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祥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生,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白求恩军医学院,心血管内科专业,曾任解放军某部卫生队副队长,现任中国作协办公厅秘书。
无数文人墨客为祖国的名山大川写下不朽的诗句,或为眼前美景赞叹,或为郁不得志寡欢,或为风花雪月伤怀,或为留名著文相传。诗文之精,意境之美,格调之高,惹得后来者推崇备至,竞相围观。一座破败之寺庙,就因融在一句诗中,千百年来香火愈发旺盛,一个寻常百姓饮酒之物,也因一句好诗,而成就了当地的一个重要的产业,赚足大把银子。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当然,作为文学有如此之力量,是所有从事文字工作者乐于见到的。然而,自古至今,文人墨客喜欢游历名山大川,不一定喜欢深入荒蛮之地。
比如,我要所说的这条山脉——大兴安岭,当我决心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翻阅了大量的资料和史书,在网上搜尽网页,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耳熟能详的诗人写过耳熟能详的关于大兴安岭的诗篇。
大兴安岭位于祖国的北方,典型的寒温带地区,盘踞六万平方公里,发育于数百万年前造山运动时期,经历过第四纪冰川的洗礼,在数十万年前火山爆发中重生,被高纬度的寒风肆虐了几百万年,历尽风霜雪雨,没有变成冰雪荒原,却永远焕发勃勃生机,以河流为手臂,以森林为胸怀,触摸着北国的土地,养育着北国的子民,温暖着整个中华民族。
并非大兴安岭不愿接纳游客,实在是身处过于遥远,旅途之艰难足以让人望山兴叹。相反大兴安岭敞开胸怀是毫无保留的,绝无遮遮掩掩。少有峡谷鸿沟让人难以逾越,少有悬崖绝壁使人感叹行路难于上青天,更少有激流飞瀑震撼人心。大兴安岭的山会让你不知不觉就登上了山顶,就是登上了山顶你会仍在不知不觉中,抬眼望四周,山峦起伏如波浪,满眼碧绿如波浪。就是站在最高处,全无“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倒更觉得“山外有山”,应了“这山望着那山高”这句俗话。大兴安岭的水是灵动的,沟沟汊汊三千条,条条河水不急不缓,不与山林争艳,不与岁月争锋,就那么安静地流着,水随着山走,山随着水转,明快而又缠绵,秀丽而又妖娆。一汪汪的湖水星罗棋布,清澈见底,湖边水草繁茂,野鸟或游或卧,或擦水盘旋,或展翅高飞,偶有小鱼漫游鹤蚌相争。
这样的湖光山色,少点北方豪迈之气,多了南国阴柔之美。
大兴安岭是幅画,或是丹青或是油彩,绿是底色,河是勾勒,一汪汪湖水便是点缀,蓝蓝的天空是映衬,朵朵白云投下的影子是泼墨、着彩,当白色的、红色的、黄色的野生芍药花开,当紫色的兴安紫鸢花开,当许许多多不知名的五颜六色的野花竞相开放,当兴安落叶松、樟子松、云杉迎风伫立,当白桦林静静倒映在水中,当鹰在空中盘旋,或是急速上升,或是垂直急降,当鹤优雅漫步在河边,当野兔从脚下急速穿过,那么,这幅画便变得生动、变得有趣起来。
然而,大兴安岭更是本书,一行行的树木望不到头,就像一行行的文字,记载着悠长的历史,记载着热血沸腾的岁月,记载着中华民族的前世和今生。
嘎仙洞,大兴安岭地区唯一留存第四冰川时期遗迹的天然石洞,位于大兴安岭北段顶峰东端,甘河北岸噶珊山半山腰花岗岩峭壁上。洞口西南向,南北长百米,东西宽约三十米,高二十余米。在洞壁上有这样的石刻,早期的魏碑体,如下的文字:
维太平真君四年,癸未岁七月廿五日,天子臣焘使谒者仆射库六官中书侍郎李敞、傅用骏足,一元大武,柔毛之牲,敢昭告于皇天之神:
