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哥哥史铁生

2012-01-09 03:09史岚
人民周刊 2012年3期
关键词:轮椅聊天哥哥

◎史岚

我和哥哥史铁生

◎史岚

早些年的那些记忆已经有些遥远了,但因为它深深地藏在心里,所以忘不了,还依然是那么清晰。我们兄妹年龄相差十二岁多,按照属相应该算是十三岁。

没生我之前,他过了十几年的独生子生活,这在那个年代是很少见的。在我刚开始的记忆中他就已经是个大人了,初中快念完了,因为“文革”,很逍遥。有时妈妈忙,他就去幼儿园接我。我们住在北京林业学院的宿舍,那时候操场经常放电影,他想看,我也吵着要看,他只好一只手拿折叠椅一只手抱着我去操场,因为我那时太小,电影看不太懂,经常看到一半就闹着回家,他只好无奈地抱我回家。为此很多年以后他还经常提起,说我耽误了他看多少好电影。

还记得他插队走的那天,我和妈妈去学校送他,我那时5岁多,看到满街的大红标语,学校里锣鼓喧天、彩旗飘舞,还很兴奋,根本没注意到妈妈眼里含着的泪水。他和同学们一起走了,我和妈妈回到家,这时我才猛然看到妈妈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我也意识到要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哥哥了,于是赶紧跟着妈妈一起哭。之后过了不久,我们也要下放去云南了,妈妈写信给他,他从陕北回来和我们一起去云南。记得我们在昆明玩了几天,他就要返回陕北,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只是好奇他下次探亲是回北京看奶奶还是来云南看我们。

云南留给我很深的印象,尤其是丽江,以至于每当提起云南我都会很向往。可能是因为在那里度过的两年是我一生中比较快乐的时光。尽管也会担心父母经常开会是在批斗谁,但是大部分时间是和伙伴们在山清水秀的大自然里疯玩儿。可惜这种快乐并不长,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放学回来,看见妈妈哭了,我当时没敢问,晚上妈妈告诉我哥哥病了,我们可能要回北京,我不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但是回北京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最终决定爸爸带我从丽江坐飞机到昆明,然后坐火车回京,这样可以省去三天丽江到昆明的汽车颠簸。

好像没过几天哥哥从陕北回来了,我清楚地记得他走路一只手要扶着墙,走得有点慢,但样子是高兴的,见到我们和邻居有说有笑。对于8岁的我来说,以为一切都快好了。可我不知道病有可能治不好,灾难也会一个接一个地来。

哥哥第一次住进友谊医院一住就是一年多,他和医生、护士们都成了好朋友,我经常看见医院的走廊里挂着漂亮的黑板报,他们说那是哥哥写的,有时候又会拿来一本油印的医书,那也是他为了医生们的业务需要,坐在病床上一笔一画刻的蜡版印成的。医生、护士每次见我们都会夸他,也都会惋惜命运对他的不公。我清楚地记得他是扶着墙走进了医院,一年多后是朋友们背着、抬着他回到了家。

回家后他改变了许多,一定是这一年多我们所不能体会的医院生活改变了他,虽然有时会发脾气,有时又会沉默不语,但大多数时候是好好的,和我们聊天、说笑。他的第一辆手摇的三轮轮椅,是他的同学们凑钱买了送给他的,他摇着它去过好多地方,也去了地坛。

在这期间他看了好多书,还自学了英语,后来又到街道工厂去干活。我去过他工作的街道小工厂,他管它叫小作坊。是几间低矮的小平房,十几个大爷大妈每天在这里往一些旧式家具上画山水、画仕女,仕女的脸美不美关键要看哥哥怎么画,他负责画脸,用他们的行话叫开眉眼。有时候,他摇着轮椅从工厂下班回来,会神秘地冲我伸过来一个拳头:猜,是什么。然后还没等我回答就张开手,是五块钱,是他领到工资给我的零花钱。

那时候,每到周末,他的小屋里就会挤满了他的同学,他们聊天、唱歌、争论,热闹极了。这时候我总是坐在一边听着,觉得他们真了不起,崇拜他们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还经常翻看他的书,他那里老有好多书,是他的同学朋友们带来的。有的书我看得痴迷,有的似懂非懂,他鼓励我:不懂没关系,慢慢就懂了。现在想来,他们的言谈、他们的书一定给了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后来我发现他在一大本一大本地写东西,他不说,开始也不让我看,但我知道他开始写作了,而且相信他一定能写成。我以为这两年提心吊胆、总怕再出什么事的日子就快过去了。

