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下
满院子都是葡萄的味道
葡萄架悬在头顶
藤叶爬上去,绿色像要倒流
雾绕、云垂。半个月亮
爬在上面。藤叶的缝隙间
漏下天空的一小片蔚蓝
葡萄架下,悬挂下来的葡萄
像明亮、膨胀的乳房
我爱她们的羞怯和含蓄
一颗葡萄是我最小的故乡
我用指尖丈量它
抚摸它完整的血脉和皮肤
我的乳娘
五婶。在张山吴村,
四十年前,我的乳娘。
她给我喂奶,自己吃着生产队
分的红薯和河边挖的野菜。
她系着又破又脏的围裙,
在院子里劈柴、淘米、喂鸡。
她跪着,低头,伏在灶前拨火,
弯曲着腰,去大河里汲水。
她摸黑洗着我的脏裤子,
靠着土墙为她的女儿梳头。
她再没有亲人,玉米棒子,
像站在她家门口的穷姐妹。
有时缸里没有一粒米,
有时苦难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避雨记
下雨了。几只蚂蚁迅速向
路边的草丛隐去。马路上有人
跑掉了一只鞋子,风
吹落了几个农民的草帽
大路上有人一边跑一边把
双手举在头顶遮雨,有人举着
一片快要枯萎的荷叶
有人顶一张旧报纸。一个
老乞丐,将豁了口的蓝花碗
扣在头上。放学的孩子
怕打湿了他的书本,把书包
夹在腋下,光头淋着
斗大的雨点,打在贫穷的
棉袄上。也打在高贵的风衣上
躲雨的人都纷纷
跑进了路边的工棚里
过路的。干农活的。夹工文包的
戴眼镜的。乞丐。跛子。穷人。富人
他们快要把工棚挤破了
有两个只挤进去半个身子
一个女孩怕湿头发打湿了
别人的衣裳,她一直僵着脑袋
一只打湿了羽毛的麻雀蹲在
远处的树枝上看着他们
在这个深山的工棚里,一场雨
聚集了那么多的陌生人
他们彼此点头、微笑,用眼睛说话
像一群临时的亲人
那时候。我还小
那时候,我还小。父亲带我从桐子垴
出发,去南边在地图ubgUxaTPQbDP/ggzMrJ2tw==上找不着的
一个小镇。那时天还没有亮
鸡叫过头遍。父亲就引我上路
走过村后的一段土坡,就是
生产队成片成片的棉花地与水稻田
可能是肥料不足,加上干旱
稻禾像村里极度营养不良和饿瘦的
饥民。我们拐上一条黄土路之后
天上在有一阵子露出过半边脸的月亮
后来也消失了。我们摸黑在
夜地里行走,我紧握着拳头,在
穿过几座阴森森的坟地时,我吓出了
一身冷汗。然后走山道,好像走
二三里地,就要翻一个山坳
在越过一道土坎时我摔了一跤
几乎是双膝跪地。经过黑草村的
一口鱼塘时,塘里的鱼一阵泼刺
我惊吓得直往父亲的怀里坠
平静的池塘突然变得高低不平和荡漾
到了镇上。我不记得父亲那天买回了
什么,只记得那天转回时,父亲换了
一条新路,而这条路必须经过桐子垴
后山的一片麦地,父亲弯腰捡回了
丢失在路边的每一棵麦穗。这些麦子
成了我们日后度饥荒唯一的口粮
流水
江南是水做的,水做的江南,到处是流水
一万年前的水,一万年后的水
都朝着一个方向流淌
水从深山流来,从峡谷流来
从云端和高山流水的源头流来
那年,我与黑八爷上山采药,无意中
我追着一条小溪一路跑到山下
水顺着小溪,哪里低就往哪里流
从山谷一直流到低处的民间
把村庄一口快要干涸的池塘填满后
继续向前流淌,流经陈艾草的半亩蚕豆地
经过一座榨油坊的旧址时突然
拐了一道弯,然后继续拐弯
拐过油菜田和你家后院
沿途无意中收养了几朵野花
和秋天的最后一场秋雨
流到村前堆成一条两尺深的小河
一些水被木桶或水罐取走
一些被农民抽去浇地,一些以平缓的姿势
慢慢流淌。它们去远行又像回家。
1971年
1971年。我七岁。父母不济,
奶奶咳血,弟弟病亡。我过早
承受着涉世未深的忧伤。
1971年。满街走着牛鬼蛇神、
臭老九、四类分子、走资派。
1971年。我上学了。半年我
只学会写三个字:大字报。
1971年。从上学的那一天起
我开始学会了记事。家家户户
土墙上写满了标语。红卫兵的
脸上写着:残酷、无情、冷漠。
9月,一对养兔子的夫妇,被
绑在公社的卡车上满街游行,
10月,一位饥饿的残疾农民,
偷吃生产队的生玉米,
当众被戴袖章的民兵打个半死。
11月,一名女教师利用假期为
学生补课。被关押。被审查,
七天后以一根裤带结束了自己,
12月,一个地主的儿子,
受不了长年的批斗,用一捆
稻草,与母亲一起烧死在家中。
1971年我糊里糊涂地跟在大人们
后面高呼: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
下午
村旁拐弯处的那条小河
像70年代一样流淌
奶奶和四婆
下午一直站在河堤说话
爷爷下午顺着河湾去了一趟
老木的铁匠铺
他想给家里打一把好镰
爷爷亲眼目睹了老木如何将一块
不成形的废铁慢慢打薄
打成镰刀
下午,父亲把窑边的地犁了
秋后种油茶还是桑麻,他在犹豫
回到院里,母亲正拍着
旧棉絮上的灰尘。一个下午
她把家里翻晒个遍
薄薄一层阳光
母亲要在深夜
裁剪成我们兄弟过冬的厚衣裳
(选自《诗选刊》电子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