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个

2011-12-31 00:00:00吴海中
鸭绿江 2011年7期


  吴海中,吉林省梨树县人。在《山花》《鸭绿江》《芳草》《小说界》《小说林》等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著有中短篇小说集《人面桃花》、评论文集《三国演义格言智慧》、长篇小说《职权》等。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主同盟盟员。寓居贵州贵阳。
  
  一
  
  八年前,房生杀了一个人,一个叫刑七的混蛋。
  房生要在清明这天回家给爷爷上坟,人已经到了客运站,脑子里突然泛起一堆白沫,想起给爹准备的虎骨膏药忘记带在身上了,转身回家去拿。刚到家门口,就听见青娅在屋里没好声地喊叫。他一脚把门踹开,眼前是这么一幕:刑七压住青娅的身体,拼力撕扯青娅和她的衣服。那件衣服开满了小朵牡丹花,是青娅最喜欢的一件,已经被刑七撕扯得七零八落,那些牡丹花四处飞溅,花瓣零落了一地。房生是在进门的时候顺手把菜刀操住的,他当时什么都没想,上去就是一刀,剁冬瓜似的在刑七后背上咔嚓一下,然后又从他的后脖子狠劲扫了一刀。青娅得救了,她仰躺在那些褴褛不堪的牡丹花絮里,肺子一鼓一鼓的,呼呼喘着粗气。刑七倒在了他自己的血泊里。朋友之间交往了这么多年,直到那天房生才知道,刑七的血跟狗血一样,黑色的。
  此前,房生已经握了二十八条人命,这个混蛋刑七是另外一个。
  房生没想过再杀一个人,在房生看来,二十八已经是非常圆满的数字了,他不想加一或者减一。当然,那二十八个是他在越南战场上放倒的敌人,是影响了他一生的战绩,是他的光荣。这另外一个是他多年的朋友,让他万分恶心,也是他命运再次转折的关键。
  越南战争早就结束了,他也早就转业回了县城,一直在县肉联厂做剁肉工人。
  许多个白天或者夜晚,房生都能想起倒在他枪口下的二十八个敌人。说实在话,他有些佩服他们,那些敌人里有男人也有女人,都是风生水起的年华。他们都是在远处,子弹带着疯狂的转数,呼啸着,从他的枪口射出,他们在远处倒下去,都死得很雄横。事实证明,房生是个天才狙击手,他们班在那场战争中一共射杀了五十三个敌人,他一个人就撂倒了二十八个,这是只有优秀狙击手才能有的战绩。班里的战友都牺牲了,他存活了下来。他成了英雄,当时的报纸和广播称他为孤胆英雄,战争结束之后,他一度胸前戴着大红花在全国各地做巡回报告。
  他祖辈父辈都是农民,当兵之前他也是个农民,做完报告之后,他被安排在县肉联厂当了工人。后来房生想,要是自己不是英雄,就不会被分配到县肉联厂,这样的话,就不会跟青娅结婚,就不会认识县城里这些朋友,更不会认识刑七这个强奸犯,当然,也就不会把二十八个变成二十九个。
  战场上杀人是英雄,和平日子里杀人就是罪犯。
  房生被公安抓起来之后,脑子里仿佛有一颗珠子,在英雄和罪犯之间滚动,想自己死罪难逃,等着宣判吧。房生想,上刑场就上刑场吧,就当越战时在战场上牺牲了。房生还想,只要法场上一声枪响,自己很快就会跟那些战友们会师了,还真是有些想念他们呢。可是,直到宣判的时候,房生才知道,他杀的这第二十九个,这个混蛋刑七居然没有死。房生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口,怪自己手臭,怎么没杀死他呢。房生记得,自己朝刑七背部下的那一刀应该不致命,可是从脖子上扫过去的那一刀,应该大功告成了,当时他是眼看着刑七的半个脖子都断了,狗血从刀口上咕嘟咕嘟往外冒。很多个日子里,房生都在想,那些医生们是怎么给刑七的脖子接上的呢?房生感叹,现在的医学实在是了不得,这个刑七可真命大。房生沿着这样的思路往下想,在越南战场上,倒在他枪口下的那些越南人,是不是也有死而复生的?要是的话,他的战绩就不是二十八个了。
  从春天开始,房生在看守所里一直呆到了夏天,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房生是在冬天里被宣判的,判了八年有期徒刑,房生想,八也是个吉利数字。
  
  二
  
  服刑吧,漫长的八年,吉利而漫长的八年横在了眼前。
  房生有两个遗憾,那个清明没能给爷爷坟头烧上纸,爹也没能贴上他买的虎骨膏药。
  爷爷活着的时候以房生为荣。房生是家乡出过的第一个英雄,给爷爷也给祖宗长了脸。他不只是房氏家族中最露脸的人,也是家乡最露脸的人。爷爷喜欢另外十多个孙子的心劲,加一起也没喜欢房生一个人的多。文革时期,爷爷因为性格倔强,说话有些噎脖子,就让上头给戴了个帽儿,是四类分子,被挂牌子游街是家常便饭,他整个青壮年过的都是人下人的日子,到了房生这儿,爷爷才把腰板子挺拔起来,才抬起头来过他人生剩下的有限光阴。有个英雄孙子,爷爷指定就是英雄爷爷,所以爷爷当他是眼珠子。爷爷死了还拉着房生不撒手,让房生舍不得放不下许多年。每年清明都是爷爷的忌日,房生每年都在这一天回乡下给爷爷上坟。可是,这一次没有上成。爹的老寒腿春秋两季必犯不可,每天夜里都疼得嗷嗷叫,房生早就预备下了虎骨膏药,打算这一天给爹捎回去,也没捎成。
  监狱生活其实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日子也是一天一天过。不是有个什么鸟人说过嘛,没有进过监狱的男人算不得完整的男人。房生想,自己算完整了,英雄当过,罪犯也当了,现在他是个拥有苍凉人生的男人。
  这座监狱配得上任何男人,当然也配得上房生。它是整个东北最大的监狱,在长白山余脉上,和一座县城遥相对望。监狱就是监狱,样子总是孤零零的,看上去庞大而荒凉,方圆十里都是芦苇荡,监狱就在芦苇荡中央,像魔幻世界里的黑暗城堡。犯人一年四季围绕着芦苇劳动改造,秋冬两季,他们要把芦苇收割成一垛又一垛的,春夏两季都在搞苇编。房生根底就是农村人,这种割芦苇编芦苇的活计对他来说手拿把掐,小菜一碟。有些城市里长大的罪犯就吃不消。东北的冬天才是这个世界上的冬天,冻得连鬼魂都不敢出来,天地之间空荡荡的。夜里下了浓霜,早晨起来去割芦苇,芦苇秆子上挂满了白毛霜,这叫抱秆霜,手抓上去,凉到骨头里。可房生不怕,房生的手掌粗厚,有一层老茧子,这老茧子是他当兵之前在家干农活时落下的,虽然转业回来当了杀猪剁肉的工人,可他没忘本,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回乡下帮着爹妈忙一阵子庄稼活儿,这老茧就保存了下来。这老茧不怕冰,不怕霜,让很多犯人羡慕。犯人割芦苇一般都是分成趟子,大家一起开镰,房生总能第一个完成任务,然后就帮着旁边的犯人割一阵,所以,犯人都乐意跟房生套近乎,干活的时候乐意跟他挨着,房生很快就成了这些犯人的楷模。
  元旦头一天特别冷,他们从早晨割到了黄昏,收工的时候,都想早点回去吃饭睡觉。可那天看守他们的狱警洪十五说不上犯了哪根神经,指着天边,让犯人看冬日晚霞,说晚霞多么美好啊,人生多么美好啊……犯人们从来都很顺从狱警,眼睛就跟着狱警的手指看西边天际的晚霞,晚霞的光晕在浩荡的芦苇荡上随风浮摆,色彩一浪一浪的,像波光的涟漪。芦苇荡上浮着一层亮金色。犯人们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可他们不敢反驳狱警,眼睛傻傻地望着远方的夕阳。狱警洪十五来了兴致,说今天咱们收工早,先不急着回去,明天就是元旦了,咱搞个联欢。
  很快,收割过的芦苇地上生起了篝火,犯人们围在篝火周围开始唱歌,有独唱,有合唱,中间也有花段子。那个傍晚,洪十五仿佛喝多了酒似的,跟犯人一起疯狂地唱。
  
