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泽
(新疆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在行动元语境下论鲁迅对四铭形象认知的两歧性
陈永泽
(新疆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肥皂》是鲁迅的代表作。作品中,四铭在“性欲内驱力”的驱使下,在“本我”引导下直接追求欲望主体——女丐。在行动元语境下,分析四铭的动作及其功能可以发现,鲁迅对四铭的认知存在两歧性:本意是要运用精神分析,塑造一个伪善、迂腐、保守的封建知识分子形象,但在分析的过程中,却在潜意识里认同了四铭性欲的转移,在不自觉中暴露了潜藏在其内心的“魔鬼”。
鲁迅;《肥皂》;四铭;精神分析;行动元理论;性欲转移;两歧性
作为一名翻译家,翻译活动一直伴随着鲁迅的创作过程,外文理论的翻译势必影响他文学创作的思路,二者在此形成一种“互文性”①。鲁迅1924年翻译了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的著作《苦闷的象征》,并在该书引言中说:“作者据伯格森一流的哲学,以进行不息的生命力为人类生活的根本,又从弗罗特(即弗洛伊德)一流的哲学,寻出生命力的根柢来,即用于解释文艺——尤其是文学。”[1]237当时,鲁迅想运用在中国还比较前卫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以“潜在的‘性心理’活动为主线”创作一篇纯粹的精神分析小说[2],于是有了《肥皂》的发表。在小说中,四铭在“性欲内驱力”的驱使下,在“本我”引导下直接追求欲望主体——女丐。被封建伦理道德束缚的“超我”四铭,在内心备受压抑或压抑得到部分释放时,其动作的变化与意识的流动存在相关性。
法国结构主义文论家认为,在一部叙事作品中最重要的不是人物心理及性格的变化,而是人物动作所具有的叙事功能,因此人物行动比性格心理更重要,人物的本质是“参与”或“行动”。于是,在对四铭进行精神分析时,对他所发出的动作及其相对应的功能进行研究也就变得至关重要。本文运用行动元理论,试图对处于无意识状态、受“性欲内驱力”支配的四铭的动作进行功能性分析,为四铭性欲的转移寻求一种合理解释,并在此基础上接近更加真实的鲁迅。
文本的叙事和话语研究是20世纪以来备受关注的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从俄国文论家弗拉基米尔·普洛普的《民间故事的形态学》开始,对故事的理解就要将它的行为加以分类。格雷马斯在普罗普和苏里奥已有成果的基础上设计出了6个行动元:主体∕客体;发送者∕接受者;辅助者∕反对者。
在叙事作品中,行为者具有一种企图达到某个目标或者渴望达到某种状态的意图,因而,可分为主体和客体两类,即行为者X渴望得到目标Y,X是主体,Y是客体[3]23。在《肥皂》中,四铭受两个光棍言语的刺激,潜意识里对女丐的身体产生了性的欲望。但在中国的社会规范中,“性被忽视,性在重要与不重要,崇高与低下,浩然正气与鬼魅邪气之间属于后者”[4]5。即使四铭自身并没有意识到或不敢直接面对封建婚姻契约之外的性,但在“性欲内驱力”强有力的支配下,最终也把对漂亮女丐的肉体欲望宣泄到了太太身上,实现了内心的平衡。毫无疑问,本篇小说的主体行动元是四铭。四铭虽然把性欲宣泄在了妻子身上,但妻子只是女丐的替代品,他间接获得了以女丐为幻想对象的性欲满足。因此,客体行动元是女丐而不是妻子。
主体既然对客体存在着欲望,那么就必然存在着一种“引发他行动或为他提供目标和对象的力量”[5]102,这种力量被格雷马斯称为发送者。发送者支持主体实现其意图,并将利益发送给主体。发送者在许多情况下并不一定是人物,还有可能表现为某种观念、某个偶然的事件、某种潜在的力量等抽象物。在《肥皂》中,发送者表现为促使四铭追求女丐肉体的潜在力量,即“性欲内驱力”。接受者与主体常常是同一个人,在本篇小说中即是利益的获得者四铭。在这里,四铭既作为主体又作为接受者。接受者和发送者是直接与客体联系在一起的,这个客体既是主体愿望中的客体,又是被发送和被接受的客体。这两种关系对故事的发展是必不可少的,但仅仅只有这两种关系的故事很快就会进入结尾。叙事性作品的过程往往并非如此简单,其客体往往是难以企及的,在这个过程中,主体既会得到帮助,也会遇到反抗,第三种关系辅助者∕反对者就有了存在必要。
