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日内瓦的罗纳河边,眺望着一团火红的朝阳,正悬挂在东方缓缓起伏的山峦上,它燃烧出的满天霞光,轻轻地洒落在多少楼宇的顶端,洒落在面前这条清澈的河水里。我披着阵阵耀眼的光芒,急急忙忙地往卢梭岛走去,得赶快找见他的那一尊铜像,仔仔细细地观看着,好将许久以来阅读他著作的过程中间,逐步得到解开的有些疑问,在他面前再认真地回忆和思索一番。
是将近60年前的往事了,却还影影绰绰地在我的心里荡漾着。记得那一位很威严的国文老师,挺立在中学的课堂里,头头是道地串讲着《论语》里的章节,宣扬那“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伦理观念。班上的同学们都听得昏昏沉沉,惶惑不止,不是早已废除了帝王的统治,为什么还要毕恭毕敬地歌颂那古老得发霉的秩序呢?
好不容易下了课,赶紧走进图书馆的时候,我很偶然地找见了一本《民约论》,似懂非懂地浏览起来。卢梭在两百多年前写成的这部论著里面,就诉说着“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还说是“如果没有平等,自由便不可能存在”,而如果“放弃自己的自由,就是放弃自己做人的资格,放弃人类的权利”。
我被这几行似乎是闪烁着亮光的文字深深吸引住了,在心里反复地诵读着,觉得如果整个的人类,都能够这样自由地过活,平等地相待,那将会充满多么巨大的亲和力。只要厌弃与憎恶那种臣服帝王的说教,不再愿意磕头跪拜,温驯地去充当奴才,那就一定会憧憬此种自由与平等的境界。而如果真像是这样的话,整个熙熙攘攘的世间,肯定会无比的美丽起来。
卢梭的这些话语,真是道出了我一种朦胧的向往,还鼓励自己去消除满腹的疑惑和忧虑。于是,这个多么辉煌的名字,就像从我头顶升起的太阳一般,永远在心里不住地闪耀。
我在后来毕生的读书生涯中间,就常常思考着卢梭的这些话语。如果在遵守公正的法律,和服膺高尚的道德这种前提底下,人人都有权利去自由地安排各自的生活,自由地发表各自的意见,肯定就能够熏陶成充满自由精神的习惯和心态,从而迸发出一种巨大的创造能力来,欢乐和豪迈地推动着自己生存的环境,始终都朝向前方迈进,让它变得更合理、更健康、更和谐、更美好。
然而,在人类历史上长期肆虐的君皇统治,却拟定了根深蒂固的等级特权的制度,藉以牢固地控制和奴役千千万万的民众,正像鲁迅在《灯下漫笔》里所说的,“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像这样“一级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在这种跟平等和自由迥然相异的社会氛围中间,当然就只好戴着沉重的精神枷锁,被囚禁在严酷、愚昧、落后和野蛮的秩序底下。
只有高扬着平等和自由的理想,才能够鼓舞、召唤和敦促人们,英勇地去冲破专制帝王统治民众的牢笼。呼号着自由与平等的卢梭,真值得后人永远地感激和尊敬。不过,为什么如此的钦佩和推崇他,自称是他学生的罗伯斯比尔,竟会在法国大革命的滚滚热潮中,推行起雅各宾专政的恐怖统治来?谁只要持有不同的意见,就很可能被视为这场革命的敌人,经过他所把持的国民公会表决通过之后,立即处以绞刑了事。为什么声称怀抱着平等和自由的理想,却又丝毫都不能够容忍与自己相左的意见,要这样残忍地大开杀戒,屠戮那些跟自己发生了意见分歧的盟友呢?我多么想迅速地赶到卢梭的铜像底下,再好好地想一想这个长期困扰过自己的问题。
我又匆匆地往前走了几步,就瞧见那一座横跨着罗纳河的长桥,瞧见在卢梭岛的顶端,几棵高耸的枫杨树底下,一座方正的石礅顶部,这静坐在椅子上的铜像,正英气勃勃地挥起右手,是不是向赶来看望他的人们致意?当我走到浓密的树阴底下,默默地站在他的面前时,才清楚地看出来了,原来他是握着一枝细小的笔杆,还睁开明亮的眼睛,张望那捏在左边手掌里的纸张,正沉思冥想着要书写或者修改什么呢?
