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从汪峰的春天里开始的。
一个飞机卡车轰鸣交融的被放大的夜里,我突然想碰碰我的笔,习惯了用三排键盘一个空格制造叙述,笔对于我是一种时间的神圣。许多年前,我总用笔在各个适宜的时间阔气堂皇的走神。我觉得我的生命被独立出来,看得更深,钻到了空气组成的水底。墨水滴入这层大气里,我感到怨艾颓败的压力。我走失了,像在丛林里,我不得不忍住一层沉重的紧迫感,忍住眼睛里灰色的水去向丛林更深处唱歌。
我知道这首歌只有自己听得懂时,我十五岁。可知道这首歌只能自己写出时,却已经十六七八了。那个时候我无意间听到一首《北京北京》,迷上了其中无轻无重的一句话,“咖啡馆与广场有三个街区,就像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我打“霓虹”时总打成迷乱的“迷”的音,还好输入法纠正我应是泥塑的“泥”的音。知道那也是倪焕生的“倪”时差不多大学了,我看了部日本电影《告白》,我痴迷于一个长久以来笼罩着我而又被电影无故提起的疑问——人的生命是一样的吗。我从不否认我答案的否定,却开始疑惑,那些浪漫主义根深蒂固的细胞是怎样从我机体里一片一片死亡的。我知道生活让人越来越投身于现实的悲剧,我也知道不能再把海子李白骄傲地搬出神坛当作偶像。我肢体的自由并未被锁起反而重见天日的同时,我的一腔崇拜却变得萎靡不振。是海子李白错了,还是我的妥协错了。我一直想弄明白却怎么也没有答案。老子救了我,老子说事物是两个反极相互转化。可是等不到南北极转化地球前途未卜我已经发现,老庄也自然而然的属于浪漫主义。
高中时候有一道历史单项选择题引出的浪漫主义含义我至今记忆犹新,以下选项哪个是浪漫主义作品,ABCD罗列了中国古典四大名著,百分之九十的人如出题人所愿的错了。他们想也不想然后想了又想,选择了《红楼梦》,而答案却让人大跌眼镜,是《西游记》。老师的解释是,浪漫主义是虚构的幻想的,大多美好,而现实主义顾名思义是真实的现实的,大多悲剧。这么一想,《红楼梦》还真是现实又悲情,《西游记》的确物幻了,最后动物还圆满成佛。我觉得没有力气为颠覆思维一遍遍感到压力,在教室的某个角落我自己默背了一遍《葬花吟》。“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抷净土掩风流”。大气压力,我是水里的鱼,花朵萎靡凋枯一样我就回到了自己独立的生命里。我当时总是拒绝外界很多,包括眼神,包括话语,包括集体,我身在教室却感觉自己抽身在真空里,看着几十具生命呼吸的亢奋。我是圈外人。
春天复苏了,李白说“大块假我以文章”,大致意思是春色自然缔造,完美无缺的春天本身就是诗篇,而无需作者造作多言。我当时为两句话惊叹,“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那是繁花下落,筵席铺张,月以欣眠,而人以愉醉。何等的放达逸情,有浪漫主义长风。可是,我的浪漫主义有一种不同特质,它不同于历史题的分类,区别于现实主义的是它的私有性。一片叶子,用来熬汤是现实主义,用来遮羞就属于浪漫主义。它是个人的,不再属于全世界和整个人类。它的共享和传播只有共鸣者能懂得,只屑同感者在叶子背面寻找漫长和延展。我的春天属于我自己的时候,这个春天才是浪漫。
铺垫至此有些杂乱,我不得不抽出一刻钟的三分之一,在只剩新建楼群彻夜挖掘躁动的缓慢夜里,再听一次《春天里》。
歌词顺畅的把我拉到时间的迷惘里。
逻辑有时是表达的阻碍,就像时间有时是爱的阻碍。我要说的话可能以无序开头,但总会在词句的流淌里,找到一根插进的针,随之线就繁密起来,热闹起来。枝头躲藏着月光,床头亮着暗灯。
埋藏是有心理准备的逝去。我曾说自己不怕死去,却畏惧毫无准备的仓促而死。我需要交代,把鱼儿放在案板上审度。我也需要清晰,把云层雾气都拨开,看看眼前的空旷里都藏着什么流逝的遗忘。我总是习惯性选择记忆,这让大把的回忆从我余光旁落寞的滑走。每当有记忆被突然唤醒时,我都有心力不支的疲惫感,恍如一个人走在万里戈壁,找到水,捧到嘴边却变成黄沙。我疲惫我感慨,我又庆幸我找回了失去之物。我用片刻的喜悦作安抚镇定自己的药物。
这么说有些抽象。听歌的时候我想到自己一篇久远的日志,“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我把这个假设当做叙述的命题展开,然后发现想象的皱纹沿着意识的脉络四通八达。可能我声名显赫却疾病缠身,孤寡坐在壮老槐树下静看夕阳。也许我一无所成,儿孙满堂。也可能我身边的人换了又换,最后发现最孤单的是自己。或者,学着研磨学着装裱学着摆弄油画,却看着缺口一样的松弛皮肉,对自己顿生绝望。头发花白,一脸惆怅的样子是很难看的。我喜欢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一张黑白照片。在人群中央绽放自己苍老的脸庞。她的笑是彻头彻尾的,豪郎而笔直的,眼神里装着时间的通道。我希望老了能有这样的笑,只为了一种奋不顾身的态度,只为了自己。