辅助者是指在主体追求客体的过程中为主体提供帮助、促成其愿望实现的有利因素,反对者则恰恰相反。读者往往难以区分发送者和辅助者。发送者是统管全篇的主角,惟一与其主角身份不符的是它多隐藏在幕后不为人所知,而辅助者所起到的作用多是局部、暂时和具体的,它一般活跃在前台,在情节上体现为不相干的若干因素,可以是人或人化的动物,也可以是各种抽象的关系或力量[5]105。在小说《肥皂》中,主体是追求肉欲的四铭;发送者是为四铭“提供目标和对象的力量”的“性欲内驱力”,它和其他辅助者一样在四铭追求欲望的过程中发挥着帮助者的作用;辅助者则是所有帮助受潜意识控制的“本我”四铭突破种种束缚完成追求肉欲目标的元素;任何试图揭露他内心需求、阻碍其获得女丐肉体的元素都是反对者。
通过文本细读,我们可以找出主体在获得客体的过程中遇到的辅助者和反对者。年轻漂亮的女丐行乞引来“看客”围观,光棍评价女丐的赤裸裸的粗话刺激了四铭的欲念,引起了四铭对女丐肉体的幻想。这种幻想在今天看来可能是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会产生的生理反应,但由于四铭生活在一个有着浓厚“性耻感”的社会里,他所接受的文化和伦理道德教育让他不可能认同自己的欲望。根据弗氏的理论,欲望一旦产生就必须寻找突破口进行发泄。在“性欲内驱力”的指引下,处于无意识状态的四铭为妻子购买肥皂,让她清洗颈后“积年的老泥”,以实现其性欲发泄对象“移花接木”式的转移。清洗之后的妻子不幸成了女丐的临时替代品。因此,四铭为妻子“购买肥皂”,是辅助者A1。购买肥皂作为一种潜意识行为,是处于精神亢奋中的四铭所做的异常之举,其真实意图也许并不为四铭所觉察。当其异常行为被学生和店伙计嘲笑后,四铭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他对欲望的追求暂时被压抑,因此“自尊受伤”为反对者B1。原本漠视丈夫归家的太太,在看到肥皂后像“捧孩子似的将那葵绿色的东西”放在鼻子下幸福地嗅着,临时决定晚饭后要把颈后“积年的老泥”用肥皂“拼命的洗一洗”,“太太默许”是辅助者A2。太太对四铭欲念的默许,似乎马上就可以让四铭体会到实际操作的快感,但白天的存在阻隔了四铭目标的立即实现,“白天阻隔”是反对者B2。欲望追求受阻,会让“本我”处于异常烦躁的状态,为难学程、批评世风和辱骂女学生等都是其烦躁的表现。四铭对儿子的过分为难,引发了太太对学程的同情:“这是什么闷葫芦,没头没脑的?你也先得说说清,教他好用心的查去!”太太发难,迫使四铭说出在“广润祥”的不愉快经历,他“两眼盯着屋梁”心不在焉地批判,从学生没道德,一下子跳跃到中国要灭亡,这显然与主体欲望的追求无关。四铭意识的混乱引起了妻子的注意,“太太发问”让四铭“顺理成章”地沉浸在对漂亮女丐的意淫当中,一字不差地重复光棍的话即是证据。意淫显然可以缓解四铭焦躁的情绪,因此“太太发问”正中下怀,这可以被称为辅助者A3。被无意识控制的四铭,没有意识到“围观女丐”和“购买肥皂”之间的因果联系,但太太听完女丐行乞事件之后,立即觉察了丈夫购买肥皂的原因,不等丈夫的“演讲”结束,就愤怒地离开,四铭的意淫受阻,“东窗事发”可谓反对者B3。此时,夜幕即将来临,从时间上来说,四铭向“替代品”太太的肉体转移更进了一步,于是浮躁的心情得到了有效缓解,他在院子里悠闲地踱着方步。当天彻底变黑之后,四铭忽然变得异常地“感奋”,“仿佛就要大有所为,与周围的坏学生以及恶社会宣战。他意气渐渐勇猛,脚步愈跨愈大,布鞋底声也愈走愈响,吓得早已睡在笼子里的母鸡和小鸡也都唧唧足足的叫起来”。“夜幕降临”显然被四铭认为是转移对漂亮女丐性欲的必要条件:性既然要在黑夜里发生才具有合法性,那“夜”的到来与性的发生就被划上了等号。“夜幕降临”是辅助者A4。天黑之后,性的发生所需要的条件已经成熟,而晚饭却阻隔了性欲的宣泄。招儿打翻了饭碗、学程抢走了菜心恰好是个由头,四铭又发起了无名火。此时,早已识破四铭内心欲望的太太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愤然揭露丈夫购买肥皂的真实目的,于是四铭的性欲转移受挫,“后院起火”为反对者B4。朋友不期而至,暂时为处于两难境地的四铭解围,又为处于无意识状态中的他提供了一次通过重复光棍原话来意淫女丐的机会,因此“朋友来访”为辅助者A5。何道统对四铭重复光棍原话的无意识了然于心,他不断重复光棍的话对四铭的内心进程调侃,四铭则以“盛怒”的方式否定朋友对自己心灵的窥探,内心的欲望再次被压抑,“道统学舌”是反对者B5。送走朋友之后,四铭踱进院子,耐心等待宣泄欲望的时机,“很久”(也许是内心对性迫不及待,时间就显得慢了)以后,他看到堂屋里的灯移到卧室里去了,所有时机均已成熟。