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成方制剂配伍的细辛减毒控毒方法探析

王均宁， 张成博， 杨雅西， 平 静

(山东中医药大学，山东济南250355)

细辛首载于《神农本草经》［1］，列为“无毒”上品药中，有祛风散寒、通窍止痛、温肺化饮之功，尤为止痛要药。《本草正义》称其“旁达百骸，无微不至。内之宣络脉而疏通百节，外之行孔窍而直透肌肤［2］”。然宋·唐慎微《证类本草》载陈承《本草别说》谓其不可多服，“多即气闷塞不通者死，虽死无伤［3］”。故明·张介宾《景岳全书·本草正》谓其“有小毒［4］915”，《得配本草》则直言“其性极辛烈”，“多用泄人元气”，“真气散，虚气上壅，一时闷绝［5］”。是以《本草新编》告诫“只可少用，而不可多用;亦只可共用，而不能独用。多则气耗而病增，独用则气尽而命丧［6］”。现代研究表明，细辛挥发油内所含甲基丁香油酚及黄樟醚等，是一种神经阻滞麻醉剂和局部浸润麻醉剂，既是治疗中起重要作用的有效成分，又是其主要的有毒物质，不仅能使呼吸、循环中枢麻痹，呼吸停止而死亡，而且是毒性较大的致癌物质，尤其对核黄素和生育酚缺乏者，致癌作用更强。长期小剂量服用，可引起磷中毒样肝、肾脂肪变性;长期大剂量使用更为严重，可引起肝细胞损伤，呈急性肝炎样损伤表现［7-9］。临床亦有多起因服用细辛不当，而引起中毒甚至死亡的报道［10］。然而具有国家法典效用的历版 (1963—2010年) 《中国药典》(一部)却均未注明细辛有毒［11-18］。为确保临床用药安全有效，必须正确对待细辛的毒性。本研究就其在本草文献中的记载及成方制剂中的配伍应用作一探析，以期对细辛的临床应用及减毒控毒配伍方法的探索有所裨益。

1 减毒配伍

1.1 配伍寒降之品可降泄其毒 细辛气味香窜，气清不浊，辛散利窍，通络止痛之功甚佳，为治齿疾、口疮、头痛、身痛之良药。 《本草衍义》言其“治头面风痛不可缺［19］”。《本草纲目》指出: “口疮、喉痹、齿诸病用之［20］816”。《本草新编》谓:“细辛散人真气，何以头痛反能取效?盖头为六阳之首，清气升而浊气降，则头目清爽;惟浊气升而清气降，头目沉沉欲痛矣。细辛气清而不浊，故善降浊气而升清气，所以治头痛如神也［6］”。然细辛味浓性烈，辛热助火，易伤阴劫液，耗泄元气，故《本经逢原》指出:“凡血虚，内热火郁，头痛发热，咳嗽者戒用，以其辛烈耗真气也［21］”。若配以寒凉降泄之品，寒凉以制燥烈之偏，降泄以导药毒外出，可收减毒之效。古方中每与大黄、黄连、黄芩、黄柏、石膏等苦寒或辛寒药相伍，以减其毒性。如《千金要方》仲景三黄汤，细辛与黄芩相配，细辛辛温，黄芩苦寒，细辛开发腠理于外，黄芩清解风热于内，二药寒热相反，并用却有辛开苦降之妙，主治中风手足拘急，百节疼痛，烦热心乱，恶寒，经日不欲饮食［22］166。再如《三因方》兼金散，以细辛、黄连等分为末，治口疮齿疾［23］。 《本草纲目》谓: “治口疮用黄连、细辛，皆是一冷一热，一阴一阳，寒因热用，热因寒用，君臣相佐，阴阳相济，最得制方之妙，所以有成功而无偏胜之害也［20］773”。又如《杨氏家藏方》赴筵散以细辛、黄柏等分为末治口疮［24］，《景岳全书》二辛煎以细辛、石膏相伍治阳明胃火之牙根口舌肿痛［25］，皆以寒制温，相反相成之法，尽寓寒温互制以减细辛毒性之义。正如《医方考》所云:“以升散诸药而臣以寒凉，则升者不峻;以寒凉诸药而君以升散，则寒者不滞［26］58”。