  三
  
  青娅来监狱看过他,跟他说,你放心房生,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好好在这里干,我等你出来。房生说,八年,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八年,你能等得起吗?你不等我,我也不怪你。青娅一脸泪水,狠命地点头,说我等你,你放心。房生就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在越南打仗的时候,有个战友讲了一个故事,是个美国人的故事,说有个年轻人犯了罪,进了监狱,不知道他老婆能不能等着他,男人进了监狱,女人僵着两条腿过日子,指定万般艰难,于是他就给老婆写信跟老婆说,要是等他的话,就在门口的橡树上挂一条黄丝带,等他出狱回家之后,没进家门就能知道她等没等。结果,他出来之后,拼命地跑回了村子,一眼就看见了门口那棵橡树上挂满了黄丝带……这是个美国人的故事,当时也是让热带丛林的鬼天气给沤的,我那战友就开玩笑,说咱们将来谁蹲了监狱就跟老婆来这个。他们都成了烈士,他们想跟老婆来这个也没机会了,何况他们牺牲的时候都还没到娶老婆的年龄。说到这,房生叹息了一声,谁知道这种倒霉事让我赶上了,咱也来这个吧,你要是能等我,你就在咱家院里那棵老杏树上挂个黄布条,等我将来出狱了,我回去在胡同口往院子里边看,杏树上有黄布条挂着,我就进屋,没挂,我磨身就走。青娅说,房生你放心,我挂黄布条,我年年都挂,直到你回来。
  
  那天,青娅离开的时候,满脸泪水。
  青娅是厂工会主席的闺女,长相是没得说,如果房生不是个英雄的话,就是再大的蛤蟆也蹦不到青娅的船上。房生人是实在人,可从战友那儿没少学体贴人的诡计,所以,结婚之后,小两口挺美满。要不是刑七这个混蛋,两个人白头偕老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现在,自己要蹲八年大狱,让个无限芳菲的青娅僵着两条腿,这么给他守活寡,房生心里不忍,庆幸结婚这几年他没给青娅下过好种子,所以,青娅这块肥沃的土地还没有长出庄稼来。房生想,要是有了孩子,我就死活让你等了,孩子都没有,你等不等的没啥劲。后来房生给青娅写了信,让她别等了,让她去法院把手续办了,然后有相当的人就嫁了吧。青娅很快给他回信了,说除了你房生,天下所有男人在我青娅眼里都是狗屎,我青娅就等你房生。房生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是在第二年夏天的一个黄昏,他蹲在厕所旁边的一窝子草堆里把信看完,眼睛开始发热,心说,我一个农村人,赶上打越南才立下战功,才进城当上工人,要不然上哪儿碰上青娅这么好的老婆去呢。房生继续想,有这么一个老婆,这辈子不枉人间走这么一趟。可是,越是这样想,越是不忍心让青娅僵着两条腿等他。
  弟弟房山也来看了他,跟他说,爹和妈都死了,爹是愁死的,妈也是愁死的,自从大哥你被抓起来,咱爹咱妈就没一天安宁日子过了,着急上火,可也没有办法救你,两个老人就活活愁死了。房生听房山说着,默默地流泪,为爹妈的死感到不值。可是能怪爹妈吗,一个英雄儿子,忽然就变成了杀人犯,英雄的父母让人家敬重,杀人犯的父母被人家看不起,从天上掉到了地上,除了这个,老人还得担心儿子在监狱里遭罪受苦,别说乡下老人,这种事儿谁摊上都受不了。哥俩哭了一气,房生跟房山说,你领着老婆孩子好好在乡下过日子吧,别牵挂我,我死活一个价钱了。房山说,哥你别这么悲观,八年,干好了用不了八年你就出来了,再说,我嫂子还在等你,咱爹妈死了,我和你侄子也会等你,一家人都等你。房生没再说什么,跟房山抱头痛哭了一通,然后就让房山回去了。
  房山走后半个月光景,刑七来看了他一次,刑七说,房生我不怪你,就算当时你把我杀死了我也不会怪你。
  房生本来连看都不想看刑七一眼,可是,看他一眼又能怎么样呢,跟他说说话又能怎么样呢。房生跟刑七说,我这辈子办得最臭的一件事就是没把你杀死,算你命大,算我倒霉。刑七眼珠子有些发红,说房生你要是真想让我死,我就死给你看。房生瞪着眼睛看刑七,看着他说话。刑七说,我对不起你,我是王八蛋,跟你说心里话,我确实惦记了青娅好多年,我也知道咱俩是哥们,我明白哥们的女人是不能碰的,都是神鬼追的,我那天就办下了那么混蛋的事儿。刑七又说,其实,那天我是来找你唠嗑的,我那几天说不上怎么了,平白无故就闹心……房生用手势制止了刑七,说你现在什么都别说了,你脖子上留了一条刀疤,照样能在外面自由喘气,我呢,得在监狱里呆八年,当初我要是再狠一点点,你见阎王,我被枪崩,就万事大吉了。
  刑七跟监狱的警察洪十五仿佛是熟路子,有些交情,刑七硬拉了他和房生出来,在监狱门口的野丫头饭店丰盛地摆了一桌。刑七把酒倒了满满三杯,然后端起一杯喝了,说,这第一杯我给房生道歉,这辈子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继续还;端了第二杯,一仰脖子喝了,说,这第二杯我敬洪十五,房生大哥在监狱服刑,拜托你多照应着;接着,他又喝了第三杯,说,这一杯我给房生大哥一个担保,我刑七上没有父母,下没有兄弟,老婆没娶孩子没生,从今天开始,我一门心思发家致富,现在不是改革开放了嘛,现在不是可以随便做生意了嘛,我做生意去,无论我挣来多少票子,都是房生大哥你的。
  刑七说的这些话,让房生有些感动,房生理解,谁都有个小光阴冲动短时节糊涂,当初刑七对青娅下手也许就是一时糊涂。现在他后悔了,他说他下辈子当牛做马还自己的人情,这辈子也要行动起来,拼命给房生积蓄财富。房生把酒瓶子拿了过来,也给自己倒了三杯,喝了第一杯他说,你其实也没把青娅怎么着,你根本就没有得逞,挨了我两刀,还差一点儿丢了小狗命,咱俩两清了;喝了第二杯他说,常言说朋友妻不能欺,你小子既然把事情做下了,就说明你不是个东西,你这样的朋友我不要,咱俩往后恩断义绝,再不往来了;喝了第三杯他说,这一杯酒我警告你,你再对青娅动歪念头,我出去指定杀了你,不但杀了你,保证把你大卸八块,剁成肉酱。
  洪十五见俩人这么喝,有些不高兴,说你们把我找来是让我看着你们喝的?你们要是再这么喝,我就走了。
  刑七赶紧把站起来要走的洪十五按下,说十五你要是走你就不是人。洪十五坐好了,刑七把三个人的酒杯都满上,说咱这回慢慢喝。
  喝了那场酒之后房生和洪十五就成了朋友,既然是朋友,这种情况下的房生就有了依靠,洪十五确实也尽心,从江湖道义上讲,他对房生确实够哥们。
  
  四
  
  洪十五也是越战老兵,他跟房生说,我没你厉害,说实话,我一个敌人都没打到,自己还差一点儿把小命丢在谅山。接着,洪十五给房生讲了他的经历。
  当时,洪十五所在的步兵团接到上级命令,要在天黑之前拿下谅山789高地,可是,接到命令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而且这个高地上遍布了越南人的暗堡,火力网密集而隐秘。为了配合兄弟部队的战略部署,他们必须得在天黑之前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洪十五的班长是个不知道死活的山东人,主动要求带领全班充当敢死队。作为敢死队员,洪十五当时心理压力特别大,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掉队,只能跟在队伍后面往敌人的火力网里匍匐前进。该着他洪十五命大,他居然在战友们的身后掉在了山涧里。事后他才知道,全班战士没一个活着下来的。
  洪十五说,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山涧啊,里面溪水潺潺,绿藤缠绕,山涧里虽然弥漫着硝烟的味道,自然风光却是无限美好……当时的我摔成了重伤,无心看风景,可是,我的伤是在那个山涧里养好的,我在那个山涧里足足有一个月光景。
  房生说,热带丛林里植物多,风景确实迷人,我一个人打游击的时候,也在山涧里呆过几天。我那时候就想,要不是这场战争,我可能就没有机会看到这么好的自然风光了。
  洪十五说,越南历史上是中国的疆土,唐朝后期才分离出去。
  房生不懂历史问题,也对历史没有兴趣,洪十五的兴趣显然也不在讲述历史上。
  洪十五继续说,我摔断了一条腿,整个身体瘫痪在地上动弹不了。四外看看,不远处有个尖顶木屋,木屋前有几个皮肤黝黑的孩子,他们一窝蜂朝这边跑过来,到了我身边,手里的棍棒朝我身上招呼。那群孩子满眼怒火,叽哩哇啦地说着什么,我根本听不明白,可他们的意图很明显,是要结果了我。正这工夫,一个头戴斗笠的姑娘匆匆走过来,她阻止了那些孩子,她款款地在我跟前蹲下身,给我查看伤情。我的腿部骨折不算,小腿上被树枝剐得血肉模糊。她知道我不能站起来走了,招呼孩子们帮着她把我放在了背上,她吃力地把我背进了小木屋里,放在光板床上,然后找来药沫帮我包扎了一阵。
  天慢慢黑了下来,外面的枪声炮火仍然呼啸着……
  洪十五讲到这里就不讲了,洪十五跟房生说,跟你说这些干啥。他不想往下说,房生也不去追问,房生明白,现在自己是罪犯,而洪十五是看守,虽说都是越南战场上下来的战友,毕竟处境不同了,不能拿战友之情要求洪十五。
  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房生就回了越南战场。监狱能关住人的身体,却关不住人的梦境。
  接下来的许多天,房生找到了适应监狱生活的理想方式,就是把自己的心思完全放在对那场战争的回忆上。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房生的精神都活在那场战争中,他在现实里留下了躯体服刑,而他的精神仍然是战士,是个孤胆英雄。
  