我又想起遥远的中学时代,多么神往地阅读着《民约论》的情景,然而,我读得实在太潦草了,只不过是一目十行,飞快地翻过纸页,面对着有些深奥与艰涩的说理,竟懒得去进一步地梳理和把握,而对于有些容易激发自己兴趣的话语,就一唱三叹地背诵着,还生发出无穷无尽的感喟来,自己向往平等和自由的理想,不正是从这儿萌生的吗?
我还想起上个世纪的60年代初期,也曾经反复地阅读着这本刚被更名为《社会契约论》的新译本,当时真是下定了决心,想要彻底地弄懂,究竟是罗伯斯比尔违背了卢梭的主张,抑或是卢梭在什么地方错误地引导了罗伯斯比尔?于是,我花费了不小的功夫,在夜晚昏暗的灯光底下,一字一句地钻研起来,断断续续地琢磨这个始终困惑着自己的疑问。
直到在后来又经历了40载艰辛的岁月中间,我也并没有放弃过对于这本典籍的思索,终于在逐渐深入到字里行间的过程中,开始明白了他在自己论述中间产生的失误。
原来,卢梭把领导公民和国家的“主权者”理想化了,认为 “主权者既然是只能由各个人所构成”,因此“不可能具有与他们的利益相反的任何利益”,“不可能想要损害共同体的全部成员”,这样的话当然就并不需要对大家“提供任何的保证”,而完全可以将自己的一切主张付诸于行动。这实在是构想得太天真和幼稚了,难道那些领导者在掌握了庞大的权力之后,一点儿也不会滋生出霸道与贪婪的念头来?况且是在消解了任何有效的保证措施之后,难道就不会开始走上假公济私和为所欲为的邪路?不会这样一步步地膨胀和堕落下去,成为说一不二和肆意压制别人的独裁者?
卢梭在自己的《社会契约论》里面,多次提到过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足见这位只比他年长二十余岁的启蒙主义大师,对于他具有多么深刻的影响。可是,为什么在这部杰出的著作里,十分强调过的“要防止滥用权力,就必须以权力约束权力”这一真知灼见,竟没有很好地成为他论证和判断问题的出发点?
孟德斯鸠目光如炬地抓住了“滥用权力”的这个问题,是因为他深刻地理解人性的本质弱点和历史的运转规律,才会提出必须建立一种平行的“权力”,以便去“约束权力”,这样才能够保证民主体制的正常运行。比起在这个关键的问题上,显得很幼稚和迷茫的卢梭来,孟德斯鸠真是万分的清醒和睿智,他在这一方面所形成的系统的主张,为人类历史的健康发展,作出了多么巨大的贡献。他是永远值得我们纪念和感谢的人。
卢梭在阐述自己这个形成了失误的问题上面,比起早生于自己80年的英国哲学家和法学家洛克来,也可以说是远远地离开了谨严与科学的原则。洛克却正好是跟他相反,十分审慎和确切地强调,政府只是掌握管理社会的公共权力,而每个公民则完全应该享受自由的权利,这在任何情况底下,都是绝对不能被转让和剥夺的。他在自己的《政府论》“下篇”里说道,“不能运用契约或者通过同意,把自己交由任何人去奴役,或者置身于别人绝对和任意的权力之下,任其夺去生命”,而应该“使统治者被限制在他们适当的范围之内”。卢梭如果能够做到像洛克那样,一开始就严格地区分开国家权力和公民权利的界线,应该是会杜绝自己这个致命性的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