1.2 配伍酸收之品以制辛烈 细辛长于温肺化饮，为治寒饮咳、喘之要药，但其味浓气烈，易耗散元气，《本草害利》言“其性升燥发散，……使人闷绝，因其气浓而性烈耳［27］”。且“肺为娇脏，畏热畏寒，期间毫发不容”，况久咳之人，肺气必有耗散。《金匮要略》用其治痰饮咳喘，常与五味子、芍药等酸收药同用，以减其辛烈毒性，如苓甘五味姜辛汤、小青龙汤、射干麻黄汤等［28］23。后世多宗此法，如《和剂局方》细辛五味子汤，配半夏、乌梅、罂粟壳等，治肺经不足，胃气怯弱，或冒风邪，或停寒有饮，咳嗽倚息，不得安卧，胸满迫塞，短气减食，嗽唾结痰，或吐涎沫，头目昏眩，语声不出，鼻塞清涕，头面脚膝时带虚浮，痰咳不止，痛引胸胁者［29］150。《百一选方》细辛五味子汤，配干姜、茯苓、人参等，治痰饮［30］。

1.3 配伍补益之品以固真元 细辛善开结气，宣泄郁滞，而能通达诸窍，疏通百节。然其芳烈宣散，也易耗散元气，用时配伍人参、黄芪、甘草等补气药，以补散兼施，可减其毒烈之性。正如《古今名医方论》所说:“盖补中兼发，邪气不致于流连;发中带补，真元不致于耗散，此古人制方之妙也［31］”。如《千金要方》三黄汤，治伤寒中风，手足拘急，百节疼痛，烦热心乱，恶寒［22］166，方中虽以细辛、麻黄、独活开发腠理于外，黄芩清解风热于内，更虑辛散耗气，难于作汗，乃以大剂黄芪相制相助，既佐细辛、麻黄开发之权，更制细辛之耗散真元。《圣济总录》细辛汤，治眼生风粟，目疼流泪［32］1903，既用细辛上行头目以升清阳、泄郁滞、散郁火，配车前子、玄参清热明目，更佐人参、五味子补之敛之，以制细辛浓烈耗气之弊。其他如《圣惠方》治风痰气逆，发即呕吐，昏闷，神思不爽之细辛散［33］563，《鸡峰普济方》治寒凝心腹俱痛之细辛煎［34］102等，其配伍人参，皆属减制细辛泄人元气之用。

小儿每元气未充，年老多元气衰弱，病后常元气受损，故老幼、病后及气弱阳虚之人，若用细辛者，尤当配伍补气扶阳之品，如参、芪、附子、甘草之属以监制之，庶无伤正之虞。《医学源流论》指出:“治元气虚弱之人，用升提发散之药，最防阳气散越，此第一关也［35］”。如《幼科类萃》细辛散，配防风、人参、甘草等，主治小儿肺为风寒所袭，气塞多涕［36］。《世医得效方》三五七散，细辛配人参、甘草、附子等，治阳虚眩晕，头痛恶寒，耳鸣或耳聋［37］。《中国药典》辛芩颗粒配黄芪、白术等，治肺气不足，风邪外侵所致的鼻痒、喷嚏、流清涕、易感冒等［18］766。其用人参、甘草、附子者，无非补其元气元阳，既扶正以驱邪，又制细辛等药辛散之偏，则无耗散元气元阳之虞。再如《伤寒论》治阳虚外感风寒，发热恶寒之麻黄附子细辛汤［38］，《伤寒来苏集》云:“设用麻黄开腠理，细辛散浮热，而无附子以固元阳，则少阴之津液越出，太阳之微阳外亡，去生远矣［39］”。有研究表明［40-41］，附子与细辛配伍，能改变细辛在体内的分布，加快细辛毒性成分的消除，降低其毒性成分的生物利用度，不易造成中毒反应。