  
  
  五
  
  洪十五在监狱外面喝醉了,明明是喝醉了,可还是想喝。他把房生从号子里提出来,带他到监狱门口的野丫头饭馆,嘴里不住地嚷嚷着,要继续喝。房生说你已经喝成这样了,还要喝?想喝死吗?洪十五根本不听房生劝告,非让野丫头炒菜上酒。野丫头见洪十五这样执拗,只能听从。
  酒菜上来了,房生问洪十五,你醉成这样,还敢把我领出来,你就不怕我跑了?洪十五迷蒙着眼光看房生,洪十五说,我知道你房生不会跑,你是战士,你是英雄,英雄不会逃避惩罚。房生笑了,说你洪十五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证明你还没醉,我陪你喝。于是两个人就接着喝。喝着喝着,洪十五忽然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可真难听,就像野狼一样干嚎。房生说,你别哭了行不行?你这哭声比号丧还难听,你一个自由人,一个人民警察,你在一个罪犯面前愁成这样,这很荒唐你知道吗?洪十五拉住房生的手说,房生啊,我亲爱的战友啊,我他奶奶的活得憋屈你知道不知道。房生看着红十五,他不明白洪十五碰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了,有什么憋屈的。房生问洪十五,总不至于比我还糟糕吧?洪十五继续哭,洪十五说,比你的状况糟糕多了,我不如你啊。房生想象不出来,穿着警察制服,腰间别着手枪,看上去英武伟岸的洪十五哪点不如他房生了。
  洪十五疯狂地给自己灌了一口酒,然后给房生说了下面的事。
  我表弟杀人了,我表弟要被判决、要被枪毙的。
  房生没有插话,拎起耳朵听。
  洪十五说,前些日子,我忙着跟柳小惠闹离婚,因为不离实在是不行了,柳小惠动不动就把野男人往家领,当着我的面两个人就卿卿我我。在他们面前我知道自己多余到了什么地步,所以决定离婚。可柳小惠她不想离,她说就这样不是挺好嘛,这样有啥不好的嘛。我无力反驳她,这个好不好都是她说的,我不想就这个问题再跟她纠缠,坚持还是离了好,柳小惠她却死活不同意。我跟她说,你不想离就好好跟我过日子,你跟他睡觉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去睡,你隔三差五领他来咱家睡,在我的屋里,在我的床上,你们当我是啥了?当时柳小惠答应得挺好,跟我保证以后不让那个人再到家中来。柳小惠口头上虽然这么说了,可那个孔武有力的胖子照样长驱直入我的家,把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当成了空气,随随便便就穿过我。
  那些日子,我让柳小惠他们这对奸夫淫妇给逼疯了,整日里想着杀人。上个星期一下班我回到县城,还没进家门,柳小惠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先别回家,让我在外面溜达溜达,一个小时以后再回来。我就知道,那个胖子准是……我明白,柳小惠也是好心,不想再往我眼睛里插棒槌。我一个人在外面溜达,说不上怎么就溜达到商店买了一把刀,半尺长的杀猪刀,在县城正午的大街上闪烁着寒光。我在大街上手里拎了一道寒光走,样子肯定怪怪的,后来我在邮政局门口碰见了监狱长,监狱长问我手里拿把杀猪刀干啥?我这才浑身一震,难道真杀了他们?
  房生也喝了一口酒,问洪十五,你腰里不是别着枪么?杀人还用刀?
  洪十五愤恨地说,枪?他们也配让我用枪?只有敌人才配得上,他们算不上我的敌人,他们只是我眼前一摊屎,我要是真杀他们,必须是刀,杀猪屠狗的刀。
  房生继续抿酒,没说话,竖一根大拇指给洪十五。
  洪十五继续说,我回到家,我表弟正坐在沙发上等着我。我表弟从乡下来,是来告诉我外公病重了,他老人家临死之前想见我一面,看上我一眼。我表弟本来表情就像包公,这会儿就更像包公。柳小惠给我表弟倒水喝,我表弟连看都没看,我表弟的脸色很不好,我猜他方才是撞上什么了。可我不想跟我表弟解释什么,递给他一支烟,我表弟迟疑了一下,把烟接了过去。我问我表弟跑城里干啥来了?我表弟跟我说你外公要死了,听大夫说,得癌症的人临死时都疼得受不了,怕他疼,打算找你买几支杜冷丁预备下。我表弟又说,爷爷一直念叨你,想你了,他说他谁都不惦记,就是想临死之前看看你。
  我知道杜冷丁是禁药,除了托关系找熟人,根本不可能随便就买到,所以我让我表弟等一天,我跟我表弟说,我这就出去找路子搞几支。我表弟把没抽完的烟拧死在茶几上,而他面前有一个很大的烟灰缸。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说,我先走了,杜冷丁的事儿,你看着办吧。说完,我表弟直着身子就出去了。我想送送我表弟,可我表弟的脚步跟狗撵的一样,出门就没有影子了。我心情沉沉地回到屋里,坐在沙发上,看着被我表弟拧死的那支烟,我真想杀了柳小惠。
  柳小惠把我表弟没喝的那杯水推到我面前,然后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柳小惠说,不就几支杜冷丁,至于把你愁成这样吗。我不想接她的话,我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我在想,那把杀猪刀哪去了呢?我从大街上往家走的时候,分明拿着那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啊,怎么现在就不见了呢?
  这时,胖子从我们的卧室里出来了,他穿着我的睡衣,站在卧室门口看了我一眼,然后用他的手机给一个人打电话。胖子说,给我准备一盒杜冷丁,我马上打发人去拿!啥?不好整?禁药?我他妈知道这是禁药,不是禁药我哪儿不能买?告诉你,别跟我装孙子,十分钟之后我打发人去拿,拿不到别说我跟你不客气……哎,这就对了嘛,人啊,不能给脸不要,我现在给你脸了,你就得给我兜着——他这口气说话,话是说给对方的,口气却完全是给我听的。
  胖子的电话打完了,他开始把我的睡衣从他身上往下脱,我的睡衣瘫痪在地板上,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我的眼前一片白花花的阳光,我别的什么都没看清楚,我只看到了胖子白衬衣的衣兜上有一只丝绒线绣上去的粉色蝴蝶。我知道,那只蝴蝶一准是柳小惠给绣上去的,因为她曾经为我也绣了那么一只。胖子走到我跟前跟我说,你这就去县医院找冷院长,一盒不够你就让他拿两盒。说完,胖子在我跟柳小惠面前扬长而去了。我当时的目光指定是直直的,我当时的表情指定也是死鸡一样,呆傻而无能。柳小惠说,你发啥愣啊,赶紧去医院拿杜冷丁啊。我不知道我怎么就那么听话,还真就出门去拿杜冷丁了。
  我从冷院长的手里接过一盒杜冷丁,说了声谢谢。冷院长谦卑地说,不用谢不用谢,县长交代的事嘛,这都是应该的,不够的话你再来找我。我以前在什么场合见过这个冷院长,身材挺拔、英姿飒爽,可眼前这个冷院长故意装孙子,一副下三烂模样。我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从医院大楼里出来,站在了这个夏天的黄昏里。这会儿,柳小惠打了我手机,问我用不用车,用车的话,胖子给派车。我说不用。柳小惠又问我,用不用我跟着你去?我说不用。柳小惠还说,外公死一回,你不带我回去不好吧?我说没关系,我自己回去就行。柳小惠再没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我一个人走到客运站,赶上了回乡下的末班车。这趟车我以前不知道坐过多少次了,每次坐上来,心里就特别安稳。
  客车一路走了下来,道路两边是高大的杨树,杨树两边都是玉米地。因为是傍晚,天气已经不那么热了,偶尔有一股微微的风尘飘过车窗,乡村的味道仍然是乡村的味道,让我沉迷,让我回想少年时代在外公家里玩耍的那些个日月。正好走了一半的路程,车坏了。司机下车修理了一阵子,然后跟我们这些坐车的说,彻底坏了,把票退给你们,你们自己想办法回家吧。
  剩下的路虽然不算远,可折腾到我外公家,怎么着也得两个小时。我估摸着,到我外公家的时候,天也就完全黑了。天黑了也好,我可以把自己的脸藏在黑夜里,我不想让表弟看到我的脸,也不想看我表弟的脸。可我得去看我外公,在灯光下,在老屋里,我得面对我外公那张沧桑的脸。
  我没见到我外公的活气,表姐哭着告诉我,我外公拼着力气等着我了,实在等不到才闭了眼睛走的。我那天扑倒在外公的灵柩前,哭得特别伤心。表姐拉我,舅妈拉我,我就是想哭,就是不起来。我表弟见我哭得这么惨,在我耳边小声说,表哥,你放心,我替你杀了那个胖子。
  
