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遇
在电脑上敲打女摄影师游莉的名字时,一下子跳出的是“游离”。冥冥中,这个词仿佛成为了她的化身。
从游莉的作品中,包括早期的《写给叶子》和为她赢得声誉的《寂静的纬度》,都能很明显地看出她与这个时代、社会的距离。游莉出生在军人家庭,在部队大院里长大,是从小在防空洞里玩大的孩子。由于家人在外地,在幼儿园长托的游莉,常常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这种和外界社会完全隔离的封闭状态,一直持续到她的少女时代。童年的成长环境决定了游莉的性格,强塞给了她内心深处的孤独感、疏离感,也让她变得比常人更敏感。
她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我是过分内向的人”,“我是有遁世情结的”,游莉说,她并不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诞,非得嘲笑什么,也不觉得自己和世界之间的关系很紧张。她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旁观者、局外人,总觉得自己不是社会的一部分,但又想以平常的心态去看这个世界。
她最喜欢的摄影家是罗伯特·亚当斯(Robert Adams)、威廉·艾格斯顿(William Eggleston),“他们首先有自己观察世界的方式,其次心态非常平和,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去拍照。”而那些为了证明自己而去拍照的人,被游莉称为“太纠结”。
在游莉和世界之间,似乎只有镜头是真实的纽带。摄影于游莉而言,就是为她展开了一个寒冷、荒芜但是更真实的存在。然而,她不相信有所谓“真相”。
有些激烈的评论家认为,摄影就应该有所担当,要求摄影承担社会功能,揭示真相。对此,游莉却说,她没有那种责任感。对她来说,摄影是“无用”的。“我不相信所谓真相,我更在乎我个人怎么看这个世界。我的摄影是因为我的存在而存在的。我也不想去评判什么,我对任何一方都有所怀疑。”游莉认为,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来观察世界,就已经是完整的了。
她游离于观众之外,“总有点心不在焉。”游莉说,无论外界怎么反应,你的日常生活与此完全没有关系。比起外界评价,她更在乎能不能完成自己满意的作品。她也不相信百分百的交流。“以前还觉得世界上有一个人懂你也好,而现在,那一个人也不重要了,即使没有人懂你,也不那么要紧。”
游莉一直很排斥向观众解释自己的作品,连图片说明都拒绝写,“因为直接摄影终究是一种图像语言,没有必要再用文字来补充”。
游莉最有名的摄影作品是《寂静的纬度》系列。从2007年开始,到2009年,她断断续续沿着中国北方国境线,从东到西,走过辽宁、吉林、黑龙江、内蒙古和甘肃等地,在一个个寒冷、荒芜的地方,拍下触及她心灵的寂静瞬间。这组作品在摄影界引起强烈反响,她也因此获得2010年度南方纪实摄影展最佳新人奖和连州国际摄影年展杰出艺术家奖。
她曾经解释自己为什么拍摄这个系列:“那时我已离开北方大概6年了,我想去重新认识、重新审视这些地方和我自己。”但回去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本应熟悉的故乡是那么陌生,常常有异乡的感觉。
因此,她甚至游离于自身之外。游莉对自我身份的不确定感,从她对英国大作家奈保尔小说的共鸣中可以得到答案。游莉基本不关注摄影理论,也很少阅读美学、哲学书籍,平时看的书主要是小说,她的包里就装着一本奈保尔的《河湾》。“我比较关注小说,可以看到在不同世界、不同时空里人的处境。像帕慕克、奈保尔,他们对自己身份的不安和我还是蛮像的。”
“奈保尔是移民作家,身处宗主国,他的心态也好,状态也好,好像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个地方。”而这么多年来,游莉也一直游离于故乡和他乡之外,既不属于故乡,也不属于他乡。
2012年连州国际摄影年展上,游莉带来了新作——《喀什噶尔》系列。从2010年开始,她沿着国境线继续向西,来到了新疆喀什,将镜头定格在这个城市上。这个完全陌生的、有异域民族风情的他乡,不知不觉间让她发生了一些变化。
在拍《寂静的纬度》时,游莉置身于大自然中,穿行在那些国境线上的小村落之间,整月不和人说话,常常有一种和自己相处的感觉,在与世隔绝的同时,也让她自我反省;在产生虚无感的同时,也让她感觉有些时空错乱。
而热情的喀什噶尔,终于让她放松下来。一个人在天地之间行走的那段时间,甚至已经有一点遥远了。
我拍新疆,不会拍符号化的东西
南都周刊:拍喀什的时候,有没有猎奇心理?因为拍“喀什”这种题材,很容易陷入对民族风情的猎奇。
游莉:2010年,由于喀什老城拆迁进行得非常快,我的一个朋友要去喀什拍古建筑。之前拍《寂静的纬度》时,我没有到过中国国境线的最西边新疆,有这样一个机会我就和他去了喀什。那是我第一次去喀什,当时只打算去看一看,但后来就开始拍。
年轻的摄影师,不太敢碰少数民族题材,相对来说,这个题材比较传统。但我觉得摄影的题材从来不是问题,而且如果年轻人只局限在某些现有题材上,很快就变成新的陈词滥调。所以我觉得不应该回避任何题材,还是应该越来越自由。摄影的区别是思维方式的不同,思维方式决定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所以为什么要担心?