此时,“他看见一地月光,仿佛铺满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环境描写是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四铭的心情也愉悦起来。故事发展到这里,备受性欲压抑的四铭本来应该顺理成章地走进卧室,可文中写道,“他很有些悲伤,似乎也像孝女一样,成了‘无告之民’,孤苦伶仃了。他这一夜睡得非常晚”。显然,深受封建意识“毒害”的四铭,至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精神的出轨,前文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受“性欲内驱力”的指引,而太太和朋友对自己“高尚情操”的“误读”深深“伤害”了四铭,让他“感慨颇深”并睡得较迟。此处的“悲伤”、“孤苦伶仃”和前文的“许久”均为不可靠叙述。经过一夜感情的沉淀,四铭对女丐的欲望在太太身上得到发泄,焦躁的情绪被有效地转移。所以当他起床后发现肥皂被妻子使用后,前文提到的象征性欲的葵绿色或绿色的肥皂,此时在四铭的眼里只是没有任何美感的“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丑陋的肥皂泡沫。而四铭太太即使明白自己在晚上当了一回女丐的替代品,却还是清楚肥皂的使用可以改善二人的夫妻关系,虽然对肥皂充满着反感却还是选择了肥皂的“录用”,并且感觉肥皂似乎越来越高级了(似橄榄非橄榄的说不清的香味→檀香味),这也暗示当夜四铭对女丐的欲望在妻子身上转移时得到了妻子的默许,“太太配合”是辅助者A6。
通过分析,上文可作进一步的简化:光棍对女丐话语挑逗,刺激四铭(主体)对女丐(客体)产生欲望,受“性欲内驱力”(发送者)的驱使,在辅助者和反对者的轮番较量下,辅助者最终取得绝对优势,四铭(接受者)实现了欲望的转移,他的生活又回归平静,如图1所示。
图1 四铭情绪变化曲线
四铭最初情绪稳定,但光棍对女丐的言语挑逗激起了四铭的性欲,四铭的情绪随着外界因素影响开始反复波动。上图中A1、A2、A3、A4、A5、A6既是四铭实现欲望转移的辅助者,又充分调动了四铭激昂的情绪,此时的四铭处于“本我”(亢奋)状态,其后果就是容易被人窥探其本能的欲望,因此揭露或阻碍四铭“本我”欲望实现的事件B1、B2、B3、B4、B5都成了反对者,此时四铭的情绪由亢奋转为“超我”(压抑)。最终,欲望被有效转移,四铭情绪转为原有的平和。
借助格雷马斯的行动元理论,对体现在《肥皂》中的辅助者和反对者进行分析可以发现,每个辅助者都形成了一个必不可少的、但本身又不充分达到目标的条件。主体行动元必须一个一个地加以克服,但这种克服的行动并不能保证一个满意的结局:任何时候一个新的反对者都会出现,正是由于辅助者与反对者交替出现:A1→B1→A2→B2→A3→B3→A4→B4→A5→B5→A6,才使得主体在追求客体的过程中,总是会历尽种种波折和磨难,似乎已经“山穷水尽”,但很快又会“柳暗花明”,这让故事充满悬念波折,精彩纷呈[3]242。辅助者和反对者还会互相作用,形成一种动力学意义上的美学力量,两股力量此消彼长,推动故事波澜起伏地向前发展。
根据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性欲内驱力”是人类一切活动的能量来源。既然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受“性欲内驱力”的驱使,就不能简单地评判受内驱力驱使的人类进行的各种活动或动作是否具有合理性。四铭对漂亮女丐肉体的追求,是符合自然规律的一种自然之性,本不应该受到压制。但人生活在社会之中,必定要受到社会规范的制约,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二元对立,让人类在放纵与理性之间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本我”四铭受到外界刺激因而对女丐有了性幻想,但“超我”四铭考量到威严的社会规范,只能把欲望压抑为无意识状态。于是,“本我”四铭受“性欲内驱力”的驱使,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转移正在寻找发泄点的欲望,“性幻想”或“性转移”则是“本我”和“超我”、欲望与理性抗衡之后的产物。在此我们可以理解,四铭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进行性欲追求时,辅助者A和反对者B此起彼伏的较量为什么那么震撼人心。作者显然也认为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在面对自然属性(本我)和社会属性(自我)的激烈冲突时,人应该接受社会规范(超我)的调节。自然之性虽是正常之性,但四铭若把自然欲望直接放任到与自己没有任何婚姻契约的女丐身上,只会破坏社会原有的和谐。四铭把对女丐的欲望转嫁到太太的身上,实现了非常态欲望的合法转移,既未危害他人又未危害社会。因此,作者在文末认可了四铭对性欲的转移。