  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我表弟会替我干这么一件事,真会把那个胖子给杀了。
  处理完外公的后事,我就回来上班了,你知道,我愿意在监狱值班,我真是不愿意回我那个家。就在昨天,就在昨天下午,我表弟专门来我家杀了那个胖子,他杀完了胖子,抓住柳小惠的头发,就像武松抓住潘金莲的头发一样,他手里的刀鲜血淋漓,他把刀在柳小惠的衣服上蹭来蹭去,他跟柳小惠说,嫂子,你是想活还是想死?柳小惠开始的时候还挺英雄,跳着脚骂我表弟多管闲事。柳小惠跟我表弟说,我又不是你老婆,我乐意咋地咋地,跟你有没有关系?等到我表弟把她的头发抓在手里,她就哆嗦成一团,她当然说她想活。我表弟说,你想活是吧?那好,我问你,这个胖子该不该杀?柳小惠迟疑着不说,我表弟抓她头发的手暗暗地下些力气,她马上就说,该杀。我表弟用刀尖在柳小惠的下巴上划来划去,继续问她,这个胖子真该杀吗?柳小惠不再迟疑,说该杀。我表弟又说,看在你是个女人份上我放了你,可是我也不能白放了你,你得给我跪下,磕三个响头,说对不起我哥。柳小惠乖乖地跪了下来,乖乖地磕了三个响头,冲天说,我对不起你哥,冲地说,我对不起你哥。
  我表弟就这么杀了人,杀了我老婆的奸夫,那个不可一世的胖子。我不明白我表弟为什么这么干,我更替我表弟感到不值得,柳小惠又不是他老婆,他犯得着管这个吗?他把胖子杀了,他得去给胖子抵命啊。
  洪十五说到这里,房生更加无话,因为房生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洪十五又哭嚎起来,一边哭嚎一边往嘴里倒酒,他的脸上一半是泪水一半是白酒。洪十五忽然站了起来,对着虚空大声叫喊,表弟呀,我那可怜的表弟,你杀一个也是杀,为啥不把柳小惠这个罪魁祸首也杀了呢!帮忙帮到底呀……
  
  六
  
  战争是难得的经历。房生想,如果不是那场战争,他根本不会有这样的认识。
  1978年6月17日下午,老山前线的一个山坡上,潜伏着越军一个营的兵力,山坡下面就是我军的一个高炮团。房生现在就一个人了,他的位置正好在越军的背部。他听不懂越南军官说的话,可他知道,这个敌营的目标是我军的高炮团阵地。看情形,越军马上就要行动了,这是千钧一发之际,百米开外的房生迅速找到了一个射击位置,果断地把越南军官的脑壳掀翻了,敌军阵地立刻就乱了套。接着,房生连续击毙了十多个越南官兵。敌人发现有人抄了他们的后路,赶紧掉转枪口乱射一气。其实,房生也就跟敌人周旋了短短二十分钟,就在这二十分钟里,房生一个人不但击毙了十八个敌人,重要的是,他还牵制了准备偷袭我军高炮团阵地的敌人,那可是一个加强营的兵力。我军炮团迅速转移之后,房生把自己藏在山体的夹缝中,周围葳蕤茂盛的热带丛林植物,把房生很好地掩护起来。疯狂的敌人没有找到报复目标,只能悄悄地撤退了。
  房生一个人在老山上打游击,饿了,随便找些野果子吃,渴了,就喝山泉水。
  房生不是找不到队伍,是房生忽然习惯了一个人打游击的战术。接下来的十多天里,敌人越发狡猾和凶悍。他们白天不出来,晚上躲避在暗堡里差时射击,这样一来,给我军造成了相当大的麻烦,部队无法攻击前进,而且伤亡数字一天比一天大。房生在战场上的位置和角度非常自由,他想彻底摸清敌人的火力配置。
  丛林里的天气比地狱还诡异,一会儿阴一会儿晴,有时候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有时候又凉爽得牙齿发抖。
  房生累了、困了,想找个隐蔽的地方睡上一觉。他小心地往山涧里摸索,他看见那有一棵粗壮的榕树,两只猴子在树上蹲着。房生想,这应该是个安全之地。
  他匍匐到了榕树下,发现树干上有一个很大的树洞,就把自己藏了进去。
  阵地上炮火停息的瞬间,这里静悄悄的。密林里一丝风也没有,因为枝叶稠密,有些地方,早晨的露水到了中午还在,有露水珠从叶子上向下滚去的声音,不远处那条清亮的小溪潺潺流去。小溪的上游有一个小木屋,房生从这里看去,小木屋的背面是高大的群山,那些山峰太高了,即便是这场战争,也无法到达那里。忽然,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白色丝袍的越南姑娘从木屋里走出来,她和一群孩子搀扶着一个受伤的男人,到小溪边,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上坐下。那美丽的姑娘帮着那个伤兵脱掉鞋子,把他的脚放在溪水中,小心地清洗着。她浑圆的手指在粗糙的、伤痕累累的腿部皮肤上轻轻擦拭着,她低着头,她露出来的半边脸庞是那么清秀。除了小溪里水花儿跳跃的声音,山涧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阳光被山头和树枝分割着,一条一缕地照射进来,小溪边上,那个受伤的士兵头上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胳膊和腿也都被同样的纱布条缠绕着,他的伤势显然不轻,在姑娘小心的擦拭下,他呻吟着。
  一个小男孩忽然用笨拙的中国话对那个伤兵说:中国人,滚回去。
  那个伤兵因为头部和脸部缠绕了太多的绷带,显然不能说话,不能分辨,他痛苦地沉默着,他的身体开始扭动起来。
  美丽的越南姑娘制止了那个暴躁的男孩儿,她让孩子们回到小木屋去。他们执拗着不走,这时,远处又传来炮声和密集的枪声,一发流弹落在下游不远处的小溪中,溅起无数水花。姑娘再次示意孩子们赶紧回小木屋,这一次,孩子们听话地朝小木屋跑过去。
  房生似乎明白了,眼前这个伤兵是自己的战友。房生有些感动,两国交兵的时候,敌国的伤兵能得到这样的照顾,这简直不可思议。房生想从榕树洞穴里爬出来,然后把战友背起,把他送回部队。可是,忽然来了一队越南兵,他们显然是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到小溪边来喝水。他们喝完了水,朝他们走了过去,越南士兵围着伤兵看。房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把手中的步枪紧紧地握住,准备随时应对不测。那个姑娘跟越南士兵说了一气话,越南士兵们仔细地听着她说,然后,他们松弛了下来,在小溪畔散布的石块上坐了下来。又一阵剧烈的枪炮声响起,这一群越南士兵赶紧起身,慌忙中跟那姑娘打了招呼,然后消失在稠密的山林之中。房生松了一口气。
  方才的枪炮声很近,从武器配置上辨别,房生确认是我军攻上来了,他从榕树洞穴里爬了出来,攀上一处断崖,房生向山顶上爬去。
  房生和部队会合了,队伍正在冲锋,随着队伍冲击的声浪,房生被裹胁其中。前面的高地已经被我军占领,战友们呐喊着向高地冲锋。
  首长命令部队向山下8号高地俯冲,从那一刻开始,我军所向披靡,一直向南推进,三天之后,房生随着冲锋部队一直打到了河内。
  战争结束了,房生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幽闭在群山之中的山涧,那条清亮亮的小溪,那个破旧的小木屋,当然,还有那个伤势很重的战友,和那个美丽的越南姑娘。
  
