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伤

　　 温暖的拖鞋
　　 素昕转了好几家商场，才买到想要的羊绒衫。大红色，小立领，胸围三尺六——过了五十岁，梅姨开始发胖，买件可体的衣服越来越难。素昕记得小时候，梅姨很瘦，脸上的轮廓很清晰、冷硬，现在胖起来，整张脸都变圆了，眼角眉梢都没了脾气，只余一个妇人的慵懒缓慢。
　　 开门，拖鞋已经摆好，平时素昕不回来的时候，梅姨会把拖鞋晒一晒，装好放进鞋柜。回来之前，再晒一晒，于是拖鞋里总是暖洋洋的。
　　 梅姨听到开门声，在厨房探出身来，我看看，爱花钱的人又买什么好东西了。
　　 素昕把毛衣外套抖出来，过来试试，保准合适。
　　 那胖胖的妇人眼睛就一亮，赶紧洗了手走过来，接过素昕手中的毛衣，用手摸了又贴在脸上试，啧啧赞叹，真软，颜色真好。又抬头看看素昕，会不会有点太红了，穿不出去吧？
　　 穿得出去。明年本命年了，大红的喜庆。素昕催着，梅姨才小心地把毛衣穿在身上，感慨着，真好，舒服呢。又问，贵吧？得多少钱啊？
　　 素昕说了个数目，并没有瞒她。
　　 梅姨撇嘴，一猜就贵，你呀，就是个败家子，一点不会过日子。
　　 素昕也撇嘴，对，没你会过日子。
　　 嘴巴也还那么利。梅姨又小心地把毛衣脱下来。
　　 嘴巴利也是跟你学的。素昕一句也不让。
　　 没工夫跟你扯，做面去。梅姨瞪素昕一眼，看是瞪，眼神其实是欢喜的。
　　 素昕在后面喊，做细点长点筋道点，这可是您过寿呢……
　　 其实不是梅姨生日，只要素昕回来，也一定有好吃的面。梅姨做地道的老北京风味炸酱面，从选酱、肉丝到面的软硬度都很讲究。素昕小时候就馋这味道，但难得能吃上一顿。偶尔梅姨心情好做上一次，素昕也只能吃一小碗，就不好意思再去盛了，不像弟弟，吃完了，碗一推，还要！梅姨立刻喜滋滋盛去了。那情景，常常让素昕心酸眼热的，但也只能忍着。那么小小的年纪，慢慢就学会了隐忍很多事。
　　 一切都已成记忆
　　 一晃那么多年了，但那时候的画面动辄会在记忆里跳跃一下。只是光阴之后，这种跳跃，已经触不到素昕的内心，一切也都变成记忆了，那时候谁能料到，多年后的生活会是如此。梅姨会变成一个胖胖的没有脾气的妇人，而素昕自己，学业有成、事业有成、心地和善，并没有像小时候决心的那样，长大后和梅姨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反倒是，虽然自己买了房子，素昕隔不了几天就要回来看看，吃顿饭，跟梅姨拌拌嘴、聊聊天。偶尔放假了不想外出，也会住上两天。吃过晚饭，也会陪梅姨在小区的花园转转，总会遇见老邻居，问一声，闺女回来了？梅姨脸上就会溢出光彩来，刻意矜持一会儿才喜洋洋地答，嗯，闺女又回来了！
　　 素昕很衬托气氛地跟着笑，同人打招呼。
　　 老式的工厂小区的家属院，转弯抹角其实都是熟人，满院子的人也都知道，素昕现在有出息，年纪轻轻的，有房有车，还常买东西回来……总之，梅姨是有福的。
　　 梅姨更把这福都挂在脸上，和素昕也是更加亲近，晚上素昕换的袜子内裤，随手就给洗了。但小时候，素昕的衣服，都是自己洗的……这样一想，素昕兀自笑，真是的，又转回到小时候了。
　　 可是真好，只是转一转，小时候再不会回去了，现在和以后，却是如此安全温暖。
　　 和不被爱的曾经和平共处
　　 倚着门框，素昕已经嗅到厨房里香浓的炸酱味道。
　　 素昕把菜一个个端出来，很丰盛。素昕开了一瓶红酒，笑嘻嘻地祝梅姨生日快乐。
　　 梅姨满脸光芒，大口喝了第一杯，絮叨，小伟这混蛋，就不能请假回来一趟？
　　 不回来就不给他寄生活费。素昕使坏，饿死他。
　　 小伟是梅姨的儿子，素昕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广州读大学，这次梅姨过生日，小伟给素昕打电话说回不来，让素昕陪梅姨热闹一下。
　　 素昕和小伟的关系算是融洽，她大他四岁，彼此有父亲的血缘连着，男孩子大都粗心大意，小伟也不例外，对素昕这个姐姐既无太多亲近也从无隔阂，一切正常。也从没有过多去在意曾经母亲对素昕这个姐姐和对他的不同——他无须在意，他得到的爱和照顾很饱满，在意的只是素昕。
　　 但现在，素昕也不在意了。