既然鲁迅默认了四铭对漂亮女乞丐性欲转移的途径,为什么通过文本的阅读,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虚伪、冷漠、受人鄙弃的人物形象呢?其实,这反映了鲁迅对四铭形象认知的两歧性,一方面,作为一员从封建社会堡垒中“倒戈”的猛将,出于对封建社会的仇恨,他要响应时代的主题创造一个伪善的四铭形象。另一方面,四铭即潜藏在鲁迅内心的“魔鬼”,对四铭的精神分析即是对自己的精神分析,对四铭性欲转移的认同,恰是对内心深处的另一个同样备受压抑的“鲁迅”的认同,只是鲁迅没有意识到而已。脱胎于旧时代的鲁迅,原本就难以和自身所具有的封建性特质划清界限。他和四铭一样,都是清末民初的封建知识分子,都在封建与现代夹缝中艰难地生存,都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只是因为鲁迅对封建社会的仇恨,蒙蔽了他内心的最真想法。但在创作的过程中,潜意识却把鲁迅一直忽视或者说是一直在逃避的另一个他暴露在读者面前。
鲁迅出生于一个没落的封建官宦家庭,从小即饱读枯燥乏味极像“符咒”似的经书典籍,如《鉴略》、《四书》、《五经》等。通过大量的古书阅读,一方面可以让少年鲁迅博览群书,为日后创造我们民族的艺术高峰打下坚实的基础;另一方面也让鲁迅对封建文化的缺陷有了更深的认识,慢慢地他就对封建文化以及在其背景下成长的知识分子产生了极大的反感。因此,在创作四铭这个人物形象时,鲁迅不自觉地加入了一些令人反感的因子:不敢正视对漂亮女丐的欲望,转移受阻时对欲望极力掩饰,对新生事物谩骂,在饭桌上与学程抢菜心吃等。这些因素为人们接近鲁迅的真实的思想造成了一定的障碍,阅读者大都以社会历史批判的眼光较为浅层地理解小说的主题,让这篇鲁迅最满意的小说从出生的哪一天起就备受评论家的各种争议,甚至诟病。日本学者竹内好认为:“《肥皂》是笨拙之作……我怎么也弄不清楚这一系列作品的趣味,读起来甚至感到不愉快。在某些地方令人有被搁在一边之感。”[6]108相对而言,美国学者夏志清对《肥皂》的评价相对客观,他认为该小说“就写作技巧来看,是鲁迅最成功的作品,因为它比其他作品更能充分地表现出鲁迅敏锐的讽刺感”[7]76。但笔者认为,讽刺技巧的运用,并不能成为鲁迅对这篇小说满意的充分条件,因为在鲁迅以前,中国就有一个抒写讽刺小说的辉煌历史。
《肥皂》里的四铭有较高的身份地位,他以封建伦理道德的执行和发扬为己任,他是道学家、“精神贵族”,同时也是有着“性欲内驱力”的普通人,这样便不可能不发生理性和本能的矛盾。一方面,四铭以封建道德的忠实守护者作为自己身处“日益败坏”的社会道德中“出淤泥而不染”的政治资本;另一方面,不愿或不敢正视自己的欲望,因而只能把自己的欲望压抑为无意识或潜意识状态,这就为他的虚伪埋下了隐患,即既要坚守虚无但却根深蒂固的封建伦理信条,又要压抑并扭曲自己的人性。因此,在碰到原本正常但却与其信仰相冲突的性欲时,他会表现出比一般人更多的虚伪和矫饰。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真正值得同情的不是食不果腹、衣衫褴褛的乞女祖孙,而是清末民初像四铭一样在风云突变的社会背景下深受封建道德压迫和新思想冲击艰难生存的封建知识分子。毕竟,精神的扭曲对人性的压抑,总比物质的短缺对个人的折磨来得更持久、更残酷些。
鲁迅同样深受腐朽的封建思想的影响,他自己又何尝没有吃过压抑自己情感的苦?谨遵封建孝道的他,为了不伤母亲的心,娶了一个自己并不爱的面孔“黝黑”、身材矮小、裹着小脚的病态女子朱安,并对外宣称“这是母亲送给的礼物”。从1906年结婚到20年代中期和许广平同居,正值壮年、身体健康的鲁迅却一直过着苦行僧似的无性生活。鲁迅说过:“据我个人的意见,则以为禁欲,是不行的,中世纪之修道士,即是前车。”[8]619他反对禁欲,但他自己又过着禁欲的生活,性之于他本人,本身就是一种压抑的苦闷。虽然鲁迅和厨川白村一样并不赞同弗洛伊德将人类一切的活动都归于“性”,但是他对于性本能的理解与弗洛伊德是一致的。他认为,生活在畸形的以性为耻的社会中的人,迫于外界压力将本能欲望压抑为潜意识,“但内心却终于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牵掣……”[9]267除了他极力塑造的四铭形象之外,鲁迅小说中并不缺少在性压抑中备受煎熬的对象,只是相比高老夫子去“贤良女学校”只是为了“看看女学生”的直白,阿Q对小尼姑和吴妈欲望的赤裸裸,蓝皮阿九对单四嫂子明目张胆的性骚扰,四铭所面临的性压抑要强大得多。