  七
  
  房生服刑的第二年秋天,青娅和房山一起来监狱看房生。
  到了这个时候,房生和洪十五的关系已经很亲密了,那天中午,洪十五招待了他们一家。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洪十五感叹说,房生你别看你现在是服刑的罪犯,可你跟我比,你是个幸福的人。洪十五看了一眼青娅,说,嫂子这么漂亮这么忠贞,这年月里真难找这样的女人了。房生叹了一声,虽然很觉宽心,可他还是不想让青娅再等下去。他说,人这一辈子没有几天好日子过,我不想让她等,这是真心的。房生又说,就算我将来出去了,工作没了,我这人又没有别的手艺,指定得回农村种地去,跟着我,没有出路。青娅不让房生说,她说,你别这么说,就算你将来什么都干不了,我也养得起你。房山也不让房生这么说,房山说,哥,你就别用这种话伤我嫂子的心了。房生叹一声,不说话了。
  洪十五又喝了一大口酒,喊野丫头过来。野丫头从后厨过来,洪十五跟野丫头说,你收拾个地方,让我哥们和他老婆亲近亲近。野丫头有些迟疑,说,洪警官,你这是……洪十五打断她,我知道这是违反纪律,可我就不能违反一次纪律吗?他是我战友,最亲密的战友,为了最亲密的战友我就不能违反一次纪律吗?再说,我冒着被处分的危险,不是冲我战友,我是冲我这嫂子,我这嫂子天下第一贤良,为了这样的嫂子,别说是让我违反一次纪律,就是算我犯罪,我也认了。野丫头没再说什么,看着房生和青娅,说,你们跟我来吧。
  
  房生坐着没动,看着洪十五,房生说,十五,用不着。青娅巴望着房生,眼睛有些潮湿。洪十五向房生一挥手,你别他妈的跟我装蒜,这么好的媳妇你能不惦记?抓紧抓紧。房生还是不动,青娅还是巴望着房生。洪十五起身踢了房生一脚,你去不去?房生不动,洪十五又踢了房生一脚,你去不去?房生起身跟野丫头走,青娅跟在房生身后,一起往后堂去了。
  洪十五跟房山喝酒,他跟房山介绍说,我跟你哥是打越南的战友。接着,洪十五当着房山又哭了起来,他跟房山说,可怜了我那表弟,他还没成亲呢,这么小的年龄就被枪毙了。房山不知道内情,睁大了眼睛看着醉眼迷蒙的洪十五。
  洪十五确实喝多了,像是在跟房山说,又像是跟自己絮叨。柳小惠不跟我离婚,柳小惠说她恨死我了,她就要这么恶心我一辈子,她这是想让我恶心死……
  那天,房生夫妻在洪十五的安排下团聚了一回。
  野丫头把房生夫妻带到后面,过了两道门,然后进了一个干燥清爽的房间。这是一个偏厦屋,房顶是倾斜的,上面开了小小的天窗。别看房顶是倾斜的,房顶上的小天窗却是端正的。这小天窗很别致,是玻璃做的,形状就像一个斗,大小也像个斗,阳光从天上落到斗里,这一斗阳光滤进房间里,房间里就有了阳光的味道。一铺小炕,一床棉被,没有枕头,青娅四外撒目,也没见到枕头。房生站在屋地中间,样子麻麻木木的,看着青娅把褥子被子在小火炕上铺展开,看着青娅的腰身,房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两年来,他仿佛忘记了男女之事。一个男人,一个被生活羞辱了,并且压迫着的男人,还能把男女之事做好么?房生没有把握,面对着眼前的妻子,房生竟然一丝信心也没有。青娅把被褥铺好了,回转身,目光火辣辣地看着房生,她徐徐地移动过来,轻轻地,把柔软的身子交给他,轻轻地,贴近他,把滚烫的脸埋向他的胸怀。这个时候,房生听到了青娅的啜泣声,这低低的啜泣声,变成一捧进入房生骨髓的细沙,青娅的委屈,让房生感到了生之黑暗。他俯下头,双手捧起妻子滚烫的脸,那脸上滚动着晶莹的泪珠,那湿漉漉的眼神让房生万分自馁。他说,我对不起你。妻子不说话,热泪更加汹涌,啜泣声变成低低的哭声,她的身体在痛苦地扭动着,这让房生特别难过,他说,我对不起你青娅,青娅我对不起你。青娅不哭了,她忽然笑了,用手背迅速擦干了泪水,然后她牵着房生,就像一个纯洁可爱的牧童牵着一头牛,向水草丰美的草原走去,这个草原就是她方才亲手铺好的小火炕。
  那天,从野丫头饭店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是黄昏了,监狱周围的芦苇荡浮摆着白色的苇花,那苇花的风浪从近处向远处起伏,就像他们当时的心情。
  临分手的时候,房生跟青娅说,还是离了吧,碰到相当的人你就嫁了吧,我不能这么耽误你。青娅知道房生为什么说这话,她更知道,房生的身体没问题,是因为心情不好,才有了方才的尴尬。那会儿,房生说他不行了,他说他可能永远都不行了。青娅紧紧地贴着他,就像一只蝴蝶贴着地面飞,蝴蝶是那么热切,可地面是那么干燥,一点儿风尘都没有。房生哭了,在那个草原上,在蝴蝶翩翩飞舞的草原上。结婚这些年,从来没有这么艰难过,那一刻,房生真的感到自己完蛋了。青娅安慰他,说不怕,时间久了,生疏了,将来会好的。
  房生说,还是离了吧,青娅把手放在房生嘴唇上,不让他说,现在她要回去了,他还跟她说这个话,青娅眼含热泪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洪十五说,房生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只要你好好干,用不了几年就可以出去,到时候你们夫妻团圆了,日子还是日子。房山也看着房生,做弟弟的,不好当着旁人指责大哥,可他眼睛里的意思,房生全明白。
  青娅和房山走了,房生跟在洪十五背后回了监狱。
  
  八
  
  又是一年夏天,犯人们都在编那些苇制工艺品,有花篮,有帆船,有栩栩如生的小动物……有时候,洪十五会临时拿来图样,让犯人们开发新的产品。洪十五说,现在咱们国家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了,经济上跟世界联网了,这些东西都是出口到东南亚和欧美市场的,是旅游区的热销商品。犯人们在监狱里,除了服从就是服从,无论洪十五拿来多么复杂的图纸,他们研究一会儿,就能把纸样上的图案编制出来。说来也是神奇,这些犯人,表面上看都是粗手大脚、没文化少修养的人,可做起这些精细的苇编工艺品来,个个都是那么心灵手巧,让人感到创造力无处不在。
  一天傍晚,房生来到了洪十五的办公室,把一个精致的苇编轻轻地放在了洪十五的办公桌上。那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作品,那个作品让洪十五目瞪口呆。
  一个山谷,一条弯弯的小溪,一个尖顶木屋……天啊,小溪周围散布着一些石块,小溪边上,一个头戴斗笠的越南女子,她俯下身子,在给一个浑身打满绷带的伤兵洗脚……
  洪十五吃惊地看着房生的作品,又吃惊地看着房生。洪十五什么都没说,他拉起房生就走,他直直地把房生拉到了监狱外面,向无边无垠的芦苇荡走去。
  在一条横穿了芦苇荡的小溪旁边,洪十五先坐了下来,房生也跟着坐了下来。
  洪十五问房生,你到过那里?
  房生反问洪十五,那个伤兵就是你?
  洪十五的目光透过苇子花海,向遥远的地方望去,他的身体忽然抽搐起来,双手抱住自己的肩头,那样子就像忽然中了邪魔,接着,开始在小溪岸边的沙滩上翻滚起来。这情形让房生猝不及防,他不知道洪十五怎么了,赶紧把他扶住,让他坐直了身子。
  十五,你怎么了?
  洪十五仿佛很冷,牙齿发抖。
  房生试图把他背起,房生说,我送你去医务室。
  洪十五挣扎着,他摆脱了房生。房生再看他的脸色,比刚才好多了。
  洪十五说,没事儿的,一会儿就好。
  房生问洪十五,你到底怎么了?
  洪十五稳定了下心神,对房生笑了一下,说,老病,没什么。
  房生又问洪十五,你是怎么从那个山谷里出来的?
  洪十五说,先不说这个,我以后会告诉你,你现在算算,距离出去还有多少天了?
  房生说,不用算,下月二十九号,满打满算还有一个月零七天。
  洪十五看着房生,夕阳照了过来,洪十五的目光融入了一丝温暖的情谊。他说,房生,你马上就要走了,回到好日子里去吧。他又说,那个刑七现在发财了,起先他在县城搞了房屋开发,之后又去了省城,现在是个大老板了,在省城有一个规模很大的房地产公司,刑七不是说过嘛,不管赚了多少钱,都是你房生的,你的幸福日子就在眼前了。
  房生叹息了一声,说,你以为我会找他去?
  洪十五说,不用你找他,他会来找你的。
  房生对这些话没有兴趣,他今天是想确认一件事儿,他想搞清楚,当时在山涧里的那个中国士兵是不是洪十五。房生没有想到,洪十五方才的反应那么强烈,答案似乎不用问了。房生没再说什么,他回到了号房。他的脸色阴沉着,一直到开晚饭的时间,房生没再说一句话。
  从那天开始,房生忽然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人。
  