1.4 配伍柔润之品以伐刚燥 细辛善宣窍通络，为散寒止痛、止咳之良药，但其性辛温燥烈，易燥灼阴血，若用之不当，每能耗散阴津，不仅于病无益，反使阴血愈伤，所谓“寒病未已，热病复起”。对素体阴津不足或津血已伤之患者，尤须慎重。《本草经疏》就指出: “其性升燥发散，故凡病内热及火生炎上，上盛下虚，气虚有汗，血虚头痛，阴虚咳嗽，法皆禁用［42］”。若能配以甘润阴柔之品，即可纠弊防偏。正如《景岳全书》所说: “气味之刚柔，柔者纯而缓，刚者躁而急。纯者可和，躁者可劫，非刚不足以去暴，非柔不足以济刚［4］34”。《本草新编》概其“味辛而性散，必须佐之以补血之药，使气得血而不散也［6］”。故对病兼血虚而当用细辛者，常酌配当归、地黄、白芍等滋润养血药，以刚柔相济。如《伤寒论》治血虚寒厥之当归四逆汤，当归、芍药与细辛、桂枝相伍［38］;《妇人良方》治血气凝滞，手足拘挛、风痹、气痹等疾之三痹汤，细辛配人参、当归、白芍、生地［43］; 《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治风中经络之大秦艽汤，秦艽、细辛伍当归、地黄、白芍［44］;《万氏女科》治宿寒内伏，因产后虚寒血凝，上冲心之脉络而心痛之大岩蜜汤，细辛配生地、当归、白芍等［45］。《医方考》曰:“辛温之药过多，则恐有偏阳之弊，故又用芍药以扶阴。经曰火欲实，水当平之，此用芍药之意也［26］41”。急性毒性实验表明［40］，细辛与白芍配伍，能显著减轻细辛的毒性，初步证实了细辛配伍芍药，可制毒纠偏的可行性与合理性。

2 增效配伍

2.1 配伍辛散温通之品，以疏利止痛 细辛能上达巅顶，通窍宣郁，祛风止痛，为治头痛、齿痛、目暗、鼻渊之要药，与疏风通窍止痛之品相伍，可增强疗效。《医学启源》谓: “治少阴经头痛如神，当少用之，独活为之使［46］”。《本草经疏》云:“得藁本、芎䓖、白芷、荆芥、防风治头风痛［42］”。《本草蒙筌》谓白芷“与细辛、辛夷作料，治久患鼻塞如神［47］”。《药论》云:“共辛夷而鼻渊住［48］”。如《圣济总录》细辛汤，配白芷、川芎、露蜂房，治风冷齿疼连面痛［32］2057。《和剂局方》川芎茶调散，川芎伍以细辛、羌活、白芷等，治外感风邪之偏正头痛［29］75。《症因脉治》独活细辛汤，治少阴头痛［49］。《普济方》细辛散配川芎，治风冷头痛，痛则如破，脉微弦而紧［50］。《不知医必要》立效散配良姜、草乌、荆芥穗，治风虫牙痛［51］。《中国药典》辛芩颗粒，配伍白芷、细辛、防风、苍耳子等，治鼻渊 (过敏性鼻炎)、鼻痒、喷嚏、流清涕［18］766。

细辛能旁达百骸，宣络通脉而疏利百节，解痹痛之风湿，疗百节之拘挛， 《本草蒙筌》谓其“治诸风湿痹立效［47］”。每与羌活、独活、秦艽、防风、乌头等为伍，以增其效。方如《千金要方》独活寄生汤，以之配独活、防风、川芎等，治风寒湿痹，日久不愈［22］109; 《圣济总录》独活散，以之配附子、薏苡仁、川芎、秦艽，治筋痹，肢体拘急，不得伸展［32］1841。 《中国药典》云香祛风止痛酊，以之配白芷、桂枝、千斤拔等，治风湿骨痛等［18］528;追风透骨丸配伍川乌、草乌、川芎、羌活、秦艽等，治风寒湿痹，肢节疼痛，肢体麻木［18］934。

细辛辛散温通，长于逐脏腑之寒而止痛，散血中寒凝而通脉，常配附子、肉桂、桂枝、干姜等，以成其功。如《本草汇言》载:“细辛佐姜、桂，能驱脏腑之寒，佐附子能散诸疾之冷［52］”。如《圣济总录》细辛丸，配伍附子、干姜、吴茱萸、肉桂、人参等，治里寒凝滞之心腹俱痛［32］493。临床报道［53］，大量运用细辛配伍附子治疗缓慢型心律失常属心肾阳虚证者有良好疗效。细辛、附子含药血清对心肌细胞Na+通道均有激活作用，配伍后对心肌细胞钠离子通道激活有增强效应，能够增强钠离子的内流，降低钠通道的阈值，缩短钠通道的恢复时间，这可能是其配伍后治疗缓慢型心律失常的电生理基础［54］。