　　 素昕又替小伟给梅姨敬了杯酒，结果一来二去的，很少沾酒的梅姨有了醉意，主动倒了酒跟素昕去碰。
　　 素昕看出梅姨的醉来，伸手阻止，老太太，你可喝得有点多了。
　　 老太太？我老了啊？我不老吧？梅姨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那表情，有点像店里供的菩萨。
　　 素昕扑哧一笑。
　　 你别笑。梅姨忽然握住素昕的手，丫头，你心好，我这辈子都没想到还能享你的福，你小时候，我对你不好呀。
　　 梅姨真的醉了，素昕坚决撤了酒杯，却阻不住梅姨的絮叨，那时候，有好吃的，我都给小伟留着，你才念小学，我就让你自己学着洗衣服了。我知道那年你喜欢那条花裙子，因为贵，我就不买给你……还有啊，你回家来要是不跟我打招呼，我就KZ0dhmcAE8l07Odqc1Fxlw==跟你爸告状，说你不懂事。你小时候也懂事听话，但我心里就是不想去疼你，素昕，我不疼你……说得激动，梅姨站了起来。
　　 素昕不得已轻轻掩住了梅姨的嘴，因为她看到梅姨哭了，眼泪浑浊。
　　 我都忘了。素昕递一张纸巾给梅姨，哪辈子的事了，以后不说了。
　　 可是素昕都没忘，梅姨说的每件事都是真的，并且不止如此，在不被爱的女孩的记忆里，那些委屈的细节更加繁茂逼真。可是，多年后，素昕已经找到了最好的方式，和不被爱的曾经，和那些委屈、孤单和平共处。
　　 不说了，不说了。梅姨把纸巾团成团，却拿衣袖抹去了眼泪，人啊，有时候非活到老才能活明白。
　　 感情的事不是非爱即恨
　　 素昕看着眼前这个胖胖的妇人，她从来没有告诉她，其实，她自己，许多事也是后来才明白的。曾经，她是在对梅姨的怨怼中成长起来的。后来去了很远的城市读大学，整整两年没有回家，直到第三年父亲因病去世，素昕惊恐发现，这世上，她似已无亲人。而她一直不喜欢的梅姨在父亲患病的日子忽然老去。
　　 办完父亲的丧事，素昕想以后再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了，于是收拾了自己所有能带的东西。梅姨只冷眼看素昕收拾，却在她要走的时候，递给她一张银行卡，说，这是你以后的学费和生活费，你全都带着吧。
　　 素昕愣住，她只顾伤心忽视了自己尚且不能自食其力，还要拿走这些钱来完成学业。这钱是父亲的也好，梅姨的也好，她若不给她，她无可奈何。梅姨却全部给了她，一眼看穿素昕不打算再回来的企图。
　　 回校途中，素昕想起其实她的生活从不曾拮据过，大学里，学费和生活费都很充足。那些年，梅姨的确从没有像母亲爱护孩子那样爱护过她，可是，却也不曾真的伤害过她，供她吃饱穿暖，一路供她读到大学。而那些年，她也从来没有想去靠近过她，像一个孩子去靠近母亲。
　　 也是那天，素昕在网上看到一则继母虐待孩子的新闻，大家责骂那个继母简直是恶魔。素昕知道，天下也有非常疼爱孩子的继母，她们是天使。而梅姨，不是其中任何一种，她只是个平凡的女人，没有读太多书，有小私心，不够宽厚，但也并不邪恶并不残暴，并不情愿地承担了继母的角色。甚至，不是一个坏人，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她只是不够爱这个和自己没有血缘的女孩。
　　 可到底，梅姨也和父亲一起抚养了素昕——素昕忽然明白，感情的事，原来不是非爱即恨的，还有一些别的什么，经过漫长的光阴的发酵，同样不能漠视和抛弃。如果没有爱，那么没有伤害，是不是已经足够？
　　 然后回学校的第二天晚上，素昕给梅姨打了电话，只是装作寻常地询问小伟，但素昕听得出来，电话那端，梅姨始终语无伦次。她意外，或者，也有激动。最后，梅姨喊了素昕一声，说，钱不够用打电话回来。素昕说，我知道。
　　 一道横亘多年的屏障就这样在两个人之间轰然倒塌。素昕一直以为它已坚不可摧，但事实上，它如此薄弱，不堪情感的一击。而这么多年，她和梅姨，两个顽固的都不够宽容的女人，谁都不肯先迈出妥协的第一步。
　　 而这样多好。现在多好。一个三岁失去母亲、二十三岁失去父亲的女子，还拥有一个叫梅姨的妇人，为她不久后的婚礼准备簇新的棉花被子，一床又一床，摞了满满一屋子。
　　 编辑 / 张秀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