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31 00:00:00
美文 2011年14期


  我对我的家谱的了解,只到我的曾祖父为止。在我母亲家这一边,我的外曾祖父德奥多罗·里瓦斯在十九世纪下半叶从桑坦德迁到了索诺拉,在阿拉莫斯定居下来。这是一座美极了的城市,是墨西哥北部沙漠中的一个花果园,城里游动着白银的幽灵和烟雾般的印第安人。我的外曾祖父在那里做到了制币厂的总监。而对他的子女的情况,我知之甚少,因为我的外婆埃米莉娅·里瓦斯·希尔对家族方面的事很少开口,好像她要紧紧地凝聚和保护一个为苦痛和死亡摧残的家。她嫁给了曼努埃尔·马西雅斯·古铁雷斯,两个人在马萨兰度过了他们最初的恋爱时光,我的母亲就在那里出生,在奥拉阿尔塔斯大道旁。看看二十世纪初的那些照片,我的外婆是个小个子女人,肤色很深,鹰钩鼻,黑眼睛,目光深邃而坚定。我的外公则身材魁梧,皮肤白皙,很英俊,从头到脚都透着细致和优雅:上了蜡的小胡子,谨慎的目光,得体的长礼服和宽领带。在他们四周的,像一束白花一样,是他们的四个女儿。她们都身着一袭白衣,其中三个(玛丽亚埃米莉娅、卡门和塞莉卡)都是眼神迷离,而我的母亲贝尔塔则带着她惯有的坚定眼神。但这些晨曦般的衣衫不久就变成了丧服。塞莉卡在她十岁那年死于猩红热。
  而我的英俊外公,这样的潇洒,这样的魁梧,却不幸神秘地染上了最可怕的疾病,麻风病。他的年轻妻子和他的三个女儿必须带着苦痛看着他一步步地走向毁灭,没法同情却又不能弃之不顾。在外公死后拍摄的那些照片中,我看见了她们。她们都穿着黑衣服,额头上系着黑布带,黑色的长发几乎要直竖起来。我的外公是个诚实能干的商人,却没有留下遗产。后来我认识了他的兄弟们和我的姨母们,也就是他的侄女们。他们长得都很像。他们都身材高大,白得像幽灵,老人们的皮肤像羊皮,年轻人们的皮肤像是上了蜡的。她们中的一个长得很特别,是个修女。我的寡妇外婆就得全力抚养她的三个女儿了。小时候住在索诺拉时,她与阿尔瓦罗·奥布雷贡是好朋友。后来奥布雷贡做了总统,就给了她一个学校督察的差事,而何塞·巴斯孔塞洛斯部长则让她在1921年开始的伟大的扫盲运动中扮演了积极的角色。那个时候,扫盲运动面对的是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事实:百分之九十的墨西哥人是文盲。
  三个女儿都嫁出去以后,我的外婆就安心退休,并接受来自富恩特斯、罗曼迪亚和华雷斯三家人的亲切帮助。她跟她的女婿们的关系总不能风平浪静,正如她的好强的个性所预示的。在女儿们面前,她仍像母狮子一般,永远守护着她的幼崽。而在她的外孙们面前,她却成了欢乐之源。她总是割舍不下过去。在她的生动讲述中,那渐渐远逝的过去又完完整整地回来了:索诺拉,岩石,革命,马萨兰,写在签名簿上的恩里克·冈萨雷斯·马丁内斯的诗,已经忘却了的钢琴之恋,对黑白电影的依恋——尽管她把它们想象成是彩色的……
  我的奶奶埃米莉娅·波提格跟她脾气相近,性格上却更加严肃。她出生于从德国达姆斯塔特市迁来的移民家庭。他的父亲菲利普·波提格是狂热的拉萨尔主义者。当费迪南·德·拉萨尔跟铁血宰相俾斯麦携起手,坚信只有普鲁士容克贵族和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的联盟才能把国家从恶俗的贪婪和资产阶级野心中拯救出来时,他离开了德国。波提格兄弟坐上了开往美洲大陆的船,在新奥尔良上了岸。在那里,他们分道扬镳。大哥去了北方,在芝加哥安下身,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的孙子娶了安娜,就是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的女儿。菲利普则到了韦拉克鲁斯,爱上了这座小镇和卡特马科湖。就在那里,他建起了收益颇丰的咖啡种植园,后来有了三个女儿:我的奶奶埃米莉娅,我的姨奶奶马丽亚和路易莎。他还给这个家增添了一个私生的小女儿安娜,一个黑白混血儿。在家里,他严禁讲德语。他要忘掉旧世界,成为墨西哥人。