2.2 配伍敛散理肺之品，以平喘止咳 细辛能行孔窍而透肌肤，开结气而止咳逆，治外感表寒，及痰饮咳喘，与麻黄、杏仁等为伍，可增宣壅开郁，理肺平喘之效。如《伤寒论》治阳虚外感风寒之麻黄附子细辛汤［38］， 《金匮要略》治痰饮咳喘之小青龙汤、射干麻黄汤［28］， 《中国药典》小儿咳喘颗粒配伍麻黄、桔梗、杏仁等，治小儿痰热壅肺肺之发热、喘咳痰多等［18］489。拆方研究显示［55］，在麻黄附子细辛汤促进IgM抗体生成的作用中，单味药炮附子的作用最显著，麻黄、细辛的作用不明显，麻黄+炮附子组以及炮附子+细辛组IgM抗体生成量基本未增加，而麻黄+细辛组则有显著增加，表明本方在促进IgM抗体生成的作用中，细辛和麻黄配伍的作用最显著。

细辛气香而温，能宣泄郁滞，温肺化饮，善治痰饮久聚之喘咳，每与干姜、五味子等配伍，温中有化，散中寓收，既增化饮之功，又合肺司开阖之机，为开阖理肺之妙配。《本草求原》曰:“五味子为咳嗽要药，……然必合细辛、干姜以升散风寒，用此以敛之，则升降灵，咳嗽自止［56］”。《医学衷中参西录》引陈修园语:“五味子以司肺之阖，干姜以司肺之辟，细辛以发动其阖辟活泼之机［57］”。如《金匮要略》小青龙汤、苓甘五味姜辛汤、苓甘五味姜辛半夏汤、射干麻黄汤［28］，《圣惠方》细辛散［33］1422、《百一选方》细辛五味子汤［30］、 《普济本事方》五味子丸［30］等。据临床报道［58-59］，随证加用干姜-细辛-五味子药对治疗哮喘、痰饮咳喘，疗效颇佳。实验研究表明［60］，干姜和五味子两味药在干姜-细辛-五味子药对中具有协同作用，配伍后增强了细辛的止咳、抗炎作用，从而证实了这一药对配伍的合理性与严谨性。

2.3 配伍凉降之品，可散火止痛 细辛能宣郁通络，《滇南本草》载其“祛风明目，止头风疼，疗牙齿疼［61］”。证属寒者宜之，而对火郁于上所致者，则须配以寒凉之品，方能既发散郁火，又无升火助焰之虞，以收相成之效。正如《本草纲目》所说: “口疮、喉痹、齿诸病用之者，取其能散浮热，亦火郁则发之之义也［20］”。 《本草经疏》谓“同石膏能治阳明火热上攻以致齿痛［42］”，《本草汇言》言“佐芩、连、菊、薄，又能治风火齿痛而散解诸郁热最验［52］”，《药论》谓 “佐升麻而齿痛捐［48］”。方如 《三因方》兼金散，以细辛、黄连等分为末，治口疮齿疾［23］。方中黄连苦寒以清泄胃火，细辛辛散上行止痛，且能发散郁火。全方辛、苦共施，寒热并进，辛以散火，苦以降泄，细辛引黄连达少阴肾经，黄连引细辛达少阴心经，合用清宣心肾郁火。再如《圣惠方》细辛丸，伍用黄连、蕤仁、芦荟、龙脑，治眼赤生疮［33］930。《圣济总录》细辛汤配蕤仁、戎盐、决明子，治目暴肿痛［32］1656。《圣惠方》细辛散配升麻、地骨皮、牛膝、生地黄，治齿，齿根腐烂［33］1001。《鸡峰普济方》细辛丸配藁本、川芎、石膏等，治头痛久不愈［34］259。《活幼心书》立效饮配黄连、玄明粉，治口内牙根舌上发疮作痛，致语言、饮食不便，咽痛［62］。《兰室秘藏》立效散配升麻、防风、龙胆草，治牙齿痛不可忍，连及头脑项背，微恶寒饮，大恶热饮［63］等。

3 结语

细辛历来为临床常用、疗效显著、争议较大的药物，正确对待细辛的毒性，是安全、有效用药的保证。通过合理配伍，既可减毒控毒，亦可增强疗效。而减毒或增效配伍方法，二者往往又兼而有之，有时不能截然分开。临证细辛配伍应用时，必须牢记“有毒概念，无毒用药”的理念，以细辛的功效为中心，以辨证论治为指导原则，合理用药，妥善配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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