老无所依,可能依靠的对象并不相同。
一切附丽的东西褪去后,本真才显现出来。一场大雪化干净后,才能发现春天露出了真正的容颜。在看汪峰的一个访谈后父亲说,他的歌词总是充满了无助和寻找,在最后才爆发出生命的力量,这种悲伤和力量都是厚重的,因此才让人感动或振奋。在那里边,汪峰的歌词里,我能看见好多人的游魂。他们都曾经“在街上,在桥上,在田野,唱着无人问津的歌谣”。可是最后他们都去了哪。有几个人在大雪覆盖的季节就离开了挣扎和梦想。
这个时代啊,梦想都被污染了用滥了,但我找不出第二个词可以概括这种心灵深处的叛逆和渴望,交织着信仰的追求,它们火一样,浪一样,那么强烈迅猛,却暗藏了无限的无助、彷徨与动摇。梦想对于一个在意信念在意执着却不在意生死优劣的人,具有强大的覆盖力。这种缥缈却坚定的味道,才是我评定一个人有无梦想的标准,也是我总在汪峰的歌词下卸下强悍外衣回归迷茫和疑问的原因。
一个朋友说他不是没见过有独特感觉和艺术潜质的人,可一经大学过滤,居然残渣不剩地淌进了社会。一个人要坚持自己的感觉总是困难的,尤其在鱼龙混杂的牢笼。不是说制度摧残了人,而是在制度下本该坚持的人提早被现实腐蚀掉了。一个花瓶被打碎后是连水也盛不了的,可是花瓶自己就哗哗啦啦的碎了,毫无征兆。
有时候我佩服坚定不移的人,他们可以不被细小枝节打扰,一心走自己的路。他们像破冰而出的冰川水,一心要越过高原谷底,融化在枝繁叶茂的春天里。没有人不怕自己走失,却总有人带着自我疑问一路狂进,把自己推向追求的尽头。汪峰就是一个。而春天他也终于等到了。
我为没有抵达春天的人送上祝愿,我为死在冬天的人致以感伤的崇敬。
一个季节的过去总会伴随很多死亡。而失去总让人懂得更多,人们得以在不断的失去中窥探更多存在的秘密。原来人的寿命像激情一样短,记忆却像忍耐一样长。
我直面最近的死亡是我的爷爷与外婆。他们走的太早了,我的记忆不能够延伸到那么远的真实里,因此我幸免于过早认识生存和死亡之间的暧昧关联。我的生命里还留下了一些单纯美好的东西,他们在我怀疑自己的时候塞满我的神经,让我知道生存的尽头不是灰色。尽管是灰色,灰色前边还有一块白色画布可以自己填色。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也会害怕梦见死去的他们,我没有像父母那样毫无恐惧。这种恐惧本身让我清醒地感受到我的存在。也就是活着的感觉。人活着总像没病一样,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觉得人就是天生缺少这种灵敏能力。这种能力被大自然剥夺了,所以人从来不为生存本身而沮丧。这难道是另一种麻醉?
春天到了,青草长起来了,花又开了。活着的继续活着,死亡的不知去了哪里。这就是大自然的新陈代谢。
人的欲望是填不满的,人总是在纷繁的选择前暴露自己的贪婪。
这是天性。
“你清楚你最初要的东西吗?你记得你最初要的东西吗?”我总这么问自己。可是现实不够回答我这个问题。我闯进更多无知的门时,是不懂得这些东西和我梦想的关系的。他们有的浮光掠影,有的却冥顽不化。我不知道什么让我走得轻快,什么让我离内心更远。
朋友在上海上学,除了压力就是对金钱的疑惑。外语课太多,我说有何不好,他回答思想容易西化,师夷长技以制夷本身就是个恶性循环。也罢,“快被那些和自己本心无关的事情左右了”这恐怕才是真正症结所在。
每个人都远离本心,演戏的是每一个人,但是文明和社会把人推到了这一步,舞台已经垮不掉了。土壤和田野都肥沃,村庄、农人还忙碌,却是工业和高科技已经吞没了农业,乡间的幼苗怎样也不能变得笔直挺拔。曲调已经消音了,铁路和电力的分贝弄伤了城市的耳朵。我们无家可归的时候就会回归海子李白的浪漫。
看来谁也没让谁纠缠,是我们束缚了你们,你们捆绑着我们。你我都是人类而已。
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城市强壮健硕,足以抵挡自然穿越历史,那么埋在春天里的应该是真正的春天。那些微弱的气息在黑夜无助的升起,却已经融化在月光里,倒在清水湖泊里,再也捞不起一个完整的影子。
人的欲望是填不满的。
如果这个夜晚能赐给我一柄剑,我希望能刺穿夜障,做一个侠客穿行去忘路之远近的桃花源。带一把古琴或一支萧,涤清自己,在灰飞烟灭之前。
层峦叠嶂,重山复水,我走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口焦舌燥,目困身乏。但愿有清泉从天上泻下,银河倾倒,流水画一万座城池,都变成俊山秀水的江南。
原谅我在这里抒情,请原谅我一直以来都不想丢掉最纯粹的清音、最朦胧的诗篇。我宁愿相信冬天的尽头不藏有太多苍凉,我宁愿春光明媚姹紫嫣红。情愫是枝头的鸣鹂,是晴空排云的鹤群。我宁愿万里大地被春风染绿,凫知水暖。更多的新绿从柳间发枝,岁月停在新叶里。
你唱起越调操起吴腔,城墙边站着静女或归人。
如此如此的简单。一切心情又这么在春天里收尾。