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的世界观
鸵鸟眼里的游客太矮小了,它静立
像野生的绅士,眼里有贫富的阴影
一半是彩虹,另一半是骑鸵鸟的少年
鸵鸟表达了对彩虹的热爱,表达了它的世界观
如果没有巨大的乌黑的脚,就没有了囚禁的奔跑
这世界沿着弯曲的脖子上升到围墙之上,脖子里
囚禁的叫声像年少的激情提前进入了疲惫的黑暗
扁平的嘴,又尖又灰的嘴,戴着鸭舌帽。老实人的双眼
一切都是如此独到。从没有过的长相。从没有过的呆立
与静止,好像转过身来就要攻击你,举起相机的游客
有一瞬间的幻觉:我是来看鸵鸟的,还是为了鸵鸟蛋
而放弃了鸵鸟的羽毛?如果能弄一只枯枝一样的脚
我相信,游客愿意付出更多的惊叫——
我的天呀,它居然追着我,要与我分享高楼镇白家庄
所囚禁的快乐。我发现所有的快乐源于动物的孤独
所有的漫不经心其实都暗藏了处心积虑,暗藏了弯曲的
审美,一团羽毛里分辨出混乱的世界观,分辨出高高在上
因为天生的近视眼,贫富不分的鸵鸟表达出绅士才有的
秘密的习性——它们挤在一起,占据了高楼镇自家庄
圈养的审美暗藏了鸵鸟的美味,以及无法分辨的远见
瓷中人
她在瓷中睡觉。午后发出一阵阵小鼾声
她在瓷中修炼成精,那种阴凉里深得
阴柔之美的精灵,深得客厅的静逸之美的精灵
半边脸在瓷中,另一边脸在唐宋的旧光阴中
度过了瓷的好时光。我睡醒后要在瓷的清水里
照一照,梦的滋养与梦的痕迹,我掬起一捧清水
看前世的我,原来是清秀的一个男子,他盗用
我的脸在洗脸,他盗用我的眼睛噙满泪水
阴凉之道原来是前世之道,瓷中人原来是梦中人
他来过,与我交手,我一剑封喉,他哇的一声吐出
前世的秘密,在下午的时光中我看见小小的骨头
阴柔的骨头,光滑而透着冰凉的血色
瓷中人抬起头,突然叫我姐姐,我一惊
按时光的法则我应是妹妹或比妹妹更小的
时光的产物,好吧那我就扮演一回姐姐
我扶起他柔若无骨的脖子,我看了看他的伤口
一朵菊花补在那里,一朵时光之菊
我能洗尽的只是他的泪,我能擦亮的只是他
前世的眼睛,他以瓷为肉身,他以瓷为灵魂
我都尊重他的回身之术,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他要借我的面孔,借我的气息,在客厅里坐一坐
只要光阴转暗,客厅的墙上时针指向五点
他就从瓷中跳出来,模仿我的表情与动作
在我常坐的太师椅上落坐,好像我不存在了
好像我就是他本人,好像我就是瓷中人
其实我还是我,我不能回到唐宋虚无的时光中
我在梦中所借出的面孔,所借出的气息,也只是
恍若一梦,脸上的乌儿在清水里四散而飞
脖子上的菊花也只是时光的一道撞伤,洗一洗就淡了
木屐
木屐踩在雨水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梦见妈妈牵着外公的手回来看我
他们穿着木屐,踩在清亮的雨水里
我睡梦里也细雨纷飞,潮湿的面颊
微微发烫,我也穿着木屐,打纸伞
在清明的风中半梦半醒,上了汴河
走一程哭一程,亲人啊怎么舍弃我
我像只迷途的夜鸟,在故乡的天空
我寻找寒星闪烁中最最亮的那一颗
哦那是妈妈的灵魂,悄悄陪伴着我
我折柳为妈妈梳头,柳枝刚吐新芽
但饱含人世的雨水,我抚摸着柳枝
就像抚摸妈妈的秀发,哦柳枝复活
妈妈呀你怎么还不与春天一起复活
夜里我听见屋外有木屐敲打的声响
那是妈妈牵着外公的手回家来看我
他们神态喜悦,嘴里喊着我的名字
睡梦里我答应了,天上的寒星划过
屋外的柳枝弹起,夜鸟发出惊叫声
妈妈呀外公,你们手牵着手回家来
一声声木屐敲打雨水的回声惊醒我
玉兰
瓷一样的小脸蛋能掀起什么名堂
无非是一群露出一排白色牙齿的中学生
站在春天的门口,扮演天使下到了人间
我说:小孩儿竖起你们的花衣领
不要冻僵了你们玉兰的脖子
回到玉兰中间去吧,你们没有觉察到
身上的奶气需要玉兰香气混淆
玉兰花开,满地生香
我心欢喜,春天的脖子冻僵了
但我愿意欣赏此时此刻,玉兰所解放的脖子
那是花蕾里的骨头,那是嚼在嘴里的一小块白玉
我吐掉的舌头开花了,一切都是香的
一座山嚼在我嘴里,在我嘴里都是一小块白玉
无非是中学生一样站成一排,我来点名
其中叫小花的太有才了,她居然满身香气
还羞涩地低头,用脚尖碾碎了一座小山
东倒西歪的青春与东倒西歪的玉兰
乱成一团,乱成了中学生放学后的追打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不关我的事
我细细嚼玉兰的骨头,吐掉春天的香气
放掉囚笼里的中学生,让她们满山追打
放掉幼稚的脸蛋,让她们的奶气混入泥土
与白玉兰的香气中,一口一口吐出乳牙
直到可以对世界恶狠狠地说:我爱死了
这个春天,爱死了这个教我踮起脚尖
把脖子伸出一里远的女侠客
与秦兵马俑相遇
在潼县系杨村南柿树林畔,我与兵马俑相遇
瓦王爷瓦王爷,我叫着你们的亡魂
视死如生,8000僵硬的远古士兵
一齐活过来,朝我猛扑过来
我不是盗墓者,但我惊动了一个朝代的亡魂
郎与郎制,千军万马的厮杀葬送了郎制
奉常、郎中令、卫尉请端正你们的头颅
以郎为兵,一错皆错,自不足怪
我数着他们鞋底的针脚线,一群可怜的弟兄
他们曾经拥有生命,头发、胡须、衣带
还有嘴角或怒或笑的表情,都是我所熟悉的
六国士兵各不相同,全都统一到秦国的士兵头上
统一到我现在这般模样,是的我与你们何异
我的情感,我的好像静止的美的旅程
与你们又有何异?只是做一个坚守者
与我这样匆匆的过客,连马蹄声都没有携带的
对郎与郎制所知甚少的女子,交谈起来
困难不仅仅在于生硬的秦国话
我能听懂的只是墓地里的窃窃私语
来自地下的交头接耳好像都是杀身成仁的
雕像。他们一律装成了痴呆症
杀身成仁的痴呆症,连我这样的小女子
你们都背着我杀身成仁
我与你们又有何异?我离开长安后
我想我会记起8000个不同的面容
其中有一两个与我又有何异
到了长安,我捂着怦怦乱跳的心脏
求证我的面容到底脱胎于哪个兵马俑
或者哪匹战马?我长久的沉默
原来是有传承的,我的痴呆症
原来传承了秦国杀身成仁的美学
(选自《诗选刊》电子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