  我的祖父拉法埃尔·富恩特斯·贝雷斯是一个移民自加那利群岛的商人的儿子。他的父亲卡洛斯·富恩特斯·贝尼特斯跟一个漂亮的白人姑娘克罗蒂尔德?贝雷斯定下婚约。准新娘在路上遭遇劫匪。匪徒们要她交出戒指,她不肯交出来,结果那些戒指还是给一刀夺走了。我的爷爷在一个港口长大成人,在举办于特拉克塔尔潘的一次圣烛节上认识了我的奶奶。当时,他有四十岁,她才有十七岁。照片上的那个男子,个头不高,长着鹰钩鼻,目光敏锐,两道眉毛生得很奇特,弯弯的像两个长音符号,使他看上去总像是在发怒,甚至像个恶魔。而我的奶奶埃米莉娅则像一尊哥特式雕塑,瘦长,庄重,高大,被赋予一个完美、笔直的轮廓,这个轮廓使她的脸庞具有一种高贵而永恒的对称性。
  他们一共生了三个子女。老大卡洛斯·富恩特斯·波提格做了诗人,很快就成了名,是萨尔瓦多·迪亚斯·米隆的得意门生,一个高高瘦瘦的金头发的公子哥儿。二十一岁上时,他去墨西哥城学习,就再也没回来过。他在那里死于一场席卷全国的伤寒。当时的墨西哥落后、混乱,卫生条件极差。不过全家人也有过快乐的岁月,先是在港口,我的爷爷在那里担任墨西哥国家银行的经理,后来是在哈拉帕,在那里他仍担任旧职,却眼见着身体每况愈下。他得的是一种慢性的瘫痪病,最后成了哑巴,坐在轮椅上,只能通过他那对怪眉的活动来表达自己,就像《基督山伯爵》中的那个老维尔弗一样。从父亲那里,我了解到这个老头涉猎颇丰,西班牙文、法文、意大利文和英文的书都能读。我从我的爷爷拉法埃尔那里保存下来几本非常精美的旧版图书,有但丁的,斯威夫特的,瓦尔特·司各特的,都是在十九世纪印刷的,字很小,得用放大镜来看。父亲还跟我讲,每个月,爷爷都会拉着他的手带他去港口,等着从利物浦和勒阿弗尔开过来的邮轮。那班邮轮到达韦拉克鲁斯,带来好多花花绿绿的杂志——《伦敦图片新闻》《巴黎生活》和皮埃尔·贝努瓦、阿尔丰斯·都德、皮埃尔·洛蒂等人的畅销小说。
  眼见丈夫康复无望,我那坚强的祖母埃米莉娅·波提格就将家搬到墨西哥城,并在梅里达角的高处建起了一个会馆,给路经首都的韦拉克鲁斯人提供方便。当时因为受革命运动的影响,好多家庭都从外省迁到了首都。我的祖母埃米莉娅,这个毅力顽强、意志坚定的女人,照料着她瘫痪的丈夫,做一手有着韦拉克鲁斯地方特色的好菜,比如炸香蕉、章鱼汤,等等。与此同时,我的姑妈埃米莉娅给她帮忙。她受着她母亲的坚强意志的支配,一生中一直觉得自己有义务照料父母,胜过关心自己。就像流行小说中所说的那样,为了尽儿女的责任,她牺牲了自己的幸福。
  而我的父亲拉法埃尔·富恩特斯·波提格则为了实现一个理想,离开了他度过童年和青年时代的家乡。这个理想从他儿时跟爷爷去港口等邮轮时就萌发了,一直在激励着他。他很小就开始看大人的书,总想把书中的故事搬上舞台,在韦拉克鲁斯银行的大体育馆里演出话剧。十三岁时,作为哈拉帕军事预科学校的士官生,他前往韦拉克鲁斯参加抗击入侵港口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战斗。他还没走多远,美国人的占领就迅速完成了。十九岁那年,他悄悄溜往哈拉帕,想参加费尔南多·索莱尔的剧团,但也没走多远。我爷爷在科尔多瓦火车站候到了他,揪着他的一只耳朵把他拖下了火车。