可能是因为我那时候毕竟还小,不能完全体会到妈妈爸爸哥哥他们三个人心里真正的苦闷,只是每天放学回到家,看见家里平平安安就知足了。

记得那时候只要我在家,帮他上下轮椅肯定是我的事,他说我是弄得最好的。妈妈常常看着我们俩说:你以后就当哥哥的腿吧。是的,那时只要他一声喊,我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帮他。十来岁的我没有好好想将来,只求别再出事。

可是老天爷并没有饶过我们,我后来才慢慢体会了妈妈心里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哥哥的病虽然暂时平稳,但终身残疾是肯定的了。作为母亲,她要时时担忧儿子的将来,担忧他的生活和幸福。本来就体弱多病的她身体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承受不住了。1977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她突然开始大口地吐血,又是爸爸和邻居把她弄到哥哥的轮椅上送去医院,她由于肝硬化引起大出血住进了重症病房。我去看她,她让我别害怕,照顾好哥哥,她做个手术就好了。手术做完了,她一直昏迷,我和爸爸轮流值班,爸爸值夜班,我值白班。在昏迷了一周之后,她扔下我们走了。哥哥的好朋友燕琨大哥背着哥哥去见了妈妈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怎样描述我们三人当时的境况,我们表面上还像往常一样,每人都忙着各自的事。哥哥仍然到街道工厂去干活,业余时间仍在写作。爸爸每天去上班,回来料理家务。我上中学。我们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看似平静的日子,但我知道,我们的心里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对妈妈越来越强烈的思念,就像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们的心撕扯得支离破碎。

哥哥那么年轻就残废了双腿,未来是一片迷茫,偏偏他又是从小就优秀、就要强,妈妈在的时候经常说的就是:你哪里哪里不如哥哥,哥哥哪里哪里比你强。是啊,直到我也做了母亲,才真正体会到妈妈面对这样一个残疾的儿子,心里的痛苦是别人无法体会的。就像哥哥在文章里说的,上帝看妈妈实在熬不住了,就招她回去了。妈妈在天堂一定是个幸福的妈妈。

妈妈走后不久,我们搬离了前永康的小院,住进了雍和宫大街26号的两间平房。在这里,哥哥的作品开始发表了。那时候家里经常会来好多人,有他的同学,恢复高考后,他们大多考上了大学,还有文学圈里的作家、编辑,他们经常把他的小屋挤得满满的。他们谈文学、谈时事、谈大学里的所见所闻,也谈对将来的想象。每到这时,我总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心里满是好奇和羡慕。如果他们呆得太晚了,我就去给他们煮上一大锅面条。这段时间,家里总会有好多的文学书籍和期刊杂志,我拼命地看,爱看极了,心里对文学充满了敬畏。

2010年12月30日下午,因为阿姨不在,我要去医院接哥哥回家。准备出发的时候,收到了他的短信,让我买几个包子过去,他透析时吃。时间还早,我拿出包子,他不想吃,没有一点胃口。我们就聊天,他让我坐在他床边。他觉得有点头疼,我说今天特冷,是不是又感冒了。就给他捏捏头,揉揉肩,我们继续聊。想想有好久我们兄妹俩没有这么踏实地聊天了。

离规定的透析时间还有几分钟的时候,他有点受不了了,只好提前结束回家。刚到家就发现情况不好,我问哥哥,是不是应该去医院。他当时还非常清醒,让我叫了120,还嘱咐我如果他会神志不清,我应该怎么和大夫说。

车上的他情况越来越糟,我再和他说话,他已经基本上不反应了。到医院后的一系列检查结果让我绝望了。他多少次从死亡手里挣脱出来,这次真的不行吗?

朋友们陆续赶来,结论依然是最残酷的。在医院的大厅里,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心里隐隐觉得,这回上帝真不肯帮我们了。

记得很多年以前,我们一起闲聊就经常谈到生死的话题。我常常问:死了到底是什么?是一切都消失,什么都没有了吗?他说:可能不是,等我死了,一定会想个办法告诉你。我现在会常常想起他的这些话,会在心里和他聊天。我们用我们特有的方式交流着,许多话不用说,但都能懂。天上,人间,相距并不遥远。

摘自《北京青年报》2011.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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