我拍新疆,不会拍符号化的东西,不会去强调它的不同,不会去强调民族风情这种东西。如果你看到我的照片,你也会觉得,我没有放大他们和我们之间民族、宗教上的区别,这只是他们的日常生活。
南都周刊:你曾经说过,面对自然,经常会怀疑自己的存在感。面对喀什是什么感觉?
游莉:拍《寂静的纬度》的时候,我把自己放在一个非常独立的状态——在那种情况下,只有你和自然在一起。长时间和自己在一起,其实是挺疯狂的一件事情,因为你无法从外界获得反馈。而到喀什以后,就有一种感觉,觉得这座城市让人很放松,它的生活节奏也好,生活气息也好,都会给人这种状态。能看到人生而为人的一面,没有罪也不无辜。
南都周刊:喜欢喀什吗?
游莉:当然了,喀什非常好。在我拍摄的这些北方城市中,喀什是最吸引我的。它有自己的魅力,不受外界的影响。那里的人很自我,文化和宗教给了他们底蕴,一种自信。
南都周刊:拍照的时候,会和当地人交流吗?
游莉:会。蛮自然的。他们常误认为我是哈萨克族。喀什的人和南疆其他地方的人还是有一定区别,没那么紧张,大部分人都见过世面,对外界的警觉不那么明显,让你也很放松。他们其实很温和的,宗教信仰让他们非常有教养。
南都周刊:你觉得你这组作品和你所喜欢的喀什完全对应起来了吗?
游莉:我觉得我基本上用照片表达出了我对喀什的感觉。在我拍摄的整个过程中,喀什这座城市一直处于拆迁、改建的状态。大概一半以上的照片中,那些街道、建筑已经不复存在。喀什老城很小,我去了几次喀什,每次去,对比以前照片都发现,真的改变得非常快、非常大。有的时候,你早上还看到一个建筑,过两天你再经过这里,发现已经面目全非,好像每时每刻你都在面临日常的衰微,有很多东西在慢慢流逝掉了。我希望在我的这组照片里,让时间有停顿感,让人有一种时间很缓慢的感觉。喀什拆迁、改建是长期的过程,有很多东西值得关注。只要有机会我就还会去,这个系列也会长期进行下去。
南都周刊:和《寂静的纬度》相比,《喀什噶尔》系列有哪些变化?
游莉:《喀什噶尔》系列更成熟,拍的时候也更放松。从图像语言来说,我不希望它很紧张。同时我也想在形式上尝试不同的文体。《寂静的纬度》比较关注独立的照片,像呼吸一样,有一种停顿感,每一幅可以单独观看,就像写一首短诗。而《喀什噶尔》系列,我希望它是一部长篇小说,有连贯性,结构更完整,有一些新的问题被提出来,然后去解决它。
游莉
出生于辽宁沈阳,2001年毕业于沈阳师范大学艺术学院,后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习图片摄影,曾做过媒体记者。2010年以《寂静的纬度》系列作品获得南方纪实摄影展最佳新人奖和连州国际摄影年展杰出艺术家奖,2011年“TOP20·2011中国当代摄影新锐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