鲁迅自始至终都没有正视内心被压抑的欲望,但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生活中无性的鲁迅也会情不自禁地打开潜意识的闸门,进入自己所编织的有性的梦幻里。短篇小说《阿Q正传》、《高老夫子》、《明天》、《肥皂》,等等,甚至是散文集《野草》,虽然都有一个至高至上的显性主题,但是我们无法忽视的是小说中与性有关的隐性基因。鲁迅在《写在〈坟〉后面》中写道:“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有时批评说,我的文字是说真话的……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9]286鲁迅并没有说过四铭即作者自己,因为他还要立足于险象环生的社会里,但我们不能否认四铭身上有鲁迅的影子。荣格在探讨艺术和艺术家的关系时就曾指出:“这些思想和意象是他从未打算创造,也绝不可能由他自己的意志来加以实现的。尽管如此,他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自己的自我表白,是他自己的内在天性在自我昭示,在表达那些他任何时候都不会主动说出的事……”[10]111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品的意义受制于艺术家而又高于艺术家。从作品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作者创造的“思想”和“意象”,还有作者在无意识之中对自己的无情解剖。当然,这种解剖也许并不为艺术家所认可,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创作对自己心灵的背叛。
纵观全文,我们不难发现鲁迅对四铭态度的两歧性:他反对四铭的封建和迂腐,唾弃四铭对女丐的下流意淫,但在对四铭进行精神分析的过程中,却在潜意识里认同了四铭欲望的转移。因此,小说里的四铭形象,可恨但不可憎,可悲却又让人充满同情,他让我们近距离地接近更加真实的鲁迅。
注释:
① 朱丽娅·克里斯特娃把互文定义为“横向轴(作者—读者)和纵向轴(文本—背景)重合后揭示这样一个事实:一个词(或一篇文本)是另一个词(或一篇文本)的再现,我们从中至少可以读到另一个词(或一篇文本)。在巴赫金看来,这两支轴代表对话和语义双关,它们之间并无明显分别。是巴赫金发现了两者间的区分并不严格,他第一个在文学理论中提到:任何一篇文本的写成都如同一幅语录彩图的拼成,任何一篇文本都吸收和转换了别的文本。出自蒂费纳·萨莫瓦约著《互文研究》,邵炜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1] 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 温儒敏.《肥皂》的精神分析解读[J].鲁迅研究动态,198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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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刘绍铭,译.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
[8] 鲁迅.鲁迅全集: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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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北京:三联书店,1987.
I207.42
A
1006-5261(2012)03-0092-04
2012-02-21
陈永泽(1985―),男,山东单县人,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