  九
  
  刑七和青娅一起来看房生,青娅跟房生说,等回去了……刑七跟房生说,等你出来,我给你五百万,你下半生衣食无忧,可以过上好日子了。房生看了刑七一眼,刑七衣着光鲜,留着规整的小寸头,刑七的小寸头让房生想起老家村后的草甸子,那草甸子也是这么平整。房生现在也不是完全的光头了,半个月前,洪十五领着人来给犯人剃头,没剃房生的。这是监狱的规矩,对这些即将出狱的犯人网开一面,让他们在出去之前开始蓄发,这可能是出于一种人道。细密的头发开始在房生的头皮上返青,可是,和刑七的头发比,房生的头发就是一蓬柴草。刑七说,房生你出来有什么打算?想不想跟我一起干?房生没理会刑七,他去看青娅,青娅把目光闪开,低下头,脸上飞过一抹红晕。房生想,青娅害羞了么?那个她盼望了七八年的日子,眼看就要到来了,她这是因为高兴,因为就要夫妻团聚,才有了那么一点儿说不明白的难为情吧。房生跟青娅说,你等了我这么多年,真是难为了你,我出来以后找个活路,拼命也要让你过上几天舒服日子。青娅抬起头来,温情地看着房生,她跟房生说,你现在什么也别想,一个月光景很快就过去了,一个月之后你就自由了。房生看着青娅,甜蜜地笑了。
  
  那天洪十五没参加会见,直到青娅和刑七走了,洪十五才出现。
  洪十五把房生从监狱领了出来,向茂密的芦苇荡里走。芦苇荡里有个不大不小的海子,在小溪的下游,海子里的水很清澈,有大雁、野鸭不时低飞高翔。海子边有一片干燥的沙滩,对于犯人来说,能在这沙滩上坐一会儿,简直就是最最美好的享受了。
  他们两个来到了海子边的沙滩上,洪十五率先坐了下来,眼睛往海子里看去。他跟房生说,你看,那些大雁都汇集到这里来了,过个三五天,它们就要南飞了。房生看了看海子里的大雁,然后抬眼看了看空旷的蓝天。蓝天上有几朵白云,正被秋风轻扯着,有些凌乱。阳光很温暖,风在天空徐徐吹拂,海子边上没有风,沙滩很干燥。房生和洪十五并排坐下,他随手拾了一枚石子,往海子里丢去,平静的海子荡漾起一层层波纹,很快,那些波纹消失在眼前,海子又归于沉寂。
  房生又想起了老山中的山涧和清亮的小溪,还有那座小木屋。
  从河内回军的路上,房生利用露营的机会特意去了那个美丽的山涧。可是,那里的木屋倒塌了,小溪边躺着那个头戴斗笠的越南姑娘,她的旁边,是七八个越南孩子的尸体。周围的山峦沉默着,溪水哀怨地流走。房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四处寻索,希望能找到自己的战友,他把周围仔细察看了,没有发现战友的踪迹。他走到小溪边,在那个越南姑娘的尸体旁蹲了下来。她的胳膊上有藤索留下的绑痕,胸口中了枪,鲜血梅花一样绽放在胸口。旁边的那些孩子们也是中弹身亡的……他在那站了许久,那天,天空也是这样幽蓝,也没有一丝风……他把越南姑娘和那几个赤身少年的尸体在小溪边掩埋了,做成一个不算大的坟墓,然后用刺刀在木片上刻了一行汉字:美丽的越南姑娘。他把这行汉字插在了坟前,转身离开之前,他对着坟头,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以后的许多个日子里,包括他作为英雄四处做报告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总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山涧,美丽的小溪,美丽的小木屋,一个美丽的越南姑娘,当然,还有他亲手堆起的土坟和那个墓碑。
  洪十五递给房生一支烟,两个人在沙滩上沉默着,抽着烟。虽然是没有风,可周围的芦苇荡仍然给人一种漂浮感。又过了许久,洪十五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跟房生说,我把柳小惠绑住了,我用一只臭袜子塞住了她的嘴,她现在是想动动不了,想喊喊不了。房生的眼光在海子上飘荡,洪十五的话,他仿佛一句也没有听到。洪十五继续说,这个女人太淫荡,品性太坏了,我不能让她继续逍遥继续我的痛苦,我得好好折磨她,直到让她剩下最后一口气,我不能杀了她,我杀了她要去给她偿命,我折磨她,她没有办法,她必须忍受我给她的折磨,我每天坐在她面前,羞辱她,给她讲我编造出来的故事听,我必须羞辱她……哦,对了,我跟你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从越南人的手下逃脱的吗,我今天就告诉你。
  ……那是个夜晚,他们都睡着了,山涧里除了虫子的嘶鸣就没有别的声音。那时候,战争已经向南方打去了,晚上很安静,就算是偶尔听到的榴弹炮声,也是在远处。我知道,我必须得离开这里。我悄悄地从木板床上爬下来,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支枪,那是一支越南人使用的美国枪,那些赤身小鬼稀里糊涂地被我扫了,可我不想对那个救了我的女人做什么,我打算用藤条把她绑在门边,可是,她死死地抱住我,用牙齿拼命地撕咬着我伤痕累累的腿,我不知道,一个女人发起疯来会有那么大威力,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她……
  房生说,于是你就开枪打死了她。
  洪十五没有否认,他继续说,一个越南女人,虽然救了我,虽然看上去很漂亮,可是,毕竟是敌我关系,毕竟……
  房生有些压抑不住,他朝洪十五喊道,可她救了你的命!
  洪十五转过脸来看着房生,房生正怒视着他。洪十五说,她是救了我的命,可在那种情况下,我能怎么办?我不开枪打死她,她就抱着我不放,而且拼命喊叫,战争虽然向南方打了过去,可山林里到处都有越南兵,我不打死她,她就得害了我,我……
  你怎么?你就非得打死她?
  顿了顿,房生感叹,那是一个多么安静多么美好的山涧呀,那是一个多么善良美丽的姑娘呀,那条小溪的流水是那么的清亮……
  洪十五不知道房生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忽然硬气起来,他说,房生,你别跟我发脾气,你要知道,那是战争,那是在战场上,那是敌我之间你死我活的关系。
  房生朝洪十五吼道,放屁!那里没有战争,那里也不是战场,那是一个美丽的山涧,那里有一条清亮亮的小溪,那里有一个漂亮的小木屋,还有一个救了你性命帮你疗伤的姑娘!
  洪十五被房生搞得有些头晕,他不明白,房生怎么就说那儿没有战争,怎么就认为那儿不是战场。他想分辩,可是,他又不愿意跟房生分辩。他也表情严肃起来,说,我不想跟你说这个了,说说你,你再有一个月就出去了,你出去后打算怎么办?用不用我帮你?房生没有接洪十五的话,他眼睛看着面前的海子,他发现海子的对面有一股强劲的风忽然卷起来,向海子的水面上漂移。
  
  十
  
  房山带着儿子来监狱看望房生。房山给房生带来了在外头穿的衣服,皮鞋,也给房生带了三十个煮鸡蛋。在老家,过生日都要吃煮鸡蛋的,房山记得房生的生日,房生今天过生日,二十天后,就是他刑满释放的日子。房山原打算到释放那天来接哥哥的,可是想想还是来给哥哥过这个生日。
  哥俩儿在野丫头餐馆坐下,房山问房生,你的战友呢?房生说,他来不了了,他生病了。房山说,我给他带了点儿白蘑菇,这几年他没少照顾你,咱得感谢人家。房生说,跟他用不着客气,他是我战友,照顾我是应该的。房山说,战友怎么了,人家对咱好,咱就得感激人家,这年月,人情薄了,战友之间也得有个相互。房生不想跟房山说这个,他问房山,路过县城的时候见过你嫂子吗?房山愣怔了一下,说话结巴了起来,见……没见到,我在县城没打站,直接就来了。房生又问,今年的收成咋样?房山立时来了情绪,收成好,等你回去,帮我卖粮食,今年是个丰收年,我想把房子也翻盖了,给你留出一间屋,你乐意咋住就咋住。房生对房山笑了笑,傻兄弟,哥在县城有家,就算工作没了,也不能回老家种地去,哥得在县城跟你嫂子过日子呢。房生这么说着,见房山把头低下,不接房生的话,这让房生有些起疑。房生问房山,你怎么了?是不是你嫂子出什么事儿了?房山赶紧打起精神来,没、没出事,能出啥事儿,我就是想,要是爹妈都在该多好,要是他们都活着,咱这一家人就团聚了。房生也惆怅起来,他想到,是自己把爹妈害死的,若不是他,爹妈不可能走那么早。
  这个晚上,房山没有走,他执意要看看洪十五,要把白蘑菇亲手送给他,要亲口跟他说一些感激的话。房生也就没有阻拦,让他自己去找洪十五了。
  洪十五在野丫头餐馆招待了房山,洪十五在那个晚上对房山特别亲热。房山很感动,农民嘛,见不得一点儿好,谁对他好一点儿,他就拿谁当亲人。那个晚上,房山和洪十五一边喝酒一边唠扯了很多话。房山跟洪十五说,我哥跟我说,他佩服你那个表弟。洪十五点头,说,我也佩服他,他被执行了之后,我没让他回家,我就把他埋在了这片芦苇荡里了,有空我就去他坟前坐一会儿,陪他说上一会儿话,跟他喝上一瓶酒。洪十五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他又跟房山说,兄弟啊,我是真想我表弟,他那么年轻,连个女朋友都没处过,就替我死了,他不值得呀。房山感叹说,你这个表弟是个好表弟,仗义,我是真佩服他。说着,房山忽然低下了头,眼泪一对一双落下来。洪十五不知道房山这是咋了,问房山缘由,房山就用拳头打他自己的脑袋,说自己窝囊,怪自己无能,他跟洪十五说,我不如你那表弟。
  