  二十五岁那年,时任韦拉克鲁斯大学法律系青年律师和教师的父亲加入墨西哥外交机构,担任美墨抗议受理委员会的律师。这个委员会是专门为受理美国公民对美墨边境上的战争行动的申诉而设立的。他在那个年代里驶遍墨西哥城的老旧的黄色有轨电车上结识了我的母亲,他们结了婚,去了巴拿马,成了头等外交官。九个月后,1928年11月11日,我在那里出生。
  我们形成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若是由托尔斯泰来看,我们并算不上一个太有趣的家庭。但是谁会愿意用幸福来换取“有趣”呢?我的妹妹贝尔塔于1932年生于墨西哥,我们在华盛顿、智利的圣地亚哥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墨西哥使馆里度过了童年时光。无疑,东奔西走的外交官生活将我们联在了一起——父亲常说,我们是穿着燕尾服的吉卜赛人——但将我们联在一起的,更是我们在共同生活中营造的互相尊重、亲情不竭的环境。阿方索·雷耶斯有句话说我父亲:“他是个纯真的人,没有泡沫。”这个没有泡沫的人有一天抵达驻里约热内卢的墨西哥使馆,看见这位墨西哥最伟大的作家正在批阅公文,解读电报,整理档案。“堂阿方索,这座办公室交给我了”,父亲对他说,“您专心写作吧”。跟另一位伟大的大使、由卡德纳斯政府派往华盛顿的弗朗西斯科·卡斯蒂约·纳赫拉在一起时,父亲改善了他奇怪的工作作风,对细节更加重视,这些品质让他在外交部里和驻巴拿马、海牙、罗马和里斯本的使馆里出类拔萃。离开外交官岗位,退休,等于是杀了他。退休回到墨西哥后,他不断地找寻着他的司机,他的报告,他的外交日记。没有了这些,他渐渐地失去了光辉,变得茫然无序,那充满了失落和怀念的眼神令人感动。
  正是他传授给我关于文学的基本常识。他的激情,他对亡兄的未尝之愿的默默的敬仰,自我儿时起就感染了我。他幽默、温柔而严守信用,是一个好榜样。我的母亲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爱情从未间断过。在他去世的那一天,他做了两件事情。他换上一套新衣服,并亲吻我的母亲。她总是代表着家庭的尊严和规矩。虽则东奔西走,需要不断地适应新一处的学校、语言、习俗,我们家却一直恪守着严肃、正直、不与野心家和好耍阴谋的小人多往来的原则。她也不乏幽默感。她是出色的扑克牌玩家,我曾亲眼见到她让革命将领们一败涂地,以至于他们在使馆的晚宴上还嚷嚷着要跟她较劲。就是到了今天,在她的九十高龄,虽则多病却依然完好,她还跟我透露说:“我的人生中有一大憾事。我很想开直升机呢。”
  她开得出神入化的是我们的别克轿车。每年夏天,从华盛顿开到墨西哥城,忍受着酷暑、得克萨斯州的歧视(“此地不接纳狗和墨西哥人”)和塔马逊查雷的弯道。这实用的娴熟车技大大弥补了我父亲的天真和理想主义。我的母亲是管理家庭的人,她制定时刻表,将衣物收拾整齐,理清汽车、教育、住房上的债务。她比我的父亲看得更远。父亲是极讲纪律、极守信用的人,同时又勇敢、天真、温柔,不重钱财。有时他是力量充沛、毫不留情的人。他跟我就曾是这样子:至今我还能感受到被他抽打时的疼痛。当他是这个样子的时候,他就变得不讲信用、不守纪律、无礼无节。在腐败的或是高傲的墨西哥政客面前,他就是这样。我至今还记得他因为波多西暴君贡萨罗·N·桑托斯缺乏应有的尊重,跟此人面对面交涉的场面。我还记得他在阿贝拉尔多·罗德里格斯任总统期间,面对接连不断的贿赂和法律的遭受践踏,断然辞去联邦区总督的职务。在那个任上,他只待了两个月。我相信他将在天国得到永生。
  (选自《我相信》,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