启辟之初,佑我皇祖,于彼土田,历载亿年。聿来南迁,应受多福。光宅中原,惟祖惟父。拓定四边,庆流后胤。延及冲人,阐扬玄风。增构崇堂,克揃凶丑,威暨四荒,幽人忘遐。稽首来王,始闻旧墟,爰在彼方。悠悠之怀,希仰余光。王业之兴,起自皇祖。 绵绵瓜瓞,时惟多祜。归以谢施,推以配天,子子孙孙,福禄永延。荐于:皇皇帝天、皇皇后土。 以皇祖先可寒配,皇妣先可敦配。 尚飨!。东作帅使念凿。
此文记的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派中书侍郎李敞去祭祀,并以北魏皇帝的口吻来对他的祖先歌功颂德,并祈求祖先保佑。与《魏书》载:乌洛侯国世祖真君四年来朝,“称其国西北有国家先帝旧墟,石室南北九十步,东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并“刊祝文于室之壁而还”。洞的大小,石刻文与史籍记载的文字基本相符,证实为北魏王朝承认的拓跋鲜卑发祥地。
一个在寒区丛林里生存的民族,有着怎样的勇气走出丛林,穿过茫茫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在山西地区建立了北魏王朝,在中华文明的历史上树立自己的丰碑,这个民族是何等顽强、何等勇敢、何等高贵?鲜卑民族最终消失在人们的视线,消失在历史长河。著名作家高洪波先生有两句诗:“拓跋过后无鲜卑,或在你我血脉中”。茅塞顿开,原来只是没有了鲜卑民族这个名字,或许你我都是鲜卑民族的后代,鲜卑民族那顽强、勇敢、高贵的品格早已融入中华民族儿女的血液里,基因中。
如果说飞禽走兽是森林里动感节拍,生存在此中的民族便是森林的灵魂所在。
鄂伦春人,相传也是鲜卑的一支,世代生活在大兴安岭地区的森林里,纵马游猎,生活必须皆取自森林,吃兽肉,住“木刻楞”(一种树木为支架,桦树皮或兽皮为遮盖的简易窝棚),用桦树皮制成的各种器物,崇拜自然,敬畏森林。鄂伦春人捕猎章法颇多:年幼的动物不捕,怀孕的动物不捕,正在交配的动物不捕。当然规矩多多,恕难一一列举。也正是这些古老的约定遵循了丛林生存法则,人与飞禽走兽与森林之间达成一种自然的平衡,也就是今天的热词:和谐。鄂伦春人在这片森林里得以繁衍生息,世世代代生存下去。
这种自然的丛林生存法则,在当今社会高速发展中却显得那么不堪一击,人类的生存注定要挤占自然生存的空间。解放后国家进入全力建设之中,再加上人口的急剧扩增,大兴安岭这座宝库,自然便会纳入人们的法眼,偏远、原始、寒冷、艰辛,这些冷酷的词汇自然挡不住人们前进的脚步。
于是在五十年前,一列列火车,一队队汽车,一行行脚步,一路路的建设大军,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唱着激昂的革命歌曲,心怀人定胜天的斗志。吃草根树皮,住地洞窝棚。一时间,一颗颗古木轰然倒塌,沿着一条条河顺流而下,一根根被码放整齐,被一列列火车从密林深处运往全国各地。千百年来被岁月尘封的大片大片的荒原,被革命的火焰燃起,被高亢的歌声唤醒,被激情的镰刀划开。
我的父亲,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听说我去大兴安岭出差。他说他也曾差点去了大兴安岭。那时他还年轻,刚从部队转业,县物资局领导见他年轻干练,便准备派他去大兴安岭,作为县物资局常驻大兴安岭地区的代表,专门采购木材。为此,他的一位转业在县里工作的战友,还为他准备好皮大衣、手表等一干行头,最后因为诸多原因没有去成,终成憾事。我的家乡,在安徽庐江,当我真的走在大兴安岭深处,我真实体会到这里离我家乡是多么遥远!然而,当革命理想和社会需求交汇在一起的时候,遥远也就不再远了。在大兴安岭深处的鄂伦春旗所在地阿里河镇,我意外遇到了一位安徽老乡,鄂伦春旗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范维刚。老乡相见,分外亲切,旁若无人,尽叙乡情。原来范维刚的父母便是安徽人,是六十年代到大兴安岭地区支援建设大军中的一员,从此便在大兴安岭地区扎下了根,将自己的青春年华和美好岁月献给了这片土地,如今他们的儿子依然是这片土地的守望者。