  接着,房山就跟洪十五说了一个事儿。房山说,青娅跟刑七好上了,我哥还不知道,我哥要是知道了,他能怎么样,我都不敢去想。房山又说,我不如你表弟,我亲嫂子跟了别人,我都不能给我哥出头,十五哥呀,我从小到现在,连个鸡都没杀过,我不会杀人啊,我要是会杀人,我就把那个刑七和青娅都杀了。
  房山说的这些,让洪十五意外,在他看来,青娅可是个贤惠女子,那个刑七好像也是个仗义的男人,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儿。洪十五完全了解房生这个案子的始末,后来刑七主动跟他套近乎,也在他面前忏悔,说他做了一件错事儿,他说自己对不起房生,要在这八年里拼命为房生赚钱,他还说,无论赚了多少钱,都是房生的……洪十五问房山,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房生擦了擦眼泪,说,十五哥,这种事我能胡编滥造吗,指定是真的呀。
  顿了顿,洪十五跟房山说,你也别往心里去,这年月就这样,女人都他妈一个味儿,我们家那个柳小惠猖狂到了什么地步你都不知道,她能把野汉子直接领家来,当着我的面就亲哥热妹的。现在好了,那个奸夫让我表弟杀了,柳小惠也让我收拾了,我现在正收拾她呢,每天下班回家,我不干别的,就是折磨她,我把她绑在床脚,绑在窗台下面,就像对待一条母狗一样对待她,反正我乐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反正她不舒服了,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房山自言自语,我不如你表弟。
  洪十五说,要是我表弟是你,指定就把那个刑七杀了,当初你哥他没把刑七杀死,二十八个没变成二十九个,这第二十九个就指定是你的,我是说,如果你是我表弟的话。顿了顿,洪十五又说,不过我还是劝你别去杀他们,你杀了他们,你就得去给他们偿命,杀人偿命,真他妈耽误事,要是杀人不用偿命就好了。
  房山继续自言自语,我从小到大,连只鸡都没有杀过,我怎么能杀人,我不敢杀人。
  洪十五问房山,要是杀人不用偿命,你敢不敢杀了他们?
  房山若有所思的样子,半晌才说,我还是不敢。
  洪十五笑了笑,说,你确实不如我表弟,来,喝酒,既然不敢杀人,就别想杀人的事儿了。洪十五又说,我也不如我表弟,我表弟那样的人太少了,除了当年的武松,天下也就他这么一个了,还死了。
  那天,房山和洪十五都喝醉了。本来,那天不是洪十五值班,可他也没有回家,他把房山领到了芦苇荡,领到了海子边,他们两个躺在沙滩上看月亮,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洪十五感叹,我没想到青娅是这样一个女人,我早应该想到,可我他妈的就是没想到,其实,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见利忘义,乐意跟有钱有势的,我不冤枉,我就一个不求上进的小警察,可房生他是个英雄,英雄怎么也得受女人的欺负呢……房山从沙滩上爬起来,朝海子干沤了一气,什么也没吐出来,他对着海子干嚎几声,回过头来跟洪十五说,你不能那么看,我们乡下女人还不错,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多,有那么一两个不正经的,可也是个别现象,不像你们城里……洪十五也爬起来,朝海子里撒了一泼尿,一边撒一边说,我现在担心你哥,他知道青娅跟刑七好上了,指定得杀了他们,你哥不像咱俩这么窝囊,他是个英雄,他不能忍下这口气。房山说,现在的刑七和当初的刑七不一样了,现在的刑七有好几个保镖,都是五大三粗的,都有身手,我哥就算忍不下这口气,也拿刑七没有办法,这年月,只要有了钱有了势,谁还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呢。
  夜憩的大雁嘎嘎叫了几声,海子上又恢复了平静。月亮在天空上高悬着,是一片孤黄。芦苇荡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虫子们也拼命地在这个秋天的夜晚嘶鸣。
  房山说,十五哥,我明天就回去了,我得抓紧把庄稼收上场,还得抓紧把房子翻盖上,不这样,我哥出来就没地方去了。洪十五哼了一声说,你回去吧,你哥这边有我照顾着,你放心吧,我们是战友,我们现在同病相怜,他是个英雄,我是个狗熊,到头来,他这个英雄跟我这个狗熊一个命,都他奶奶的让女人戴了绿帽子。洪十五一个人唠叨着,房山那边没了动静,房山睡去了,在海子边渐渐拉起鼾声。
  
  十一
  
  今天是八月节,监狱给犯人们放了一天假。有的犯人458c865cf6012270d0b607071b9b0fefb9c5e56587a4f71a956c5d843c57fc1b要在这一天和来探望的家人会面,他们很兴奋,在盼望中。那些没有家属探望的犯人可以打打扑克下个象棋,大家都沉浸在这个节日里。房生对这些都无所谓,对于他来说,放假倒不如不放。这个季节,苇子成熟了,正是开镰割苇子的时候,要是不放假,可以出去割苇子,割苇子比窝在监号里玩扑克下象棋好。
  监号的窗子很小,玻璃外面有很粗的钢筋,阳光想进来都不敢。棚顶上挂着一个大灯泡,常年亮着,房生讨厌这样的光明。灯光虽然是光,可没有营养,不像太阳光,晒到身上有感觉,往肉皮子里吃,把汗毛根下的汗水和污泥都能刮出来。房生喜欢在太阳底下干活,就是坐一坐也是享受。
  房生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眼睛看着窗外,有几片半枯不枯的树叶从窗前飘落,一只自由的大苍蝇落在玻璃上,停了一小会儿就飞走了。房生的脑子里有点儿空,也有点儿乱。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多大变化,虽然监狱允许犯人看电视看报纸,可房生无法从电视和报纸里完全了解外面的世界。他有些想不明白,像刑七这样一个混蛋,一个二流子,怎么就成了企业家,怎么就发达了呢?在肉联厂里,刑七是个人人都看不起的小混混,要不是他房生护着,刑七隔三差五就得挨顿打,厂领导看不上他,同事们也看不上他,挨打也是白挨,人见人烦这么一个家伙,居然发达了,居然说让我出去跟着他干,口气大得吹破了天,开口就说给我五百万,天爷爷,五百万,听了都吓一跳。可是,房生仔细回忆那天刑七和青娅来看他的时候刑七说那个话的样子,不像在说白话,他是认真的。房山心里说,狗屁,让我跟着你干,还不如在监狱里不出去呢。
  一个犯人喊房生,大哥,过来玩两把,今天过节,高兴才对,再说,用不了几天你就自由了,就可以回家搂着嫂子割苇子了。
  哈哈,哈哈哈……
  大哥,嫂子可真漂亮,你回去把她割倒了,然后就开始编,乐意怎么编就怎么编,我们这些人出不去,要编也只能在梦里编。大哥,说句心里话你可别生气,从见了嫂子那天开始,我晚上做梦天天梦到她,天天梦到跟她割苇子,然后就开始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犯人们的玩笑总是粗野得没边,房生也不生气,眼睛继续看着窗外。
  监号的黑漆铁门咣当一声,开饭了。今天改善伙食,羊肉包子和冬瓜汤,每人外加两块月饼。犯人们赶紧放下手里的扑克和棋子,把早预备好的饭盒伸向食槽子。房生没动,他一点儿胃口没有。刚才跟他开玩笑的那个犯人喊他,大哥,羊肉包子,还有月饼呢,你赶紧呀。
  房生还是没动,眼睛还是看着窗外。
  窗外刮过一阵风尘,一些枯枝败叶被秋风扬起,把有限的天空塞满了。
  犯人们开始吃包子和月饼,饿狼一样,一边吃着手里的,一边看着别人碗里的。这个时候,没人再管房生了。
  送饭的在外面喊,房生,你怎么了?
  房生仿佛没听见,眼睛仍然看着窗外。
  送饭的有些不耐烦,房生,羊肉包子、月饼,还有冬瓜肉汤,你不吃?
  正这工夫,洪十五来了,跟送饭的说,你走吧,不用管他。送饭的走了,洪十五打开了号门,到了房生跟前,拉了房生出来。
  到了海子边,洪十五突然跪在了房生跟前,抱着他的大腿哭起来。洪十五说,房生啊房生,你说我该咋整,柳小惠她、她死了,我没想到她能死啊……
  房生低下眼来看洪十五,不用问,柳小惠准是被他折磨死了。房生一脚踢开他,然后一个人在沙滩上坐了下来,眼睛看着波光粼粼的海子。
  
