,不仅在探求社会发展的一般法则,而且要探求它的特殊状态。”②华岗:《社会发展史纲》,第22—23页。很明显,华岗在承认人类社会发展一般性的同时,特别注重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特殊性,注重把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性和特殊性结合起来。华岗的这一做法代表了当时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力图克服过去相当长时期片面强调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性,轻视或忽视各个民族发展特殊性的努力,这是马克思主义史学观念的一个大变化,它引导人们更加关注中国历史的研究。③王学典:《从强调 “一般”到侧重特殊——40年代后期中国历史学的动向之一》,《史学理论研究》1992年第4期。

另外,华岗还就如何探讨中国历史发展规律的特殊性指出:“我们的研究,应力避抽象的原理式的叙述,而要尽可能去发现活的历史的具体面貌”④转引自叶桂生、刘茂林:《华岗在历史学上的贡献》,《文史哲》1988年第5期。,“我们应该从中国历史的本身,从中国历史与其周围邻近的民族的相互关系,乃至从它与世界历史的统一过程中,从正面反面和侧面去究明中国历史自己运动及其发展的规律性,发现出构成其发展动力之主导的及从属的诸契机,藉以窥探其现实的动向”⑤华岗:《中国历史的翻案》,第36页。。

第四,坚持历史主义史学方法论,秉笔直书,还历史本来面目。在民主革命时期,革命的史学家坚持以革命为最高价值研究历史。然而,华岗深知史学的革命功用取决于史学的科学品质,必须把崇高的革命热情和严肃的科学态度结合起来,而科学的最本质要求则是求真。所以,当范文澜还在出于革命义愤,在编撰《中国通史简编》时对历史上的统治阶级的历史人物不加分析,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在编《中国近代史》还 “情不能抑”,对历史事件作任意类比之时⑥参见 《刘大年史学论文选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36—537页。,华岗则冷静地指出:“历史本身就是一种科学,而科学必须实事求是,不能容许人们说谎行骗。假若认为为了 ‘训练’与‘教育’的目的,可以歪曲历史事实,或者在某种程度上修改事实或增减事实,那就是离开了科学的立场,否定了客观真理,而一切离开科学立场与否定客观真理的想法和做法,都是有害和错误的道路。”⑦华岗:《中国历史的翻案》,第3页。华岗的这段话,无疑给当时出现的片面 “反封建”和 “借古说今”的非历史主义文风泼了 “冷水”。

华岗认为:“无论研究什么问题,都离不开历史方法,因为任何事物,都有它底历史背景,都有它底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有它底来龙去脉,如果我们不用历史方法去研究而把它孤立和割断开来考察,就不能了解它底真相和本质。”所谓 “历史方法”在一定意义上就是科学方法,“科学要求我们实事求是,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去把握和认识事物,而不要有任何的主观的附会、曲解、夸大,或自以为是”。⑧《华岗选集》第3卷,第1977、1982页。历史是什么,“我们在叙述或记载的过程中,都要如实地把它反映出来,再现出来,还它一个本来面目”⑨华岗:《中国历史的翻案》,第25页。。

坚持历史主义史学方法评价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在史学研究领域非常重要。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我们在这方面走过不少弯路,吃过不少苦头。事实上,华岗早已明确提出:“历史的方法对于论断与评价历史事变与历史人物的运用,必须以当时历史条件为标准。这就是说,我们当论断与评价历史事变与历史人物时,只能以该历史事变与人物在当时所处的条件为标准,而不能也不应以今天的条件为标准”。针对史学界存在的一些非历史主义倾向,华岗郑重指出:“历史既然是科学,我们就必须以科学的历史方法去处理,不能自以为是,不能从 ‘想当然’出发,不能掺杂主观的好恶和成见,去修改历史事实……把一个应该否定的历史人物,写成肯定的历史人物,以骗取观众的同情眼泪。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浪漫主义作风,而不是对人民负责的科学态度。而医治这种浪漫主义毛病的对症药方,最好还是科学的历史方法”。①《华岗选集》第3卷,第1980、1983页。

华岗坚决反对捏造和玩弄历史,反对借用任何理由为此辩护,即使为了推动人民进行革命事业的斗争,也不能 “捏造一些有利于革命事业的历史事迹”,我们所需要的是真实的过去,即真实的历史,而不是伪造和歪曲的历史,“我们要使人类历史真能发生推动解放斗争的重大作用,那首先必须要所根据的历史事实是完全真实的。如果所根据的历史事实,已有捏造之嫌,或至少是不完全真实的,那末前提既经落空或错谬,论据必然丧失客观真理的意义,要想不把事情弄糟,已经很少可能,那里还谈得到鼓舞和推动解放斗争呢?”②华岗:《中国历史的翻案》,第2—3页。

历史主义思潮是新中国成立后直到50年代中期支配中国史学界的一股重要力量,并且也是 “文化大革命”前十七年同 “左”的史学思潮抗争的重要一极,在20世纪后半期中国史学界具有特殊地位,而这一思潮的思想源头,极可能就源于华岗这一时期的诸多论断③参见王学典:《二十世纪后半期中国史学主潮》,山东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1—42页。。

美国学者伊格尔斯曾说,历史学 “是必须从实践着它的那种社会文化的与政治的整体结构之中加以考察的”,我们 “不可能把一部史学史和各种体制以及进行学术工作的社会的和思想的环境分隔开来”④〔美〕伊格尔斯著,何兆武译:《二十世纪的历史学——从科学的客观性到后现代的挑战》,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1、22页。。考察站在历史学背后活着的历史学家的史学观念,除不能离开这些“结构”和 “环境”外,还必须考虑历史学家的主观因素。华岗等第一代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和革命家,在近代中国以革命为主基调的社会历史背景下,视民族救亡和社会变革为使命,强调史学研究的致用性,把学术研究作为一种志业,为革命研究历史,这是无可指责的;同时,他们在唯物史观指导下,重视史学 “求真”的科学品质,重视史料在历史研究中的基础地位,强调考证学在历史科学建设中的重要作用⑤华岗认为:“考证学在整个历史科学中,乃是主力部队之一。”见 《中国历史的翻案》,第21页。,认为 “历史记载愈接近历史本身,就愈接近历史科学”⑥华岗:《中国历史的翻案》,第26页。。这些都是他们这一代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取得巨大学术成就的重要原因,也是他们留给后代学人的宝贵史学遗产。在长期为革命事业奋斗的过程中,中国第一代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缔造了以革命为最高价值的研究范式和史学观念,这是那一个时代的产物,也是那一代史家回应时代主题的结果。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史学,当今时代的社会主题发生了变换,给史学研究的确提出了不同课题,但我们不能也不应该因为社会主题变换,而轻忽他们的学术成就及其在学术史上应有的地位。处在后革命时代的我们,对于传统革命史范式,重要的是在吸收其合理因子的基础上,从回答当今社会提出的时代课题再出发,一味地抛弃或全盘接受都是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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