位于大兴安岭地区大杨树镇的大兴安岭农垦集团,虽然已是六月天,当内地已是暑热难耐,仁和广场上风依然是透骨的凉。五十年前这里依旧是沉睡的荒原,五十年后的今天已经建设得与内地别无二致。农垦集团的知青博物馆,一张张发黄的老照片上是一张张青春的略显稚气的脸,虽然青春早已离他们远去,但从他们那略显模糊的眉宇间依然看到那时的气息。那是一个火热的年代,天津、上海、北京、齐齐哈尔等地的数十万知识青年将自己的青春汗水洒在这里,甚至诸多人就在此地落地生根,同样成为这片原野的守望者,就像鄂伦春旗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范维刚一般。
给了全国温暖,支援全国建设的大兴安岭,已变得满目疮痍,原始森林大面积减少,绝大部分森林都被称作“次生林”这个学名。马鹿、驯鹿、犴、梅花鹿、棕熊、紫貂、飞龙、野鸡、棒鸡、天鹅、獐、狍、野猪、雪兔……这些原是森林的子民也愈发稀少,有些甚至已经多年未见。赖以森林生存的鄂伦春人终于彻底地走出了森林,定居在猎民新村,放下枪杆,拿起锄头,从游猎文化向农耕文明艰难转型。
六十年,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多么漫长,然而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却显得短暂,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六十余年间,鄂伦春民族却从原始共产主义残余阶段直接进入社会主义阶段,不禁让人感叹社会发展的巨大功用。
我见到鄂伦春自治旗第二任旗长的遗孀,耄耋之年依旧能骑马持枪射击;也见到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后远嫁韩国的鄂伦春姑娘,漂亮的脸蛋,美丽的身段,歌声优美又夹杂些许苍凉。
大兴安岭农垦集团是一个说是工人却还在种地,说是农民却有工会的特殊社会单元,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早已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大型集团公司。但是,无论如何,大兴安岭农垦都是那个年代印在大兴安岭深处一个深深的印记。
当我从喧嚣的都市走进这绿色的森林,从钢筋混凝土浇筑的笼子里逃出,走进这宽广的世界,浮躁的心瞬间安静下来。原来心静竟如此简单,想来确实如此,森林本来就是人的摇篮,帮助人类度过童年,我只是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而已。
此时南方正值强对流天气肆虐,要么是被千年一遇的洪水冲得七零八落,要么被百年一遇的干旱烤得冒烟。这样的气候不再是千百年来的稀奇了,今天说是气候变暖,明天又说是寒流影响,这只不过是人类过于贪婪,大自然给予一点小小的惩罚而已。全世界都知道森林的重要,但是全球的森林面积却在越来越少。湖泊在干涸,河水在断流,这些本是人类生存大事,现在却变得如此稀松平常。
然而在大兴安岭深处,一栋栋曾经住过伐木工的房屋在坍塌,一块块被垦殖过的农田在还林。一片片绿色虽然略显稚嫩,但是生机勃勃,希望尚在。
临回北京,有通知说北京正值强对流天气,飞机取消。回不成北京也罢,徜徉在这样的山水之间,谁不留恋?终归家安在北京,多留一天心还是些许不安的,躺在床上,夜不能寐,想起一句不知从哪得来的一句话:当地球上剩下最后一棵树,人的眼泪也就成了最后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