  洪十五爬到他近前,继续哭,继续说,我没想杀了她,我就是想折磨她,我就是想出出心中这一口恶气,谁知道她就死了,房生,你倒是给我说说,我该怎么办啊,我没想杀她,我不想做这个杀人犯啊……
  房生把脸转过来,看着洪十五,语气平静地跟洪十五说,男人嘛,到哪条河脱哪个鞋,人都杀了,就别不想当杀人犯了。
  洪十五的声音有些沙哑地说,可我得给她偿命去,可我得上刑场,我不想上刑场啊。
  房生说,刑场怎么了?刑场也是战场,你别忘了你是个男人,男人活着就得像个活着的样,就算死,也不能装狗熊。
  洪十五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黄昏是个囫囵的,从西边天际升起,慢慢地向下压过来,顷刻间就罩住了整个芦苇荡,在海子的对面,黄昏就像一个穿了霓裳霞衣的美妇,平静地从天上落下来,在海子那边往这边巴望。
  夜晚也来了,月亮特别圆、特别大。月光下的海子闪烁着幽光,月光下的芦苇荡白花花一片,望不到头。房生知道,这个芦苇荡的后面是一片湿地,湿地的后面是一片森林,森林连接着长白山,长白山下有一条河,沿着这条河往西走二百里路,就是他的老家。房生想着这些,忽然觉得人生被荒疏了,就拿这芦苇荡来说,它本来是有边际的,可人就是看不到它的边际,就拿眼前这个海子来说,它的水应该是有来处的,可就是没有人知道这水的来处。房生再去看洪十五,他坐在海子边上,把两只脚放在水里,看他的背影,就像一截木柴。
  这截木柴在一个美丽的山涧里杀了一个美丽的姑娘,现在又杀了他自己的老婆,这截木柴在这么美好的月光下,这么美好的海子边上,已经是个无法饶恕的罪人了,可他居然还能有这么一刻悠闲。看着他,房生的心里陡然间生出厌恶。
  房生对着他的后背说,洪十五,其实你才是个该死的。
  洪十五没动,还是那么坐着,他回应房生说,可我不想死。
  房生说,就算你没杀死你老婆,你也是个该死的。
  洪十五说,我知道,你说的是那个山涧里的事。
  房生说,你知道就好,你知道这个就说明你的良心还在。
  洪十五狡辩,那是战争,是战场,是敌我交兵,你因为那个事说我该死,你到底是不是中国人?
  房生说,正因为我是中国人,是中国军人,所以我才说你该死。
  洪十五没有心思跟房生争辩这个,他说,房生你也别得意,你的青雅跟刑七好上了,你的脑袋上现在也扣了一顶绿帽子了,别看你是个英雄,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过了这道关。
  房生笑了,房生大笑了起来,笑声惊扰了夜憩的大雁,海子上忽然一派欢腾。洪十五以为房生听说青娅变心会暴躁会发狂,他没想到房生的笑声这么爽朗明快。他转过身来,看着房生,问房生是不是受不了了?房生没说什么,随手拣了一枚石子向夜空里扔去。
  见房生不说话,洪十五说,房生,用不了天明,县城那些刑警就得来找我,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房生没心思跟洪十五说话,眼睛看着刚刚平静下来的海子。
  洪十五说,你还好,房山跟我说了,他要翻盖了新房,专门给你预备了一间,等你回去住,我呢?我从今往后就得走上逃亡之路。
  房生还是不说话,还是看着眼前的海子。
  洪十五全无了主张,双手捂着脸,绝望地哭了。洪十五绝望地哭着的时候,房生就那么平静地坐着,眼睛和心都对着前面的海子。
  洪十五哭够了,疲惫地躺倒在沙滩上。
  这个时候,房生平静地说,十五啊,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了,那天青娅跟着刑七来看我,我就看出来了,可我不敢断定,直到那天房山来,他跟我说话吞吞吐吐的,我就什么都明白了。说实话,开始的时候我很愤怒,我想出去就杀了他们,我一个人想了很久,现在我想通了,其实这里头有个必然。
  必然?
  是啊,是个必然,你说,当初我要是不上战场,就当不上英雄,我当不上这个英雄,就不能被分配到县肉联厂上班,我不去肉联厂上班,就不能认识青娅和刑七,也就不能和青娅结婚,也就不能和刑七成为朋友……所以我想明白了,这里头有个必然。
  洪十五说,这是你的必然,可我的必然呢?难道我给柳小惠偿命就是我的必然?
  也许是吧。房生又说,我现在认为,什么都是必然,我本以为刑七是我的第二十九个,可他不是,八年前,我把他的脖子都削断了,医生们给他接上了,他活过来了,他现在又成了什么狗屁大老板,这可能就是他的必然。青娅原本就不应该嫁给我这样一个人,我是什么人啊,说到底就是一个农民,农民配有这么漂亮的媳妇吗?武大郎娶潘金莲,就凭武大郎那个模样那点儿收入,那可怜的地位,能保住潘金莲吗?指定就得出个西门庆来平衡这里头的事儿。所以,我不嫉恨青娅,我甚至不嫉恨刑七。
  你不嫉恨刑七?你连青娅对你的背叛都不嫉恨?
  不嫉恨了。
  听房生说这些话,洪十五平静了许多。他往房生身边凑了凑,挨着房生坐了。他说,也许你说的对,你嘛,说到底,就是个英雄,不但在越南战场上,就是现在,你也是个英雄。
  房生笑了笑,鼻子里浅浅地哼了一声,哼,英雄,狗屁英雄。
  你够得上。
  你说够得上就够得上吧,可我不认为我是英雄,我认为我够不上。顿了顿,房生又说,刑七不是第二十九个,洪十五,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洪十五问,你现在想什么?房生在胸口笑了一声,说,我在想,我就是那第二十九个。
  什么?你不想活了?
  还有你,你也是那第二十九个。
  我?你、你……
  房生熟练地把洪十五腰间的手枪抽了出来,在乌黑的枪口上吹了吹,微笑着跟洪十五说,我这是为了帮你,你不是不想上刑场吗?让你一个战士上刑场被处决,你不是没有那个勇气吗,我成全你吧。
  我,可是我……
  十五啊,你别怕,你先走,我随后就跟上,咱俩是战友,我这是真心帮你。
  别,我不想……
  凄厉的枪声划破了沉寂的夜空,海子上面休憩的大雁又一阵骚动,芦苇荡仍然在月光下虚浮着无边的光浪。
  又一声枪响,一切又恢复了先前的景象,满月、朗星,平静的海子,无边而肃穆的芦苇荡,不远处汩汩流淌的小溪,小溪对岸庞大而阴郁的监狱……
  
  十二
  
  房山用牛车把房生的骨灰拉了回来,把他葬在了祖坟里。那是一个平原上的漫岗,有爷爷奶奶的坟,有爹和妈的坟,房生的坟挨靠着妈的坟,房山把房生的坟做得特别大,而且还给他立了一块石碑,上头刻的碑文是:孤胆英雄房生。
  房山坐在那儿哭了一整天。他对天哭一阵,又对地哭一阵,他的小儿子在坟前的冥盆里烧化着纸钱。天快黑了,小儿子说,爸,天黑了。房山好像听不见,还在哭。小儿子说,爸,你看,来了两个人。房山顺着小儿子的手指去看,确实看到了两个人。
  青娅和刑七手拉着手朝这边走来。
  房山赶紧起身,拉着小儿子的手,躲避到漫岗下的树毛地去。
  刑七和青娅很快就到了房生的坟前,青娅立在旁边,表情木然。刑七从一个手提袋子里拿出了一条大中华,一瓶茅台酒,还有水果香烛一应供品,在坟前摆放好了。刑七口中喃喃,没有谁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青娅忽然号啕大哭起来,刑七赶紧过来安慰她,刑七说,人死了不能复生,你放心,我会好好对你的。青娅还是止不住哭。刑七想想,就让她哭吧。青娅跪下,给房生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这个时候,青娅看见了不远处的房山。她小声跟刑七说,我们走吧。刑七搀扶着她,离开了房生的坟,往公路上走去,那里停着他们的车,一个非常漂亮的小汽车。
  房山忽然狂奔过来,他一边奔跑一边叫喊,青娅,你个婊子,你给我站住,刑七你别跑,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害死了我哥,我今天让你们给他陪葬……
  刑七拉着青娅拼命地往公路那边跑着,他们很快上了小汽车,嗖地一下,小汽车把房山落在了后面。把一片田野,一个山峦,一条小河都落在了身后,然后在一团烟尘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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