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搬到这里来时,所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放牛的老人。他坐在门前的一块石墩上,两眼模糊,望着一头水牛在山坡上吃草。
老人的生活从未有过变动。若有,就算是水牛生小牛的那一天了。他每天放牛回来,有时顺带着抱回一束柴,这天,却和看山的少年共同抱著一头小牛进来了。他的表情仍然是那样呆滞,但是举动里略微露出了几分敏捷。他把小牛放在棚外,在很短的时间内把那许久不曾打扫过的牛棚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焦黄的干草,把小牛放在干草上。
一天下午,老牛不知为什么忽然不爱走动了,老人举起鞭子,它略微走几步,又停住了。他在它面前堆些青草,它只嗅一嗅,并不吃。旁边的工人都说牛病了,到处找万金油,他却一人坐在一边,把上衣脱下来晒太阳。他没有露出一点慌张的神色,这类事他似乎已经经历过好几次,反正老牛死了还有小牛。两盒万金油给牛舔下去后,牛显出来一度的活泼,随后更没有精神了。山上的人赶快趁着它未死的时候把它抬到山下的村庄里去。老人目送几个人想尽方法把这病牛牵走,并不带一点悲伤。他抽完了一袋烟,又赶着小牛出去了。他看这小牛和未生小牛以前的那头老牛一样,因为他自从开始放牛以来,已经更换过好几头牛,但在他看来,仿佛从头到尾,只是一头,并无所谓更换。
可是这老人面前的不变终于起了变化。今年初夏的雨水分外少,山下村庄里种的秧苗都快老了,还是不能插,没有一个人不在盼望下雨。一天上午,连云也没有了,太阳照焦一切,这是昆明少有的热天气。老人和平素一样,吃完午饭,就赶着牛出去了。这时云从西北方向上来了,转瞬间阴云密布,大雨如注。雨,持续了三个钟头,山上的雨水顺着枯竭了许久的小沟往下流。
雨止了,院子里明亮起来,被雨阻住的鸟儿渐渐离开它们避雨的地方飞回巢里去,这时那老人也牵着小牛回来了。人和牛都是一样湿淋淋的,神情沮丧,好像飓风掠过的海滨渔村,全身都是凌乱。老人把牛放在雨后的阳光里,自己走到厨房里去烘干他那只有一身的衣裤。人们乱哄哄的,仍然没有人理会他们。等到老人把衣服烘干再走出来时,小牛伏在地上已经不能动了。这只有几个月的小生命,担不起这次宇宙的暴力,被骤雨激死了。
老牛病死,小牛被淋死,主人有些凄然。考虑结果,暂时不买新牛,山上种菜不多,耕地时可以到附近佃户家里去借。所成问题的,是这老人如何安置。他现在什么事也不能做了,主人经过长时间的踌躇,又感念他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只好给他一些养老费,送他回家去。
家?不但旁人听了有些惊愕,就是老人自己也会觉得惊奇。他在这里有几十年了,像是生了根,至于家,早已变成一个遥远、生疏、再也难以想象的处所了。人们叫他走,说是回家,在他看来,这好比一次远征。他这样大的年纪,哪里经得起一次远征呢。他一天挪过一天,怎样催他,他也不动,事实上他也不知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去。最后主人派了两个工人,替他夹着那条仅有的破被送他——他在后边没精打采,像个小孩子学步一般,一步一颠地离开了这座山,和这山上的鸡、犬、木、石。
又过了几天,门外的狗在叫,门前呆呆地站着一个年轻的农夫,他说:“祖父回到家里,不知为什么,也不说,也不笑,夜里也不睡,只是睁着眼坐着。前晚糊里糊涂地死去了。”这如同一棵老树,被移植到另外一个地带,水土不宜,死了。
在山上两年的工夫,我没有同他谈过一句话,他也不知我是哪里来的人。我想,假如小牛不被冷雨淋死,他还会继续在这山上生长着,一年一年地下去,忘却了死亡。
(转载自《冯至作品新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